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雪春今个儿心情不错。
大清早逛两圈百货商店,兜里毛角花得干干净净,换来两条手臂挂满的大包小包。回家一屁股坐在软沙发上,边哼歌边拆得愉快。
衣裤裙子该挂的挂,深棕色亮闪闪的漆皮鞋该摆就摆。整个下午她就像是穿上红舞鞋的老姑娘,风风火火来,风风火火去,一头烫成波浪花样儿的浓密长发在空气里晃悠,弯曲的尾梢漂亮极了。
八百年不肯正眼照镜子的人,今日居然停下脚步,迎着阳光左右照照起脓的耳垂,撇嘴撇出七成的满意。
这哪里只是心情好呢?
分明就是肉眼可见的非常好嘛!
阿彪送阿汀学校回来,进门便夸:“嫂子你真是不打扮不知道,打扮起来要人命。瞧这天仙下凡的,难怪宋小姐长得那么好看!”
阿彪这人辈份喊的很乱。
阿汀是宋小姐,林雪春差他十岁,喊宋老板娘太远,喊老板娘又容易跟小老板娘弄混。
总不能喊姨吧?
眼下喊喊嫂子,未免有点占陆珣的辈分便宜。好在宋家还没人想到这层关系上去。
“马屁拍再好都没用,我这没工钱给你领!”
林雪春佯凶一下,眼角瞥见宋于秋从房间里走出来。双眼木登登耸拉着,永远一副没睡醒、就睡了的木头样儿,天底下没他上心的事。
不过这会儿见着大变样的老媳妇——头发如瀑布般蜿蜒向下,数不清多少年没穿过裙子。省伤害抹了点润肤露,干裂的皮肤好很多,身上还有股清淡的好闻的味道……
宋于秋一动不动定住了。
以为他有话要说,林雪春也定住。
一秒,两秒,三秒。
朝夕相处的夫妻俩莫名其妙面对面站足二十秒,宋于秋嘴里愣是没蹦出半个好字。
实在围观不下去的阿彪善心大发,扬声问道:“宋哥,嫂子今天是不是特好看?你都给看傻了?”
宋于秋默不作声地点头,点头。
双重点头以表双重肯定那个意见,有够傻的。
林雪春不自在地扯扯袖口,随口道:“摆摊去吧。”
宋于秋低头看表:“五点。”
五点时间尴尬,大伙儿还在干活念书或是刚刚结束劳作,没几个人在美食街走动。所以他们定在六点左右开摊子,五点半出门还嫌早。
奈何林雪春不为所动,不讲道理,张口仨字:“摆摊去!”
好好好,摆摆摆。
宋于秋毫无一家之主的骨气与地位,转头便绑出折叠的桌椅往推车上放。
夫妻俩前后出门,林雪春向来打头阵。
这回造型不同凡响,刚露头便引起刘招娣的惊叹:“哎呀,雪春姐烫头发了?黑亮黑亮真精神,以后我可不敢在你边上走,免得衬我成黄脸婆。”
“去你的油腔滑调。”
她笑骂,后头又有女邻居坐在门口打毛衣,头都不抬地说:“林雪春逛街不喊上我,这可不够意思啊。”
对面出来泼水的女人立刻附和:“自个儿偷偷买裙子,是想把我们都踩在脚底下咯?这林雪春忒有心眼!坏透了!”
“就是!”
“难怪不叫咱们出去!”
“太坏太坏。”
家家户户的妇女堪称抱团姐妹花,合起伙儿来调侃她们里头的霸王食人花。林雪春回:“闭嘴吧你们。”
她们偏不闭嘴,纷纷作失落作委屈作怨妇状,仿佛惨遭负心汉的背叛,唱起戏来很有意思。以至于一条长巷走成花路,光鲜又靓丽。
阿彪陪宋于秋走在后头,肩扛着木桌子,忽然记起阿汀说过爸妈买戒指的事儿。视线往旁边往下边一挪,发现老父亲两只手空空荡荡,还没带上爱的戒指?
没关系。
阿彪推宋于秋去林雪春的身旁,脸不红心不跳地嚷嚷:“嫂子,宋哥托我问你有没有给他买点玩意儿呢,他也想打扮打扮。”
“大老爷们打扮个啥劲儿?”
