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四楼中层转角,迎面撞上了宋婷婷,刹那间仿佛回到开学报到的那天。
她冷一张艳脸站着,投来的视线里带有天然的优越感。似乎她生来高高在上,而你不过是众生中的蝼蚁,永远只能遥遥远远地仰视她。
不过说起来,好像很久没见过她了。
原本没在意,直到某天突然发现宋婷婷那些价格不菲的首饰化妆品都消失不见,只剩下一床廉价枕头被子积了灰——大家这才意识到宋婷婷不打招呼搬走了。
后来大半个月寝室里也没人见过她,只是貌美又出格的女学生备受关注。她的传闻数不胜数,随便走到哪里都能听到一耳朵。
比如风流大少金盆洗手,甘愿拜倒在宋婷婷的石榴裙下,被她迷得要死要活。
南家父母十分满意宋婷婷,几乎将她当成未来媳妇儿对待。不但在学校里弄个寝室让她独住,还给他们两个小年轻买了套房。
比如宋婷婷有意进军大屏幕,南家二话不说启用人脉为她牵线搭桥。如今好多一流剧本在手,凭她那张脸,假如时日定能名气大燥。
还有宋婷婷的新寝室在二楼或是三楼,按理来说不该出现在五楼。
来找人?
来拿东西?
无论如何,阿汀不太关心宋婷婷。
她收回视线,这回连陌生的笑容都不给。径直往上走,就当没看到这个透明人似的。
但就在擦肩而过的瞬间,她拦住她。
“我有话问你。”视线不看她,宋婷婷的嗓门压得低暗,好像要谈及一些不容泄露的诡秘。
越过阿汀往下走,但身后没有追随而来的脚步。
宋婷婷偏过头,用一种表姐对表妹理所当然的口气催促:“再不走就熄灯了。”
“可是我没话要问你。”阿汀不动脚步,光用一双流动着明净的眼睛看她,嗓音清而糯糯。
宋婷婷被看得莫名烦躁,没心情再扯东扯西,单刀直入地问:“你爸妈都来北通了?”
“今晚开始在美食街摆摊?”
“你也去了?你每天都去?”
一连串的问题劈头盖脸甩过来。阿汀仅是微微歪过脑袋,不回答。
“哑巴了?”
宋婷婷皱了眉毛,带点儿刻薄:“以前不是伶牙俐齿的么?现在连人话都听不懂了?”
阿汀浸在光晕里,笑了笑,笑得灵动剔透。如溪流般无声无色,偏有一股子说不出的清甜味。
真是毫无长进的做作。
宋婷婷回以轻蔑的笑,“笑什么?”
“没笑什么。”阿汀回了。
她挑衅:“原来你还会说人话。”
她眨眨眼:“想说的时候我就说。”
一来一往如同拍皮球,双方皆是不痛不痒。倒是熄灯的打铃声骤然响起,粗得刺耳。
没时间多说了,宋婷婷冷冷丢下警告:“你最好老实呆在学校里,别再去摊子找风头。”
“为什么。”
“没为什么,不想惹麻烦就别去!”
什么麻烦?
她故意不说清楚,转身就走。
一直走下半层楼梯,心底嘲笑小丫头片子就是手段高见识低,不禁吓。冷不丁头顶传来字正腔圆的一句反驳:“我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脚长在我身上,只有我能管它。”
意思就是她没资格管。
呵。
宋婷婷沉下脸,“你别后悔就行。”
“应该是你别怕我就行……?”
宋婷婷猛一下仰起头,几乎用眼神割着她的喉咙,牙缝里挤出六个字:“我能怕你什么?”
阿汀天真地笑:“别怕我去摊子啊。”
“你!”
意料之外地被戳中马脚,宋婷婷快步离开。
背后仿佛紧紧粘着那道声音,如同鬼魅附在耳边吹气儿,反复念叨:你怕我,你别怕我。你多怕我,你是不是怕我?
砰!
她面色铁青地甩上了门,声音响彻上下楼。
“要死啊?破坏公物扣学分知不知道?!”
