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你别乱跑

转过四楼中层转角,迎面撞上了宋婷婷,刹那间仿佛回到开学报到的那天。

她冷一张艳脸站着,投来的视线里带有天然的优越感。似乎她生来高高在上,而你不过是众生中的蝼蚁,永远只能遥遥远远地仰视她。

不过说起来,好像很久没见过她了。

原本没在意,直到某天突然发现宋婷婷那些价格不菲的首饰化妆品都消失不见,只剩下一床廉价枕头被子积了灰——大家这才意识到宋婷婷不打招呼搬走了。

后来大半个月寝室里也没人见过她,只是貌美又出格的女学生备受关注。她的传闻数不胜数,随便走到哪里都能听到一耳朵。

比如风流大少金盆洗手,甘愿拜倒在宋婷婷的石榴裙下,被她迷得要死要活。

南家父母十分满意宋婷婷,几乎将她当成未来媳妇儿对待。不但在学校里弄个寝室让她独住,还给他们两个小年轻买了套房。

比如宋婷婷有意进军大屏幕,南家二话不说启用人脉为她牵线搭桥。如今好多一流剧本在手,凭她那张脸,假如时日定能名气大燥。

还有宋婷婷的新寝室在二楼或是三楼,按理来说不该出现在五楼。

来找人?

来拿东西?

无论如何,阿汀不太关心宋婷婷。

她收回视线,这回连陌生的笑容都不给。径直往上走,就当没看到这个透明人似的。

但就在擦肩而过的瞬间,她拦住她。

“我有话问你。”视线不看她,宋婷婷的嗓门压得低暗,好像要谈及一些不容泄露的诡秘。

越过阿汀往下走,但身后没有追随而来的脚步。

宋婷婷偏过头,用一种表姐对表妹理所当然的口气催促:“再不走就熄灯了。”

“可是我没话要问你。”阿汀不动脚步,光用一双流动着明净的眼睛看她,嗓音清而糯糯。

宋婷婷被看得莫名烦躁,没心情再扯东扯西,单刀直入地问:“你爸妈都来北通了?”

“今晚开始在美食街摆摊?”

“你也去了?你每天都去?”

一连串的问题劈头盖脸甩过来。阿汀仅是微微歪过脑袋,不回答。

“哑巴了?”

宋婷婷皱了眉毛,带点儿刻薄:“以前不是伶牙俐齿的么?现在连人话都听不懂了?”

阿汀浸在光晕里,笑了笑,笑得灵动剔透。如溪流般无声无色,偏有一股子说不出的清甜味。

真是毫无长进的做作。

宋婷婷回以轻蔑的笑,“笑什么?”

“没笑什么。”阿汀回了。

她挑衅:“原来你还会说人话。”

她眨眨眼:“想说的时候我就说。”

一来一往如同拍皮球,双方皆是不痛不痒。倒是熄灯的打铃声骤然响起,粗得刺耳。

没时间多说了,宋婷婷冷冷丢下警告:“你最好老实呆在学校里,别再去摊子找风头。”

“为什么。”

“没为什么,不想惹麻烦就别去!”

什么麻烦?

她故意不说清楚,转身就走。

一直走下半层楼梯,心底嘲笑小丫头片子就是手段高见识低,不禁吓。冷不丁头顶传来字正腔圆的一句反驳:“我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脚长在我身上,只有我能管它。”

意思就是她没资格管。

呵。

宋婷婷沉下脸,“你别后悔就行。”

“应该是你别怕我就行……?”

宋婷婷猛一下仰起头,几乎用眼神割着她的喉咙,牙缝里挤出六个字:“我能怕你什么?”

阿汀天真地笑:“别怕我去摊子啊。”

“你!”

意料之外地被戳中马脚,宋婷婷快步离开。

背后仿佛紧紧粘着那道声音,如同鬼魅附在耳边吹气儿,反复念叨:你怕我,你别怕我。你多怕我,你是不是怕我?

砰!

她面色铁青地甩上了门,声音响彻上下楼。

“要死啊?破坏公物扣学分知不知道?!”