口上如是说着,手却不知不觉探进口袋,指尖在冰凉凉的边缘徘徊片刻,最终摸出个素色的银圈戒指,搁在宋于秋眼皮底下。
“哪来的。”他问。
还能哪来的?
不买来要偷来抢来天上掉下来?
林雪春哼:“路上捡的,给你了。“
宋于秋不置可否,腾出左手,五根手指大小比划着,最后成功套进中指根部。
“刚好。”
废话,我还不能知道你手多大,给你买大买小了么?林雪春小声叨叨着,结果身边来了句:“捡的好。”
……蠢木头。
她无语了,只大声警告:“戴好别整丢了,值钱的!”
“嗯。”
宋于秋瞅瞅她手上一小圈儿,再瞅瞅自己手上,不知怎的忽然觉得这是个标记。
大约十指连心,还有点儿你圈住我手指我又套住你手指那样标记,让人细腻的、柔软的心情。
他垂下眼帘,用大拇指稀罕地摸了摸,借抹汗的动作再往脸上碰了碰。好久才放下来,双手搭建肩上的帐篷架子。
摆摊准备工作已是熟门熟路,动作无需过脑,三人分分钟弄出大致的夜摊雏形。
但谁都没想到,就在林雪春回头要去取碗筷时,摊子四面八方忽然冒出好多人。
撑死二十岁出头,手里拿着乱七八糟钢管铁棍一拥而上。连个开场白都没有,他们抬手就是一阵乒乒乓乓地乱打乱砸,瞬息将摊子打回原形。
甚至更糟。
阿彪站在冰箱边上,冰箱贵,他不贵。因此下意识转身护住进贵的冰箱,替它挨了一下重重的痛击在肩头。
宋于秋反应灵敏,仿佛时刻戒备的人,抬起铁锅摔中小毛头的手。
小毛头痛呼一声,武器摔落在地被林雪春捡起来,边敲赶人边抬高嗓门问:“你们什么来头,美味饭馆还是狗屎大排档,本事大了连老娘我的摊子都敢砸?!”
他们不说话,对面遥遥传来回应:“你妈的饭馆海鲜,我们什么来头就得问你家好女婿去了。”
女婿?陆珣?
夫妻俩不自觉的交换过眼神,视线朝前瞧见个花衬衫毛头小子脚踩死板,嘴里叼烟说:“谁让你们倒霉挑他做女婿?他一天没回来,他惹的事情只能你们受着咯。”
说着往下跳,拔烟喊:“撤!”
摊上毛小子转身就跑,林雪春哪儿肯?
“谁准你们走了?回来给老娘交代清楚!”
她当即要撒腿追上去,被阿彪展翅拦住:“消消气啊嫂子,消消气。”
“滚开!”她发起火来对谁都没好语气。
阿彪仍然拦:“真不能去。闹完就跑是咱这道上用烂的套子,您别上赶着往坑里跳啊是不?”
“那你说怎么办?我这摊子怎么办?!”
阿彪是陆珣同伙儿,林雪春想到这个,瞪眼睛质问:“那些什么人?是不是找陆珣的?你认不认识?”
阿彪摇头,真不认识。
他为陆珣办事有段日子,杂七杂八大老板接触不少,始终没碰过这城市里头的地痞小流氓。毕竟人家有眼睛有脑子,除了傻子谁都不会随意招惹陆家人。那不是自讨苦吃?
今天这事来得突兀,古怪,阿彪敏锐意识到不对劲。尤其对方正大光明冲陆珣来找宋家的麻烦,又知道他在外头办事……
陆珣这趟南江意义非凡,不择手段非要把他逼回来的人,除了陆家那几个争家产的男女外,别无他想。
如果阿汀在这,阿彪大可以全面交代。然而摊上仅剩宋家夫妻俩,他拿不准是否能告诉他们、又大致能说多少。
未免多说多错,他索性不提,凑过来好声好气地赔笑:“生意做大了总有点对头嘛。咱们摊上赚点小钱都处处碍路找人惦记,何况整个北通的烟酒钟表市场。”
林雪春表情有些松动,阿彪继续说:“这年头为赚钱什么都干得出来,嫂子您看今天这摊子今晚肯定摆不了了。要不咱先回去,我打电话给老板问问,查查捣乱的人的底细,押过来给您出气行不?”说完再添个标志性的:“嘿嘿!”
