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昏倒

十一月六日下午两点,南江突然暴雨,完美符合宋婷婷的预知梦。

梦里的她本该在城南进行电影《红裙子》的拍摄,抵不过家里头再三打电话催促,声称急需用钱,她请假去银行取钱,半路遭遇大雨。

拐进某家珠宝店避雨,她倒霉在一不小心亲身经历特大珠宝抢劫案。幸运在新闻报道中为人惊鸿一瞥,引起广泛社会关注,间接奠定了电影大爆火的基础。

不过更重要的是。

当时被困在珠宝店里整整六个小时,抢劫犯心态失衡,已是抄刀乱砍乱杀的地步。眼看生死存亡的节骨眼上,是陆珣横空出世救了宋婷婷,将她带回他暂住的高档大酒店。

不但嘘寒问暖,还特意在床边打地铺陪着她,以免她半夜被噩梦惊醒,周遭无人安慰。多深情。

可惜是梦。

而且白日梦。

宋婷婷在火车上大梦特梦,于中午十二点抵达南江,纯属来这儿病急乱投医。

她没把握陆珣究竟在不在这里,没敢去珠宝店送命。仅仅循着梦境摸索到所谓的高档大酒店,在大堂一坐便是生生的七个小时。

整个人腰酸背痛屁股疼不说,还饿得前胸贴后背,肚子咕咕地叫。

想弄点东西吃,奈何兜里钱不多。

摸遍牛仔外套裤子的口袋,一把零碎的毛角数过四遍,撑死不超过四十五块。想想回北通的车票要四十,路上四天还得吃喝……

啧。

有够糟心的。

宋婷婷第八百次将钱塞回口袋,收紧皮带箍紧细腰。不经意的一个眼角往门口扫去,猛然捕捉到车上下来的陆珣。

犹如学生在外头碰见校长,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站直身体。下意识低头整理衣服裤子,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光鲜亮丽些,更游刃有余些。

而陆珣在外跟矮小老头谈话,脸上维持着恰到好处的笑容,非常具有温文尔雅的迷惑性。

直到握手完毕,他转头,假惺惺的笑容迅速收敛掉。低头仔细擦拭掉根根手指头,似乎在跟身边人说着什么,根本没往这边看半眼。

连眼角都没往这边走。

“陆珣。”

宋婷婷忍不住出声,他毫无反应。

聋子么?

她提起包往那边走,继续叫:“陆珣!”

他脚步不停,手指头动了动。边上阿彪很能看眼色,当即转身拦住面生的宋婷婷。

“滚开。”

宋婷婷冷冷瞪过去:“我有事找陆珣,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拦我的路?”

哎呀还是个辣娘们。

阿彪双手大张着,作出大鹏展翅的动作。左摇右摆死死挡住路,去质问门边的保安:“这酒店不是全南江最好的么,怎么什么破玩意儿都配进门?你们到底干什么吃饭的,像丢饭碗啊?”

话里有话,他四两拨千斤骂了回来。

宋婷婷本来有不少好东西,名牌衣服包包鞋子好几样没拆封。只是火车上人多眼杂,她忍下盛装打扮的本能,穿了一身便宜货。

这下被阿彪看破点破,俩保安势利眼至极,二话不说便上来拉拽,动作非常粗鲁。

“脏手别碰我!”

遥望着陆珣的背影,宋婷婷不甘心地大喊:“陆珣你少装看不见!我今天找你说事,有关你有关阿汀,你爱听不听!”

为了气势再狠狠道:“不听别后悔!”

陆珣止住脚步,过会儿又自顾自走。

宋婷婷看在眼里诧异在心里,生怕这最后的指望都落空了,急得当众吼出来:“我知道那玩意儿的底细,她根本就不是阿汀!”

