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水龙头还没关,哗哗的流水声在回荡。
偷亲被逮住的阿汀头脑空白,不敢看他那双澄澄的眼,顺手就抄起毛巾盖了上去。
盖得那叫一个严严实实。
仿佛在谋杀。
陆珣:……
“想闷死我么?”
声线被酒精灼得沙沙,尾音轻扬。
“没、没有。”
打结巴可就太心虚了呀。阿汀摸摸喉咙,试着更加理直气壮:“你很臭,得擦把脸。”
我完全没有偷亲你。
刚才碰你嘴角的其实是毛巾。
抵赖台词在脑袋瓜子里准备好了,但他没问。
陆珣坐起上半身,眼皮倦倦落下一半。不知道何时卸下的伪装,两只眼珠显露出原有的颜色,在朦胧的夜里熠熠生辉。
很好看。
他随意擦了把脸,抬起手臂,解着衬衫袖口的两粒透明纽扣的样子——
恍惚让人想到正在解开镣铐的凶兽。
猎杀的本能在衣物下压了很久,压得很深。他快要释放天性了,很危险。
“几点回去?”
还盯着她看,用一种打量猎物的眼神。
“八点。”
理智告诫阿汀,不该在凶险之地多做一分一秒的停留。她没听话,还秉着谨慎做事的精神改口:“七点五十。”
因为路上还要十分钟。
“半个小时。”
陆珣扫一眼对面的挂钟,低低的字句犹如骨缝里发出的一声叹息。微妙的,意味深长的。压抑的、浓重的、成年男人的欲||念以及接下来要上演的一切全部藏在里头了。
还剩半个小时啊。
小姑娘无知无畏,光是仰着脑袋看他扯掉领带,再慢条斯理解开喉口的扣子。
那片皮肤薄而冷白,淡淡的血管延伸向下。男性的喉结在阿汀面前活生生滚了一下,她被诱惑了。
连反抗的念头都没出现过,稀里糊涂就被摁进沙发里。
脊骨在柔软中深陷,他则是屈腿压了下来,狭长的眼睛湿的发,连带着黑暗袭过来。
干燥的四根手指落在耳稍,指甲刮着耳廓。大拇指抵在唇边,稍一用力便挑开了唇线,探进去触碰她细白的牙齿。
陆珣眯着眼睛探寻,指腹捻住舌尖。阿汀唔了一声,想让他出去,又怕咬到他,只能短促地吐出一个字:“别。”
“就是要呢?”
长着茧子的揉着耳垂,他近乎狂妄的笑了一下,变本加厉的搅弄手指。还哑着声问:“要咬我么?还是踢我下去?”
简直是在挑衅嘛。
酒精让人情迷意乱,让妖狐狸大现原形。明知道她不忍心拿他怎样,还故意在这儿大放厥词,都快得意忘形了。
阿汀含着他的指节不好说话,推不开他,不大高兴地看他一眼,别过脸不看他。
“生气了?”
陆珣收回濡湿的大拇指,其余手指微微用着力,逼迫她把脸转回来。
眼珠也要转回来看他,那纤长的睫毛下一双水光潋滟的眼睛,如此柔软,脆弱。好像一捏就要碎掉。
陆珣定定看了很久,骤然亲了下去。
亲在唇上。
手指是探路的前锋,他的唇齿后来居上,凶猛地攻破了牙关,在她口腔里毫无节制地扫荡。
阿汀双手抓着空气,十根脚指头蜷缩。
小小软软的舌头更是进退两难,被陆珣舔得无处可躲,无处可逃,仿佛陷阱中的猎物,挣扎着还是被他吞吃入腹。
“别。”
含糊的字眼散在空气里,腰肢被他捉在手里细细摩挲。酥麻感沿着经络漫到五脏六腑,世界仿佛蒙上一层模糊的滤镜。
“陆珣……”
喃喃里都带上哭腔了,她好可怜哦。
沙发上卧着的猫真是看不过去,听不过去了。带着正义一跃而起,双爪扒拉陆珣黑漆漆的头发,凭空大喊一声:“汪!”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一连串警报似的叫喊,成功拉回陆珣的三分理智。他慢慢退了出来,气息尚未平复,热热的烫着她。
指尖抚过眼角,揩去泪光。陆珣无声哄着她,头也不抬地揪住猫,丢到沙发之外。
“喵喵喵?”
