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宝捂着半张脸吵闹大哭,封家夫妻推开林雪春、扑过来抓猫。宋于秋及时捞了一把,右手握着油光锃亮的大铁勺,说不清有意无意,狠狠在夫妻俩手臂上蹭了过去。
皮肤发出微弱的滋滋声,犹如肉在锅里炸。水泡迅速冒了出来,章程程尖声尖气叫一嗓子,两手改道去推面前一排的小姑娘。
徐洁火大地踹了回去,双双屁股摔地。
陆珣肩一斜,躲过封一行的突击,反折了他的手臂。而猫腾空而起,二十只利爪尽数放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踩过封一行的肩膀,跳上章程程的头皮。
紧接着跳下地面跑了两步,又退回来往志宝脸上一挠——完美凑成对称伤疤后,猫心满意足,叼起罪魁祸首的一块鸭肉,化作一道影子彻底融入夜色。
大约两分钟的混乱,场面精彩不亚于武打片。
观众的抽气声此即彼伏、连绵不断,皆是看得目不暇接,嘴巴傻傻张着不知闭合。
画面最后定格在志宝双手捂脸,眯着眼睛嚎啕。
身后封家夫妻已被帐篷里冲出来的几个男人制伏。只能眼睁睁看着面前冒出个满身肌肉的光头大汉,扯着后领一把提起了瘦小的志宝。
“别碰我儿子!”
为母则刚或许在这时体现得淋漓尽致。素来畏头畏尾的章程程挣扎着往前,怒吼:“勒到他了没看见吗?他快踹不过气儿了!!”
光头侧眼看了看陆珣,得到一个淡漠的目光。里头蕴藏着的残忍就像狼杀羊那样的天经地义。世上有哪只狼杀羊钱,还有闲功夫关心这是只成年羊,还是未长成的小羊羔呢?
所以道上说得罪谁都别得罪陆老板嘛。
光头把志宝提高了点,用自个儿的大手掌去瞄准小毛孩的屁股蛋,远一下近一下摆动着。他口里数着三、二、二,章程程瞳孔骤缩,一双眼睛刹那间变得阴毒无比,咬牙道:“你敢碰我家志宝,我揭开了你的皮!”
“有这么好的事?那我真得试试。”
光头笑嘻嘻不当一回事儿,毫不留情地掴了下去。志宝透过手指缝隙瞪他,没哭,他就更嬉皮笑脸:“小子皮厚耐打啊。刚不是哭得挺大声么?怎么不哭了?再给爷哭个瞧瞧。”
说着又打,还打,非要志宝哭。
皮肉隔着一层裤子被打得通红,疼痛感火辣辣。但志宝不知怎的明白过来,眼下哭了就是输。
他偏不肯哭,光张嘴呸呸呸地乱吐口水。
“小兔崽子脏死了。”
抹去脸上的唾沫,光头这回用了六分力道,啪一下打得清脆响亮。志宝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了,哇哇喊妈。
母子连心般,章程程落下泪来。口里冒出一大串叽里咕噜、如咒语般的低语,披头散发看不完全的脸上,独独那股怨气冲天。
“这娘们有点邪啊。”大伙儿都这么说。
“活该。”
林雪春缓过劲儿来,推宋于秋炒菜去。一道好好的啤酒鸭,白被糟蹋两碗,收盘子的时候她心都在滴血。
红帐篷里的人是陆珣带来的,他们摆平了局面。林雪春理所当然地走过去,找陆珣商量如何处置他们。
送公安局或是弄走,反正别影响做生意。
“我赔钱!”
封一行忽然出声,“没管好孩子是我们当爸妈做得不够好,但志宝至多拿了两块鸭肉,何必送到公安局?”
“那叫抢!叫偷!”
“好好好,刘姐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姑且算成抢,志宝今年才六岁不满啊。就是送去了公安局,他们还能弄出个六岁的抢劫犯吗?六岁的小偷?就因为两块鸭肉?”
封一行口气温和,对着所有人露出一个典型文人式的苦笑:“六岁小孩贪吃,看到好吃的想拿想要。这就跟猫挨了烫,或是被人追着打,转身挠你是一个性质。谁愿意这样呢?我们也想教好他,只是我们白天都在工作,晚上回来又没多少时间,教孩子总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第一次做父母,总有点犯错的余地吧?”
