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珣不在学校的第一天,暴雨。
陆珣不在学校的第二天,多云。
陆珣不在学校的第三天,阴有雷雨。
反复折腾的天气无迹可寻,为军训添了不少难度。
今天大早上万里无云,天气预报也是形势大好。本以为能抓紧时间赶上进度,谁知道,刚把上周学的正步复习一会儿,这雨又哗啦啦下来。
全体新生淋成落汤鸡,非常狼狈。
教官们又开了一次简短会议,终于决定各个学院轮流使用体育馆,操练阅兵仪式上的队形及其演变。剩下的学生则由班级组织,坐在教室里进行理论知识的学习。
“大后天轮到我们学院用体育馆,在那之前——”
自班教官将两打书放在讲台桌上,左右都不薄,五十多份叠加在一块儿,能有一人高。
他拿起左边的书晃了晃,“军事理论。”
再拿起右边:“军事思想概论。”
同学们冒出不详的预感。
“周末进行考试,军事理论闭卷,不能翻书,好好背诵。军事思想概论开卷考,意思就是能翻书,只要你找得到答案就行,这个应该不用我再仔细说了吧?“
开卷考就算了,怎么还有闭卷考啊。
底下顿时一片唉声叹气,逗得教官哭笑不得:“站军姿那会儿谁说宁愿考试的?”
“这次个人军训成绩,按分数跟平时表现一半一半的算。班级学院成绩,就按平均分跟阅兵式一半一半的算。还有,考试这块要你们自己上点心,不合格的同学要扣学分的。别说我没告诉你,偷这一时的懒,以后毕不了业。”
“教官!”徐洁笑嘻嘻举手:“平时表现,你不会给我们打不及格吧?”
教官调侃:“你好好背书,我就给你打及格。要是你都及格了,我还有什么理由给别的同学不及格?”
同学们哄堂大笑。
徐洁是班里花样最多的学生,站军姿老偷懒,被隔壁班教官一抓一个准。又三天两头嚷嚷肚子疼,走趟厕所便没了影子,不在寝室不在医务室,至今没人知晓她究竟躲在哪里混日子。
这样的学生搁在别人手下,非得扒掉一层皮。也就她们教官脾气好,忍了徐洁,更不会难为她们了。
“教官,一定要在班级里学么?”有人又问。
班里闷热,两扇窗户刮不进多少风。这事儿早在教官们考虑范围之内,“不想在教室,就带上学生证去图书馆,那里有老师登记。其他特殊情况打假条,找我找班主任签名再说。”
“老尧。”
隔壁教官经过班级,敲了敲窗户,冲着里头问:“你好了没?赶紧的开大会去了。”
他们还得商量,阅兵仪式当天下雨要如何应对,做好万全的准备。
“好了来了!”
教官转过面来,最后道:“你们班主任下午临时有事,班长帮忙发一下书,坐在讲台桌这儿维护一下秩序。记住军事理论不能翻书,军事思想概论能翻书,别搞错了啊。“
“知道了——”
大伙儿把声音拖得长长,目送教官走出教室。一个个的上前拿了书,无精打采趴在桌上看。更甚者翻开书没十分钟,便被花里胡哨的专有名词看花眼,脑袋一歪,呼呼大睡。
徐洁就是其中之一。
林代晶休学在家,班长职责落在阿汀头上。坐在讲台桌上视野清晰,饭后光景正好犯困,看了看接二连三‘阵亡’的同学们,她在本子上记了个时间,决定十五分钟后,再把她们一一叫醒。
教室里就此安静下来。
只剩下电风扇叶子呼哧呼哧转着,有种时间停止的静谧感。
思想概论书太抽象了,一个字一个字全认得,连成一串却变成七弯八拐的神仙天书,看得人云里雾里,头重脚轻。
又有四个同学倒下了,阿汀忍不住也小小打了个哈欠。正想着出去冲把脸,耳边冒出一道熟悉的声儿:“这玩意儿看着真绕,是吧小师妹?”
说着还故意吹了两口热气。
昏沉的脑袋一下子清醒了,阿汀下意识抱着书退离讲台桌。扭头一看,竟然是南培!
又是他!
阿汀被他一而再再而三的骚扰弄烦了,板着脸赶他:“这是我们班级,请你出去!”