准备查房的宿管大姨骂骂咧咧,阿汀无辜揉揉脸,一溜烟跑回寝室,争分夺秒洗澡去。

*

接下来两天是掰着手指头过的。

分分秒秒一会儿长得没边,一会儿短得离谱。四十八小时在手指缝隙里流逝过去,阿汀一睁眼就往阳台跑。

果然捕捉到那抹高高瘦瘦的身影,真好。

小丫头捧着脸笑了一下,钻回寝室打开灯,这边拍拍床铺那边掀掀被子,日常为室友们提供温馨叫醒服务。

小书呆子碰了就醒,从来不用人多做操心。王君永远在坐起、倒下两个动作中没有灵魂的徘徊五分钟,再眯着眼睛颤颤巍巍去洗漱。

最棘手的当论徐洁。

捂上被子不看不听不知道,你再催,她就发大火。

这会儿火气已经发完了,正披头散发抱着被子发呆,突如其来一声:“我受不了这种日子了!我要退学!不退学就跳楼!”

书呆子默默推眼镜,习以为常不意外。

王君刷着牙,日常火上浇油:“跳楼容易碎脑壳,一脑子浆到处流。死了还要登报纸,死得太不光荣了,我还是建议你忍辱起床。”

“我不!我就不!”

徐洁满床打滚,王君神来一句:“别滚了,我看你滚就想起那个志宝。“

“什么?!”徐洁一跃而起,生气蹦床:“脏兮兮的穷光蛋能跟我比?谁准你看着我想起他了!我打死你!”

王君勾手指:“来啊,你下床打我啊。”

“我不下床照样打你!”

徐洁往外探身,抓着枕头狂打。

王君吐了漱口水,伸手扯来自己的枕头,大清早拉开一场枕头大战。打得那叫一个天翻地覆毛絮乱飞,整整持续了十分钟,两个姑娘胳膊酸了,异口同声地宣布:“停!中场休息!”

呼呼呼。

徐洁挂在上铺喘粗气,发现阿汀犹如老僧入定,始终对着镜子编头发,一点没被枕头大战所吸引注意力。竟然没来劝架?

非常可疑。

徐洁揪揪王君的头发,“你看宋千夏。”

“咋?”

“今天又没考试,她傻笑个什么劲儿?”

“这不是傻笑,这是满面春风。”王君打了个哈欠:“除了考试、赚钱,还有什么能让她这么高兴?”

答案显然易见:“陆珣?”

“对头。”

今天陆珣要来学校陪上课。阿汀在这两天里高高兴兴念叨过十多遍,现在一提到陆珣两个字,徐洁下意识掏耳朵。

眼望着阿汀一改乌龟做派,迅速收拾好书包要走。徐洁大喊“等等”,同时如猴子般敏捷地爬下楼梯。

整栋宿舍楼都知道徐洁大小姐非常有钱,有个四四方方的抽屉,差不多就是人人羡慕的百宝箱。有时藏着国外来的果汁零嘴儿,有时是样式新潮的鞋子衣服。

谁都没想到这次掀开桌板,她会摸出一根口红来。

徐洁拉长身体,胡乱在阿汀嘴巴上抹了两道桔红色。自个儿满意地点点头,再得意洋洋去问室友:“怎么样?”

一致点头:“好看。”

“送你了,祝你们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口红直接塞进包里。徐洁完全不给拒绝的机会,光着脚推阿汀出去,直接关上门,怎么敲怎么喊都不开。

“那我走啦。”

阿汀无奈地叮嘱:“还有五十分钟,我帮你们买早饭,你们别迟到了。”

走出去十多步,寝室门忽然又开了。徐洁钻出个脑袋,撅着嘴巴狂做亲吻状,嘿嘿笑:“这样之前记得擦口红。”说完又撅嘴,一副要亲得你死我活的模样。

“徐洁!”

阿汀想过去捂打她,她反手关上门哈哈大笑,留给阿汀一个闭门羹,简直不能再张狂。

“不给你买早饭了。”

阿汀放下狠话,一口气下五层楼梯,在一楼地面急急刹住脚步,调整呼吸。

身边聚着四个亭亭玉立的姑娘,拿着课本别着发卡,掩着嘴巴不知说些什么,大家都笑。

这时外头小跑进来一个烫着卷刘海的姑娘。没头没尾冲着她们说:“没错!真是他!”

说的是陆珣么?

阿汀支棱起耳朵,只听左边姑娘狐疑:“他怎么又来我们学校了?”

右边姑娘故作高傲地抬起下巴,示意她们看:“我这样看着像不像宋婷婷?她能混进南家,我能不能混进陆家弄个阔太太当当?”