“阿彪。”

陆珣喊了声,阿彪意挥手驱逐保安,自个儿上阵推搡宋婷婷。甭管她叽叽咕咕数落多少难听话,他力气大得很,揪住后衣领直接往房间里摔。

砰的一声关门。

宋婷婷好几下踉跄,险险稳住身子。

陆珣坐在沙发上,她看见了,立马调整好表情坐上旁边的沙发。一双内尖外翘的媚眼绕着房间打转,视线最后停留在陆珣手上的茶杯。

“进门时客,不给我来杯茶么?“

声调轻佻,两条修长的腿慢悠悠叠在一块儿。搁梦里是无人能够抵挡的风情,梦里男人个个喜欢她这幅腔调。

如今放在现实上演,陆珣却是倾了点茶杯,稍微露出热气腾腾的开水泡茶叶。

旋即撩起眼皮,轻慢地说:“泼你脸上?”

他双眼冷锐,里头煞气浓重。宋婷婷仅仅对上两秒,后背骤然爬满细密的凉意,彻底放下了□□的幻想。

“我在楼下说的都是实话。”

双腿摆正,宋婷婷进入正题,还夹带讽刺语气:“你现在心肝宝贝的阿汀纯粹是个冒牌货。不过在说具体原因证据之前,为了让你相信我的话……”

“现在是八点四十五,新闻联播正在报道沁姚路78号珠宝店的抢劫案。”

她找到茶几上的遥控器,摁下开关。

7号台,新闻联播男主持字正腔圆,确实在报道珠宝店的抢劫案。

这次生死交臂让宋婷婷更加坚定攀登之心,所以她反复看过不下百次的报道——当然这都是梦里的事情。

她记忆力很好,梦里延伸到梦外,张口就来:“此次事件是我市今年以来发生的第七起抢劫案,共有2名店员当场死亡,1名顾客受伤住院。据受害店长采访说明,近来沁姚路出现一团不法分子,频频上门要求收取保护费……”

所说的话几乎与新闻里头半字不差。

“下则报道有关阅兵仪式。”

“然后是全国第一家肯德基在北通开业。”

“还有工厂垃圾污染城郊水源……”

一口气报出十多条新闻,直至尾声,全中。

宋婷婷颇为得意地转过头来,以为迎接她的会是一张难以置信的震惊脸。

谁知道只有阿彪与徐律师的确是两脸震惊,唯独近在眼前的陆珣神色冷漠,瞧不出半点真实情绪。

糊弄不住么?

那么再接再厉:“明早九点有雷雨,明晚六点停雨。有部叫《红裙子》的电影在余爻路拍,下午三点整条街路堵。还有后天……”

“就这些?”

陆珣抿了口茶,嘲意浓重。

宋婷婷暗暗咬牙:“我还知道你们陆家的事。排行第三的上个月出局,但他背后还连着排行第五,是个表面上看起来不争不抢的女人。还有你这趟来南江,是陆老爷子给你指派的任务……”

边说边看着脸色。

留意到他的手指在杯沿细细摩挲,宋婷婷心想这料足够重磅炸弹,便转了话锋:“十五岁那年阿汀摔进田里,她昏迷,我开始做梦。断断续续梦到现在,刚才我说的所有事都是梦里出现过的。”

“之所以说她冒牌货,是因为在我的梦里,阿汀暑假单独在家,跟瘸子孤男寡女被撞破,后来自愿嫁到别的村子,再没回来过日暮村。”

“但她醒来之后,她变了。我想过很多次都想不通,梦里其他事情、不管刮风下雨还是你妈上吊自杀都照常发生。为什么只有她和她身边的事情变了?”

宋婷婷忽然直直看过来,目光犀利:“你住在她家隔壁十多年,应该也清楚她之前是什么性格,现在又是什么性格。哪有人能变得这么天翻地覆?一下子变白变好看/成绩提高还莫名其妙鼓捣起饭菜和草药?”

陆珣垂着眼眸,一副懒散没劲儿的样子。

搞不明白他到底有没有在听,她没有别的退路,只能一鼓作气得出结论:“除非根本不是同个人!”