眉心紧蹙,圆溜溜的眼睛炯炯有神,白嫩的小脸紧绷着,但脸颊还有道浅浅的书页印子。这算什么发火,根本就是小猫崽子伸小爪,挠动人心来着的嘛。
南培笑了,他就爱惹女同学生气。你越气得面红耳热,他越是来劲儿浑身火热。
“怎么就是你们班级了?两年前还是师哥我的班级,转个专业就不能来逛逛啦?“
他大一瞒着爸妈报考中医学,扎在女人堆里潇潇洒洒。下学期被逼着改了专业,才被迁到北校区去。不过这南校区他常来走动,中医学学院楼更是来如自如,拉女同学到不少空教室里亲热过。
今个儿人多,不适宜动手动脚。南培眼珠子四周一转,眼疾手快抢过讲台桌上帆布包。
包里东西不多,三两下翻出两本本子红蓝笔,唯一用得上的,便是一张学生证。上头照片拍得干干净净,蓝底白面漂亮得很,直把南培看得心痒痒,便把学生证握在手里道:“小师妹,你一见我就要赶我走,这就太伤我的心了。”
“前天晚上为了给你唱歌,两天两夜差点把嗓子给练哑了,结果还被你们寝室楼下那老太婆臭骂一顿。你看我这一片赤诚,回回约你你还不给个准话,是不是太狠心了点?”
学生证在眼前晃来晃去,逗小猫小狗玩似的,阿汀知道他不会轻易还回来,便不抢。
“你陪我看部电影,我还你学生证,再请你下馆子好好吃一顿。带上你宿舍两个朋友也行,吃多少都行。怎么样,这主意不错吧?”
“我不去。”
小姑娘口齿细细,使劲儿咬出三个字:“你很烦!”
南培一愣,旋即大笑。
“小师妹你不知道吧?不少女同学开始嫌我烦,后来只怕我不烦,恨不得我一辈子烦着她们。”
他得意洋洋地扬起眉毛:“你是年纪小不懂得,这烦有烦的好处,但迟早你要喜欢上我的烦人,何必再这样白白浪费时间呢?你就给个准话,什么时候陪我看电影,我立刻放下学生证走人,绝不打扰你跟你的同学们学习!”
“不要脸。”
被骂了,南培反而夸夸其谈:“小师妹你还真别说,能像我这样不要脸约你的男同学,整个学校找不出第二个吧?那说明什么?说明我是最真心待你的,任你怎么说,怎么出糗,我还是认定你一个,你说我是不是死心塌地了?“
他没有羞耻心的。
油嘴滑舌能言善辩,说一句接十句,歪理一大堆,争辩起来更没完没了。
阿汀干脆不吱声,不要学生证了。
南培堵在门口,她抱着书不断拉开距离,他又死皮赖脸往上凑。这幅场景落在眼里,林鸽子不爽地砸嘴:“咱们帮个忙啊?”
“怎么帮?”
胆小怕事情的便回:“你不知道南培来头么?没听说过他这人么?你要敢坏了他好事,经得起他报复么?或者他转头来缠着你,到时候有人帮你说话么?没人帮,倒霉就轮到你了!”
“我帮忙喊一声不行么?隔壁说不准有老师。”
“得了吧。”
“老师有用他就进不来教学楼了,何况班级?你喊校长来都没用,还是别多管闲事了。反正咱们都在这儿,南培不敢干嘛的,万一有人说不好听的,你帮忙给做个证,够义气了。班长脾气好,不至于怪到怪到我们头上。”
瞧这话说的!
“我看你就是怕惹祸上身!教官老师都在说团结团结,军训就是为了培养团结意识跟精神,你还眼看着自班同学被欺负不帮忙,净给自个儿找理由!军什么训,你回家抱头躲在被子里算了,天塌下来压不着你头上!”
林鸽子同学天生的热情仗义,被再□□驳出火气了,那副来自北方的豪迈嗓门没把好关,不小心音量太大,引来不少瞩目。
更吵醒了徐洁。
“你们吵什么啊让不让人睡觉了?!”
学习时间睡大觉,徐洁理直气壮,且带着浓烈起床气骂道:“林鸽子你嗓门小点行吗?怕别人不知道你是打哪儿来的,你写个纸条贴脑门上,别坐在我前面嚷嚷!”
林鸽子眼前一亮,突然反应过来了。
她们班里来头最大,天不怕地不怕的活祖宗,除了徐洁还有谁?连班主任教官的面子都不给,说不准徐洁就不怕这南培呢!
