世上有想生孩子的女子和不想生孩子的女子,皆属平常。
林雪春凑巧属于前者。
她有过富贵之家,上有兄长下有弟妹,最终因家道中落而个个死去,徒留下她顶着姓氏独自存活;宋于秋的家世截然不同,不过说到底,依旧难逃无依无靠的孤儿处境。
老天爷不知是太长眼、或是不长眼的让这一对残缺落魄的男女凑合成夫妻过日子,像是两个半圆形成圆。他们圆满了,但这个家里仍然孤零,有好多漏洞需要孩子来填。
夫妻俩都想要孩子,所以结婚半年后、林雪春发现自己如愿以偿的怀上孩子时,两人激动一天一夜睡不着觉,开始急哄哄给孩子取名字。
毕竟他们坚信,天底下所有被期盼的生命都该有个名字——顶好是郑重其事的名字,阎王爷瞧见这名儿就晓得这孩子是家里头所宝贝的,就不那么轻易带走他。
夫妻俩用心良苦,直接放弃所谓狗蛋、二丫之类好养活的贱名。他们正儿八经买字典翻字典,多多请教附近的文化人,再结合八字考量精挑细选,最后孩子敲定的小名为阿泽。
泽,意为水汇聚的地方,意味着恩泽福禄。
或许随了这个名字,阿泽打小喜欢水。
几个月大的小孩哇哇大哭,怎么哄都没用。唯独往水盆里一丢,他能手舞足蹈安生老半天;牙牙学语的时期更对汤汤水水好奇心弄脏红。无论温凉浓淡酱醋茶,他必定伸出肉嘟嘟的手指头蘸一下,再往嘴巴里塞。
这个坏毛病屡教不改,最好笑的一次是偷尝了亲爹的酒。三岁大的娃娃晕乎乎坐在床边拍手,咿咿呀呀唱起自编的歌儿,逗得满桌子人哈哈大笑。
或许也随了这个名字,阿泽附近好多水。
出生那日瓢泼大雨来势汹汹,满月那日南方发大水,新家旧家不到五百米处始终有条长长的河。
说来那个年代死掉的小孩很多,多到数不胜数。有饿死的有病死的,还有小小年纪干体力活成皮包骨,像阿猫阿狗那样不起眼的疲惫至死。
大家伙儿往往不放在心上,往往继续生。
源源不断地以生去替代死、磨灭死,那会儿名字越起越贱,情感越用越稀薄。初为人母的林雪春实在说不清楚,粗心半辈子的她是从何时防备起来、小心起来,日夜拉着阿泽教训:
树上野果别乱碰,病死的猫狗不准贪嘴。
身家姓名不能乱报,在外不随陌生叔叔阿姨走。
不偷不抢不说谎。
不给外人开门。
还有还有,切记切记:远离河边。
“绝对不能去河边玩!”林雪春总是大声叮嘱。
“窝知道辣!”
说话走路快别家孩子好几倍的宋阿泽,常常人小鬼大的摇头:“妈妈你嗦好多次,昨晚刚嗦过,你怎么又忘了?”
林雪春冷哼:“我这是怕你忘了,让你记着!”
“窝昨晚就说窝记住辣,是你忘了。”
宋阿泽继续摇头叹气:“哎妈妈,你老这样让爸爸怎么办哦?”
坐在桌边吃早饭的宋于秋忍不住哈哈笑。
“笑屁!有你笑的份儿么?!”
林雪春去抽他,后头又传来儿子咚一下倒在床上的声音。
白白净净的糯米团子,生得眉清目秀,捂着肚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问他笑什么,他就含糊不清地说:“妈妈你真的好好笑哦。”
林雪春:……
父子俩合起伙来笑话人是吧?行。
老妈子当下眼疾手快抢走这个筷子,再扑腾上床掰扯那个耳朵。
“我饭还没吃完!”
“窝袜子还没穿好呢妈妈,你不要捣乱窝!”