“喵喵喵喵喵喵?!”
扔我干什么?有本事来打架啊?!
猫气到绕着沙发跑,长声短声交织。陆珣不给它反应,它便朝着昂贵的沙发亮出爪子,唰一下抓出五道长痕。
我抓我抓,我疯狂的抓。
一只猫破坏了热烘烘的氛围,弄得阿汀绷不住脸。本来应该拿出小本本跟陆珣算账的,这下好了,憋着笑,气势全没了。
只得无奈,替猫打抱不平:“你别老欺负它。”
“它活该。”
陆珣没有半分的愧疚。
猫能分辨他的喜怒哀乐,自然意识到这并非好话。它生气了,非常非常生气,跳上茶几给陆珣一个大屁股,后脚踹飞烟灰缸,扭头便冲进卧室,重重甩上门。
甚至有落锁的细微动静。
阿汀诧异:“它会锁门!”
陆珣不以为然:“歪门邪道没它不会的。”
脑袋开冰箱,跳跃关电灯,这猫十八般武艺在身,一只猫能撑住整个杂耍团的戏份。
只是陆珣懒得多说。
他的眼眸深邃,像没底没光的那种深渊。阿汀她小心翼翼在边缘望着,不想轻易跌进去。
回头去想整个夜晚,疑问其实很多。
“你到底有没有喝醉啊?”
奸诈商人的信誉降到合格线以下了,阿汀底气足了起来,问他凭什么亲她。
“别说利息。”
阿汀一板一眼:“利息是借钱的代价,欠钱的人欠着本金,借钱的人有权利要点补偿。上次你拿利息坑我,这次呢?”
有条有理的发言,她眸光灿亮讨公道,一副‘你别想白占我便宜‘的机灵样儿。
偏偏整个人都被他亲绵了,话里带着小小的鼻音,奶里奶气的可爱死了。
陆珣一言不合又俯身。
这回的亲吻很慢,细致,带着一股他身上几乎不可能出现的温柔感。
是姑娘家偏爱的那种温存。
五指穿插在柔顺的发中,陆珣挑开发绳,浓密的头发散开来,称得她脸更白,眼更红。他更深地吻着,唇齿缠绕剔骨。
阿汀彻底的招架无力,埋在颈窝里顺气儿。
“又亲。”
她推他。
他不退反进,语气散漫:“今晚是罚你的。”
“为什么?”
“说过别小看男人,谁让你大晚上进家门。”
诶?
阿汀睁圆眼睛,差不多在控诉:你这人好不讲道理,好不要脸啊,这借口都行?
“那还有。”
要不要问呢?
犹豫仅仅在一刹那,因为阿汀是天底下最不喜欢误会的人。她决定直来直往,爱恨都坦白,光明磊落不带一丝杂质。
“这是你家吗?”她问。
“是。”
“有别人住着吗?”
阿汀严肃地看着他,类似于发表‘我在浴室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的口吻,一字一句道:“浴室里有两份牙膏牙刷。”
说完一眨不眨看着他,要他快快交代实情。
多神气。
“没了?”