嘿嘿你个头,狡猾又憨厚的大块头!
不过他有话是对的。
林雪春环顾周围,发现不止桌椅坏了而已。这摊子上装柴米油盐的小杯子全被打翻,冰箱外备好的辅料更是七零八碎不成样子。
确实开不了,加之宋于秋点头示意。她话不多说,扭头叠起桌椅往回走。
阿彪搬完东西便去打电话。林雪春典当着能用不能用的玩意儿们,突然来了一句:“我就说他那脾气早晚惹大事。”
“成天阎王爷似的摆脸色,要么笑得凉飕飕,仇家不多才怪!这么大的人光长个头不长好,鬼晓得他得罪什么牛头马面脏玩意儿,都祸害到咱们家来了,我得去骂骂他。”
林雪春双手在湿抹布上抹,特意加大音量重复:“我去好好教训他!”
所谓的他自是陆珣,所谓的‘我得去教训他’实际代表老妈子别别扭扭的‘我得去警醒他,小心自个儿在家外头着阴招,身边没个帮衬’。
宋于秋看破不说破,还得装作没看破的模样。林雪春再三张望,在他那张颧骨分明的脸上瞧不出任何异样,这才三步并作两步往外走。
只是尚未走出大门,外头骤然闯进来一群小的,迅速将整个院落层层包围。
“原来住这儿啊!”
花衬衫笑嘻嘻的露面,近看更年轻。
他的目光在院里堆积如山的摊子杂物中游走,好像看中了什么玩意儿,忽然抬起手臂,手里钢管砰的落下去。
嗡——!
无辜受到迫害的铁锅猛然震动,发出长长的颤声,似哀嚎又似交战前的号角声起。
花衬衫站在原地,非常应景地振臂一挥,嚣张跋扈道:“给我砸砸砸砸砸砸!”
周围数十个小喽啰犹如受到指令的傀儡,刹那间双手高高举起武器,一场以多敌少的不正义之战由此开始了。
这群人你争我抢地砸呀,用脚踢呀,脸上发出诡异的、沉浸在暴力狂欢中的光彩。不断的哈哈大笑,持续的吹口哨大起哄,瞧见什么便要彻底摧毁什么,仿佛生来被赋予毁灭的职责。越是无仇无怨的搞破坏,就越能让他们心里痛快。
抢劫。
偷盗。
白天对着漂亮姑娘吹口哨,用脚尖掀人家的裙子。夜里在寂寥的大街上游荡,捡起石头打破店铺窗户,肆无忌惮的进去玩耍蹦跳。
林雪春最看不上这类不务正业的小屁孩,抄起大扫帚便是一顿劈头盖脸的狠打。
扫帚扎人,动辄划出道道血痕。她力气好生大,竟能生生挑翻他们的家伙!
眼看着毛毛糙糙的枯枝凑近,小喽啰们避之不及,纷纷闭眼丢下武器,又是捂眼睛又是哇呀叫着满院子跑。非常没出息。
当然还剩下小部分有出息有胆量的小毛头。共七个人追随花衬衫的带领,一脚踹开房屋的门。
这时天色暗淡,里头无光。他们秘密前进房子里东打西摔,完全没留意到一条高瘦的影子紧随其后,悄然混进队伍尾巴。
手里捡着他们的武器,一双融于夜色的眼睛瞄准的是他们的脖颈,小臂一抬一落,前头一个人捂着后脖扑通摔地。
昏厥。
“咋还平地摔呢哈哈哈哈哈。”
同伴捧腹大笑,一抬一落又是踉跄倒地。
昏厥。
门扉被无声掩上,里头的厮杀无声无息。宋于秋反复使用那个简单的动作组合,特别清楚用多少分力气能够让人以最小的动静陷入昏迷,又不至于死。
他气息沉静地进行攻击,全然不失手,直到第四个小毛头摔在卫生间照出的余光里——这当然不算他的失手。
花衬衫不经意瞅了瞅,猛然发觉同伴摔倒的姿势不对,旋即发现身后混进卧底宋于秋。
他破口大骂你妈的,连着剩下两个小伙子全部扑了上来,突变成三个小江湖围攻一个老江湖的场面,招式嫩而实在。无非用脑袋撞用拳头打,没有什么说道技巧,纯粹看谁豁得出去。
很凑巧的是宋于秋既熟悉地形又特别能豁,后背任由你棒槌打着,他随手兜住一颗脑袋往下摁,提起膝盖狠撞十多下小腹,足以让人痛不欲生地退后。
接着回头清算。
宋家屋里混战打得不可开交,院子里扫帚枝条满天飞。外头不知不觉围起好几圈看众,嘀嘀咕咕这是什么人上宋家找麻烦?摊子上没闹够么,怎能追到家里来?