父子俩同时发出抗议,大的压上来抽筷子,小的捂住耳朵在怀里挣扎。大清早便玩闹成团,沉重的日子中仅剩下这点小小的欢欣。很快被打破。
两天之后,孙猴带着那伙人重新登门,自此围在门外不散;
两月后夫妻俩身心疲惫至极,潦草用过午饭后昏昏欲睡,终是靠在床铺角落里睡去。一觉睡到太阳下山,灰蒙蒙的、处处残破的家里没了四岁的阿泽。
他们立即去外头喊,去找。
喊到声嘶力竭嗓子干哑,找到精疲力竭满脚水泡,焦灼恐惧的情绪使他们吃不下睡不好,短短几天里里由受尽折磨的人变成奄奄一息的鬼,日以继夜游走在大街小巷里,哭着叫着:阿泽。阿泽你在哪儿呢?该回家吃饭了啊。
今天给你烧汤喝啊。
宋阿泽是个好小孩,向来聪明听话,不让人操心。
冰河初融的时刻,他本该顺着河流漂向远方。这世上没人能说明白,为何他会在四天之后出现在离家不到五百米的地方?是念家么?是心疼父母到处乱跑么?
总而言之他乖乖地浮出来,唇角抿成直线,两个浓深的酒窝若隐若现,仿佛在说:妈妈你别找辣,窝自己回来辣!开不开心?!
邻居瞧见了,便到宋家欲言又止:“林雪春,你家阿泽好像……”
林雪春夺门而出,冲向被人团团围住的河岸,用尽力气地喊:“阿泽!!”
不料出口却是微弱的一声喃喃:阿泽。
细若蚊足,所以他没有回应。
阿泽阿泽阿泽阿泽阿泽……她拼命拔高嗓门叫,恍惚间听到他轻轻回了句:“妈妈。”
就这两个字,林雪春突然大口大口喘起气,摔在皑皑的白雪里。
冷呀,身是热的心冷了,天是亮的你坍塌了。疼呀,手疼脚疼头疼浑身疼痛要裂开,疼得无法呼吸。
胃部生生抽搐起来,眼泪鲜血呕出来,似乎还想将心肝肺再呕出来。她所贫瘠的人生里,她肚子里头那点小学文化要如何去形容呢,这种肝肠寸断的绝望。
他今年才四岁。
才四岁。
他的人生还那么长,他那么懂事,为什么是他?
就算世上坏人死绝了,还有年长的好人,为什么要轮到他?
为什么?
林雪春手脚并用地爬过去,在雪地里留下深深的痕迹。她爬到边上了,拥挤的人群为她散开,但她看到那只手,光光是那只冻僵了的、小小的手……
刹那间崩溃,她昏厥了。
醒来之后是一段很长很长很长、长到窒息的日子,犹如生活在漫无边际的漆黑中,人成了脆弱的砂砾傀儡。不冷,不热,不饿,不困,没日没夜没合眼,你以为眼泪早晚有尽头,但它没有。
没完没了。
白天如行尸走肉般躺在床上,夜里钻进床底抱着一双袜子一只鞋无声痛苦。平静地往饭菜里掺耗子药,平静地摆在桌面上。林雪春平静地提起筷子,被宋于秋打落。
他已失去清朗的声音,沉默弯腰捡起筷子,在她眼前狼吞虎咽般扒着饭。
还直直望她,用那种全然知情的目光。
“别吃了。”那是林雪春初次开口,离发现尸体已有足足十天。孩子早早化为骨末、入土为安,而她的肚子里好死不死有了新的孩子。
他一眨不眨,继续吃。
她凶恶地扫落满桌饭菜,碗筷乒乒乓乓碎满地。他迅速低下去,再用手粗鲁的、决绝的一把抓起饭菜,鲜血淋漓地往嘴里塞。面无表情,同样的对世间毫无留恋。
“我叫你别吃了!!”
林雪春忍无可忍地甩个巴掌,加之多日不曾进食的肠胃抽动,宋于秋吐了出来。未经仔细咀嚼的碎末、铁碗摔坏的残渣,以及浓重的血、破碎的心脏统统吐出来,摆在林雪春的眼前。
这些日子他劝过了,泣不成声过,因多管闲事招致灾祸,他下跪认错说离婚说远去说以死谢罪。都没用。
失去儿子的母亲自我封闭,不接受外界任何的刺激。直到这天晚上他把他那份初为人父、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想死的冲动成功表达,她终于稍稍后退,不再想着法儿折磨自己折磨肚子里的孩子。
不再折磨这个家,转而怀疑起儿子的死并非意外。
“阿泽是怎么出去的?”
