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外头的章程程黑皮粗壮,头小身长。而自个儿手下逮着的小屁娃子皮肤白白,脑袋大如西瓜顶在茄子上。
两人横看竖看都不像娘俩,林雪春有点反应不过来。
一晃神儿的功夫,名为志宝的臭小子扯回胳膊。迅速冲撞进女人怀里,旋即爆发出一阵惊天地泣鬼神的哭嚎。
章程程手忙脚乱给他擦眼泪,心疼坏了。
“出什么事了?”她哄道:“别哭,跟阿妈说啊。”
“坏女人!”
志宝用微微上翘的小孩指头对准林雪春,小小年纪能使出咬牙切齿的劲儿,“打我!抢我的肉!她是坏女人,贱女人!我讨厌她我恨她!“
“不能这么说话!”
章程程慌忙捂他嘴巴,他张口就咬。如同失掉理智的疯狗崽子,含糊的字眼继续往外抛,“她害脏病她长痔疮,我奶说了她这样的贱女人死了要下地狱!”
好你个小兔崽子,脏话连篇啊。
林雪春在日暮村里做了十八年泼妇,都快晋升为武林中无能人撼动的泼王了。这些年吵过的架没有上万,也有上千。男女老少都不乏,偏没有过五六岁的光屁股小孩。
当下抱起胳膊冷笑:“你接着说。再多说半个字试试,看老娘怎么教训得你哭爹喊娘。”
“别说了,都别说了。”
章程程连声道歉:“对不住,大姐对不住,我家孩子嘴巴没个把门儿。误会,都是小误会,你千万别跟孩子计较啊!”
她服软了,但志宝不肯。
他在家中是名副其实的小霸王,小祖宗,这辈子没怕过谁。就算被亲妈摁着脑袋,仍是拳打脚踢,扭头大喊:“我就说!就说就说!你是贱女人!坏女人!以后就是做猪做狗!做臭虫!你要敢教训我,我就让我爸打死你,还有我奶——“
啪!
林雪春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抬手就是一个狠狠的巴掌打在他脑袋上。打得这个爹捧奶宠的小祖宗目瞪口呆,话语戛然而止。
“真当老娘不敢打小孩?”
这边动静大,里头在问出了什么事。林雪春甩甩手,回了声没事。
“都给我坐着吃你们的,一个不准出来!”
区区满口脏话小孩而已,小场面。
志宝自食恶果,已经疼得灵魂出窍,光会瞪着眼睛掉眼泪。弄得章程程委委屈屈,含着胸望过来,眼中好多话。
眼看着要开口走苦情戏了,林雪春先声夺人,“你自家小子养坏了,锁在家里自个儿烂死得了。谁让你非得放出来祸害人?你爱惯着就惯着,老娘不惯!”
“再怎么也、也不能打孩子啊。”
章程程空有一副大骨架,低着头回:“他才多大,孩子犯点错都是寻常事。”
“寻常个屁。”
一点面子不给,林雪春恶狠狠地咬字:“青天白日抢东西,张嘴没个好字眼,说起谎话比顺口溜更熟。这叫犯点错?你这儿子再这么下去就是个赖子,赖死你家别来招惹我家,不然老娘见一次打一次!“
作势抬起手,影子投在志宝眼前。他回过神来了,手一松坐了下去,接着就在脏地儿上来回打滚,大哭。
“没有抢东西,志宝没有抢!”
“贱女人是赖子,全家是赖子!爸呜呜呜!”
章程程伸手拉他,“志宝不哭了,咱们回家。家里有的是肉,都给你成不成?”
“不!不!不!”