他姿态放得很低,又生得文弱清秀,一口歪理在他口里变成头头是道。
难怪刚才不说话,原来搁这儿憋大招。
林雪春盘起胳膊,见招拆招:“猫又不是老娘生的,你冲老娘嚷嚷什么?!七弯八绕我听不懂,你也别白费功夫博同情!”
“您实在是误会了,我那是……”
林雪春又眼都不抬地顶回去:“反正我弄明白了,你拿你儿子跟猫狗畜生比,做错什么都得咱外人担待是不?那我就奇了怪,你咋不往他头上挂个畜生牌子再放出来?他是小畜生,你们夫妻俩又是什么玩意儿?“
“那不得是大畜生。”
徐洁咯咯笑,连带着一干人等笑起来,觉着这便是传说中的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
章程程被讽刺得脸红脖子青,志宝则是大喊放我下来。
唯独封一行保持镇定,颇有风度地叹了口气:“刘姐您这生意要做,我也有家要回。闹去公安局要登记要口供,各种程序走下来,天都亮了。不如您行行好,发个善心,我再赔二十倍的价钱,保证志宝以后不能来你摊子上捣乱,今晚这事儿就算了,行不行?”
说话的同时,暗暗窥探陆珣与光头。
封一行心知在场这两人最难对付,便努力将笑容扯得再真实点,再谦卑点。
还低头拍拍章程程的肩,凑到耳边说了两句。她便莫名其妙地安静下来,恢复成胆小怕事的样儿。
这一家子看着都邪邪乎乎。
冷风吹过,林雪春搓搓手臂,侧身问:“送公安局真有这么麻烦?能关牢里去不?”
光头顺口回:“走程序是麻烦,今晚摊子铁定还不成。他们聚众闹事撑死关几天,老板打个招呼,公安局给面子能凑出一个月。再多就没有了,得安点别的罪名。”
臭小子还当上老板了?
林雪春诧异地打量两眼,心想城里不如乡下。要是换成老村长判罪名,准能让封家翻不了身,还碍不着他们摊子。
边上光头数罪名数得天花乱坠,林雪春直接摆手:“得了吧,老娘懒得陪他们多折腾。”
封一行一看动作便猜事情成了,扭头好声好气请大哥松手。他没扶章程程,直接越了过去,伸开双手想抱儿子。
光头却是避了开来。
封一行糊涂了,“这……”
“一百倍。”
陆珣一声落下,四面八方先是诡异地静了刹那。旋即有人嘟囔:“一份啤酒鸭多少钱来着?”
“七毛五翻百倍,这不是……多少来着?”
“七十五块钱!”
“一个月的工钱啊!”
谁能舍得腰包里白白少掉七十五块钱?
封一行装模作样的摸兜,只摸出一把零钱来,“你们看,我身上实在没那么多钱啊。一百倍是不是太多了点?有点儿过分了吧?”
“钱不够就打借条。”陆珣充耳不闻,直接压着纸币递过去:“按一天三分利算,七十五块钱,每天两块二毛五。不多。”
不是你的钱,你当然不嫌多。
封一行脸色难看,那边光头又晃了晃手上的志宝,“不赔钱也行,你这儿子我们就带走了。放心,我管人管畜生都很在行。要不了十天半个月,保准还你个老老实实的乖儿子,再不给你惹麻烦。嘿嘿。”
他从这个嘿嘿中读出光头的真正意思:儿子绝对乖,究竟是活是疯是傻就没人能保证了。
该死,这人到底什么来头?!
封一行看着儿子充血的脸盘,脑袋里各种计量来来去去,最终握着笔,一笔一画写下欠条两个字。
大约想讨点便宜回来,他边写还边说,自家儿子错在太喜欢宋家的饭菜才会屡次犯错。很客气地问陆珣,既然赔了钱,能否外带一份啤酒鸭回去,给儿子解解馋。
“虽然可以。”
陆珣一根手指点在桌上,悠哉悠哉转着笔。吐出不容置疑的三个字:“五十倍。”
“你不要欺负人过了头。”章程程猛然爬了起来:“信不信我——”
“怎样?”