说归说,他们畏惧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不敢上前拉扯。独独一个刘招娣抱着昏昏欲睡的儿子大宝,拼命推搡自家男人去找公安。
恰逢阿彪打完电话回来,挤进人群破开大门。狗熊似的庞大体格出现在院子里,还没动手便让小毛头们瑟瑟发抖。
花衬衫在门内被摔个狗吃屎,抬起眼睛也看到阿彪了。心里隐隐感到输局以定,他捏紧拳头喊了声:“撤!”
但这回没人能撤。
阿彪面前喽啰排排站,谁都不敢做出头鸟。只有花衬衫自个儿往外跑,脚下踩过昏迷同伴的手掌却毫不在意。
他滑稽又跌倒,他来不及喘气就爬起来。
宋于秋攥住衣角,他抬手放掉衣角。宋于秋扯他皮带,他急慌慌连裤子一块儿脱。光着腿跑,怎样都要跑,打死不要落在这闷声不响下手狠毒的男人身上。
因为倒下去的同伴们没有动静,他以为他们都被他打死,或者离死不远了,下个轮到他。
别看花衬衫打扮花里胡哨,说话老气横秋充老大。实际上今年十八还差两个月,一个漂亮姑娘都没睡过没摸过,怎么能死?
不能不能呜呜呜。
他浑身快扒光了,头发又被扯住。
头发头发……这头皮撕不开扯不掉啊。花衬衫没法挣扎,最终怂了吧唧被宋于秋提在手上,犹如灰溜溜的狗崽子,之前的威风牛气半点不剩。
而且光着腿。
两条毛腿在秋夜里轻微打颤,阿彪看了忍不住啧啧:“这回真是毛没长齐的小兔崽子。”
花衬衫闻言赶紧双手捂裆,脸憋得通红。
其他小喽啰更不够看,早被训斥得服服帖帖,一字排开抬头挺胸站军姿似的,就是问来问去问不出个实在话。
花衬衫看起来是个头头,阿彪视线从他的腿毛挪到他的脸,凶悍问:”是谁让来捣乱的?“
“不说实话老娘剁了你!“林雪春的凶悍天下无敌,远远盖过阿彪的粗声。
“我、我不知道啊。”
挨打。
宋家夫妻双重混搭,男冲后脖女冲脑袋,两个巴掌下来花衬衫晕乎了,委委屈屈地解释:“骗你们干嘛?我真不知道,我们又不是北通人,人家都不找当地人对付你们,能给我们几个小孩说什么?”
阿彪:……
这个时候你好意思说自己小孩啊。
“那你知道什么说什么!”林雪春再次怒打狗头,他抱头交代:“上面大哥发话让我们来砸摊子,我光知道这事儿是个女人要办的!!!”
“什么样的女人?”
“长得漂亮!就是屁股小了点……嗷!!”
第三次挨打了,花衬衫默默缩成团,受到小弟们的嘲笑,一秒变脸成狮子咆哮:“笑你妈的屁啊笑!昨晚那女的我就看了两眼,你们不盯得很起劲儿么?”
阿彪铁棒敲地:“快说!”
花衬衫点点头:“说!”
小喽啰们一不小心感受到集体被老大卖掉的滋味,心情很复杂,你看看我我看看都沉默。
半分钟后,角落里弱弱举起手:“高高瘦瘦的,她皮肤很白,看起来病恹恹的。”
小喽啰2弱弱补充:“说话慢慢的很好听。”
小喽啰3:“大红色的高跟鞋。“
没了????
花衬衫不禁追问:“屁股是很小吧?”