志宝蹬腿:“没有他们家的肉香,我就要他们家的呜呜呜!你不帮我,你让贱女人打我!你也是个坏女人,贱女人,我要告诉我奶,让她打死你呜呜呜。”
看来是爹那边宠坏的一支根。
林雪春看一眼焦头烂额的章程程,突然觉得女人投胎成这样,偏心的妈、难对付的婆家以及管不住的泼儿子一应俱全,算得上倒霉绝了。
老了以后指不定多受苦,被儿子讨债到死。
余光瞧见章程程双手合掌,一个娘在一个儿面前又说好话又求饶,请神仙似的好不容易把他请起来。林雪春没了劲头,火气发完了,扭头要往里走。
但就在这时,耳尖听到隔壁门口的小声。
“别要他们东西,要不得的啊。”
“那是乡下人,大夏天不洗澡的,头发里藏着好多虫。他们家里耗子洞很多,桌上被耗子咬过,盘里的肉就是耗子做的,可吃不得。”
“你奶最看不上乡下人了是不?不让咱们志宝跟脏小孩玩的。所以你千万不能把今天这事告诉他们,不然他们会生你的气。”
小孩嘎嘎笑两声,满意了,“那我不说了,我不要乡下人的耗子肉!”
“乖。”
“妈就知道,志宝是天底下最乖的好儿子。”
去你娘的!
林雪春刚刚平复的心情被毁个稀巴烂,眼睛顿时烧起了火。抬头大喊:“我它奶奶还奇怪,毛都没长齐的黄毛小子哪儿学来的乌糟话,原来是你章程程这当妈的手把手在教!”
一把响亮的大嗓门,震得鸟雀纷飞。
隔壁顿时没了说话声,砰一下甩上门。
“滚出来!”
林雪春走过去,一脚踹在门上,”“说谁乡下人不洗澡,谁头发里长虱子?有胆子背地里数落人,没本事出来当面说话?!”
“妈。”
屋子里宋敬冬又问:“出什么事了?”
“没啥,别出来!”
说着又是一脚凶狠踹了上去,林雪春冲着紧闭的大门唾口大骂:“就你那肥头大耳的猪脑子儿子,仗着年纪小偷鸡摸狗。老娘好心放过你们娘俩,没想到给点颜色你们还开染坊了!出来啊章程程!”
“装什么哑巴聋子?你虚什么?!”
叫门声源源不断,一闹闹出左邻右舍。午睡的刘招娣也醒了,披上衣服就跑来,拉着林雪春问:“怎么了林姐?怎么就闹上了?”
“还不是那个姓章的!”
三言两语说了一遍,刘招娣哑然:“章程程这人平日一副胆小怕事的样儿,真是人心隔肚皮,黑了肠子看不出!”
对面出来个女人小声搭腔:“她是这样的。面上看着老老实实,心底焉儿坏,最看不得别人过好日子。”
“怎么说?”又一个好事者现身。
“她自个儿过得苦,就见不得别人家美美满满,前两天我那乡下婆婆来,她还想着法子凑上去说坏话。背后说我压着我家男人,饭菜都不给饱,还逼着他干好多话,日子长了就病倒了。”
女人冷哼:“害我婆婆大闹一场,家里搅得天翻地覆的。我现在就盼着章程程快点回婆家去,她什么时候走?”
“我听说她男人爱喝酒,天天拿她撒气。这不打得狠了,在医院住了两天,章程程就回娘家养病来了。”
“回来多少天了?”
“算上躺在床上的,有七八天了。她男人没露面过,今早把孩子丢在门口就走了。看样子不急着接她,肯定不会给她认错了。”
大家伙儿七嘴八舌聊起来,突然话锋一转,转而关注起林雪春这个新邻居来了。
“你家那对儿女长得好哇!”
“儿子定过媳妇没?看着差不多要成家了吧!”
“女儿呢?”
“对了,巷子里中午饭菜好香,闻着味儿像是你家传出来的。你们夫妻是不是做过厨子的?”
“是不是来城里开馆子呢?”