陆珣抬头望她,黑洞洞的眼仿佛没有底。
章程程顿时失了言语,嗓子干涩地挤不出半个字。被封一行拉了一把,踉踉跄跄往外走。
志宝被亲爸搂在怀里,抽噎着要啤酒鸭。封一行只说隔壁摊子的馄饨味道不错,带他吃。
“不想要馄饨,我现在就是想要啤酒鸭。”志宝嘴巴一扁,眼泪要掉不掉。
正要掉了,封一行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掐住他的大腿,笑着说:“隔壁摊子馄饨不错,你吃肉馄饨,给你妈点个素的。爸来两碗白酒,吃完我们就回家。”
旁人听不出什么,六岁的志宝警铃大作。分分钟收起眼泪,搂着他爸说,“不要啤酒鸭了,我要馄饨,肉馄饨!”
“好,给你点个大份的。”
父子俩说说笑笑,章程程尾随其后。
一家三口在众人的嘘声中远走,林雪春仍不饶人地扬声:“老娘的摊子爱招待谁招待谁,被钱砸死都不给你们这家神神叨叨的破玩意儿做菜吃。”
转头又朝摊子里道:“疯狗咬人别当回事儿,你们接着吃。今晚平白无故乱了你们兴致,一会儿结账都给你们抹了零头!“
客人纷纷说大方,旁观有人问:“老板娘,你这啤酒鸭是真有这么好吃?”
“不好吃能闹这么多事么?”
林雪春口气不小:“光剩两只鸭,还能做六盘。想尝味的赶紧来,少婆婆妈妈,不好吃我脑袋给你摘下来。现在不吃,明个儿想吃都吃不着。”
“摊子不摆了?”
“明晚卖别的菜,换着来多新鲜。你们要有什么想吃的尽管说,不睡觉都给你整出来。“”
林雪春这话一说,众人纷纷报这个报那个。不少人又走进摊子来坐下,一时间热闹非凡,看不出丝毫闹过事的痕迹。
只有章程程衣衫凌乱坐在馄饨摊子上,胳膊浮起两个丑陋的大水泡。
她一眨不眨看着那边,目光里栖息着诡谲的执着。
整副心神在林雪春与宋于秋之间打转儿,以至于忽略了身旁的发言。直到大腿被用力拧了一下,她身子一弹,不小心碰翻了两碗馄饨。
自个儿被滚烫的汤水淋了大腿不说,还被儿子捏着拳头打好几下。
“瞧你这心不在焉的。”
封一行用丝巾帮她擦腿,手指温柔得不可思议。章程程从中汲取到轻微的怜惜,甚至暧昧,顿时脸红心跳起来。
但下一秒就冷却了。
因为封一行拍着她的手背说:“我妈前天去市医院看老熟人,又看到你妈住医院病床了,这事你怎么没说?”
章程程支吾:“我、我忘了。”
“你看你家分了彻底,家里只有你大哥大嫂在,年纪也不小。爸妈商量着老人家住院,最好还是女儿在身边尽孝,不然发生什么意外,你后悔都来不及。”
章程程张口欲言,封一行已扬起了俊秀的笑容,给她通知:“所以我们全家同意了,让你在娘家多住两个月。孩子家事都不用担心,爸妈会看着的。你只要照顾好你妈就行了,知道吗?”
你只要想办法拿到房子就行了,知道吗?
章程程感受到的其实是这句话:在那个老不死的东西死透了之前,你得把那栋宅子的房契给我家拿过来。不然孩子家事你这辈子都不用担心了,你回不来了。知道吗?
灵魂仿佛分成了两半,人也是两半。
一半看着那个被林雪春呼来唤去毫无怨言的宋于秋,一个看着面前笑容满面的年轻丈夫,章程程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知道啊。
从没有这么知道过。
闭了闭眼,她呢喃:“我不想去。”
“什么?”
“我说不想去。”声音微微高了。
封一行唇边的笑容凝滞一会儿,很快重新流动,“我知道你妈不好伺候。但程程你家祖上是朝廷里当大官的,那会儿全家都没了,只留下你妈这位老大小姐活到现在,谁说得清楚她手里有多少好东西?”