她急忙把情况道来:“南培又来缠着宋千夏同学了。她们胆小不敢帮忙,你醒了得刚好。我打算从后门溜出去找老师找教官,要不你去帮忙顶一下?”
南培拖来一张桌子,把教室前门挡上,而后嬉皮笑脸纠缠着阿汀不放。
两个人你进我退绕着讲台桌绕了好几圈,走得都有点累,南培仍然滔滔不绝,如知了般聒噪,重复着看电影、看电影的事儿。
“行你去吧。”
背负使命的徐洁揭竿而起,捡起一根笔就往南培后脑勺上丢。运气好,砸中了,南培捂着脑袋转头,粗声粗气质问:“谁?!”
“我啊。”
徐洁站了起来,觉得自己很女侠,可惜王君那个敢写不敢出面打狗贼的怂包,没能一睹她的绝妙风采。
“不是让你滚蛋了吗你还来?”
她大摇大摆走上前去,往南培面前一站,指着鼻子开口发火:“被我们教官打了一顿鼻青脸肿流鼻血,被宿管大姨追着打,你这是不过瘾,贱得慌,闲得没事来找教训?听说你家来头很大啊,赶快报上名来让姑奶奶想想,配不配给我擦鞋!”
小丫头片子。
南培在学校里横行霸道多年,没几个人敢下他的面子。今年无端冒出个陆珣,挨了顿打爸妈还不敢开罪姓陆的,压着他上门道歉,背后让他收敛点,人外有人山外山,指不定学校里藏龙卧虎,有多少个能耐人物。
徐洁口气这么大,南培反倒心生忌惮,不敢冒风险自报家门了。
“这不是前天晚上说话的小师妹么?”
他认出她,上下打量着她,拿出一贯油滑的腔调:“小师妹你叫什么名?没记错的话,你跟宋小师妹一个寝室?”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你姑奶奶姓徐!”
这台词在里看过百八千遍,终于有一天打自己嘴巴里蹦出来了。真威风!
徐洁心里喜滋滋的。南培却忽然笑起来,意味深长:“我找宋小师妹说话,徐小师妹总跳出来接话。前天晚上我就在想,你做什么要对我那么凶悍。现在我算是明白了。”
“明白什么?”下意识反问。
猜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阿汀拉了拉她,小声提醒:“别理他了,别管他说什么,教官开完会马上就回来了。”
她怕徐洁脾气上头,动口又动手。
没想到应了那句怕什么来什么,下一秒南培便摸着下巴,摆出一副惋惜的神色:“徐小师妹,你还是死心吧。”
徐洁:??
“你的确很特别很有趣,不断有意找我的茬。我注意到你了,但我心里只有宋小师妹,只能拒绝你。而且就算没有她,我也不会喜欢你的。”
他清了清嗓子,“毕竟徐小师妹你这体态……对不起,我还是喜欢苗条点的。你这样未免太圆润了,我怕招架不住。”
此话一出,四面八方忍俊不禁。
徐洁勃然大怒,抓起一盒粉笔迎面甩在南培脸上。伸手还想盖个巴掌,却同时被两个人抓住。
“小师妹好好说话,别恼羞成怒打人啊。”
上回被陆珣打了一顿就够丢人的,要是当着四五十号人物,被一个小姑娘打巴掌,老爷们脸往哪里搁?
南培压低了音量:“真惹了我,就算是女人我也会动手的。不管你什么来头,动手还能比得过我么?”
徐洁气得发抖,手掌根被他捏住,挣脱不开。
“撒开手你个龟孙子!”
“放手!”
两个姑娘齐刷刷叫道,眼中皆是烧着怒火,很带劲。小娘们就是这点好,急得跳脚照样拿你没法子。她们那小胳膊小腿顶什么用?
又要顾着手顾着腰,真要动手就一个拳头的事。随手再摸两把,指不定人家爸妈为了名声,还得主动把小姑娘送上门,哭着求着他给个名分呢。
南培有恃无恐,借机提条件:“我松手,学生证也还你。明天晚上七点陪我看电影?”
徐洁当即呸了他一口口水。
额头青筋突突地跳,南培姑且忍下。施加力气抓得徐洁哇哇叫,仍是直勾勾看着阿汀:“再这么下去,别人可要误会你们两个为我大打出手了。宋小师妹,你到底怎么选?”