准备查房的宿管大姨骂骂咧咧,阿汀无辜揉揉脸,一溜烟跑回寝室,争分夺秒洗澡去。
*
接下来两天是掰着手指头过的。
分分秒秒一会儿长得没边,一会儿短得离谱。四十八小时在手指缝隙里流逝过去,阿汀一睁眼就往阳台跑。
果然捕捉到那抹高高瘦瘦的身影,真好。
小丫头捧着脸笑了一下,钻回寝室打开灯,这边拍拍床铺那边掀掀被子,日常为室友们提供温馨叫醒服务。
小书呆子碰了就醒,从来不用人多做操心。王君永远在坐起、倒下两个动作中没有灵魂的徘徊五分钟,再眯着眼睛颤颤巍巍去洗漱。
最棘手的当论徐洁。
捂上被子不看不听不知道,你再催,她就发大火。
这会儿火气已经发完了,正披头散发抱着被子发呆,突如其来一声:“我受不了这种日子了!我要退学!不退学就跳楼!”
书呆子默默推眼镜,习以为常不意外。
王君刷着牙,日常火上浇油:“跳楼容易碎脑壳,一脑子浆到处流。死了还要登报纸,死得太不光荣了,我还是建议你忍辱起床。”
“我不!我就不!”
徐洁满床打滚,王君神来一句:“别滚了,我看你滚就想起那个志宝。“
“什么?!”徐洁一跃而起,生气蹦床:“脏兮兮的穷光蛋能跟我比?谁准你看着我想起他了!我打死你!”
王君勾手指:“来啊,你下床打我啊。”
“我不下床照样打你!”
徐洁往外探身,抓着枕头狂打。
王君吐了漱口水,伸手扯来自己的枕头,大清早拉开一场枕头大战。打得那叫一个天翻地覆毛絮乱飞,整整持续了十分钟,两个姑娘胳膊酸了,异口同声地宣布:“停!中场休息!”
呼呼呼。
徐洁挂在上铺喘粗气,发现阿汀犹如老僧入定,始终对着镜子编头发,一点没被枕头大战所吸引注意力。竟然没来劝架?
非常可疑。
徐洁揪揪王君的头发,“你看宋千夏。”
“咋?”
“今天又没考试,她傻笑个什么劲儿?”
“这不是傻笑,这是满面春风。”王君打了个哈欠:“除了考试、赚钱,还有什么能让她这么高兴?”
答案显然易见:“陆珣?”
“对头。”
今天陆珣要来学校陪上课。阿汀在这两天里高高兴兴念叨过十多遍,现在一提到陆珣两个字,徐洁下意识掏耳朵。
眼望着阿汀一改乌龟做派,迅速收拾好书包要走。徐洁大喊“等等”,同时如猴子般敏捷地爬下楼梯。
整栋宿舍楼都知道徐洁大小姐非常有钱,有个四四方方的抽屉,差不多就是人人羡慕的百宝箱。有时藏着国外来的果汁零嘴儿,有时是样式新潮的鞋子衣服。
谁都没想到这次掀开桌板,她会摸出一根口红来。
徐洁拉长身体,胡乱在阿汀嘴巴上抹了两道桔红色。自个儿满意地点点头,再得意洋洋去问室友:“怎么样?”
一致点头:“好看。”
“送你了,祝你们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口红直接塞进包里。徐洁完全不给拒绝的机会,光着脚推阿汀出去,直接关上门,怎么敲怎么喊都不开。
“那我走啦。”
阿汀无奈地叮嘱:“还有五十分钟,我帮你们买早饭,你们别迟到了。”
走出去十多步,寝室门忽然又开了。徐洁钻出个脑袋,撅着嘴巴狂做亲吻状,嘿嘿笑:“这样之前记得擦口红。”说完又撅嘴,一副要亲得你死我活的模样。
“徐洁!”
阿汀想过去捂打她,她反手关上门哈哈大笑,留给阿汀一个闭门羹,简直不能再张狂。
“不给你买早饭了。”
阿汀放下狠话,一口气下五层楼梯,在一楼地面急急刹住脚步,调整呼吸。
身边聚着四个亭亭玉立的姑娘,拿着课本别着发卡,掩着嘴巴不知说些什么,大家都笑。
这时外头小跑进来一个烫着卷刘海的姑娘。没头没尾冲着她们说:“没错!真是他!”
说的是陆珣么?
阿汀支棱起耳朵,只听左边姑娘狐疑:“他怎么又来我们学校了?”
右边姑娘故作高傲地抬起下巴,示意她们看:“我这样看着像不像宋婷婷?她能混进南家,我能不能混进陆家弄个阔太太当当?”