她直勾勾盯着外头,目光幽幽:“我说过千万次不能到河边玩,他记得。他不可能趁咱们睡觉跑出去玩,更不可能去河边。”
是隔壁邻居家的小孩找阿泽出去玩,外面雪下太大,他不小心滑到水里。
宋于秋如此解释,林雪春想也不想地否认:“不可能!”
自从仇家上门后,其他邻里不愿招惹麻烦,早早与她们宋家断绝联系。平日迎面撞上直接当没瞧见,还再三告诫他们儿女别靠近宋家阿泽。那些孩子集体排斥阿泽一月有余,怎么可能忽然找他玩?
“是他们!”
林雪春忽然道:“我知道就是他们!!”
没头没尾没有详细解释的他们,仿佛指代一群来无影去无踪的鬼魂。
提到他们的刹那,林雪春那双干涸的眼睛因为怒火而湿润,她满脑子构想将仇人碎尸万段的画面,面上闪烁着诡谲的光。
但宋于秋说:“不是他们。”
阿泽毕竟年少,人在骨子里向往集体,更何况他原先在附近小孩群中最受欢迎,一时间被人避之唯恐不及,堪比天上跌落地下?
宋于秋给出解释:附近孩子们私下喜欢阿泽,只不过为父母所迫,不能找阿泽玩。事发当日他们偷偷来找阿泽,发现外头没有乱七八糟的人,发现里头他们睡着,双方便达成默契,决定瞒着他们这些大人痛痛快快玩一场。
谁没料到能出意外?
孩子们私下悄悄交代:那天河面浮起薄冰,阿泽一不小心跌下去,没人看到,只有咕咚的声响。他们在玩捉迷藏,老半天没看到阿泽,以为他自己回家了。后来得知阿泽没回来,猛然想起那声咕咚,不过他们太害怕了,没敢告诉任何人。包括自家爸妈,怕挨打。
这说法还算合理。
肚子里孩子依稀有点动静,林雪春的手掌隔着衣服放上去,半信半疑地问:“真的?”
“真的。”
宋于秋给予肯定的回答:“骗人天打雷劈。”
一句沉甸甸的誓言压住林雪春去死去复仇的冲动,一压便是二十多年。她从未完全相信过这份说法,他也不曾。但谁都没勇气多想。
就像潘多拉的盒子摆在眼前,打开它,直觉告诫他们不要打开、千万不要打开,否则你们会迎来灭顶之灾,再无法带着儿女生存下去。
他们忍了又忍没去打开,偏偏事到如今,旧仇人不请自来,施施然踹翻了盒子。那积压多年的丑恶的真相纷涌而出,果真是令人无法承受的残忍。
林雪春头脑空白,再次倒下了。
“嫂子!”
“雪春!”
“雪春姐!”
众人的叫声从四面八方响起,他们迅速团团围上来。林雪春眼前的天空被割裂了,时而闪过所谓龙哥狠戾的笑,时而浮现阿泽微弱的嗓音:妈妈我好冷啊。
他说:一个娘们而已,别太得意!
他说:妈妈,你怎么还没找到我啊?
他说:不管你们夫妻俩想什么法子,三天后给我交出五十块钱。不然钱赔不上,迟早让你们拿命来赔!
他说:妈妈,那个叔叔好坏呀。他为什么要把我摁在水里呢?水那么冰那么冰,我都喘不过气儿来了,好不舒服哦。
他说他说她说她们说。
嘈杂喧嚣的声音顿时拉远,林雪春几乎能听到脑瓜子里血液倒流逆冲的声音。她的瞳孔扩大了,伸手攥住宋于秋,嘴唇高频率颤抖着,老半天没能吐出清晰的话语。
“别说了雪春姐!先上医院吧!”
怀里刘大宝哇哇大哭,刘招娣没有多余的手搀扶林雪春,连连喊:“你们让让!让人赶紧送医院去!别看了都别看了,让开点!”
孙猴趁乱溜走,宋于秋顾不上他,双手作势要抱林雪春,嘶哑道:“我们去医院。”
不。
手指扒住门扉,林雪春突然咬舌。疼痛和血液让胀大的头脑清醒了点,她断断续续地说:“我……不去医院!”