陆珣故意逗她,被她推了一下,“快点。”
他笑。
旋又低下头,半咬住她鲜艳欲滴唇瓣,像动物一样舔着,时而用牙齿恐吓性的碰一下。
“你的。”
低道:“都是你的。”
别说牙膏牙刷之类的生活品。假如她走进房间打开衣柜,定能看到一柜子的新衣裳,睡衣睡裙春夏秋冬四季俱全。
不用住在陆家之后,他就日夜呆在这里。
刷油漆装电线,所有的装修亲力亲为,不准任何人插手。这里头的一双筷子一个碗,都是他闲暇时候去精挑细选来的。
就这样一点一点打造独属于他们的房屋,陆珣常常坐在这儿,关着灯反复做那三十道算术题。
自己出题,自己答题。
自己批改,自己打分。
青白的月光铺在地上,他就盘腿坐在地上想,她还喜欢什么,房子里缺了什么。
有时一夜坐到天亮,浑身倦怠提不起兴致。那时唯一能让他打起兴趣、披上面具去面对牛鬼蛇神的念头,就是把这个房子装点完全。手里握够资本,早晚她会来。
而她来的时候,这里就变成家。
这辈子最初的,最后的家。
没有阿汀的那些日子里,陆珣太冷血了,刀枪不入软硬不吃。但也太脆弱了,一间没有温度的空房子都能让他颓废成垃圾。
他不会说的。
他只愿意在她面前玩小心思,不肯在她心里当软弱无能的男人。所以统统不说,埋葬在流逝的时间里,只有他和猫知道,这里有过漫长的病态的一场独角戏。
阿汀或许在他的沉默里读到内幕,或许没有。她戳了戳他的腰腹,一截紧实的硬肉。也去逗他,“我不喜欢怎么办?”
“丢掉,重买。”
他又不至于舍不得这点东西这点钱。就算收集它们确实花费了些精力,但在她面前压根排不上号。
陆珣逗阿汀太容易,阿汀逗他难就难在这里。除非猫猫狗狗之类能让他吃味的话题,其余你说什么他应什么,怕是要割他的皮肉,也会给个好字。
好昏。
很笨。
阿汀抬起眼:“还有问题。”
你怎么这么多想问的?
他无声笑话她。
“最后一个。”
阿汀屏息,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屏住呼吸,“……喜欢,就是要做这些事情吗?”
他知道她指什么。
陆珣凑了过来,额头抵着额头,眼睛对准眼睛。呼吸悄然缠绕,灼热扑在面上。
“不止这些。”
他垂眸望她,慢悠悠勾起了唇角。再次犹如恶魔在耳边轻惑,“还有更多、更过分的事。要试试看么?”
*
两个小丫头踩着点进家门,准准的八点半,满身凉皮小吃的味儿,浓得呛鼻。
主屋灯下只坐着一个宋于秋,左手握笔右手小刀。刀尖一下一下削着木头,削出棱角分明的黑色铅条,他的影子被光拉得瘦长。
“我们回来了。”
小姑娘们心里虚虚的,脚步绕着他踩。
“阿汀。”
冷不丁被念到名字,阿汀后背一僵。身旁王君瞟来小眼神,同款的忐忑不安。
宋于秋却没抬头,瞳孔仍然注视着刀尖笔头,沉声说了一句:“洗完澡再睡。”
原来是嫌她们身上味道重?
幸好幸好,没被发现偷溜出去。
“叔你也早点睡哈。”
多停留一秒就多一点被拆穿的可能性。王君反应极快地作了答,掉头推搡阿汀进去。
阿汀身上带着淡淡的烟酒味道。
不过现在已经好多了!
天知道她八点钟出现在书店时,活像咣咣灌了两筐酒的小酒鬼,整个人泛着红,眼神浮浮的,步子也飘飘的。
王君来不及多问,直接拽着她横扫小吃街。用了半个小时花掉三块五毛钱,两张肚皮撑到鼓起来,总算盖住了浓郁的坏味儿。
保险起见,她们还问过不少路人,得出结论:半米开外神不知鬼不觉,半米内略有知觉。
刚刚父女俩目测相隔两米,应该没闻到?
可是!!
王君转念一想,奇了怪了。她们两人身上都有食物味道,怎么于秋叔光叫住阿汀,特意叮嘱她洗澡?难道阿汀身上比她还臭?
算了算了别多想。
王君三两步走到卫生间门口,伸手把阿汀一推,“快洗!我给你拿衣服去!”