室内弥漫起诡异的静,所有人呼吸放轻。直到好半晌后,陆珣低道:“她不是人,她是鬼?”

他勾起嘴角,几乎是天底下最阴冷的弧度。

“是人是鬼我不知道,反正她不该在这里!”

宋婷婷也笑,冷笑:“来这儿之前我梦到过,她在中药铺子里帮她外公看店。那店里有薄的电视,有冰箱,人来人去手里有随身电话,但比我们这里刚弄出的东西小十倍。”

“外面到处是你那种车开来开去,还有叫空调的东西。她没什么能干的,天天窝在那里翻草药,能不认识那些玩意儿么?还有烧饭菜,是她外公请厨子教的,天南地北各种各样。我们这里压根没听说过,没人能做,不然你以为她们家摊子凭什么生意这么好?”

这个梦是真的,她连续梦好多天。

梦里日历翻着2019年,醒来门上挂着1987年,其间的诧异让人感到恐惧。

宋婷婷尽量稳住心态:“草药、厨艺都给你对上了,你离她近,来往多,往这个方向走早晚能试出真假。我话就说到这,权当做我的诚意。”

“毕竟我来谈合作。”

“所谓合作就是导演名气小不小无所谓,我要女主角我这个月要拍电影。作为报酬,之后你在南江要做的事,我能帮你做得更快更好。下个月你会发生件大事,非死即伤,我能帮你逃过去。怎么样?”

陆珣大约在考虑?

该死的,她看不透。

“没必要担心我出去乱说,威胁到你俩。毕竟这事说起来没人信,他们只会以为我脑子有问题。或者我的梦有问题,首当其冲的人不是你们而是我。”

出于心急,宋婷婷加重砝码:“阿汀月底还会出事,关系到他们全家,你不想知道么?”

拉出阿汀好像有用,她感到他的目光冷森森地掠了过去,不紧不慢给了两个字:“合作。”

成了!

梦里明年四月有个电影评选节,有作品的演员都能入内。宋婷婷将在那儿邂逅一个厉害人物,在圈内人际关系网庞大,而且离北通十万八千里远,绝对跟阿汀打不着干系!

他会成为她的秘密武器,帮助她甩掉陆珣,接到更多的作品散发出光芒。

前提是,她有作品参加电影节。

“作为合作伙伴,我希望你现在就打电话。”

顶着陆珣压迫力极强的注视,宋婷婷掐着手心坚持:“我今晚给的诚意够多了,做生意不是讲究礼尚往来么?你该给我点诚意。”

场面僵滞十秒,陆珣转开目光,漫不经心地叫来阿彪,问他手头有没有相关人员的电话。

“我翻翻看啊。”

阿彪掏出小本子翻呀翻,“有了。陈启安是开电影公司的,还有个武江上拍电影。要打给谁?”

两个名字宋婷婷都没听过。这个时代没有互联网,消息少得可怜。

“武江上。”陆珣说。

“好我这就去!”

阿彪屁颠屁颠回到小房间去,一屁股坐在床上,继续大口小口啃他的苹果,没有半点要打电话的意思。

徐律师看了就奇怪:“你不打电话么?”

阿彪摆摆手:“打个屁,压根没武江上这人。”

“什么意思?”

“就没这人,不给她搞电影啊。”

“陆珣不是答应她给她女主角吗?”

“徐律师你真不懂还是装不懂?过两天做个样子,飞机嗖一下把人扔山沟沟里、扔乡下扔地图边边哪里都行。人死活说不准,谁还扯女主角不女主角的?”

阿彪非常的理所当然,仿佛习以为常。徐律师还真不清楚陆珣处置人的手段,不免皱眉:“她是个姑娘家。”

阿彪点头:“是啊。”

“还年轻。”

“是啊。”

“漂亮。”

“是啊,腰挺细的。”

有种对牛弹琴的感觉,徐律师两道眉毛越皱越紧,“把她扔到那种地方,她这辈子就毁了。”

“是啊。”

阿彪想也不想地回答,随后又摸摸脑袋:“嗨,你看咱老板下手管过男女老少么?”