这节骨眼上说什么胡话?!
刘招娣边拍后背安抚大宝,边凑上来劝慰林雪春:“别说傻话了,哪儿能不去医院呢?有事咱们去那边再说,人没事能有什么事情来不及好好说道,是不是?雪春姐你松手!”
“我不!”
林雪春挣扎着落地,狼狈地瘫坐下去。
宋于秋蹲下来扶,被她发狠推开,反踉跄在地。
她冷光毕露地盯着他,嘴里重重咬出两个字:“骗、子!”
他一怔,眼皮仿佛冻住了,忘记眨眼。
“骗子!”
林雪春瞪得更凶,眼泪哗啦啦往下掉,手脚全身开始颤抖。
“我儿子根本没有不小心掉进河里,他被人害死的!你骗我!”
“好你个宋于秋有胆子骗我!你这天打雷劈的骗子、窝囊废软脚虾!你不要脸你骗我!!你怎么能骗我!!”
林雪春整张脸上泪水布满,又凶狠又可怜地抓着门不放,犹如伤痕累累的雌性野兽坚守老窝,拒绝任何好心恶意的帮助。
没人敢靠近她,只有他空着双手走近,但她死命推开他,踹他,捡起石头毫不留情地扔在他脚边。
“你走!”
“我不要看到你!你走开!啊!”
杀了他!杀了他们!
从未如此强烈的杀人冲动,林雪春边哭边尖叫起来:“孙猴跑了!他跑了你看到没?你还在这干什么?!”
“去找他,去弄死他!他们统统得给我儿子偿命!!我要他们死我要他们的命!你去给阿泽报仇啊你还在怂什么!!”
“你去啊!!”
她越说越激动,一个石头过去砸得他头破血流。这场面太过厉害,旁人没胆子沾惹。连刘招娣都是头脑乱糟糟,硬着头皮扶起林雪春说:“这样。那什么孙子让宋哥找去,咱们上医院,我带你上医院成不成?孙子后头不是还有个龙哥么?雪春姐你身子要紧啊!”
刘招娣边说边侧过头给宋于秋使眼色,催促他走,别留在这儿继续刺激林雪春。
同时路边响起滴滴的喇叭声,动作麻利的阿彪坐在驾驶座上,探头喊:“宋哥上车!嫂子让他们看着吧,我们追那孙子玩意儿去!”
宋于秋捡起脚边的刀,默默站起来。
走出去十多步再回头看过去,林雪春给他的仍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你走!”
口上没说你滚,眼睛已经说了几十遍。
宋于秋深深望她一眼,像公狼被赶出窝的那种寡淡而孤寂的目光。
随后握紧了刀,大跨步走上车去。
*
花衬衫是个有钱仔,有辆拉风炫目的摩托车停在朝柳巷口。
孙猴年纪大,偏偏那副见风使舵的做派灵活到不可思议,早在林雪春倒下的瞬间拔腿就跑,并且抢在主人前头跨上逃跑利器摩托车。摸出早先顺来的钥匙一插一扭,眨眼间隙便飞驰出去十米二十米的,任由后头花衬衫怎么火冒三丈,追不上就是追不上。
气死他了!
“我的车啊!!我搞你阿妈的糟老头!!”
他用双腿追出去半条街,剩下的狠话被摩托车灭。口里嘀咕着你给我等着、别让我逮到之类的话语,花衬衫双手撑住膝盖呼呼喘气。
“小毛头!”阿彪开车追了上来,减速问:“往哪里跑了?”
“那边那边!”
花衬衫毫不犹豫地出卖孙猴,双眼亮起:“我新买的摩托车被他偷走了,你们要不要带上我?!这会我肯定……”
话没说完,汽车加速将他远远甩在屁股后头。
两次被超越的花衬衫捶胸顿足,仰天大哭:“新买的摩托车,我还欠钱啊呜呜呜呜呜!!”