迅速把门给带上。
那头宋于秋还没动静。
耐心削完手里的铅笔,把桌上整齐排列的铅笔一一收回到木盒子里。他扫掉地上的木屑,检查院子门锁,又带上房门关上灯,这才往自己的卧室走。
屋里林雪春正在泡脚,手里一沓账单明细,记载着三年来的收支。
分家之后为了把日子过得更实惠,更精明,她自个儿琢磨出做账的格式,如今日日要记账,夜夜要翻账,一点丢不马虎。
“回来了?”
她认得他的脚步。
夫妻俩风风雨雨过了二十五年了,何止认得脚步?宋于秋落脚稍有快慢轻重,她支起耳朵一听,就晓得他掖着的情绪是好是坏。
今晚平稳,说明心情不好不坏。
现在的时间是八点四十分。
“小丫头片子就是贪玩,玩得连家都不想回。你看看这个点儿?要我说今晚最迟十点回来,她们保准在外面逛到十点,信不信?”
宋于秋没吱声。
床边摆着两个银白色的铁盆,水上头冒着丝丝热气。他知道旁边那盆是留给他的,便脱去鞋袜。
一双皮厚肉糙、经历过很多土地的脚直接放了下去,以肉眼看见的速度烫得发红。
林雪春余光看着,撇了撇嘴,“上辈子属驴的,就会在脏地里来回滚,连福都享不来。都说了多少次泡脚要慢慢泡,去湿气。”
这水里放着草药,方子是阿汀托老大夫开的,缓解疲劳很好用。之前小丫头也不乐意驴爹这份省事做派,总是拦他,不厌其烦讲道理。
先是泡脚,再是伙食,睡眠,还有干活。
当爹的年纪越来越大,小丫头管的越来越多。以至于日暮村里人人都说宋于秋这块大石头,狼狗都啃不动。独独拿家里头小女儿没办法,应了那句父有女管,妈有子孝的老话。
林雪春想起来就好笑,故意说:“真该把阿汀叫来,看她碎碎念你大半个晚上,以后要能不能学着泡脚了!”
不能让她真去找来一个烟酒味道没洗干净的阿汀,宋于秋动了动嘴皮,吐出四个字:“这样舒服。”
“切。”
林雪春低头点账单,换个话题又说起来:“以后必须悠着点,别让她们大晚上出门。还有学校那边你去打个招呼,免得那边说回家,这边说在宿舍里。隔壁村子那安子就是这个样,好好一个大学,上得人不人鬼不鬼,给打工小瘪三带坏了,成天男女厮混在一块儿玩。”
想来还要个电话?
“装个电话要千把块钱,但又得给老王家打电话对账。你说去找个小卖部多给两块钱,有人有事找,就让他们带个话,成不成?”
宋于秋动了动大拇指,心里默数:
三
二
一
“算了算了。”
果不其然,她说话压根只顾自己说,用不上旁人搭腔出主意。自己得了结论:“早晚要买的。麻烦别人反被看不起,待会儿说我们农村来的穷到没谱。”
林雪春的话题暂时用完了,安静下来。总算轮到宋于秋眼皮一抬一落,嘶声问:“明天扫墓?”
她手一顿,匆忙掩盖似的,立刻又快嘴快舌的反驳:“哪有人过生辰前去扫墓的?你活得不耐烦了给自己找晦气,还是存心让孩子心里过不去,没法活着给你尽孝心?”
大儿子的尸骨埋在北通二十多年,整整十八年没有父母的探望。林雪春私底下惦记得要死,做梦都在说梦话。
面上偏要做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佯装随口:“人家说六月初二日子不错,又是周一。兄妹俩上课去,省得他俩问七问八,跟上来浪费车钱。”
不是在乎车钱,而是不想让他俩难受吧。
宋于秋望着水里的涟漪,开始想那天该穿什么衣服,买点什么来哄哄孩子。
大儿子在五岁离开人世,平时很乖,很体谅父母,但十八年无人探望,再乖的孩子心里也要犯委屈。
一旁林雪春想着别的什么,抬眼环顾着房屋。仔仔细细,分分存存地看,连死角里的一点墙壁污渍都不放过,嘴唇蠕动,恍惚之间忍不住感叹:“回来了。”
“总算是回来了。”
离开北通的那天,她曾对天发誓,永不服输。
那群颠倒黑白的下三滥休想把林雪春变成乡村野妇,休想让她抱着屈辱不明不白死在农村里。因为她不顾一切代价,迟早会回来。
就算她回不来,她的一双儿女有出息,定能带着她的一捧骨灰回到这片土地,安葬在大儿子身旁,日夜诅咒那群人不得好死!