这条巷子里住着的家家户户腰包不错,饿不着冷不到的,自然操心起更好的日子。但凡哪家女人有拿得出手的本事,在这儿保准受欢迎。
当下便看中宋家兄妹,以及美味饭菜。
林雪春喜欢在热热闹闹的人堆,也享受扯嘴话家常。直接打了个招呼,站在外头聊起来。说自家孩子在北通大学念书,成绩还行,兄妹俩都是省状元。
小孩子玩心大,一天到晚瞎折腾,鬼晓得他们脑子进了什么水,非要跟锅碗瓢盆过不起,稀里糊涂就学会烧菜了。味道也就马马虎虎,下回让他们多弄点,分给大家尝尝。
“你家孩子有本事!”
”我那儿子光顾着自己,根本不理爹妈死活。早上被子不叠,中午碗筷不收,晚上还脱下臭鞋要我洗。真羡慕你啊林姐。”
林雪春年纪最大,一口一个林姐上了头,仿佛回到昔日河头。她迅速找到了自己的场子与身份,揣着淡定摆了摆手:“谁家孩子能事事顺你的心?个个都是有好有坏的,有什么好羡慕的,过好自己日子就是。”
发言颇有大姐大的派头。
身旁刘招娣忽然拉她,眼神示意她去看对面。
午后日头烈,她们坐在对门树荫下聊的天。林雪春装作不经意的挪去眼睛,骤然发现章程程家两道门微微开了,漏个缝隙。
里头藏着一颗黑眼珠,直勾勾往这边瞧着。
*
“怂蛋!”
林雪春在外头逗留了十多分钟,再回来时又积攒了半肚子怒火。
“头两天还说章老婆子变脸快。结果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生来回打洞!这章程程功夫比她老娘还高深,套个娘胎传给儿子,又是一个装模作样的小赖子!哼!有能耐就世世代代传下去,做他们章家的传家宝得了!”
“轮得到她笑话咱们家破烂,说桌子椅角都被耗子啃过。我呸!明个儿就买家具去,崭新崭新的家具,气不死她个歪嘴斜脸的,我跟她姓!”
满口埋汰止不住,堪比大炮轰轰轰的发射。最后重重放了句狠话:“再敢来老娘头上撒野,揭了她们母子的皮!”
好了说累了,口都干了。
林雪春握住汤勺,真要给自个儿打碗汤润润嗓。眼珠一转,看到陆珣夹起一只剥干净的虾,要往阿汀碗里放。
想也没想,她伸手敲他的筷子。
“夹什么夹?又不是三岁小孩吃饭要人伺候!”林雪春机警且防备地盯着俩小孩,凶道:“自个儿管自个儿,少在我面前黏黏糊糊的!”
“咳。”
“噗。”
两个幸灾乐祸的人没控制住声响,引来陆珣黑洞洞的注视。
老手宋于秋瞬间收敛笑容,眼观鼻鼻观心拨米饭。那叫一个正直,罪证消灭得一干二净。
新手王君输在过分得意。
想起自个儿在食堂里遭受的非人待遇,感受着风水轮流转的快乐。王君不但对陆珣的视线有恃无恐,还试图吊起眉毛挑衅他。
忘了嘴巴里的鱼未经咀嚼,一不小心就吞了下去。好死不死一根鱼刺卡喉咙,顿时涨红了脸,压着喉咙一阵猛烈的咳嗽。
阿汀赶紧起身给她打汤。
“咳咳咳。”
捧着汤的手微微颤抖,王君愁着脸灌下一大口汤。吞咽下肚,终于发现陆珣正隔着阿汀往这边看,嘴角带着分明的嘲笑。
风水轮流转。
他掂起酒杯一饮而尽,把这句话还给她了。
算你狠。
轮记仇你姓陆的就没输过,行了吧?!