“不能。”阿汀小声说。

她们当然没听到。围绕着宋婷婷说了一会儿,又开始议论陆珣到底为谁而来,抢着说:“为了我,当然是为了我!”

“少臭美了,你抵不过我半根手指头。”

“你们这群不害臊的能不能知点羞?”

先前进来的卷刘海姑娘撩拨着头发,作出一副娇滴滴的表情:“不瞒你们说,我和陆教官那是青梅竹马。他痴恋我很久了,非要到宿舍门口来找我……”

半真半假半玩笑的语气,听得阿汀不知该笑还是该小心眼,怪陆珣太打眼。

反正。

绝对不是来找你们的。

因为是我的男朋友。

她在心里这么说完,下一秒就像是饮了一杯过分甜的糖水,也像跌进软软的棉花糖,顿时甜得掉牙松骨。

仰头看着陆珣棱角分明的侧脸,又有点儿窘迫。生怕被他谈听到这幼稚的腹语,会要笑不笑地逼近她,让她当着他的面重复那三个字。

男朋友男朋友男朋友男朋友……

停!

阿汀晃晃脑袋瓜子,乱七八糟的想法统统抛出脑后。

只是心不在焉着,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眼看着要摔,下意识一个陆珣出口。

“嘶。”

偷偷围观的姑娘们发出倒抽凉气声。

并非阿汀在宿舍门口摔个狼狈,反而因为她没摔。

她们眼睁睁看着陆珣眼疾手快,一把捞住踉踉跄跄的小姑娘,眉眼间的冷郁一哄而散,这才发出了难以置信的声音。

传闻中凶神恶煞、一言不合就揍人且体罚的陆总教官,不但扶正失去重心的小姑娘,还很自然地拨了拨她凌乱的碎发。

尖削小指缠绕着发丝,黑白的反差那么大。大家伙儿呆呆看着,忽然有人醒过神儿来了,碰碰同伴的腰说:这就是青梅竹马。

前陆总教官在学校里有个青梅竹马,他是为了她才肯接下军训差事的。这个说法在学校里沸沸扬扬传了好一阵子,男方被传得死心塌地,女方蒙着神秘面纱。

这会儿晓得了,原来就是宋千夏。

难怪他俩在军训期间就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还面对面吃饭呢。

马后炮大发感慨,更多是羡慕,还有人肚子里咕噜咕噜冒酸水:宋这个姓是不是特别好?怎么一个两个都有阔太太的福命儿呢?

她们视线热烈到无法忽视,阿汀误以为是他们太过‘伤风败俗’所致。默默拉开两步距离,伸手扒拉扒拉头发,希望能冲淡刚才莽莽撞撞的形象。

可惜陆珣还是记住了。

他去牵她的手,低下头似笑非笑地说:“看到我有那么高兴?路都走不稳了。”

好得意。

阿汀眼前瞬间出现猫尾巴晃悠来晃悠去,甚至跳起舞的虚影。

“那是意外。”

她躲他的手,藏来藏去又被老谋深算的陆先生逮住。骨节很大手指穿过指缝,紧密贴着她的手指、握着手背,形成十指相扣姿势。

手心贴着手心,干燥而温暖。

阿汀看看握着的手,再看看神色各异的同学们,想松但又的确舍不得松开。就算了。

“你吃饭了吗?”她问。

“还没。”

“那我们去食堂,我请客,就当你陪我上课的……”

代价,补充,奖励。

想来想去,阿汀灵机一现:“工资。”

陆珣挑眉。

小姑娘从单肩包里掏出一小叠粮票毛角,在他面前活泼地晃悠来去,还给他一个明媚的笑容,“今天你给我打工,包吃喝。表现好的话,另外再给你加工资,好不好?”

陆珣的眼眸深了一瞬,唇角提了提,溢出一个好字。随即又低低问:“怎么样才算表现好啊?宋小老板。”

宋小老板。

真是奇怪,这个名头怎么拥有不亚于男朋友的黏糊感?弄得人甜滋滋,又怪不好意思的。

阿汀被这个名头抬得有点儿飘,好像一下子真成了老板上头的老板,掌握着陆珣一天的辛苦劳作的酬劳。

她一本正经地绷着脸回复:“我想想,等会儿告诉你。”

只是没想满两分钟,陆珣捏她软软的手指头,又凑过来提要求:“宋小老板,除了工资还能不能要其他的?”