抱着这个念头,林雪春咬紧牙关,一个女人吃着男人的饭菜,干着两个男人的活计。完全活成男人,硬是撑到分家,熬到今天,他们在北通重新建立起自己的家。
即便是租来的家。
那么他们呢?
当年那些混蛋眼下在哪里生活?是死是活,又是否还记得差点被他们逼上绝路的宋家?
林雪春骤然起疑,发现脚下的水渐渐变凉,心跳越来越缓慢。脑子里猛得钻出一个可能性。
“你说他们还会不会找上门来?”
眼珠子对准宋于秋,又好像不是他。
她在时间的长河中徘徊,局外人一样快速重温了过往的黑暗,混乱,绝望,眼里失了焦。
“要是他们来找冬子怎么办?”
“找阿汀怎么办?”
儿女是林雪春的命,大半的命。恐惧涌上头顶,她成了一个前言不搭后语的老小孩,咬牙切齿的撂狠话,说她要去买杀猪用的利刀,谁来找麻烦她就跟他们同归于尽,带走一个是一个,带走两个赚一个,谁都别想让她认命。
林雪春头可断血可流,就是不可瞎认命。
宋于秋任由她发泄了好一会儿,叽叽咕咕把肚子里积累的脏话骂完。她没力气了,他静静伸长胳膊揽住她,手指贴在茸茸的发上。
然后压过来,两颗脑袋轻轻贴在一块儿。
“不会来的。”他说。
不解风情的烂木头竟然会做这种动作,林雪春咽下喉咙里的苦涩,整片心间又酸又跳。
泼辣的脾气止不住,不经大脑地刺他:“你怎么知道不来?以为你是他们祖宗呢,你说不来他们就不敢来了?”
“不会来的。”
他自顾自重复着。后头其实还有别的话,怕吓到她,暂时就没说。
直到半夜三更,身旁林雪春鼾声震天。宋于秋摸出枕头底下的刀,尖端在小臂上一划,细长的皮肉伤痕里立即溢出粒粒血珠。
刀亮而寒骨,很锋利。
眼下四下无声,妻儿安睡。他这时才自言自语地喃道:“谁敢再来,我要他的命。”
语气无波。
风一吹就散在万籁俱寂的夜里,无处寻觅。
*
拜陆珣所赐,阿汀连着做了两天的梦。
第三天更是天不亮就醒了,平躺在床上发了好久的呆。
外头鸟鸣清脆,旁边动静不断。阿汀默默爬起来,大清早抱着枕头站在隔壁房间外,趴着耳朵听了听,再敲门,“君儿,你是不是醒着?”
“来了!”传来中气十足的回应。
里头王君咚一下跳到地板上,三个大跨步冲过来开门,旋即扭身,飞一样扑回到床上,趴在枕头上奋笔疾书。
“那趟书店真是去对了!”
她笔不带停,语气激动:“那些名作家的我以前就看过,自己写着再看一次,感觉全他娘的变了。这两天我开始回味看过的,现在这灵感简直是滔滔不绝,源源不断。”
“昨晚我做个梦,决战武林巅的。那武功造诣,那气势恢宏,啧啧,打得天崩地裂实在是太精彩了,我没空儿跟你说了,得赶紧记下来,免得过会儿就忘了这么好的料!”
阿汀乖乖窝在边上,“那我不打扰你,你先写完。”
嘿嘿。
“理解之情感激不尽啊!”
王君做个手势,全身心投入到记梦的工作中去,笔画连得快要飞起来。大约就是传说中的下笔如有神,莫名走进一个境界去了。
一转眼就写完洋洋洒洒三大页,遣词造句精妙绝伦,绝对是她平日写不出来的。
“真的,你看这句话,一语双关吧?你看这段,是不是精准有力,很有风范?”