王君一扯嘴角,无语。
一顿饭小插曲接连不断,紧赶慢赶落下帷幕。
饭后大家伙儿都在帮忙收拾碗筷,陆珣在未来丈母娘虎视眈眈的两只大眼睛监督下,很规矩地收拾自己桌前的虾壳肉骨。
顺手拿起阿汀的碗,懒懒散散起身要走。对面的宋于秋叫住他,“有事,出来说。”
陆珣低头去看阿汀脑瓜顶上小小的发旋。其实只想留在这里收收碗筷擦擦桌。洗碗也行——大概行——至少不会笨手笨脚砸掉碗。
但阿汀径直夺过他手里的碗,手肘小小推了他一下,示意他快快跟上老父亲的背影。
这是替他拿了主意。
陆珣活着很少被人管,很乐意被阿汀管着。便凑过去咬耳朵,低低说了声:“我还回来。”
“好。”
有种当着家人的面耍亲热的感觉,薄脸皮的阿汀不好意思了,催他快去。
陆珣收回目光,抬脚走了出去。
宋于秋在门口等他,背影差不多就是典型的农民背影——身上压了太多年的担子,肩背不堪重负地打起弯儿。即使这两年生活条件大大好转,他还是习惯了节俭,穿着破布丁衣裳,只在乎干净,不贪图舒服的好料子。
陆珣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他们俩严格来说是没话说的,沿着河走了老大一段,只有沉默在前后延伸。
直至走到小洋别墅那块,宋于秋大约搜肠刮肚想出了话题,“你跟阿汀说的那些,她在电话里说了。政策方面我想听你,再仔细说说。”
问题不大。
生意场上总要再三讲政策,讲局势,好让对家放下心来搞合作。陆珣对这套很熟,不必过脑子,动了动手指头便解释起来,“首要对内改革,对外开放,引入外来经济促进市场。”
“就像往鱼塘里放虎鱼?”
虎鱼在日暮村那片专指一种牙齿很尖利的鱼,如同森林中的老虎,它在水中地位非凡,故而俗称虎鱼,凶猛如虎的鱼。
村子里养鱼的大户人家有三,宋家大屋那口鱼塘活鱼出得最多。旁人死活不解其道,唯独宋于秋天不亮起来捡树枝,撞见过养父往下头放虎鱼。
频率是十天半个月,一回十多分钟。
必不可免死些草鱼,不过打捞起虎鱼后,其余草鱼仿佛被激发了求生意识。在小小的水潭中争着抢着吃鱼饲料,精神奕奕的茁壮成长,反弥补了失去的几尾鱼本钱。
差不多就是这个理。
宋于秋文化水平不高,缺乏理论知识。但脑筋经常默不作声转着,转得很灵活,能快速把理论知识转换成自个儿能够吸收的俗理儿。
陆珣提起兴趣,多说了点政策变动。
为了配合经济发展,北通市内取消粮票的提案已经出来了。保守估计半年内实行,。
没了票,代表着市场经济的完全开放。货物供应不再按人头按成分算,自然价高者得,买多买少全看你兜里的钱能吞下多少。
“到时候物价会涨。”
甚至有可能飞涨到让人惊叹的地步。
陆珣看一眼宋于秋,“除了中药店铺,我建议你们自己做营生,别去工厂打工。手头的钱买房开店都行,趁着钱没贬值,换成其他值钱东西会比干存着好。”
“你现在具体做什么?”他问。
以为宋于秋对他的生意有兴趣,陆珣简单解释一番,顺势道:“下个月还要多开两家烟酒钟表店,做连锁打品牌。你、您有兴趣的话,可以合作。”
宋于秋没多想,只说不用了。
之后一大段的静默,两人前后走着,不远不近的半米距离没有过变动。陆珣有点看不透了,这位未来老丈人到底想干什么。
“阿汀前两天去找你了。”
突如其来的陈述句。
紧接着一句更语气平平的陈述:“你是男人,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心里要有数。”