“想想我想想我们的孩子,忍忍好么?“
章程程沉迷,光是沉默。
封一行在桌子底下捏她的皮肉,她全不知疼。一双眼睛干看着阿宋夜摊,冷不丁冒出个主意:“我们也摆摊吧!”
*
章程程挨了顿打,没什么特别原因。
无非男人酒精上头,她拒绝他的要求,惹他不高兴了。在回家路上碎碎念着摊子也惹他烦了。所以他一脚把她放倒,男人的手拽住女人的头发在地上拖、往桌上甩。
他掐她,掐得她五官变了形,给她一记耳光。
十根手指在昏黄的灯光下咔咔作响,男人在暴行中变得高大、强壮,毫不费力地骑到她身上。就像人骑着动物那样的天经地义。
仿佛女人天生要屈服在男人的身下,被统治,被决定,有时候能被呵护,有的时候又要被教训。
“让你不去,我让你不去!”
他的胳膊影子抡一下,抱着孩子的婆婆便皱巴巴笑一下,“早说了这贱婆娘胳膊肘不向着咱们自家。当初还伙同章家骗嫁妆,该打!”
志宝抱着新买的‘金箍棒’呼呼大睡。
“摆摊哈?摆摊!”
他踹她的头、胸、小腹还有腿脚。像他做人时候的亲吻,如今的暴行来得无比细致,任何地方都不放过。
化身狰狞野兽的他仰头灌了两口酒,喘着气继续踩她脑袋:“害老子花了上百块钱,还敢伸手要钱弄破烂摊子?以为老子脑子进水了供着你败家么?呸!”
婆婆又笑。
章程程蜷缩着身体,一直等到他解气了疲惫了,婆婆也乐呵呵回房休息,才用最后的力气说:“摊子能赚钱,不会败家的。”
他没理她。
“我看过他们烧菜。她家厨房的窗子对着锅,对着墙。我爬梯子看过他们家烧菜……”
他坐在椅子上,总算施舍她一个眼:“光看了有什么用,你能做出他们那滋味么?”
“别的不能……炒面炒粉能……”
宋家夫妻练习炒面炒粉时,章老太太已经住院。章程程不必前后张罗家务,一双眼睛支在墙上看了一整天,偷师到几样最简单的精髓。
本想拿来讨好老太太,有机会再哄哄儿子。没想到阿宋夜摊生意那么好,她心念动了,忍着疼爬过去抱男人的小腿。
“肯定能赚钱,赚了钱都给你成么?我搬家里的锅碗,花不了多少钱的……求你了,就帮我租个摊子,我赚钱我攒钱,咱家早晚能过上好日子……”
“搬谁家的碗?”
“章、章家的!”
封一行冷着一张醉醺醺地脸,把她当乞求骨头的老母狗那样看着。过了一会儿说行吧。
“要是摊位的钱赚不回来,你还得给我滚去医院伺候老太太。要么弄到值钱东西,要么你给她陪葬,去阴间再做一对冤家母女。”
他说完就走,还关了灯省电费。
只有她被留在黑暗里,死了一样地不动。
闻到屋里浓重的酒味,泪水簌簌落下来,不是因为疼,不是因为威胁,而是想起了宋于秋。
章程程以前特别相信封一行,他不是故意打她,不是故意摔东西发脾气的。否则打都打了,何必酒醒后一次次哭着道歉,还下跪忏悔呢?
他是爱她、疼她的。
俗话说得好,男儿膝下有黄金。他把眼泪黄金都给她了,怎么可能不爱她?谁敢说封一行不爱章程程,她必要跳起来理论:你懂什么?他给我买过金戒指、骑自行车载我去看海、还给我念诗写信,你懂什么?
问她:那他为什么打你?
章程程理直气壮:都是酒这坏东西作祟,怪不得他!
他们说了这酒上了头,最好的男人变成最坏,当妈的都能把孩子给生吃活剥了。所以封一行是真心实意爱着我的,只是酒逼着他不爱我。他打我,打在我身上疼在他身上。他比我更煎熬,更不想活,绝望到‘灵魂’都撕裂。这都是他亲口说的,能有假?
封一行所有兄弟的媳妇都是这样,还能有假?