“我原本以为写,别人肯花钱买我的书,夸我写得好,我又赚了钱,再好不过!为了这个还在想,别的作家都是男主人公闯天涯,我好端端弄个女侠客,不讨人喜欢怎么办?没人愿意看愿意买怎么办?”
“现在发现错了,全弄错了。”
“我恍然大悟了,原来别人喜不喜欢,别人买不买,别人花不花钱,那都是别人给你的高兴。你不能把高兴难过指望在别人身上。其实人就该爱做什么做什么,要不是活着得花钱,得吃喝拉撒,我就当个乞丐满世界讨债去!”
她抱着本子双眼发光,最后四肢一摊,仰望着天花板发出老成的感慨:“我可不能被别人绑着,你也不能。我们是新时代女性,要为了理想而战。而且得是你自个儿的理想,不是别人给的!”
有道理!
阿汀海豹式鼓掌,没有一次不给面子的。王君哈哈大笑,抓着被子把她蒙在里头,小孩子似的玩来打去,最后累得呼呼喘气。
“你行的。”
静了片刻,阿汀用无比正经的口气说:“你是我见过最有自己想法的女孩子,你干什么都行。”
“谁知道呢?”
王君耸肩:“说不准我想得特别美,下手特别烂。听说没几个女作家能写武侠,他们都说女孩子家家局面不够大,写不出好的江湖。”
“别理他们。”
阿汀凝着脸反驳:“有很多种,江湖肯定也有很多种。大的人大的江湖,小的人小的江湖,他们没道理评好坏。”
王君被安慰得挺开心,翻了个面,趴在床上盘起手:“别说我了,你大早上找我干什么啊?是不是有事?”
“有点事。”
王君立马打了个响指,“陆小子有关是吧?”
“你要听吗?”
阿汀也趴在床上,脑袋靠在手臂里看她。
“听呗,随便听听。”
“好。”
阿汀一五一十说起来——当然要忽略掉黏黏腻腻的亲吻,她重点说了这半个月来发生的事情。他找到她,她找到他,有过刹那放弃陌生的他的念头,不过最后还是找回了熟悉的他。
然后他说喜欢她。
答应给她时间分辨感情,等着她去喜欢他。
前天晚上到最后,陆珣并没有做出更过分的行为。他好心放过阿汀,答应中午来吃饭,要求则是她的回复。
就在今天,喜不喜欢给个准话。
“哎呀我的妈呀,你俩还挺能折腾啊?”
眼皮子底下竟然发生这么多事,比更起伏跌宕一波三折。王君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的粗心大意,抽了一口凉气。
“你睡不着,就是在想回复?”
她立即表明态度:“不管你喜不喜欢,我肯定支持你。至于陆小子呢,要不是你嘴巴里说出来,我都不敢相信有人能惨成这样,娘不疼爹不爱的,他上辈子天打五雷轰了吧?”
“开玩笑啊。”
王君抓抓脑袋,啧了一声:“不过说真的,他这个样儿,感觉很危险啊。就里要有个终极大魔头,杀人如麻的那种知道吧?”
阿汀点点脑袋。
“最低级的魔头就是莫名其妙的魔头,投胎魔道天生爱干坏事。最高级的就是陆小子那样,没人疼没人爱,然后生出‘既然天下负我,我何不杀尽天下’的念头,想歪了,就成了魔头。”
“而且按标准情节,魔头大多有个彻底失望,彻底变坏的点。有全家灭门的,有爹妈偏心的,有惨遭诬陷的,还有什么心爱的人被害死,或是弃他而去。你懂吧?”
你就是那个点了。
王君没敢把这个责任压在阿汀头上,只能含蓄地说了说,“陆小子应该是经不起刺激的。你要是不喜欢他,得慢慢拉开距离。干点坏事也成。比如要他给你花大钱、朝他耍脾气,老对着他放屁。日子久了他不得劲儿,你们就好聚好散了!”