平淡,但意味深长。
陆珣忽然明白过来了,无论他的生意做得多么出色,抛出多少诱人的利润,这家人都不会搅和进来的。
因为宋于秋不松口,不肯占他丁点的便宜,就是为了在这时候,能够毫不心虚以长辈的身份,以宋当家的身份向他表示:你是男人,你跟我女儿来往我不阻拦,但你心里要有数。不能做任何过分的事,不然我会找你麻烦。
假如收了好处,这话就说得不够分量了。
这份觉悟姗姗到达,陆珣刚想明白。冷不丁宋于秋又说:“钱不好赚,不沾血的钱更不好赚。有的罪名没了,有的罪不会没。事能做不能做,心里也要有数。”
完了,新一份觉悟来了。
原来宋于秋扯政策扯生意,不是为了自家,而是要打探他陆珣的路子究竟正不正。然后告诫他,别去贪图不该要的钱,别做过线的事。
陆珣不太清楚他走后宋家小屋的变化,但清晰记得,他还在小屋的那段日子,宋于秋是个不折不扣的闷葫芦。林雪春常常因这一点大动肝火,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
而今天。
宋于秋破天荒的话多,几乎把半年份一年份的字句全给他了。
说明在宋于秋心里,陆珣还是宋家的小子,是他是他不带血缘关系的半个儿子。
养过一天便要管教一世,他在意他,希望他不沾染邪路。所以拐弯抹角把他拉出来,好坏说了长长一通,扮演起父亲的角色。
原来。
原来如此啊。
他说的那番话,除了宋家之外真没人在陆珣面前说过。
当然有的是不敢说,有的不好说,还有不想说不屑说的。陆珣离了山,在这尔虞我诈的凡间徘徊着,早早习惯人人明哲保身的法则。
以至于宋于秋猝不及防立在眼前,背影骤然变大,变高变直,变成顶天立地的男人。陆珣静静望着,有点儿不可思议,像是看到了另一种怪物。
他本是被放逐的人,动物,或者称之为一个破烂玩意儿都行。仇视着天底下绝大多数的人,撇去阿汀,没一个值得他尊敬学习的。没有。
现在突然就有了。
很明白自己这辈子不可能。无法拥有一副深厚广博的胸怀,无法活得如此恩怨分明。并不妨碍陆珣在这一刻心服口服,且垂落眼眸,正经回了一句:“我有数。”
后来就没再说话。
回到宋家院前,宋于秋在门边止住脚步。
“我家女婿没那么好当。”
说话时看着林雪春忙进忙出的身影。陆珣顺着目光看过去,入眼的却只有阿汀。
她把剩下为数不多的鱼肉夹在小碟子里,坐在板凳上喂猫。纤纤的手指顺着毛发抚,似乎在和猫说着什么悄悄话,两道细眉弯如一轮新月。
下午一点,陆珣该走了。
手指头捏捏猫耳尖,它闭着眼睛转个身儿继续睡,光给他个大屁股表示猫猫很累了,深睡中,谁都不准打扰。
“不想走就算了。”
宋敬冬看了看坐在沙发上的宋于秋,挠着猫说:“我爸年轻时候干不少浑事,血气重。我妈说这么多年,没见猫猫狗狗的亲近他。难得这小家伙儿机灵,朝他讨过鱼。我爸这一惦记好多年,路上碰见黑的猫都走不动路。”
“难得碰面,不如留下来多呆两天。“
陆珣想了想。
猫在这有吃有喝不闹腾,指不定蹦蹦跳跳抓两只耗子,能讨夫妻俩喜欢。还有最最重要,猫在这,给他正大光明来访的理由。
可以,很可以。
因此不假思索就丢下猫,陆珣准备离开。
屋里林雪春头一伸,果然瞧见阿汀轻手轻脚也往外走。
“阿汀,你去哪儿?”
阿汀转头过来,满脸无辜,“我送送他。”
“大白天有什么好送的?”
大男人用得着你姑娘家家出门送?