“不能。”阿汀小声说。
她们当然没听到。围绕着宋婷婷说了一会儿,又开始议论陆珣到底为谁而来,抢着说:“为了我,当然是为了我!”
“少臭美了,你抵不过我半根手指头。”
“你们这群不害臊的能不能知点羞?”
先前进来的卷刘海姑娘撩拨着头发,作出一副娇滴滴的表情:“不瞒你们说,我和陆教官那是青梅竹马。他痴恋我很久了,非要到宿舍门口来找我……”
半真半假半玩笑的语气,听得阿汀不知该笑还是该小心眼,怪陆珣太打眼。
反正。
绝对不是来找你们的。
因为是我的男朋友。
她在心里这么说完,下一秒就像是饮了一杯过分甜的糖水,也像跌进软软的棉花糖,顿时甜得掉牙松骨。
仰头看着陆珣棱角分明的侧脸,又有点儿窘迫。生怕被他谈听到这幼稚的腹语,会要笑不笑地逼近她,让她当着他的面重复那三个字。
男朋友男朋友男朋友男朋友……
停!
阿汀晃晃脑袋瓜子,乱七八糟的想法统统抛出脑后。
只是心不在焉着,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眼看着要摔,下意识一个陆珣出口。
“嘶。”
偷偷围观的姑娘们发出倒抽凉气声。
并非阿汀在宿舍门口摔个狼狈,反而因为她没摔。
她们眼睁睁看着陆珣眼疾手快,一把捞住踉踉跄跄的小姑娘,眉眼间的冷郁一哄而散,这才发出了难以置信的声音。
传闻中凶神恶煞、一言不合就揍人且体罚的陆总教官,不但扶正失去重心的小姑娘,还很自然地拨了拨她凌乱的碎发。
尖削小指缠绕着发丝,黑白的反差那么大。大家伙儿呆呆看着,忽然有人醒过神儿来了,碰碰同伴的腰说:这就是青梅竹马。
前陆总教官在学校里有个青梅竹马,他是为了她才肯接下军训差事的。这个说法在学校里沸沸扬扬传了好一阵子,男方被传得死心塌地,女方蒙着神秘面纱。
这会儿晓得了,原来就是宋千夏。
难怪他俩在军训期间就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还面对面吃饭呢。
马后炮大发感慨,更多是羡慕,还有人肚子里咕噜咕噜冒酸水:宋这个姓是不是特别好?怎么一个两个都有阔太太的福命儿呢?
她们视线热烈到无法忽视,阿汀误以为是他们太过‘伤风败俗’所致。默默拉开两步距离,伸手扒拉扒拉头发,希望能冲淡刚才莽莽撞撞的形象。
可惜陆珣还是记住了。
他去牵她的手,低下头似笑非笑地说:“看到我有那么高兴?路都走不稳了。”
好得意。
阿汀眼前瞬间出现猫尾巴晃悠来晃悠去,甚至跳起舞的虚影。
“那是意外。”
她躲他的手,藏来藏去又被老谋深算的陆先生逮住。骨节很大手指穿过指缝,紧密贴着她的手指、握着手背,形成十指相扣姿势。
手心贴着手心,干燥而温暖。
阿汀看看握着的手,再看看神色各异的同学们,想松但又的确舍不得松开。就算了。
“你吃饭了吗?”她问。
“还没。”
“那我们去食堂,我请客,就当你陪我上课的……”
代价,补充,奖励。
想来想去,阿汀灵机一现:“工资。”
陆珣挑眉。
小姑娘从单肩包里掏出一小叠粮票毛角,在他面前活泼地晃悠来去,还给他一个明媚的笑容,“今天你给我打工,包吃喝。表现好的话,另外再给你加工资,好不好?”
陆珣的眼眸深了一瞬,唇角提了提,溢出一个好字。随即又低低问:“怎么样才算表现好啊?宋小老板。”
宋小老板。
真是奇怪,这个名头怎么拥有不亚于男朋友的黏糊感?弄得人甜滋滋,又怪不好意思的。
阿汀被这个名头抬得有点儿飘,好像一下子真成了老板上头的老板,掌握着陆珣一天的辛苦劳作的酬劳。
她一本正经地绷着脸回复:“我想想,等会儿告诉你。”
只是没想满两分钟,陆珣捏她软软的手指头,又凑过来提要求:“宋小老板,除了工资还能不能要其他的?”