可同样是酒。
为什么隔壁又老又黑的宋家男人醉了酒完全不同?
一四十多岁的老爷们儿怎么有脸缠着老媳妇,小狗崽子似的蹭来蹭去,吵着要给她买房子买衣服,一副天底下好东西全部买给林雪春?
他怎么不抽不打?
他凭什么不煎熬不撕裂?
章程程想了很久很久,研究很久很久。
起初怀疑宋于秋不够爱林雪春,或者老夫老妻爱得不够深。她天天找机会偷看,去找他们不够相爱的证据,用来衬托她的爱情美满。
然后她发现了。
封一行绝不沾手家务,但宋于秋总是帮着媳妇收拾碗筷洗晒衣服,甚至自己刷鞋、三天两头被林雪春派出去跑腿;
封一行很少在家吃饭,但宋于秋在外头不管干什么,宁可挨饿到大半夜不在外面吃,回家来就着冷菜拌米饭;
封一行把家里的钱捏得死死,这个那个宝贝都不许她碰,说是太过麻烦不想她操劳。但宋于秋的家当全部捏在林雪春手里,平常身边不超过十块钱。动不动得朝婆娘伸手讨零花钱,他乐意,她也乐意,夫妻俩吵起架来都像年轻人打情骂俏,半个脏字都没人舍得先骂……
看过来看过去,看得满心酸苦不成活,章程程终于恍然大悟:林雪春是被爱着的,酒是被爱着的。原来天底下不被任何人爱的那个玩意儿是她!
封一行始终在骗她,酒在骗她。
连她自个儿都在骗自个儿,多贱!
这下好,美妙的谎言被戳破了。轮到她章程程真心实意的煎熬,撕裂。好多天不敢面对丈夫儿子,惶惶不可终日,不知如何在残酷的真实里活下去。直到今天——
骤然发现自己应该记恨的是咄咄逼人的林雪春,是惺惺作态的宋于秋,还有那个逢场作戏的夜晚。
“都是你们的错……呵呵呵。”
章程程浑身的伤痕,大大小小的青紫泛着血丝。她躺在冰凉的地上,游丝般的声音在屋里缭绕。
“林雪春……”
“宋于秋……”
“一对狗男女,绝不会让你们过上好日子的,绝不……!”
*
八点半,王君徐洁该回学校了。
摊子这边生意正红火,少说得张罗到十点钟收工。林雪春走不开,又不放心两个小姑娘独自走夜路,顺口挽留:“要不你们仨都住家里得了,房间有的是,收拾收拾就能住人。”
王君挠挠头:“浑身黏糊糊,得回去洗个澡。”
徐洁边啃冰淇淋边摇头,含糊道:“明早七点半要上课,本来我就起不来。住这儿还得回去宿舍拿课本,我保准沾床就倒,一睡不起。之后我被学校开除了,就没办法来玩咯。”
“小丫头懒骨头,真有脸说。”
林雪春笑骂一句,随手扯来路过的阿汀:“你今晚住家里?”
“课本忘了带回来了。”意思就是回学校。
林雪春努下巴:“多大点事,让徐洁给你捎。”
阿汀有点儿为难,王君看出来了,笑嘻嘻地凑上来:”雪春姨你是不知道,她学习用功着呢,课前预习课后复习一个不落。她们班接下来两天都是满课,来回路上半个小时都够她复习两门了。再说寝室没她,我跟徐洁铁定打得你死我活,你还是让她回宿舍吧。”
“啧,早晚学成个傻子。”
林雪春伸手戳一下她额头,松了口:“回学校归回学校,都先坐着。冬子一会儿就来,让他送你们到宿舍底下。”
“等不了啦雪春姨,再半个小时就关门了。”
“回去迟了会被宿管记名字扣学分的。”
“我们还得洗澡。”
吵吵闹闹烦死了,林雪春瞪眼:“让你们坐着就坐着!”
丫头们止了声,边上的陆珣疏忽开口:“我送她们回去就行了。”
林雪春笔一划,还没来得及拒绝,三个丫头已经欢天喜地的答应了。纷纷收拾东西要走,还给她挥手说再见。
“那我们走了。”
陆珣微颔首,林雪春不吃这套,从鼻子里哼出一口热气儿,代表她把他的鬼主意看得透透。
两个小丫头方才嚷嚷半天了,你小子不声不响做条影子,跟在阿汀屁股后头打转。这个当儿冒出来做好人,你送的究竟是她们还是她?