“……”

还真没有。

徐律师沉默了,对着窗外长长叹气。

不由得感到既无奈又忌惮,陆老爷子的心情大抵如此吧。

*

合作关系达成,电影女主角到手。要求陆珣给她订个豪华大套间后,宋婷婷走时心满意足,满面春风遮不住。

陆珣独自靠在沙发里,手指摩挲着额头。

头顶的水晶吊灯盛大璀璨,粒粒分明。落下阴影遮盖眉目,刹那间他想起很多事。

车、安全带、别墅、冰箱、随身电话。

所有珍稀昂贵的东西,所有阿汀反应不太大的东西。那些陆珣老早察觉但不太在意的细枝末节划过脑海,最终沉于寂静。

徐律师盘腿坐在陆珣对面,若有所思地托着下巴:“她说你十二月会出事,还有宋小姐家里……”

“假的。”陆珣懒洋洋地打断。

宋婷婷自打三年前就有个毛病:说谎的时候眼皮会快速闪动。今天她说他十二月非死即伤,没闪;说阿汀月底有难,闪得厉害。

可见前者真后者假。

“其他事呢?”

徐律师不放过任何疑虑:“陆老三陆老五的事情她说准了,还有你来这趟的原因,连陆以景都不知道,她从哪里知道?我还是认为她的梦……”

“我说是假的。”

陆珣微微抬起眼皮,戾气横生,血淋淋。

徐律师立刻举双手投降:“您说假的就是假的,当然假。我只是合理发表意见,合理猜测她有信息来源。撇去她的梦来梦去不提,说不定是陆家其他人拍过来的卧底?”

“不管怎么样,我觉得她对我们有点利用价值,没必要直接除掉。”

阿彪胆子养肥,嬉皮笑脸地点点头:“是啊老板,要不你再考虑考虑,那娘们要是真帮得上咱们,不如留她试试,用完再……”

陆珣的注视太恐怖了,他声音越来越小。后来干脆捏住嘴巴,要多老实有多老实。

夜深了,电视机里播放节目的频道越来越少。布置完明天的行程与任务后,徐律师阿彪都晓得陆大老板夜夜要找阿汀打电话的,连忙找借口走。

不过没走出门,阿彪被叫住。

“啊?”他扭过头。

“明早你回北通。”

陆珣临时更改计划,交代完就关门。

门外阿彪一脸丈二摸不着头脑的表情,门忽然打开,缝隙里丢出一句:“坐飞机。”

“老板我……”

啪嗒关门,不容置疑。

啧啧。

“你看,什么叫嘴硬心软。”

阿彪指着门挤眉弄眼:“嘴巴上说假的假的,心里特放心不下小老板娘,到头来还是折腾我。”

徐律师耸肩:“背后笑话陆老板,小心被他听到。”

“不是吧?徐律师你别乌鸦嘴!”

阿彪说不上傻里傻气、还是流里流气地贴上门,壁虎那样偷听里头的动静,还嘀咕:“听到了么?没听到吧?”

徐律师爽朗的笑笑:“回去睡吧。”

心里想的却是:

陆珣这份嘴硬心软,要是能多分给别人一点就好了。

*

同一时间。

北通邻市城郊的废弃仓库里,几个挂着灰背心的男人坐在纸板箱上玩纸牌。

“我的我的。”

“我来!”

“你们拉倒吧,这把又我赢了!”

背对着拉门的男人瘦瘦小小,尖耳猴腮。他是今晚赢钱最多的,背心衣底拽在地木桌下,手掌横扫桌面,硬币纸币乒乒乓乓往衣服里掉,微微下沉。

“来,再来一把!”他兴致勃勃。

旁人哀嚎且酸溜溜地说:“孙猴你白赚十块钱了还想玩?心太贪了吧,还让不让我们活?儿子买卷笔刀的钱都给你抢走了。”

“抢什么抢?老子正儿八经赢的!”