而这边两轮摩托车与四轮汽车得紧紧,你不让我我不让你一股劲儿冲向荒郊野外,四周阴暗。
花衬衫自称并非当地人,他们从隔壁市大老远赶来。然而孙猴路线熟络,仿佛心里早有逃跑地图般,拐角抄小道儿,分分钟消失在城外密集的仓库堆中。
汽车开不进去,只能停下。
“这离咱们自家仓库不远,那边有不少人守仓库,我先打个电话……”
说话间,宋于秋径直推开车门。瞥见身旁倒地的摩托车,他压根没去考虑里头是否会有埋伏,直接低头弯腰钻了进去。
仓库内光线幽淡,木装箱依稀可辨。空气里是浓浓的木屑味,还混着一丝血腥味道。
“孙猴。”
他淡淡说:“出来。”
孙猴当然不动,傻子才主动出去呢。
他的目的地本来不在这儿。奈何摩托车操作陌生,他又逃得着急,一不小心便被外头的杂物绊倒,摔个狗吃屎。
迫不得已才弃车钻进仓库里,他捂住满口的血和碎牙不敢动,尽量将喘息声降到最低,将听力灵敏度调到最高。依稀听到脚步声,轻而稳健,往截然不同的方向走去了。
现在该把握时机摸出去还是按兵不动?
孙猴拿不准主意,他怀疑那个人高马大的阿彪,很可能偷偷重合宋于秋的脚步——以前道上经常玩这套,两三个人伪装成一人来降低警惕。孙猴多次遭受过戏耍暗算,心里有阴影,连忙沉下心去听……
奇怪!
默数整整三十秒,怎么远处半点脚步声都没了?
难道那边有侧门,他们直接从侧门出去了?
不对,这边没搜干净怎么可能就走了?
孙猴左右看了看,还好身边没有任何侧门的存在,不需要担心那两人背后杀来。
背后靠着墙,左手边堆积着一打货物,盖一层厚实的绿皮。他小心翼翼地缩成团,又默数三十秒、六十秒又或是两三百秒?
传闻说人太紧张容易幻听,孙猴此时精神极度紧绷,的确时时被细小的风吹草动惊住。但回过神来又是满片落针可闻的寂静,布料摩擦的窸窣声,似乎只是他自个儿发出的。
时间过去很久,脚步声不再出现。真走了?
孙猴正想活动一下发麻的手脚,前头传来微小的动静,绿皮盖布随之颤动,碰到他的脸颊。又碰,再碰,他预感到了什么,垂着脑袋不敢动。前头动静更大起来,锋利的边缘大力拍打起脸侧,刮出道道红痕。
宋于秋在这附近吗?
他满怀戒备的看向四周,半晌之后才脖颈一僵,慢慢慢慢地抬起头,视线里出现个朦胧的黑团。
是他!
原来他爬上箱子绕过来,蹲在上头不声不响观察他许久!!
细密的凉意攀上脊背,孙猴整个人僵住了,愣愣张大嘴巴……
一声惊恐的叫尚未出口,宋于秋纵身一跃,百多斤的重量全踩在孙猴背上,压得他噗一下吐出大滩酸臭的老血。还有磕断的两片黄牙齿,静静躺在血泊里,仿佛预兆着主人的下场。
不,孙猴还不想死!
像被摁住后壳的乌龟,他摆动着手脚想往前爬,冷不丁被一脚踹翻面,后脑勺重重落地。
剧疼,伸手去摸便是一只血淋淋的手掌。
“呃……宋、宋哥,其实我们可以好好说两句,你儿子那事……”
竟然有脸提!
宋于秋默不作声的逼近,揪起衣领又是一摔。
随后面无表情地坐到孙猴身上,他的拳头犹如狂风骤雨般猛落下来,孙猴一磕脑袋被打得左右摇摆,连连吐出血沫,哇哇大喊着求饶:“宋、宋哥你别,你儿子那事……”
拳头撞上太阳穴,长达好几秒钟的死寂,孙猴头昏眼花。
而宋于秋高抬起拳头,眼前滑过林雪春愤怒的眼神,她咬牙切齿地说:“骗子!”