林雪春大大翻个白眼,猜透女儿的小算盘。她要拦,奈何宋于秋要放,闭着眼睛让小丫头去。小丫头霎时间喜形于色,乐颠颠跟在人家屁股后面走。
“说什么呢你。”
林雪春不满,推了一把。宋于秋像个不倒翁似的身体斜过去,又默默地板正。
“雪春姨你别急!”
看出林雪春有亲自出马的势头,王君原地跳了起来,铿锵有力道:“我也去送送陆小子!”
好样儿的君儿!
林雪春朝她使眼色:看着他俩!
王君点点头:保证看着他们!
然后急匆匆冲出屋子,跑出院门。确定离开了林雪春的视线范围,王君这才停下来,慢慢悠悠打个哈欠。
“前有狗贼,后有追兵。我这女侠处境艰难没谁了,竟然还愿意挺身而出,拔刀相助。啧啧。”
“不愧是我!”
王女侠送给自己一个大拇指,弯腰拔了根草叼在嘴里。搁个七八米,不紧不慢跟在陆珣他们后头,盯梢儿。
一只燕子低空掠过,阿汀往旁边躲了躲,形成两人并肩走着的画面,非常静。
“工作上有事么?”阿汀率先打开话题。
陆珣嗯一下,“下半月忙。”
陆京佑回程在即,小辈们拼命抓着最后的时间互相打击。陆老三频频出手,身上漏洞越来越多,是时候划过大圈让他往里跳了。
布起局来,一天四十八个小时不够用。
“那你多休息,少喝酒。”
提起酒就会联想到那天晚上,小姑娘双手背在身后,十根手指头一会儿玩空中对指尖,一会儿相互交错,活泼得很。
眼珠子东西南北转悠,看看花看看草,看看枝叶看看蓝天,就是不太看他。
远处一堆姑娘在树下跳皮筋,毛头小子坐在地上玩珠子,吵吵嚷嚷的。
“啊我的珠没了!”不知谁在喊。
圆滚滚的剔透的玻璃珠在粗糙的石头路面横冲直撞,在阿汀脚边滑了过去。她丢了重心,下意识去搭身边的陆珣。
没想到他反应比她更快,已经稳稳攥住小臂。
“谢谢。”
指尖碰到他的衣料,又悄然退回来。阿汀拢了拢头发,站好,发现脚下摊着两根鞋带。
她把自己鞋带踩松了。
“今天好像不走运。”
小姑娘不走运,偏偏笑得不带芥蒂。一张粉黛不施得小脸,一份明晃晃的灿烂。有鱼的灵动,还有猫的可爱。
“别动。”
陆珣一声令下,自己低了下去。
本来比她高很多,需要仰望的高度。毫无预兆就低了下去,变成俯视的角度。薄纸般的眼皮半落,下颌角线条锋利。
他帮她系鞋带。
两根鞋带在他手下流畅的缠绕,两端被捏着,缓缓往外拉,一个蝴蝶结成了形。漂亮,柔软,不可思议的轻盈。
“在那里!”
“我看到珠子了,跟我来!”
毛头小子的群体浩浩荡荡经过身旁,微风卷起发梢,他在这时抬起眼睛看她。
为什么不问呢?
阿汀想着,也问了出来:“你怎么还没问我?”
“问什么?”
他一副不知情的样子,狡诈。
阿汀抿唇不语了。
小姑娘脾气不大,使性子的次数只手可数。陆珣很喜欢逗她,招她发火,再放任她抓抓他挠挠他。因为他发现了,阿汀的好性子朝着所有人,唯独这点小性子藏着掖着,全天下只朝着他来。
是他的。
只是他的。
“不是说今天必须回答的吗?”
阿汀眼带疑惑:“你又骗我?“
何来的又。
“没骗你。”
陆珣顺手扯掉另一只布鞋的鞋带,慢悠悠打着蝴蝶结。眼睫懒懒垂着,他懒懒道:“就是吓唬你一下。”
“……”
这跟骗有什么区别?