“而且区区十块钱算什么?搁在十多年前我都看不上,用得着现在跟你们贪?你们是不知道我那时段有多威风,要什么有什么,还有帮弟兄,到处收收保护费,还有家家户户交鸡蛋交米面,那日子过的真是……”

他又说上瘾了。

大伙儿默契交换眼神,白眼撇嘴各有神色,一份默契十足的不屑藏不住。毕竟那些故事他们听过几十上百次,没了新鲜,反倒怀疑起真实度。

说话这人在仓库里管了两年的货物,风评不太好。说是毛手毛脚,色年轻小伙子都很起劲儿的那种脏玩意儿。

姓孙,没名字,自个儿让别人喊他孙猴,有时还死皮赖脸要别人管他喊孙猴子。

就彩云耍棒的那七十二变孙猴子。

他常常捡根树枝瞎比划,然后洋洋得意吹牛皮,说自个儿年轻时候多么了不得,砍过多好人摸过多少姑娘。来来去去最爱说:当年我还亲手剁过人家的手指头呢!

“当年我还亲手剁过人家的手指头呢!”

瞧,来了。

“我这样举着刀,左手摁住他那个小指头,眼睛不带眨直接给下去了。真的!”

他绷着脸一人分饰二角,无比骄傲地演示起来:“刀这样下去,咔嚓一声碰到骨头,怎么使劲儿都下不去。我就想哎呀,这刀没下准,歪了咋办啊?没事,我再给他这样抽出来,血哗哗的溅我满脸,真的是满脸哇。使劲摁住他,那怂货还给我动。”

“我想你丫动什么玩意儿呢?然后巴掌盖过去,掂量着刀重来,是这样还是这样……”

絮絮叨叨,没完没了。

有人丢开拍:“不玩了我回家去,媳妇在家等着呢。”

其余人争先恐后地跟上:“等我!”

“我也走我也走。”

观众转眼间消散,空荡荡的仓库里剩下孙猴,兀自坚持他的独白:“那手指头下来还会动,虫似的活蹦乱跳,血里跳过来粘着我不放。我把它揣兜里回家放进盒子,天太热,没过多久它烂了。我又去抓蚂蚁苍蝇吃它……”

“……”

停止了一小会儿,他说:“那可是他的手指。”

“是他的手指。”

孙猴喃喃着意味不明的‘他’,眼里闪现似钦佩似怨恨的光芒。后头传来声音:“谁的手指?”

谁?

没来得及调动浑身警戒,后背已被一只嚣张的脚踹上。五十多岁的孙猴身子骨虚弱,蜷缩起来骨碌碌滚了两圈,呈团状瘫在地上。

“这也太老了吧?跟废物似的。”

花衬衫的男人用指甲搔搔人中,笑嘻嘻去看后头身材纤细的女人:“你真要找他办事?”

女人不说话。

高跟鞋的声音噔、噔、噔的回荡,她走到孙猴手边。

孙猴仰头给她色眯眯地笑,她寡淡的五官也牵起个柔和良善的笑,随即鞋跟一挪,完全踩上那只瘦骨嶙峋的手背。

“啊……”

孙猴捂着手龇牙咧嘴。

转动脚根,他又哭爹喊娘。

“谁的手指?”女人问。

孙猴喉咙嘶嘶说不出话来,她笑了笑,淡色的唇中溢出一个名字:“宋于秋的?”