你好麻烦的哦。
宋小老板抿着唇看着陆大员工,好半天用公事公办的语气问:“你想要什么?”
陆珣低头,在她耳尖轻轻咬了一下。
“要你亲我。”
*
七点半上课。
王君的乱七八糟系离中医药学院的距离不远。阿汀走近道送了趟早餐,回到自己班级门口,恰好是七点二十。
还有十分钟,教室里已经坐满了班级同学。
这年头不是没有男女朋友陪着听课的事儿,但那都是开放式的大课。今天早上好死不死是班主任的专业课,不对外系提供开课。
陆珣身份打眼,新生里头没几个不认识的。阿汀不敢贸然带他进去,只能去徐洁那借了两本,哄他在隔壁教室里打发时间。
陆珣向来不好哄,且越大越不好哄。
眼皮子一落,瞅着那两本武侠的眼神跟瞅枕头没啥区别,尤其还是劣质的硬邦邦的枕头。他对它们简直不屑一顾,充满嫌弃。
阿汀心更虚。
迫于年代限制,手边没有平板游戏机之类的处在。一时半会儿实在弄不到陆珣感兴趣的东西,她只能再三保证,尽量向班主任争取,让他进教室坐在旁边听课。
“实在不行的话,你去到处逛逛?”
不要。
屁大点学校有什么好逛的。
他孩子气地偏过脸。
阿汀连忙绕到他面前去,改口:“那你就在这里等我,看看睡睡觉。我下课就来找你行么?”
不。
上课四十五分钟中途休息十分钟,大课之间休息二十分钟。打发乞丐呢。
他又偏过头去,给她儿时熟悉的后脑勺。
“下课铃一响就来,我保证!”
“上课也会想你的。”
“只有早上这样,下午我就能陪着你啦。”
所以今天到底谁陪着谁啊喂?
陆员工脾气很大,一张脸别过来别过去,眼珠子倨傲地飘着。五分钟过去,宋小老板绕来绕去都累了,鼓着脸歪脑袋看他,“你再这样就要扣工资了。”
陆珣牵了牵嘴角,表示不屑。
这人是故意的。
小时候都不至于这样闹脾气,何况如今是恶名在外的陆总教官,兼任吃人不吐骨头的陆大老板?
阿汀学着老妈子盘起胳膊——这样很有老板架势,四分严肃六分无奈地揭穿他:“只剩下四分钟了,你快点提要求。”
陆珣学她盘起手,颇有正儿八经谈判的意思。右手食指抬起来,点一下左边的脸颊。
阿汀踮脚飞快亲了一下。
“好了我得走……”
“没好。”
他攥住她的手腕,慢悠悠点点右边脸颊。
再亲一下,那五根手指依旧不肯松开。
陆珣半靠着课桌,脸凑过来,额头贴着额头。又碰了碰自己的唇,果然还是要她亲这里。
阿汀一动不动跟他对视了好一会儿,败在他炙热的注视与呼吸下。轻轻说了声‘这次真的是最后,不能再耍赖皮了’而后微微扬起头,亲了上去。
温软的唇角相贴,她不会别的,不敢做别的。
仅仅是探出舌尖舔了一下,堪比偷舔冰淇淋似的做贼心虚,半秒不到便缩了回来。
这份动静当然没能瞒过陆珣。
他的手掌覆在她的脖颈,大拇指抵在下巴,让她仰得更纤直脆弱,被迫承受着加深的吻。
唇齿滚动过浓重的欲念,犹如世上最不识好歹的野物。
它无时无刻,它毫无廉耻之心,不分白天黑夜。但凡一颦一笑挑衅它,丁点压制惹恼它,最后就会变成来势汹汹的侵略,穿透皮肉的标记。容不得分毫的拒绝。
陆珣已经很像人了。独独在这种时刻,阿汀恍惚之间会觉得他还是日暮村阴暗角落里的怪物。
而她成了贡品,或是饲养员。因为胆大包天地走进了他的领地,妄想彻底驯服他。连哄带拉着他进入这凡世之中,她拿走了他的一种可能性。所以在他偶尔失控时常常要付出代价——那就是献上她自己,以此安抚他骨子里生有的暴戾。
驯服动物总是有代价的,何况是人。
何况是曾经被当成动物对待的人。
阿汀微微掀开眼,水光朦胧的视线之中有他漂亮的眉眼。
她轻轻搭着他的脸,触碰着锋利的眉梢。而后握住他的手,撤掉那只抵在下巴处的手指。
不需要强迫,不需要躲藏。她早就知道万事万物要有代价,要是活在世上要爱一个人,就要连着他的好坏,连着他的温情残忍一起爱。
她拥住他,她试着回应他。
空教室里窗户微开,窗帘翻飞。
光影交织着缠绕着,截然不同又密不可分,抵死的温柔的搏斗。进退是相对的,凶狠温和也是轮流的。
这里很静,唇齿发出细微的声响,衣料窸窣。墙上的挂钟一分一秒地咔嚓,咔嚓,咔嚓。
足足的一百六十秒恍如隔世。
上课铃响的时刻他放开她,她两只眼睛汪汪,下唇鲜艳欲滴,稍稍充着血。
阿汀下意识舔了舔唇,在陆珣深沉的眼眸前,后知后觉地捂住脸。
“完了。”
“什么?”他嘶声,欲味很浓。
阿汀哭丧着脸,很小声:“忘了抹掉口红了。不知道那是什么做的,能不能吃……”
她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你觉得现在还能吐出来吗?”