于是喜提四次挨揍。
他龇牙咧嘴抽凉气,余光里出现宋于秋那只残缺的手,不由得想起孙猴——那个不厌其烦复述着自己剁手史的窝囊废,光今天白天说了不下十次。难道他所说的那根手指头,就是他说看到的这只手少掉的手指头?
难道窝囊废老头剁了瘦老头的手指?
难道窝囊废老头有法子对付瘦老头?
那么结论就是……
算了搞你妈结论呢!头脑简单的花衬衫直接嚷嚷:“孙猴你别躲了我们都给抓了!快点来救我不然待会儿我弄死你!快点快点快点!”
孙猴!
当年那个孙猴么?!
林雪春闻言神色大变。
*
林雪春这辈子只认识一个孙猴,便是那个知恩不图报、反而在木匠事件后断然加入对面,转过头来将他们送宋家逼入绝境那个龟孙子!
当初剁手指赔命的主意是他提的;
搬家后的新地址也是他无意间发现,转头告诉木匠那群丧心病狂的亲戚的。
他毁了他们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平静,他让那群人如狗闻着肉香味般死黏上来,日日夜夜围在门外言语猥亵。动不动踢门板砸窗户,甚至爬上屋瓦房顶,掀开瓦片直勾勾望着你。
犹如恶鬼耐心十足地看你打量你,你浑然不觉。直到清晨光束降临,你想着是新的日子你要努力争取新的生活,然后张开眼——
对上一张狞笑淋淋的脸。
你今天毁了,你明天毁了,这个月下个月似乎永生永世毁了。因为他们有层出不穷恶心人的手段,因为这世上折磨人的法子比幸福人的法子多上千百万倍,他们日日换着来,逐渐摧毁掉所有美好的信念与希望,推你进深渊。
最无辜的是孩子。
连你怀胎十月刻骨连心的孩子都受到牵连。他还那么小,那么聪明懂事又怕冷,曾经用小小的胳膊抱着你唱儿歌,奶声奶气说:妈妈你别怕,我长大了赶走他们!
拳头捏得那样稚嫩、脆弱。
结果小小年纪在冬天的河里浮沉数日,皮肤坏成冷调的青紫色。那天下午林雪春连滚带爬扑到河边看时,所谓的儿子已经变成一具肿胀变形的尸体,死了。
就是再也没有了。
一个孙猴,两个字的组合瞬息勾起无数阴暗的过往。犹如污浊洪水般遮天蔽日地涌来,淹没,让人无法呼吸。
林雪春额头青筋暴起,从牙缝里挤出恶狠狠地一句问话:“孙猴在哪里?!”
她恨他,她已用牙齿将他的名字碎尸万段。手里的刀突然也锋冷起来,几乎顶在花衬衫的鼻尖尖上,把他当成孙猴的同谋对待。
十八岁的小花哨心脏咚咚跳,瞪个斗鸡眼小心翼翼地组织措辞:“他、他应该就在附近。”
“附近哪里?”刀又过来了呜呜呜。
呜呜呜压到鼻子了。
特别怕她一个激动送他年纪轻轻上黄泉,花衬衫哭唧唧的往后缩:“他说你们怕他,他要过两天出场,今天晕车休息只在一边看着。我没管他,但肯定在这附近,他身上没钱没身份证,走不远的。”
“怕他?我们能怕他什么?!”
林雪春继续逼近,不管宋于秋宋于冬这下都管不了她。这世上没人能管得住一头为孩子发疯的母兽,咄咄逼人地问:“是他对不起我们,是他狼心狗肺投胎做畜生,我们能怕他什么?!”
“他不是、剁手指那个……”
眼神不住往宋于秋手上瞟,花衬衫欲言又止。林雪春受到伤害般静止住所有动作,眼中波澜轻微涌动。
他以为她会哭,不料她笑起来,笑得比哭更难看的那种典型的疯子似的魔怔似的笑容。她脸上浮起滔天的恨意,喊道:“手指!”
”孙猴你个龟孙子有脸提手指!当初是谁想让我们全家赔手指!是谁看着别人剁手指最后尿了满裤骚味!你这活该没出息的废物!”
她的眼神在外头人群里扫射,嘴皮子仿佛化身为大炮,轰轰往外丢难听的言语炮弹。
“当年三十多岁的人到处看人脸色,聘礼赚不到媳妇娶不到,成天狗似的在跟在人家屁股后头捡掉下来的零钱,是谁好心给你找活干!”