*

七日下午六点,阿宋夜摊照常营业。

深秋气温低了,不过美食节照常人来人往。

摊子上帐篷围得更细了,不那么透风。憧憧人影落在鲜红的布上,这里吵吵嚷嚷着干杯,那边嘻嘻哈哈话家常,个个嗓门大、无所顾忌,快活劲儿上来激动到脸红脖子粗,确实比饭店里头热闹又热乎。

因而摊子生意没有下降,反而迎来高峰期,夜夜忙活不开。

宋敬冬老师那文章评上市奖,修修改改还得竞争国家奖。近日不是跟着老师四处乱跑走访资料,便是通宵达旦修改文章,七天瘦掉三斤,可谓用尽全力做功课。

阿汀周末来帮忙,算上两个帮工、林雪春,一共四人仍然被呼来喊去,忙到不可开交。因此完全没留意到,离铁锅最近那个桌上,一个年轻女人偷偷摸摸掏出纸笔,伸长脖子往锅里瞅瞅,再往纸上写写。

嘴里叽里咕噜念念有词,双眼精光大盛。

她选的位置很好,前头有人自能看见,后头来人有影子为她做警醒。但凡那影子冒个头,她便手脚麻利藏起纸,佯装细细品尝一大桌子的菜。

直到旁人走开,再掏出袖口的纸——

眼角忽然划过黑影,手下纸张被抢。女人始料不及,反射性喊:“有贼啊!!”

过路人循声看来,竟是个满身横肉的光头老爷们。手捏着几张纸举得高高,以至于那年轻女人跳来蹦去,怎么都碰不到。

“阿彪?”

阿汀钻出红帐篷,瞧见他便双眼放亮,四下里搜寻起陆珣的踪影。

“老、老板他还没回。”

说这种话真是罪恶啊。

瞅着小老板娘渐渐失落下去的眼睛,阿彪挠着头,扬起纸张:“宋小姐你快来看看这玩意儿,上头没几个字我看得懂的!“

女人认识阿汀,先声夺人地呵斥:“你这摊子怎么这样?不准人用纸笔还是怎么的?凭什么抢我的东西?凭什么看我的东西?!”

“少说屁话,让开!”

阿彪大手大脚推开她,径直将纸递过去,大咧咧道:“我在那头看老半天了,这人鬼头鬼脑不晓得张望个什么劲儿。两张纸藏着掖着不敢见人,多半没安好心。宋小姐你先看,要是我弄错了,这事我担着!”

“担什么担!”

那人仍张牙舞爪着仍要抢:“你们摊子伙儿抢东西偷东西的是吧?小心我找公安说,让他们销了你们的证!看你们这摊子怎么开!”

阿彪轻而易举拦着她,外头人们交头接耳,都说这摊子是有些不讲道理,怎么能随便拿人家东西来看呢?

但——

“找公安吧。”

小姑娘吐字清晰,众人发怔。

“水煮活鱼配料:红辣椒、花椒小半碗、葱姜蒜、白芝麻、黄瓜切块、土豆切片。鱼剔骨切片,鱼片鱼骨分开烧……”

水煮活鱼出现在阿汀那个世界的1985年,不知这个世界有没有。或许有,或许碍于交通障碍没能流传开。总之诺大北通市只有阿宋夜摊有这份热辣辣、香喷喷的水煮活鱼,当作招牌菜色推出至今,火气大大爆棚。

附近大小饭馆有样学样弄活鱼的不少,但学不来摊上的美妙滋味。阿汀看着白纸黑字细细念下去,在场不管行内行外都反应过来:这女人胆大包天,眼红人家菜肴卖得好,居然上门来偷师!

“除了水煮活鱼,你还点水煮肉片、酸菜鱼。这两道菜的配料做法记在纸上,还有你没点的菜,还有很多记在上面。”

阿汀抬起头,双眼明净地朝她笑笑。

看起来很好欺负,话却说得很利:“偷东西的人好像不是我们,是你。”

“我没有!”

女人咬牙不承认,阿汀眨眨眼睛:“那我们去问问公安怎么看,或者问问大家怎么看吧。”

明摆着的事儿还用看?

大伙儿出声:“别看了就是她偷学手艺呢。”

“年纪轻轻不学好,做贼啊!”