他确实骗她。
在那个险些死在满桌饭菜上的夜晚,妻子猜到儿子的死与那伙儿丧心病狂的家伙有关。他在她眼里看到漩涡般无穷尽的憎恨之意,那份心情足够毁灭所有。
当时的他连着她然枯败的容颜、脚下一片狼藉以及这个支离破碎的家一块儿看着,视线最后落在她微微鼓起的肚皮上,骤然发现眼前只剩下两条路可走。
进是不惜任何代价、豁出命去找那群人报仇雪恨,运气好的话,还能拼到一个同归于尽的下场;
退则忍辱负重活命为上,继续搬家、甚至离开北通,天下之大总有他们容身之处,待得他日重新归来,新仇旧恨一块儿算。
宋于秋选择了后面那条,因为他不甘心。
不甘心送死,不甘心连累无辜的妻儿,那群人在他眼里根本不配同归于尽。更何况那些人绝口否认,自称家里有老有小,不至于对小小的孩子下手。
他勉为其难信了,迫不得已信了,所以他对林雪春说,不是他们干的。
万万没想到事实证明他彻底高估他们,或是彻底的低估,他们竟然真的……
宋于秋拳头没有间断,眼前又滑过儿子的影像。
哭的,笑的,玩的,闹的,绝大多数还是挥舞着两条白嫩嫩的胳膊,活泼地喊:“爸爸抱!”
那是他十月期盼的孩子,是他在这世上所知道、所拥有的第一个真正的血脉亲人。他在产房外来回踱步地等,屏气凝息抖着指尖抱。他曾在夜里偷偷爬起来望他发呆,而他攥住他的手指,掀开眼皮冲他笑。
他经常背他,让他骑在脖子上,拉着他的小手转圈圈。
到后来。
也是他抱起他冰冷肿胀的尸骨,为他伐木打造棺材,最后眼睁睁看着他化成小小的一坛,永远尘封在黑暗的泥土之中。
“别、别打了……”
鼻青脸肿的孙猴弱弱哀嚎,打断了宋于秋在记忆中的深陷。他低头,拳头迟迟未落。
“怎么死的。”
“什、什么……”孙猴大脑转不过来了。
“我儿子。”
宋于秋双眼通红,唇角缝隙里漏出一句迟到多年的质问:“我儿子、是、怎么死的?!”
“是……”
“是龙哥……”
孙猴咳咳两声:“那天风大,你家、你家晒在外面的被单掉了。龙哥捡起被单,赶走守门的人……你儿子多半以为他是好人,出来说谢谢……龙哥给他糖,他不要,他说不能无缘无故收别人的礼物。龙哥改口说带他去河边钓鱼,钓来的鱼是他、他自己的。”
“鱼很好,你家多久没鱼了?”
龙哥当时四十有余,弯下腰来亲切地笑着:“你的鱼,你能送给你爸爸妈妈。”
宋阿泽回头看看爸妈,看看桌上零丁的菜叶豆腐皮,然后他去了。
宋于秋几乎能想象到那个画面,他的儿子到死,都死得不贪玩、不任性。
他错在天真年幼不知事,又错在天真年幼知太多,小小年纪便惦记起爸妈的伙食,牵起恶徒的手蹦跳走向河边。被人哄着低头去看薄薄冰面下的鱼,被一只手掌贴着后脑勺摁下去。
然后连人带鱼沉进河里,再没能回来。
但天真年幼是什么错?懂事又是什么错?世上怎么可能独有孩子的错而没有身旁大人的?
林雪春说的没错,真正的罪魁祸首是这群人,他们理该偿命!
宋于秋蓦然抽出刀,眼睛眨也不眨地往下扎。孙猴瞪大眼睛,生死关头爆发出极限体能,双手紧紧攥住刀刃。
“别、别这样宋哥!!”
他口齿不清、焦急地解释:“你儿子那事跟我没关系,我还让他们别这样!真的!他还小他就是个娃娃,当年我也抱过他,我怎么、怎么可能看着他去死呢?我扑上去救他了,是他们人多拦不住啊。”
“今天这趟不是我要来的,我就是个打头阵的喽啰,真是你们家女婿得罪人了。你、你就放我一马吧,看在阿泽喊我一声孙叔的份上!!”
“你没有。”
宋于秋面冷如水,刀尖擦过皮肉往下,离孙猴的眼睛不到三厘米。
“我真的有!我真的帮阿泽说话了!他那么乖,当年差点叫我干爹了!!”
刀往下,“你没有。”
“我有啊!我有啊啊啊啊!”
刀再次突破阻力直直往下,尖稍堪堪沾上眼皮,孙猴承受不住这份折磨,终于精神溃败。
“我没有我没有我是没有!!!”