你好麻烦的哦。

宋小老板抿着唇看着陆大员工,好半天用公事公办的语气问:“你想要什么?”

陆珣低头,在她耳尖轻轻咬了一下。

“要你亲我。”

*

七点半上课。

王君的乱七八糟系离中医药学院的距离不远。阿汀走近道送了趟早餐,回到自己班级门口,恰好是七点二十。

还有十分钟,教室里已经坐满了班级同学。

这年头不是没有男女朋友陪着听课的事儿,但那都是开放式的大课。今天早上好死不死是班主任的专业课,不对外系提供开课。

陆珣身份打眼,新生里头没几个不认识的。阿汀不敢贸然带他进去,只能去徐洁那借了两本,哄他在隔壁教室里打发时间。

陆珣向来不好哄,且越大越不好哄。

眼皮子一落,瞅着那两本武侠的眼神跟瞅枕头没啥区别,尤其还是劣质的硬邦邦的枕头。他对它们简直不屑一顾,充满嫌弃。

阿汀心更虚。

迫于年代限制,手边没有平板游戏机之类的处在。一时半会儿实在弄不到陆珣感兴趣的东西,她只能再三保证,尽量向班主任争取,让他进教室坐在旁边听课。

“实在不行的话,你去到处逛逛?”

不要。

屁大点学校有什么好逛的。

他孩子气地偏过脸。

阿汀连忙绕到他面前去,改口:“那你就在这里等我,看看睡睡觉。我下课就来找你行么?”

不。

上课四十五分钟中途休息十分钟,大课之间休息二十分钟。打发乞丐呢。

他又偏过头去,给她儿时熟悉的后脑勺。

“下课铃一响就来,我保证!”

“上课也会想你的。”

“只有早上这样,下午我就能陪着你啦。”

所以今天到底谁陪着谁啊喂?

陆员工脾气很大,一张脸别过来别过去,眼珠子倨傲地飘着。五分钟过去,宋小老板绕来绕去都累了,鼓着脸歪脑袋看他,“你再这样就要扣工资了。”

陆珣牵了牵嘴角,表示不屑。

这人是故意的。

小时候都不至于这样闹脾气,何况如今是恶名在外的陆总教官,兼任吃人不吐骨头的陆大老板?

阿汀学着老妈子盘起胳膊——这样很有老板架势,四分严肃六分无奈地揭穿他:“只剩下四分钟了,你快点提要求。”

陆珣学她盘起手,颇有正儿八经谈判的意思。右手食指抬起来,点一下左边的脸颊。

阿汀踮脚飞快亲了一下。

“好了我得走……”

“没好。”

他攥住她的手腕,慢悠悠点点右边脸颊。

再亲一下,那五根手指依旧不肯松开。

陆珣半靠着课桌,脸凑过来,额头贴着额头。又碰了碰自己的唇,果然还是要她亲这里。

阿汀一动不动跟他对视了好一会儿,败在他炙热的注视与呼吸下。轻轻说了声‘这次真的是最后,不能再耍赖皮了’而后微微扬起头,亲了上去。

温软的唇角相贴,她不会别的,不敢做别的。

仅仅是探出舌尖舔了一下,堪比偷舔冰淇淋似的做贼心虚,半秒不到便缩了回来。

这份动静当然没能瞒过陆珣。

他的手掌覆在她的脖颈,大拇指抵在下巴,让她仰得更纤直脆弱,被迫承受着加深的吻。

唇齿滚动过浓重的欲念,犹如世上最不识好歹的野物。

它无时无刻,它毫无廉耻之心,不分白天黑夜。但凡一颦一笑挑衅它,丁点压制惹恼它,最后就会变成来势汹汹的侵略,穿透皮肉的标记。容不得分毫的拒绝。

陆珣已经很像人了。独独在这种时刻,阿汀恍惚之间会觉得他还是日暮村阴暗角落里的怪物。

而她成了贡品,或是饲养员。因为胆大包天地走进了他的领地,妄想彻底驯服他。连哄带拉着他进入这凡世之中,她拿走了他的一种可能性。所以在他偶尔失控时常常要付出代价——那就是献上她自己,以此安抚他骨子里生有的暴戾。