“还有脸泼别人脏水!”

人群之中有人拍个掌:“我认得你!你不是那个美味饭馆的老板女儿么?是不是?”

她着急:“不、不是!”

旁人伸手一指:“看她结巴的!就是她!”

“真不是!!”

女人百口莫辩之际还舍不得走,想找机会抢回那张纸。然而字落瞬间,林雪春走出帐篷。

显然被动静闹到了,她开口便是一声气镇山河的:“什么狗玩意儿又来老娘头上撒野?!”

宋老板娘的泼辣狠劲儿赫赫有名,果然不让人失望。众人哄堂大笑,纷纷七嘴八舌。

有说不是狗是贼撒野,有说同行欺到头上老板娘你得打回去哇。还有更过分的,竟然原地大吼:“美味饭店养的好闺女,狗胆包天来偷手艺!人年纪不大心思多,老板娘你再不发飙,你这摊子这生意都要被偷走咯,没得做咯!”

”切,就这偷鸡摸狗的小伎俩?”

林雪春上下打量,鼻子里喷出一个哼音,故意道:“年纪不大?看着怎么跟我差不多年纪?四十还是五十?五十五?”

天下女子爱颜面,受到讥诮的女人自尊心大大受损,蓦然涨红脸:“我年轻着,谁要跟你这样的黄脸婆差不多年纪?你、你看着七十岁!臭老太婆全是皱纹,脸都要烂了,拿什么找我比?“

这可说不得。

“阿彪。”

阿汀连连拽阿彪,阿彪回过神来,三两下摁住女人的肩膀。口头没什么好说的,直接往公安局拖就行了。

而林雪春一脚踩在凳子上,嗓门嘹亮地回嘴:“数你年轻有本事偷玩意儿,给脸不要脸的小丫头片子,抓紧牢里关你个十年八年的,出来看你老不老!”

“没你老!”那边不死心地传来回应。

“滚你奶奶的!”

“我奶奶也……”

“再说老娘撕烂你脸皮试试?!”

“撕就撕、我唔唔。”

声音渐远,应该是被阿彪捂住嘴了。

摊上有人支着腿,玩笑道:“老板娘,你这摊子生意太好遭人恨哇,一天两天来闹事的真不少。”

“尽管闹去,闹出名堂算我输!”

林雪春说起话来仍是气势汹汹,但阿汀注意到她垂下嘴角,菜刀咣咣拍辣椒。辣椒掉地,她低头扯了扯自个儿身上的灰色旧衣服——摊上油烟多,好衣服怕糟蹋。她穿来穿去都是灰色黑色,记不清多长时间没扯布,正经给自己做身衣服。

林雪春眼睛发直的盯着,阿汀凑过来了,双手搭在桌边说:“妈,明天我们去逛街吧?”

“干嘛?”

老妈子快快收起失态面,斜眼:“多少衣服了还要买?成天打扮成喇叭花还有没有心思念书了?”

“不是我买。”

阿汀细声细气道:“给你买呀。”

皱巴巴的皮肉之下,老心脏咚咚跳着。林雪春高频率眨眼睛,偏过头去:“有什么好买的?”

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

二十多岁做姑娘、初为人母那段日子打扮过,年纪大了眉毛鼻子都塌了,有什么好打扮的?

再说人要本分,要认老。

再再说那死木头除非喝了酒,不然什么时候管过她美丑,说过她衣服好不好看?

心跳恢复正常,老妈子莫名丧气。

阿汀偏偏固执己见,像模像样劝说:“我们赚钱了,为什么不买衣服?你可以烫头发染头发,买衣服买裤子买裙子买鞋子,反正我们赚钱是为了花。“

“哎呀去去去。”

林雪春推她:“小丫头片子懂什么!”

“那要买吗?”

“不买不买不买,别烦我!”

“买嘛。”

“不买!”