未来丈母娘的脑筋有时候不太好使,有时候非常的好使。陆珣淡然自若任她看着,脸不红心不跳,必要时候还能捻一捻菜单提醒她:别说方才了。
方才您老人家还硬生生抢了菜单,帮我拦了两个如花似玉的年轻姑娘,把我当成准女婿看。现在还作数吗?
林雪春看懂了,林雪春摆臭脸:“滚滚滚,少杵在这儿打扰我做生意,有多远滚多远。”
“走了。”
得了,你老江湖拍死在沙滩上了。
陆珣的背影在她看来都是得意洋洋的。
“臭小子,哪儿学来那么多招儿!”
她吃了个哑巴亏,败得不声不响。这会儿气得牙牙痒,眼角瞥见宋敬冬就吼:“你干嘛去了折腾这么半天?”
宋敬冬好无辜的摸摸鼻子:“我不洗碗么?”
开张营业第一天,对客流量存在严重的低估。摊子里人手大大的不足,备好的碗筷也是大大的不够。他这不就两头跑来跑去地送碗,顺手洗了两大盆碗,怎么又挨骂了?
他看看老父亲,老父亲给他一个眼神:你撞枪口上了,自求多福。
哦。
次次撞枪口的宋敬冬习惯成自然,伸手摸了半片西瓜,边张望着问:“阿汀她们呢?”
“走了!”
“回学校了?”
“废话。”
林雪春沉着气记账,记了五六行发现儿子还没动静,胳膊倚在柜子上看她记账呢。还伸手指:“这里算错了啊。”
她嘴角抽动:“你没事干?”
“我干完了啊。”
“没事干还不去送送她们?成天在我面前大猪小猪的死埋汰,你妹在你眼皮底下被拐走都不知道。还吃西瓜,不去送你妹回学校。”
老妈子火大到用铅笔戳人。
宋敬冬啃完西瓜擦擦嘴,笑眯眯道:“谁说我不去送了?送是当然要送的,不送白不送。我就是故意留下来看看您能忍多久嘛。”说完就跑,后头果然遥遥追上来一声:宋敬冬你今晚别想进家门。
诶嘿嘿。
做人还是主动讨打比较快乐。
他慢悠悠往前赶,正巧一伙人正在聊封家。
“他们家到底干嘛的?”
王君近来热衷于收集写作素材,对万事万物抱着细致的观察力。捏着下巴就说:“我老觉得那男的怪怪的。”
徐洁拆台:“你最近看谁都怪。”
“主要那男的自个儿提出二十倍赔偿,前头表现得特别好,很讲理。转眼七十五块钱打借条就腆脸贪一盘鸭?他家到底有钱还是没钱?”
“还算有钱。”
光头查过章程程,沿着线查到封家去。发现这是个极其好运的一户人家。
原本穷困潦倒朝不保夕,孩子生一个死一个,都是没有出生证明的黑户。小儿子难产去了医院,眼看着大笔医药费补不上了,凑巧北通出了‘新城新气象’的口号,同时出台拆迁补贴政策,给了他们家一大笔钱。
这么多年来封家夫妻捏着老本过日子,除了儿孙便舍不得多花半分钱。
隔壁邻居说封家最能耐的事儿就是酱油没了,活生生靠借用撑了大半年。如此吝啬到令人发指,自然没人肯跟他们家来往。老太太借无可借,这才拉长脸去杂货铺子买了一袋的酱油,还一路骂骂咧咧,指桑骂槐。
邻居还说了,封家儿子要是不酗酒,其实很不错。
封一行在北通第一、全国排得上号的钢铁厂做主管,工钱够够的,工作服都特别干净洋气。日后封家老本花完了,光靠他养活一大家子不成大问题。
“那不是我舅的厂子么?”
徐洁学着电视里的坏女人,神气在在地翘着兰花指:“宋千夏,只要你以后作业借我抄。我一个电话过去,立马让他丢饭碗信不信?”