驯服动物总是有代价的,何况是人。

何况是曾经被当成动物对待的人。

阿汀微微掀开眼,水光朦胧的视线之中有他漂亮的眉眼。

她轻轻搭着他的脸,触碰着锋利的眉梢。而后握住他的手,撤掉那只抵在下巴处的手指。

不需要强迫,不需要躲藏。她早就知道万事万物要有代价,要是活在世上要爱一个人,就要连着他的好坏,连着他的温情残忍一起爱。

她拥住他,她试着回应他。

空教室里窗户微开,窗帘翻飞。

光影交织着缠绕着,截然不同又密不可分,抵死的温柔的搏斗。进退是相对的,凶狠温和也是轮流的。

这里很静,唇齿发出细微的声响,衣料窸窣。墙上的挂钟一分一秒地咔嚓,咔嚓,咔嚓。

足足的一百六十秒恍如隔世。

上课铃响的时刻他放开她,她两只眼睛汪汪,下唇鲜艳欲滴,稍稍充着血。

阿汀下意识舔了舔唇,在陆珣深沉的眼眸前,后知后觉地捂住脸。

“完了。”

“什么?”他嘶声,欲味很浓。

阿汀哭丧着脸,很小声:“忘了抹掉口红了。不知道那是什么做的,能不能吃……”

她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你觉得现在还能吐出来吗?”

“你觉得能么?”

“应该不能吧……”

她垂下眼睛,陆珣真的要被她逗的笑死。

天底下再没有这么纯粹的小姑娘了。

她还握着他的手,他翻了个面,捻着她手背亲了一下,慢慢松散开手指。

“去上课吧。”他说。

“你别乱跑。”

她又碰着他的脸轻了一口:“下课我就来。”

“好。”

半晌之后,教室里空有他一人。他双手撑在桌上,懒散地眯着眼睛眺望远方,继续自言自语般应着:“好。”

“我不乱跑。”

*

早上共两节大课,班主任姗姗来迟。走上讲台桌环顾四周,点完名后开场白竟不是‘大家早上好,现在我们开始上课’。而是——

“今天谁带家属来了?”

同学们面面相觑,谁都不说话。

班主任轻笑了声,脸上的肃穆一消而散。不再用凝重、而是平日的温和口气又问了一次:“老师我可是在教室外头碰上一张熟面孔,究竟是谁的家属啊?”

这下同学们不假思索,异口同声:“宋千夏的!”

徐洁喊得最大声:“宋千夏带她青梅竹马来上课了,但是班主任你把他们又给拆散了。”

此话一出,周边笑声哄堂。阿汀又窘又急,左手右手都用来堵徐洁的嘴巴。

讲台桌上班主任转过身,边手抄上节课末尾的板书,边煞有介事地疑惑:“被我拆散的?我怎么不知道我还干过这种坏事?”

“那老师你就唔唔唔。”

“你就让。”

“他唔唔唔进来!”

阿汀一个劲儿挡,徐洁一个劲儿躲,断断续续还是把话说完了。

全班都是年轻姑娘,提起所谓的自主恋爱都是憧憬又陌生的,这时候想看热闹,纷纷附和:“老师你就让他进来吧。”

“不让他进来班长都没心思上课啦。”

坐在走廊旁边的同学们探头一看,看到了陆珣。又说:“原来是陆教官,那就更不能让他站着了啊老师。”

班主任故作不知:“哦?为什么呢?”

“好歹当过教官,我们要给他点地位。”

姑娘们很活泼,笑嘻嘻道:“而且他老站在那里偷看班长,多像军训的时候教官在外面盯着咱们背军事理论。我心理负担太沉重了,就没法好好学习了。”

阿汀被打趣都想挖个地洞钻进去。假装掉了橡皮,藏在桌子底下半天没好意思出来。

班主任就笑:“行了不开玩笑了。只有上了五十五岁的老教师才不接受年轻人谈恋爱。老师我很开放,只要别影响到课堂记录就行。”

“我替班长担保不影响。”

“你替班长担保什么?要替家属。”

“那我替班长家属担保。”徐洁不嫌事大,又呸呸呸改口:“又不是我家属,我有什么资格保证。我不保证了,宋千夏你自个儿保证吧。”

阿汀哭笑不得,快要被玩坏了。

不过事实证明,陆珣完全不影响课堂纪律。因为他们坐在最后排,而且半个小时后,陆珣再次枕书本睡着了。

不打鼾不说梦话,非常的安静老实。

一觉睡到放学没有丝毫醒来的迹象,简直老师看了摇头,庆幸自己没有这样的学生。同学们看了得意,所谓的教官照样熬不住秋天凉爽以及班主任温声催眠,说明她们很强。

至于徐洁。

徐洁试图拐走阿汀、丢下陆珣孤零零在教室里呼呼大睡的计划失败,对着他疯狂啧啧:“他是有看字就睡的毛病还是怎么的?还以为我这么能睡已经很牛了,没想到人外有人天外天。他上辈子猪投胎的吧?”