阿汀抬起手,犹豫着要不要传承亲妈绝学,来个粗暴直接的盖头巴掌。又听他低下去的声音,“这不等着么?”
“什么?”
“我等你。”
顿了顿,添了点说不上来的笑意:“狗被丢掉的话,要么在原地等着,要么闻着味找回家去。有过主子死了,狗不吃不喝跟着饿死的事。所以狗是忠诚的东西,也是打发不掉的东西。”
“是吧?”
古怪的意味深长,古怪的自我贬低。
古怪的偏执古怪的诡谲。
都很怪。
不喜欢。
阿汀蹲了下去,盘着手臂清亮亮看着他,拆穿他:“你不只是等着,你还收利息。”
怎么算都是稳赚不赔的生意呢。
陆珣勾起唇角:“这叫放长线钓大鱼。”
光线是近乎透明的,静静落在他的发梢,明晃晃灼着眼。
前头小姑娘们把两根皮筋跳出花来,后头小伙子们追逐着珠子到处跑。孩子们的快乐很简单,笑声源源不断。
阿汀脚尖一点,仰过去亲他。
光天化日的正大光明的亲一下,陆珣挑起眉梢:“偷看还不够,偷亲我干什么?”
“没有偷,就是想亲。”
熟悉的台词,翻倍的脸红。但小姑娘仍是睁着眼睛望着他,认认真真地说:“你别放线了。”
“为什么?”
“因为。”
阿汀一本正经地板起脸,双手在他面上轻轻拍了一下。柔嫩的掌心捧着脸,趁着左右无人,她又飞快亲了一口。”
“因为。”
“你因为两次了。”
陆珣好心提醒着,特别像披着皮的狼外婆。
“不要影响我。”
不高兴地抓起他的手,用他的手挡他的嘴。小姑娘长睫卷翘,鼓着脸儿,做了两个深呼吸。
“不用放线,因为鱼自己来找你了。”
“因为。”
“我喜欢你。”
惊天动地的四个字。
陆珣瞳孔微微收缩,良久说不出话。
犹如头顶积压万年的乌云猛然消散,温暖的阳光落下来,他赢了,他那最自私最丑陋的妄想,梦里都不敢出现的奢望,终于成真了。
竟然成真了。
“你怎么啦?”
阿汀收回手,眨巴眨巴眼睛:“为什么不说话?”
啊。
好像是冲击太大而呆滞了。脑子慢吞吞的还能转动,但眨眼这种动作,就做不出来了。更别提说话回应了。
陆先生有点处境艰难。
“我们商量一件事。”
“唔。”
用尽力气挤出来的一个唔。
“你别太喜欢我,我们以后不说狗了好不好?”
阿汀伸出一根尾指,要拉勾:“我会比你喜欢我,更加喜欢你的。很快,我保证。”
那是什么美梦啊?
陆珣完全没想过,不敢想。
闭了闭眼,低低笑了一声:“阿汀。”
“嗯?”
“你这是要我的命。”
“诶?”
好不容易离开狗,怎么又扯上命了??
小姑娘茫然歪头,一派天真。
远处的王君同样蹲在地上,双手捂着眼睛。口中不断嘀咕:“傻子阿汀你死定了,让你矜持矜持,你还敢光天化日这样来,真是狗胆包天了。非得好好教训你!”
亲完了没啊?
亲完了吧?
没亲完咋办?
王君挪开一点点手指,发现他们没亲了。
亲是没亲,两位同志不知又犯哪门子疯,拉起勾勾来了?敢问今年几岁?那眼睛照眼睛干柴烧烈火的劲头,想装看不到都难!
“哎呦我的老天爷啊,你们有完没完了?!”
“赶紧的吧!!”
捂紧眼睛,满心悲愤。
今天的王君还是被肉麻出一身鸡皮疙瘩的,可怜王女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