“你觉得能么?”
“应该不能吧……”
她垂下眼睛,陆珣真的要被她逗的笑死。
天底下再没有这么纯粹的小姑娘了。
她还握着他的手,他翻了个面,捻着她手背亲了一下,慢慢松散开手指。
“去上课吧。”他说。
“你别乱跑。”
她又碰着他的脸轻了一口:“下课我就来。”
“好。”
半晌之后,教室里空有他一人。他双手撑在桌上,懒散地眯着眼睛眺望远方,继续自言自语般应着:“好。”
“我不乱跑。”
*
早上共两节大课,班主任姗姗来迟。走上讲台桌环顾四周,点完名后开场白竟不是‘大家早上好,现在我们开始上课’。而是——
“今天谁带家属来了?”
同学们面面相觑,谁都不说话。
班主任轻笑了声,脸上的肃穆一消而散。不再用凝重、而是平日的温和口气又问了一次:“老师我可是在教室外头碰上一张熟面孔,究竟是谁的家属啊?”
这下同学们不假思索,异口同声:“宋千夏的!”
徐洁喊得最大声:“宋千夏带她青梅竹马来上课了,但是班主任你把他们又给拆散了。”
此话一出,周边笑声哄堂。阿汀又窘又急,左手右手都用来堵徐洁的嘴巴。
讲台桌上班主任转过身,边手抄上节课末尾的板书,边煞有介事地疑惑:“被我拆散的?我怎么不知道我还干过这种坏事?”
“那老师你就唔唔唔。”
“你就让。”
“他唔唔唔进来!”
阿汀一个劲儿挡,徐洁一个劲儿躲,断断续续还是把话说完了。
全班都是年轻姑娘,提起所谓的自主恋爱都是憧憬又陌生的,这时候想看热闹,纷纷附和:“老师你就让他进来吧。”
“不让他进来班长都没心思上课啦。”
坐在走廊旁边的同学们探头一看,看到了陆珣。又说:“原来是陆教官,那就更不能让他站着了啊老师。”
班主任故作不知:“哦?为什么呢?”
“好歹当过教官,我们要给他点地位。”
姑娘们很活泼,笑嘻嘻道:“而且他老站在那里偷看班长,多像军训的时候教官在外面盯着咱们背军事理论。我心理负担太沉重了,就没法好好学习了。”
阿汀被打趣都想挖个地洞钻进去。假装掉了橡皮,藏在桌子底下半天没好意思出来。
班主任就笑:“行了不开玩笑了。只有上了五十五岁的老教师才不接受年轻人谈恋爱。老师我很开放,只要别影响到课堂记录就行。”
“我替班长担保不影响。”
“你替班长担保什么?要替家属。”
“那我替班长家属担保。”徐洁不嫌事大,又呸呸呸改口:“又不是我家属,我有什么资格保证。我不保证了,宋千夏你自个儿保证吧。”
阿汀哭笑不得,快要被玩坏了。
不过事实证明,陆珣完全不影响课堂纪律。因为他们坐在最后排,而且半个小时后,陆珣再次枕书本睡着了。
不打鼾不说梦话,非常的安静老实。
一觉睡到放学没有丝毫醒来的迹象,简直老师看了摇头,庆幸自己没有这样的学生。同学们看了得意,所谓的教官照样熬不住秋天凉爽以及班主任温声催眠,说明她们很强。
至于徐洁。
徐洁试图拐走阿汀、丢下陆珣孤零零在教室里呼呼大睡的计划失败,对着他疯狂啧啧:“他是有看字就睡的毛病还是怎么的?还以为我这么能睡已经很牛了,没想到人外有人天外天。他上辈子猪投胎的吧?”