“狗就是狗,狗改不了吃屎!哪里有新鲜热乎的屎就舔着脸去哪里蹭裤腿!你当初那股忠劲儿使得多卖力?到现在换过多少个狗主子了?”
别说了!
人群里大多露出迷糊不清的表情,只有后头的老头头发稀稀拉拉、半白,双手颤抖地捂住耳朵。
但那声音仍然钻进来,“老娘不用想都能猜到,你现在肯定成了没人要的老狗!死皮赖脸活在世上,身边没个愿意理睬你的,远远瞧见你就绕开,做人到这份上真该死个干净!”
别说了别说了!!
“你连死都怕疼啊废物!”
“你干这么多缺德事晚上敢睡觉么?不怕我半夜摸到枕头边上剁碎你那张脸拿去喂狗么?孙猴我告诉你——”
“够了。”
嗓门与话语皆是越来越尖刻,邻居们已露出稍稍恐惧的神色。宋于秋及时拦住林雪春,从兜里掏出刀。他准备良久、日日擦拭的那把刀。
阿彪帮忙摁着花衬衫小孩儿,他在小孩儿惊恐的表情下生拉硬掰出一根十八岁的小指头,沉声喊:“孙狗。”
这话里不带丝毫情绪,无爱无恨无喜无怒,反而比林雪春的泄愤话语更为气势磅礴。
孙猴颤颤巍巍地站起来,透过人头看到他扬起刀,面色淡淡又寻常地说:“数到五,你不出来,我剁了他的手指。”
刀尖凝着冰冷的光,在月下熠熠生辉。
死寂般的沉默来会流淌许久,不知谁吗呀一声,牵带出后头一大串的交头接耳。
“别啊别啊关我什么事啊?!”
花衬衫欲哭无泪,找谁惹谁了。
“五。”宋于秋数。
他不敢的。
孙猴咬咬牙,忍住出去的欲望。
他很了解十八年前的宋家夫妻,他们绝对无法对未长成的小孩下手。而且当年经历过一次亲戚报仇,怎么可能还敢胡来?
假的!肯定是陷阱!
他按兵不动,宋于秋那边数:“四。”
“三。”
“二。”
他到底敢不敢下手?下个数字便是揭晓答案的时刻,全场紧张到屏气凝神,眼睛不敢眨。
“你家里有多少人?”
没数下去,宋于秋忽然问了个奇怪的问题。
花衬衫吓得冷汗滚下来,哆哆嗦嗦地回答:“很、很多的。我爸妈我爷奶我外公外婆还有四个舅舅两个阿姨四个姑姑三个伯伯……”
本能意识到家人数字很重要,他继续扯:“还有两个表哥三个堂姐三个堂哥。我家人很多很多,他们、他们超凶!!你别动我真的他们会来找你麻烦的呜呜呜呜。”
不小心冒出哭腔了。
误以为宋于秋迟迟不数最后的数字,代表着放过他了。花衬衫试着抽手,死抽不出来。
而宋于秋已经那刀卡在他的手指骨缝里了!!那么小把的刀要切磨多久才能斩断手指头呜哇哇哇哇!!!!
太恐怖太恐怖这人这刀这宋家好恐怖。
花衬衫正要嚎啕大哭,冷不防宋于秋抬头凝望着人群,说了声:“我拿你手指,只是因为他不出来。”
旁观的阿彪一拳头捶上花衬衫,弄懂宋于秋的意思了。循循善诱道:“小兄弟你家那么多人,记得来报仇啊。不过这仇你打算光找咱们,还是连孙猴算进去?要我说呢,主要你们给那什么猴当枪使,他现在又不出来,这账必须多算在他那边是不?”
边说边踩他的脚。
林雪春似懂非懂,伸手扭他的肉。
花衬衫莫名其妙遭受三方夹击,又在小弟面前颜面尽失,一下凄厉地喊起来:“孙猴你妈的给老子滚出来!不然我只找你算账!我、我让我爸切你手指剁成泥,让我伯喂你吃狗屎!!我找你报仇一辈子让你活不了死不了!!出来!”
人群之外的孙猴心一冷,终于察觉宋于秋的真正意图:他做手脚,但要用歪理栽赃到他头上让人家毛头小子的亲戚把他摁死在血污之中!