这是吃准了她们求助无门,跑不了了。
阿汀陷于进退两难的地步,脑袋瓜子心思转动起来,正思索着如何摆脱这个奸诈滑头的南培——
门边砰的一声巨响!
挡门的桌子应声被推出去老远,重重翻到在地上。大伙儿不约而同看过去,鸦雀无声。
南培背对着门,动作慢了半拍。身体连头转过小半,后背突然狠狠挨了一下,疼得他松开了手。
一声痛呼卡在嗓子眼,后脖又掐上一只冰凉的手,猛然一压。南培的脑袋便直直撞上讲台桌,刹那间撞得他脑子一片晃荡,眼前空白。
“嘶——”
下头同学们听着看着就觉得疼,纷纷抽凉气。
南培良久回过神来,才拿出全部力气龇牙咧嘴挣扎着,不假思索地吼了一句:“你谁啊?!“
“第三次。”
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对方嗓音轻缓冷戾,有种长剑缓缓抽出剑鞘的危险感。南培的后背立即浮起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是陆珣!
好死不死又被他逮住,怎么这么不走运?!
南培心下叫苦不迭,露出吃了苍蝇的表情。
余光瞥到紧接着赶来的院长,连忙梗着脖子喊道:“误会误会,院长,不是你让我来拿资料的么?快帮我解释两句啊?”
“啊?这这这......”
院长与南培爹妈交情很深,私下算南培一个不带血缘关系的好叔叔。这会儿莫名其妙背了个锅,左边是同学们疑惑不定的视线,前方是陆珣漫不经心丢来的眼神,他简直满头大汗,不住用手帕抹着额头的汗,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所有人都看着那边,独独阿汀睁着大大圆圆的眼睛,一眨不眨看着陆珣,挪不开视线。
好久没看到他了。
掰着手指头数起来只有四天而已,但就是觉着好久好久没有见他了,时间慢吞吞走动,犹如老婆婆的裹脚布,变得又臭又长。
恍惚间又是三年。
日子披盖上一层白纱,怪没滋味。这两天王君常说阿汀心不在焉,她自己觉得没到那个程度,推说天气太闷了,提不起干劲而已。
但再精心的谎言,骗得过别人,永远骗不过自己。例如此刻他冒了出来,如此始料不及,令人惊喜。阿汀忍不住眸光流转,熠熠生辉。
好像从冗长无趣的梦中醒来,整个人都活了。
她抬着眼看他,他没太看她,眯着眼睛,凶光淋漓尽致地呈现。过长的手指轻易拿捏住别人的命脉,压根不在乎院长漏洞百出的说词,直接掐着南培往外走。
“院长!!!”
南培的威风全灭,连连求救。
喊声大而凄厉,带着死无全尸的觉悟。以至于惊动隔壁班的同学老师,伸脖子睁眼睛出来看戏。
大约嫌他吵,陆珣提起膝盖往他下腹撞了一下,干脆利落,力道大又精准。南培疼得面色发白,冷汗直流,这下捂着肚子彻底没声儿了。
不少人想凑热闹,阿汀下意识也要跟出去看看。没到门口就被院长赶回来:“教官老师还有班长管好自己班的,都回到班级座位上学习。谁再出来,直接扣学分了!”
开完会的教官们全部回来了,后头钻出个深藏功与名的林鸽子同学。
他们在2班门口随口聊了两句,同学们依稀听清了。说的是神龙不见尾的校长难得露脸,大二的女学生消息灵通,胆子也大,竟然在会议中途冲进去,拿着大字报似的玩意儿,要求校长开除南培为首的不良子弟。
没想到堂堂北通大学,排名全国前三的高等学府里头,还有这样惹是生非的花花公子。
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嘛,校长大约不好意思被他们这群外来兵看热闹,好声好气把女同学请到校长室详谈去了。
前后脚的事儿。
校长身影刚拐进另一栋办公楼,这头新生便上气不接下气跑到跟前来,状告南培肆意出入教学楼,纠缠她们班长。
他们那年轻难相处的总教官,不知怎的变了脸色,周身绕着煞气冲了过来。活像是自家小媳妇被下三滥轻薄了似的,啧啧,这火气,那阴郁表情,还有下手的狠劲儿,杀父仇人不过如此了。
“太岁头上动土,我看那小子半条命没了。”
隔壁教官在脖子上抹了一道,象征着玩完。
“少胡说。”
自班教官推了他一下,左边又感叹道:“我前两天还在说,咱们这总教官鬼似的来无影无去踪,光丢下咱们训小姑娘,自个儿不晓得跑哪里去快活。还嫌他难说话,现在回过头想想,幸好他不跟咱们一块儿吃一块儿住,不然我该愁的就是,他这手脚功夫真难招架,住院部队给不给报住院费了。”
故作一瘸一拐的模样,活跃了氛围。
几个成天对着小丫头,话都不敢放开说的大老爷们,一连说笑十分钟,这才各回各班,又像老公鸡带着一群小鸡崽子,还得盯着她们背课本。
而教室里的阿汀,早就听得着急。
结合他们的话茬,以及陆珣的反应,不难推测出他要动真格。南培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手头亦有两分功夫。
理智觉得陆珣不会输,他没输过。但没法子亲眼目睹,不免担心南培还招,反手给陆珣造成伤势。
愈发不安,瞧见教官走进教室,立即举起手来,“报告!”