徐洁睡到放学铃声响,实在五十步笑百步。

阿汀只能说:“他应该尽力了。”

进教室前十分钟的陆珣精神奕奕,两本武侠翻来翻去,双手闲不住,又去找他的爱不释手的老玩具——她的手。

阿汀要上课做笔记,今天没让他得逞。还不准他动手动脚,不准说话不准传纸条。

条条框框下来,陆珣光在那儿打发时间,不然就是乱涂乱画。阿汀看在眼里,就给他找了件差事:帮忙抄黑板上的板书。

陆珣抄了。

抄着抄着走神了,抄着抄着犯困了。脑袋渐渐低下去,百无聊赖往胳膊上一靠,眼皮越落越低,笔画越来越潦草,最终失去意识。

阿汀凑过去看了两眼。

被他压在侧脸下的本子,一半是正中间的板书摘抄,另一半是她的小名,在页面上漫天飘,犹如哗哗落下的雪。

笔停留的地方晕开一滩黑色的浓墨。汀这个字缺了一笔,仿佛丢了条腿似的。因为他写到这里就睡着了。

“陆珣。”

她小小声喊他:“陆珣你饿吗?”

陆珣没反应,独独手指微动,碰得笔尖一划。

有意或是无意,汀字添了腿。

仿佛知晓自己在睡梦中把她的名字补完全了,他淡淡哼了声,一股儿办成大事的倨傲。

“辛苦啦。”

阿汀忍不住笑着摸摸他的碎发,坐下来复习课本。准备推迟午饭时间,等他醒来再说。

这时没人。

教室里最后一扇窗户没装帘子,不太热的光线从背后打过来,影子恰好落在黑板上。

一个睡着的影子,一个挺直脊背的影子。

阿汀看了看,低头去看书,又抬头看了看。忽然放下笔,猫手猫脚站了起来。

与此同时,走廊拐口一男一女并肩而行。前者脖子上挂着珍贵的海鸥牌相机,后者手有纸币。相同之处是他们脖子上挂着的校刊记者牌子,以及来到这儿的目的:采访宋千夏。

“到底要采访她什么啊?”男同学一脸尴尬:“别的小组都在采访中秋节留校学生的想法,外地子弟在学校生活的感受。还有各种老师、学校历史。难道咱们采访她为什么长得好?为什么招师哥喜欢?”

围绕在宋千夏身上的最大话题就是外貌、人气。

学校校刊是人人挤破头想要加入的队伍,他们都是新生,这次的文章题目不好就会被刷掉大半。男同学觉得拿人气同学当噱头,太肤浅了,铁定落选。

结果被搭档的女同学凶巴巴瞪了一眼:“你才肤浅,肤浅的人看到肤浅的事物!谁说要采访这种小道东西了?你没听说她在跟之前的陆教官谈恋爱么?”

“又不是真的教官。”

学生教官在校期间谈恋爱算得上违背道德的事儿,惊天地泣鬼神,能做大新闻。肤浅归肤浅,大家保准感兴趣。但光是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只有姑娘家才爱听这种感情八卦。

他这么说,又挨打。

“肤浅的人有肤浅的眼睛!”

女同学光打不够,还踩他的脚:“谁说采访谈恋爱就是谈恋爱了?我要采访的是自由恋爱!当代大学生对承包婚姻与自由恋爱的看法!对在校恋爱的看法!多接地气又具有社会意义的话题,你个蠢货不懂别瞎说。不干就滚蛋,相机借我我自己拍!”

“别别别,这相机很贵的啊!”

两人小声争抢着,走过了拐角。视线越过开着的窗户,正好瞧见黑板上的影子。

一道睡着的影子,一道低头凝望的影子。

“相机!”

“我都说了这个……”

“拍照啊蠢货!”

姑娘家的直觉天性,女同学狂抽男同学,逼迫他远远近近调整焦点。就在那抹纤瘦的影子俯下身子的片刻,快门被摁下。

她用影子在他额上落吻的瞬间。

被永远定格在胶卷相片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