“买嘛。”

“再吵我打你了啊!”

“买嘛。”

十八岁的大姑娘了,非要追在老娘屁股后头念念叨叨。

林雪春暴跳如雷,三四十岁的客人纷纷逗阿汀,问她买什么。阿汀老实巴交说家里赚钱了,要给亲妈买衣服。

原来是这么回事,男男女女笑得合不拢嘴。

“老板娘,买就买呗!”

“女儿孝顺多好,买呀!”

“小姑娘说得没错,钱用来花,不花钱你辛辛苦苦赚钱干嘛?”

瘦条男人拉长脖子,喊了声:“宋老板,你家姑娘吵着要给你媳妇儿买衣服,你怎么看啊?买是不买?”

宋于秋转过来,林雪春慌忙转过去。

一个不漂亮的背影对着他,一件油腻腻的灰色长袖对着他。他哑哑地说:“买。”

“这儿听不到,你大点声!“

“买。”

“买什么?老板娘买金项链行不行?”

他那破碎的喉咙从未如此大声过。他说:“买。想买什么买什么。”

末尾补充一个沉沉的:“都买。”

老心脏缩小了,又涨大了。

林雪春回过眼睛去,迎上一张照样不年轻的脸。照样灰扑扑的衣裳,汗流浃背,瘦如包骨,这人本是如此不声不响不喜不怒不夸也不贬,本是如此陪她二十多年过来的。

她不打扮如何呢?

他能嫌弃她年老色衰不成?

她打扮又如何呢?

他能嫌弃她花枝招展不成?

“买就买。”林雪春咕哝:“赚来的钱都花光!”

他仿佛听到她孩子气的放狠话,嘴角微微上提,意思就是你花,你全花光。

别剩给我。

反正除了你,我本就两手空空。

*

第二天母女俩真去逛街了。

百货大楼间间扫荡,烫头发染头发,买衣服买裤子买裙子买鞋子。买发卡买发膏买保养品,老妈子还在宝贝女儿的鼓动下,边不耐烦边仔细挑了对银戒指,小心翼翼包在红盒子里,放在袋子里,手伸进去摸摸再摸摸。

“你爸以前给我买过金戒指。”

她说这个,不是那种‘我有过金戒指‘的炫耀,而是‘别看你爸现在沉寂,他曾经辉煌过,曾在贫瘠的年代里有本事赚到金戒指还送给我’的光荣色彩。

“还有金耳环。”

林雪春摸摸耳朵:“就是后来给当了,这么多年没戴过耳环,洞眼合上十多年。”

人老了,话里有点儿物非人非的惆怅漏出来。阿汀敏锐抓住,大眼睛四下里张张望望,对着左手边的铺子一亮。

兴致勃勃说:“妈,我们去打耳洞吧!”

“打什么打,我可不打。”

林雪春躲躲闪闪,扒拉掉她的小手。随即又被小跟屁虫死缠着不放,来来去去的:打嘛打嘛打嘛打嘛打嘛,犹如和尚敲钟。

“烦死了!”

老妈子恼羞成怒,伸手戳脑门儿:“上辈子干什么坏事生你这么个麻烦精!早知道生出来那会儿直接丢河里去得了,人家不要女儿的都这么干!”

阿汀光笑,软绵绵再问:“打嘛?”

“疼不死你!”

最后的最后,当然还是打了。

晚上阿汀回到寝室还被两个小伙伴围观,竞相采访打耳洞疼不疼、什么滋味。

徐洁喜欢珍珠耳环,嚷嚷着也要打。王君无情嘲笑她耳垂太厚,人家未必打得穿,卡在里头就尴尬了。两人追来打去,阿汀笑做和事佬。

正在522寝室氛围最好的时候,大门被猛烈敲响。

“宋千夏在没!”

宿管大姨喘着气道:“你家来电话,你妈不知怎么往医院送去了,让你赶紧看看去!”

门里瞬间安静,落针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