“宋千夏同学你有什么事?”
“我想去洗手间。”
万能借口。
教官当然知道这是借口,至今不清楚小姑娘与临时顶上来的陆珣之间有什么瓜葛。不过关于他们的关系,甚至对于陆珣为什么来学校,都有了隐隐约约的猜测。
尽管有点儿惊世骇俗。
他盯着阿汀看了一会儿,最后松了口:“去吧。”
“谢谢教官。”
教学楼里没声响,顶楼没人。啪嗒啪嗒跑下百阶楼梯,阿汀绕着教学楼稀里糊涂跑了一圈,支棱着耳朵,总算在细密的雨声之间,捕捉到异常的呼喊。
“学校里不能打架斗殴你们都停手吧!”
“再打下去出人命了!”
“陆教官他是大三学生,不归你管,差不多教训警告一下就得了!别太过火了!”
“南培,南培同学你赶快低头认个错,保证下次不来南校区捣乱,不来纠缠女同学!快点!”
阿汀循着声音跑过来,就见院长站在一边,不太敢介入他们的斗争,只能苦口婆心劝着。
奈何两边都劝不动,拳打脚踢你来我往,打得没了人样,犹如两头互相撕咬的野兽。
猩红刺眼的鲜血,被雨水稀释成淡淡的颜色,混着水涓涓漫过来,分不清究竟是谁的。
白布鞋沾染到丝丝缕缕的红。天边浓云乍破,轰隆一声巨响仿佛炸在耳边。
黑暗与光明。
电闪与雷鸣。
连着下了这么多天雨,闷雷滚滚不少见,闪电降临的次数只手可数。阿汀胆子大,不怕黑不怕鬼,不怕昆虫不怕耗子,独独在意闪电。
忍不住叫了声:“陆珣。”
不大的一声。她的嗓子向来温润,提到最高处,比不过寻常姑娘的一半。
但陆珣骤然停下了动作,仿佛被喊停的演员,或是被制服的怪物。所有四溢的失控的东西,连带着理智尽数回归,他收回手指,血肉模糊的南培摔在地上。
啊麻烦了。
没控制住来着。
陆珣挨了两个拳头,大拇指抹去嘴角的血丝,懒洋洋的坐了下去,暴露在磅礴的大雨里。漆黑的头发淋湿了,头低垂着,眉目神色藏在暗处,旁人瞧不出分毫。
“谢天谢地。”
院长一副几欲落泪的模样,三步并作两步上前,看看南培好不好。
在他看来,南培算不上好学生,的确围着女同学打转,然而从未闹出过大事。相比之下陆珣更为难以捉摸,明明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怎么能一言不合就打人?!
还把人打成这副模样,真真是残忍又古怪!
院长投去复杂的眼神,五分的责怪五分的畏惧。他看过那清高的副校长,对所有富家子弟不屑一顾,对待陆珣却是客客气气。大致就知道他大有来头,说不得怪不得,只能敬而远之。
因此就搀扶着南培,小心翼翼绕过陆珣走了,没问他要不要一块儿去医务室看看伤势。
麻烦了。
陆珣左手压着额头,指尖在发间摩挲,余光瞥见一双湿透了的白鞋。忽然就涌上一股乏力,尖锐的嘲弄,还有点久违的自暴自弃。
没劲儿。
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坐着,说不上狼狈,还是孤独。总之很难靠近的样子,无声拒人于千里之外。
阿汀还是一步一步走过去了。
走到跟前,他微微抬起头,狭长的眼穿过缝隙看着她。忽然勾起唇角,低低笑了一下。
“其实也没多少长进。”
顿了顿,反问:“是吧?”