这他娘的!
这他娘的根本是恶意报复!
“出来孙猴!”
“出来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杀了你!!”
花衬衫的吵嚷让孙猴头疼。
他紧紧抱住脑袋瓜子,实在不想出去。但想到宋家眼下今非昔比,背后有个了不得的女婿,杀人犯法说不定真能躲过去,让他孙猴承担罪名与后续责罚!
想到那个女人!
今天不好好折腾宋家人,她绝对不会放过他!
所有无法拒绝的理由汇聚,孙猴咬碎牙齿,干着喉咙出声:“别折腾了!我在这里!”
人群自动为他让路。
他不光荣他不勇敢,他是被人捣了老窝走投无路才出现在这里的。孙猴双手紧紧掐着一把腰骨头走进院子,被林雪春眼中的憎恨厌恶杀了一次又一次,抽筋折骨。
他出现在他们面前,相隔十八年,衣衫褴褛半头虚空,比河边捡垃圾的流浪汉更沧桑。
“你为什么来这里。”
宋于秋盯住他,“谁让你来。”
“有人要翻你老账,我就来了。”
“他来了他来了!可以放开我了吧?”花衬衫的泪水收放自如,缓过神来开始挣扎,至少想把裤子给穿上。外头那么多人看着多不好意思啊!
“安生点!”
阿彪一个手肘打得他头昏眼花,太惨了。左右欺负不得,又冲孙猴命令:“昨晚那个女人是谁啊?你知道就赶紧交代,然后让他们放我们走!!快点快点快点!”
他暗暗朝他打手势。
这是撤退的手势,关键时候也意味着:你说点厉害东西吸引他们主意力,我趁机逃跑。
正与孙猴的任务吻合,可他犹豫不决。
“你到底来干什么!”
宋于秋蓦然降低声调,刀破开一层表皮,吓得花衬衫哇哇大叫:“孙猴!!死老头窝囊废你说话啊!”
“啊啊啊啊啊啊快快快快!!”
“要是我手指头没了我剁光你的手脚!!”
“你妈的你妈的你妈的!”
后头小弟帮忙吐口水:“我们老大让你说话!赶紧交代不然我们跟你没完啊死老头!”
“女人才婆婆妈妈!”
“说说说说说说!!”
外面更乱。
剁手指犯法不?公安怎么还不来?宋家是不是疯了做什么要当这么多人的面来啊?真的会剁吗?这孙猴是什么玩意儿好像不是个好货色哇!他们之前有什么仇?不过你看他尖嘴猴腮这面相很差劲儿的……
……
纷乱嘈杂的声音,男女老少的声音步步逼近。犹如茧子层层包裹,收紧收紧死命地收紧。
孙猴被那把刀勾住心魄,眼睛想挪都挪不开。
他能够很清晰地回忆起宋于秋剁手指的场景。
那一小截活的指头,那碰见的血,那股尿骚味。走出门去他被龙哥踹到跪下,后来下面□□再没法用了,尿尿疼到不敢尿。
想起很多很多,他喃喃开口:“你儿子……”
“大声啊啊啊啊啊啊!”花衬衫催促。
“宋于秋你儿子——!”
哪个儿子?
他们只剩下宋敬冬这个儿子。
林雪春没多想,自顾自暗暗从背后接近。她说过谁敢来找她的麻烦,她必要还手。孙猴是送上门来的旧仇人之一,她要捉住他狠狠报复,好让后头的二三四五不敢靠近。
“你儿子不是自己摔进河里的!”
“他是——!”
“他是被龙哥摁在河里活活淹死的!”
一口气喊了出来。身后正要实行偷袭的林雪春突然浑身僵住、颤抖,一股滚烫的热血轰隆冲上脑门,眼前变成无边无际、寒冷刺骨的深色。
她直挺挺倒了下去。
妈妈。
我好想你啊!
稚嫩的小嗓音在河底缥缈的回荡,是她的孩子没错,就是她这辈子头个孩子。
林雪春兴奋地大喊:宝儿你在哪呢?
我在这里。
好冷啊。
她偏头望去,忽然听到他远远的、天真的喊:
妈妈,我有听话不去河边乱跑哦。
我不是调皮掉进去的,我是被坏叔叔淹死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