自觉出了一个完美的点子,王君很自豪。支着下巴反问:“怎么样?”
阿汀眨眨眼睛,“可是我喜欢他啊。”
王君:?
她压下脸,脸颊两边鼓起一团软肉,温吞吞地说:“好像还没有到他那个喜欢的程度,但是我已经,不可能忘记他了。”
“没人能代替他,要是连他都不喜欢的话……”
连他都不喜欢,还能喜欢谁呢?
这个世间再没有人比他鲜明耀眼了。
仿佛废墟之中盛开出来的一朵花,或是黑白画面中的一抹艳艳的红。陆珣就是某种特殊的辛辣味道,只要适应他,就再也戒不掉了。
“我喜欢他。”
小姑娘忽然笑开,轻而脆地宣布:“呆会儿就要告诉他,我是喜欢他的。”
王君冒出了原地蹦床的冲动。
以为小丫头片子迷失在情爱之间找她讨教高招,结果早就拿定主意了??
“那你来找我做什么??”
王君瞪着死鱼眼:“你要是说你太激动,激动到睡不着所以找我随便聊聊,我会揍你的。”
“真的揍……?”
“假的。”
王君扯开一个狰狞的笑容:“我挠痒痒!”
有点恐怖。
阿汀悄然拉紧被子,“就是想找你说说。”
“我们是朋友,应该告诉你的。”
说着还小心兮兮防备着,她是真的很怕痒。
“哎呦喂。”
王君一声怪叫,抱着脑袋原地蹬腿:“我就该猜到你要来这套!这么多年了我怎么就不长记性,怎么不上长骨气!!”
换成阿汀:?
“你就是收买我!”
阿汀:??
一脸迷糊找不着北的表情,笨死了。
王君舔了舔嘴唇,问:“来个不过脑子的快速问答啊,你觉得我写好看吗?”
“好看。”
“能有人愿意看吗?”
“能的!”
“我看不上狗男人,当个又穷又丑孤独终老的老女人,你会不会看不起我?”
阿汀抿唇,“你别这样说。”
“问问嘛,你别慢下来!不过脑子的快问快答!我钻了写的牛角尖,但赚不到钱养活自己怎么办?”
“那我存钱给你养老。”
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弄得王君甜滋滋的。
她天生不爱男女那点差别,不服气女人洗碗烧菜,男人翘着二郎腿在桌上等饭吃。她妈总说天底下不缺好男人,可谁知道一层皮下是好是坏?
王君对狗不抱期望,懒得沾染情爱。
不止一次觉得人生没劲儿,若非傻子阿汀误打误撞帮她找着一条写作道儿,白天黑夜给她补习,教她做功课。现在多半辍了学,窝在家里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呢。
她还是很感激阿汀的。
只是口上逞能:“嘿嘿,不用你养。”
“我妈给我算过命,八字重得很,早晚靠自己发大财的。以后带你去百货商店,手一挥,这家店包了,那家店也收了。美食一条街咱们全包,请没钱吃饭的人随便吃,没钱买衣服的人随便买。这日子是不是美滋滋?”
阿汀闷笑,“你这样就跟徐洁一样了。”
“该死,被她传染了!”
王君配合着做震惊状。说说笑笑大半天才扯回来,“对了,陆小子的事你最好别在雪春姨面前说。她把你当心肝小宝贝,舍不得喂猪的。下回我想办法给你试探口风,然后你看我脸色行事,记住没?”
这是什么话啊。
阿汀哭笑不得,还是应好。
“君儿。”忽然叫。
“啥?”
“你真好。”
“……”
王君女侠一言不发翻了个跟头,丢她一脸被子,叉着腰哈哈笑:“你看你又来了,八百年不变招。别想拿这套收买我!谁像陆小子那么笨,几个字就哄得找不着北。”
“不上你的当,我去隔壁逗大宝去咯!”
大宝便是刘家的宝贝孙子,不流口水不流鼻涕,好看得像个小童子。阿汀也喜欢大宝,连忙起来,“我也去。”
“不等你不等你。”
王君摇头晃脑做鬼脸,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