既不是自由浪荡无所不能的小怪物,好像也成不了世故圆滑收放自如的成年男人。他以为丢了前一样,至少能完美维持着后一副假面。
结果不是的。
无论陆京佑使多少力气花招,哪怕他自己也在刻意压制。表面上改头换面了,事实上骨子里依旧享受着你死我活胜者为王的滋味,那最原始的、动物性的野蛮从未动摇过。
这不就沦为彻底的四不像了么?
陆珣想起阿香,很少想起她,此时此刻竟不禁怀疑她疯得没那么完全。
保不准是大智若愚,早早预料到他的下场,会变成一个不伦不类的笑话。因而不待见他,几次三番试图将他扼杀在摇篮里,免得日后活着伤人伤己。
是这样么?
大约就是这样吧。
冰冰凉凉的雨水掉进眼眶里,又掉出来,带着一些温度,身体更冷了。
“陆珣。”
他又听到她叫他了,轻轻柔柔的,带着安抚的意味。手指不由自主地动了动,犹如将死之人深陷在昏迷里,受到了刺激,手指轻微动弹了一下,表示他还活着。
还有那么点力气苟延残喘。
接着看到她慢慢蹲了下来。
头发软塌塌的,眼睫粘哒哒的。眼珠水洗过似的清明,伸手拨开他凌乱的发丝,白皙的手指搭在脸庞上,暖暖的。
“我有很多次,梦到你这样。”
陆珣垂下眼帘,笑了笑,“不停喊我的名字,让我把算术题写完,摆好碗筷,就做一大锅鱼只给我吃。你哥没得吃,在一边干看着。”
多大的仇,梦里还不忘跟哥哥抢。
我给你做啊。
想吃多少都可以,只给你做。
阿汀用眼睛回答着,但他话没说完。
“还有的时候。”
“我会梦到你,问我疼不疼。”
在部队里总是被针对的那个,排挤得正大光明,他一双拳头太过稚嫩,寡不敌众。常常被捉弄,被欺压,好像突然掉落到人世间的底端了,任谁都能上来踩一脚,吐一口唾沫。
后来更是。
为着点破东西,你争我抢尔虞我诈。原本没想要陆京佑那点儿钱财资源,送他还嫌脏。偏偏陆京佑阴险狡诈,有意给了他超额的看重,以至于人人觉得他要抢,不管三七二十一将他当作头号绊脚石。
连为难陷害他,都要争先恐后的来。
“你总是问我疼不疼。”
印象最深刻的是初来乍到的大年夜,房子里头是一派热闹的合家团圆,屋门外是天寒地冻的人世间。只有他,穿着秋天的薄料子,满身伤痛,怀里一只断了尾巴、奄奄一息的猫。
那次是他们欺负猫,他打了他们吧。连着一个所谓的妹妹一块儿打,在她小腿上划了一剪刀吧。大概。
记不清了,有那么多次类似事件。
反正就是落下把柄了,被赶出门去反省。他身无分文,不知该去找谁来治猫,走投无路的时候,陆京佑让罪魁祸首的老三来带话:只要他低头认错,跪满半个小时,猫就有得救。
十分钟又改口了,再加半个小时。
那天下雪了,陆珣面无表情跪着,用身体暖着猫,眼前忽然出现一个轻飘飘的透明的阿汀,问他疼不疼。
“不疼。”
他轻声:“你问疼不疼,我都说不疼。因为我知道你根本不在这里,只是做梦而已。”
生死之间的一场春秋大梦罢了。
雨仍在下着,打在身上生疼。
心里也很难受,那种令人发颤的酸涩在血液间弥漫开来,阿汀眼角微红。手指抚上他嘴角下方,被划破的一道口子,小声地说:“现在我在这里了。”
“陆珣,你疼吗?”
喉咙上下滚动,陆珣捉住她软绵绵的手。
“……”
“疼啊。”
发自肺腑的,日积月累的疼痛啊。化作两个沉甸甸的字发泄出来,他的眼睛黑得浓郁,犹如光照进不来的牢笼。
阿汀怔怔看着,下一刻双膝碰地,倾身抱了过来。
闪电再次一划而过,世界惨白。
但有两个人在角落里拥抱着,犹如两株缠绕生长的藤蔓。密不可分,相依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