徐洁睡到放学铃声响,实在五十步笑百步。
阿汀只能说:“他应该尽力了。”
进教室前十分钟的陆珣精神奕奕,两本武侠翻来翻去,双手闲不住,又去找他的爱不释手的老玩具——她的手。
阿汀要上课做笔记,今天没让他得逞。还不准他动手动脚,不准说话不准传纸条。
条条框框下来,陆珣光在那儿打发时间,不然就是乱涂乱画。阿汀看在眼里,就给他找了件差事:帮忙抄黑板上的板书。
陆珣抄了。
抄着抄着走神了,抄着抄着犯困了。脑袋渐渐低下去,百无聊赖往胳膊上一靠,眼皮越落越低,笔画越来越潦草,最终失去意识。
阿汀凑过去看了两眼。
被他压在侧脸下的本子,一半是正中间的板书摘抄,另一半是她的小名,在页面上漫天飘,犹如哗哗落下的雪。
笔停留的地方晕开一滩黑色的浓墨。汀这个字缺了一笔,仿佛丢了条腿似的。因为他写到这里就睡着了。
“陆珣。”
她小小声喊他:“陆珣你饿吗?”
陆珣没反应,独独手指微动,碰得笔尖一划。
有意或是无意,汀字添了腿。
仿佛知晓自己在睡梦中把她的名字补完全了,他淡淡哼了声,一股儿办成大事的倨傲。
“辛苦啦。”
阿汀忍不住笑着摸摸他的碎发,坐下来复习课本。准备推迟午饭时间,等他醒来再说。
这时没人。
教室里最后一扇窗户没装帘子,不太热的光线从背后打过来,影子恰好落在黑板上。
一个睡着的影子,一个挺直脊背的影子。
阿汀看了看,低头去看书,又抬头看了看。忽然放下笔,猫手猫脚站了起来。
与此同时,走廊拐口一男一女并肩而行。前者脖子上挂着珍贵的海鸥牌相机,后者手有纸币。相同之处是他们脖子上挂着的校刊记者牌子,以及来到这儿的目的:采访宋千夏。
“到底要采访她什么啊?”男同学一脸尴尬:“别的小组都在采访中秋节留校学生的想法,外地子弟在学校生活的感受。还有各种老师、学校历史。难道咱们采访她为什么长得好?为什么招师哥喜欢?”
围绕在宋千夏身上的最大话题就是外貌、人气。
学校校刊是人人挤破头想要加入的队伍,他们都是新生,这次的文章题目不好就会被刷掉大半。男同学觉得拿人气同学当噱头,太肤浅了,铁定落选。
结果被搭档的女同学凶巴巴瞪了一眼:“你才肤浅,肤浅的人看到肤浅的事物!谁说要采访这种小道东西了?你没听说她在跟之前的陆教官谈恋爱么?”
“又不是真的教官。”
学生教官在校期间谈恋爱算得上违背道德的事儿,惊天地泣鬼神,能做大新闻。肤浅归肤浅,大家保准感兴趣。但光是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只有姑娘家才爱听这种感情八卦。
他这么说,又挨打。
“肤浅的人有肤浅的眼睛!”
女同学光打不够,还踩他的脚:“谁说采访谈恋爱就是谈恋爱了?我要采访的是自由恋爱!当代大学生对承包婚姻与自由恋爱的看法!对在校恋爱的看法!多接地气又具有社会意义的话题,你个蠢货不懂别瞎说。不干就滚蛋,相机借我我自己拍!”
“别别别,这相机很贵的啊!”
两人小声争抢着,走过了拐角。视线越过开着的窗户,正好瞧见黑板上的影子。
一道睡着的影子,一道低头凝望的影子。
“相机!”
“我都说了这个……”
“拍照啊蠢货!”
姑娘家的直觉天性,女同学狂抽男同学,逼迫他远远近近调整焦点。就在那抹纤瘦的影子俯下身子的片刻,快门被摁下。
她用影子在他额上落吻的瞬间。
被永远定格在胶卷相片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