陆珣丢给徐洁一个充满肃杀气的眼神,淡淡道:“我能让他丢饭碗,再吃上十年牢饭。“
你能吗?
挑衅的反问没说出来,都藏在他的尾音里了,傻子才听不出来哦。
好争强好胜一男的。
徐洁无语,王君抚额,阿汀默默地憋笑。
宋敬冬在后头听了半天,一手搭上陆珣的胳膊:“你可别动他。他要是丢了工作吃牢饭,那对娘俩不得回到章家来?到时候天天作妖,惹我妈生气,最倒霉的就是我。”
陆珣目不斜视,打掉他攀关系的手,别过脸去只看阿汀。身体力行地表示:你倒霉你的,与我无关。
总算体会到老妈子的窝火了。宋敬冬笑得狡诈:“第二倒霉是我爸,第三就轮到你。”
陆珣还是不看他,冷漠。
“我也觉得不要管他们吧。”阿汀慎重地想了想,觉得那家人气场古怪,还是敬而远之比较好。不能轻易在背后动手脚,不然被封家发现了,缠上来,非常的难解决。
陆珣低低应声。
兄妹俩明明是同样的意见,宋敬冬得到的是黑漆漆的后脑勺,小姑娘得到的是一个好。两相对比,简直是大型偏心现场。
当哥哥的笑容逐渐暗淡,王君则在一边乐得拍大腿:终于不是她单独受伤害了!真爽快!
动作太大,引得两人不约而同地看过来。
王君深刻记得陆珣的记仇,一秒扯开话题:“陆小子你现在有钱有势,混得很不错嘛。”
“还行。”
“他很厉害的。”
两道声音同时落下,阿汀抬头瞅瞅他,是在问他能不能说。
陆珣淡淡垂一下眼眸,表示应允。
阿汀这就眼睛亮亮地说起来:“他有办公室。”
“哇哦!”
“办公室很大,有两个冰箱。”
“哇哦!”
“有七个员工,就是今天来吃饭的客人。”
“哇哦!”
王君可配合了,一口一个哇哦。徐洁本来嫌她们幼稚,后来大约觉得自己没有互动太孤单,大声感叹起哇塞,非要跟王君比出个嗓门高低。
路上凉风习习。
小姑娘的侧脸朦胧,白嫩得如同奶脂。不知怎的就越说越欢喜,活像她自个儿做成了多么多么了不起的事情似的。时不时还转过来冲他笑,梨涡一闪一闪的。
陆珣被她笑得心软。
一大块的心脏都被肮脏污浊的人事物糟蹋透了,变得又黑又冷。只剩下心尖尖这点纯粹的地方,因为她而软得一塌糊涂,暖得毛毛绒绒。
不知不觉走到了宿舍楼底下。
这是依依不舍的圣地,王君敏锐地捕捉到不详预感,说声再见扭头就走,坚决不给自己一丁点受伤害的可能性。
“再见咯。”
徐洁也走,剩下阿汀左看右看,犹如千古以来的男人夹在老妈子与女朋友之间一样,她在哥哥和男朋友中间进退两难。
陆珣望向宋敬冬的视线很不善。
阿汀双手合掌作摆脱状,“能不能让我们说说话?”
老哥哥煞有介事地拨了拨刘海:“我背负着全家的使命来盯着你俩的,你们有什么话可以在我面前说,我保证不告密。”
陆珣:“快滚。”
阿汀:“就两分钟。”
老哥哥继续死皮赖脸,继续扯:“你们可以把我当成一颗高大伟岸的树,一根正直的电线杆,或者牺牲自我照亮他人的路灯。我都不在意。我用我的理想和人格发誓,不管你们说了多么肉麻的情话,多么煽情的告别语,我绝对绝对不会让第四个人知道。只要你们不进行任何肢体上的过分接触,我就是一颗高大伟岸的树,一根正直……”
不进行肢体接触。
个屁。
宿舍关门在即,宿舍大姨虎视眈眈。四下左右都没人,唯独灯光边缭绕着细小的蚊虫,树木沙沙作响。
陆珣当机立断地抬起胳膊,一巴掌盖着宋敬冬的脸左转四十五度。手指挡着他的视线,同时低头亲上小姑娘的唇。
“后天有空。”
他说:“我来学校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