他承认了:“我错了,我真错了,这些年我没睡过好觉我老梦见他拽我的脚,要把我拖到河里淹死!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鬼使神差,我看着他使劲挣扎我没说话。”
“我真、真不知道为什么,我说不上来!!明晓得你帮过我很多,我感激你,我摸着良心感激你感激你媳妇儿!你是好人,你们全家都是好人!”
“可能我下贱,我天生是个脏玩意儿你明白吗?没救!”
孙猴忍不住哭,涕泗横流:“那时候我脑子蒙了,我想岔了我觉着你太好,好过头了遭人恨!所以我一边想着娃娃无辜,要是我豁出去把他给救住,至少这辈子干成一件天大的好事,我死得值得。但我又想着不,不要那样干。我不想死,这世道就是条狗舔狗屎都想活着,我为什么要跟龙哥对着干?”
“人人说好就是你宋于秋,说坏就是我孙猴,我想知道的是咱们俩这辈子能不能沾个边!所以我没管他!我眼睁睁看着他脑袋被摁到水里又抬起来,抬起来又摁下去!我没帮他说话!我没动!我不是想让娃娃死,光想着看看你懂吗!我想看看你会不会沦落成我这样,我——”
喉结滚动,宋于秋一刀戳下去,孙猴及时偏头。
刀身划过眼尾,生生剜下一片肉。
孙猴边后怕哭着,边吼:“宋于秋你不能杀我我!不能!!你有老婆有小孩,这辈子好不容易绕回来了还动我干什么?!手上沾人命你就完了,不如我了知道么?堂堂宋于秋连我孙猴都不如,你活着干什么?!”
外头阿彪三步并作两步跑进来,见势不妙,也劝:“宋、宋哥你冷静点,大不了咱们把人带回去折腾。今晚太多人看着了,风险大,你别干这档子事,犯不着为这种人把自个儿送进牢里去啊。”
孙猴继续红着脖子大吼:“林雪春还在医院里,你不想着她了么?!”
“你那摊子红火得很,日子过着好得很,你杀我干什么?!”
乱了,全乱了。
孙猴语无伦次说起来,扯媳妇儿扯儿女,扯到那个大宅子、扯起当年的桩桩件件。连他自己都弄不分明,他究竟为了活命、为了活谁的命才鼓着青筋朝宋于秋怒吼,如此假仁假义地教训他,仿佛足以圆满人生之中的缺陷。
如果说宋于秋是那顶天地里的英雄,他必定是街边人人喊打的野狗。
他曾以为英雄陨落能给他些许安慰,结果到最后他只得到迷茫。
为什么连那无所不能的宋于秋都能落进悲惨地步里?为什么他心里不够痛快?是他做得不够?切手指不够,害死无辜的娃娃不够,他还想要什么?
他应该想要他垮掉。
但事实证明,英雄的垮落对卑贱的野狗而言毫无意义。
直到这时候他恍然大悟,或许世间人人羡慕之下有嫉妒、安慰之下藏着幸灾乐祸。人这种动物生来不纯粹,它太难诚心待见别人的好,总有这样那样的丑陋情绪丝丝泄露,便是那刹那间的恶意。
怪他太没意志力,是他输在那份恶意之下,沦为不人不鬼的玩意儿,反不如狗。
人活到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劲儿呢?
孙猴的手渐渐松了,这个刹那间又觉得死了无妨,总归世上没人会在意他。
“快走。”
他直视着宋于秋的眼睛,有气无力地告诫:“我只是个、喽啰,后面肯定还有别的……”
断断续续说着,边骤然放开手,他交出命。
阿彪阻挡不及,催眠似的反复着‘别别别别别别别别别’,只见宋于秋刀起刀落,银光斩断半根手指。
血肉飞溅出去,孙猴张大嘴巴无声抽搐着,眼泪稀里哗啦的落。裤‖裆再次湿掉,尿骚味四处弥漫着。
下个片刻,外头铁门被唰的拉开。一个戴着粗大金项链的男人拍了拍手,双手插兜,朝宋于秋吹了声口哨。
“好久不见啊老宋。”
他翘着单边唇角,笑得拧邪,身后还有两排掂量着破铜烂铁做武器的人。
少数二三十个。
“妈的。”阿彪暗地里地吐了口唾沫,“真上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