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失去,仅仅一步之遥。
眼看着班长位子非她莫属,足足三百元整的助学金就在不远处招手——犹如精疲力竭的一场五千米长跑,好不容易冲刺到终点边上。刚铆足劲儿准备冲过去,然而下个瞬间,终点裁判、观众掌声全部化为虚有。
林代晶懵了。
“你已经让老师失望了!”
“为什么要用不正当的方式竞争班干部?!”
班主任的眉毛打成一团乱结,怒意鲜明。
话语如同一块棱角尖锐的石头,劈头盖面狠狠砸到身上,鲜血涓涓的流。
林代晶兀自仰头看着自己的姓名,那被刺眼红粉笔砍断的名字,拼命掐着手心,告诉自己要冷静。
冷静下来,一定有法子摆脱这个局面的!
她又不是傻子,大张旗鼓到处去贿赂!
全班四十六个姑娘,扎堆起来自然要比较,比学习比样貌比家世,你比我比或是莫名其妙被别人拿去比。别看面上风平浪静,其实私下暗潮翻涌得厉害。
尤其是宋千夏处处惹眼,挑不出半点毛病,别的女同学怎么可能对她毫无意见?
林代晶特意花费过很长时间观察班里的女同学,自然知道有谁不喜欢咋咋乎乎的前班长林鸽子,又有多少人绕着宋千夏走,不愿变成衬托鲜花的破绿叶。
秉承敌人的敌人是朋友观念,林代晶挑她们下手,拼拼凑凑出十个票。数目不够,便走访穷苦农村同学的寝室,挨个儿许下各式各样的好处,又多出十票,勉为其难与宋千夏打个平手。
这事儿做得隐秘,姑娘们绝不会承认自个儿心胸狭窄,暗算同班同学。而农村同学们瞻前顾后,生怕被老师厌恶,怕处分怕扣学分更怕没有大学上,不可能说出实情。
那么老师口中的举报人,是谁?
张口乱咬人的疯狗徐洁么?
猜测逐渐成形,林代晶稳下心态,柔声反问:“老师,您能不能告诉我,是谁主动举报?”
班主任不说话。
她今早接到电话,得知林代晶私底下的作为后,打着伞在食堂路上拦下好几个学生问话。其中不乏支支吾吾打结巴的,但的确没人提起贿赂这个字眼。
仿佛早早统一过行径,抓不着证据便死不开口。无论如何威逼利诱,她们只管咬定,林代晶跟室友处不好,希望找她们交朋友。非要买东西请她们吃,实在跟班长票选的事无关。
班主任口中的主动举报,不过是托词,本以为十八岁的小姑娘心性不定,诈一下足够逼出真话。没想到林代晶大吃一惊后,竟有余力反过来抓她的漏洞。
便沉着脸道:“我答应过那个同学,不会把她的姓名说出来。你只需要回答,到底有没有为了当班长使过不入流的小手段?”
果然不说。
林代晶更有把握了。
她打娘胎里的瘦弱,医院检查不出好歹,只说肠胃不好收不住营养,因而越是长大越是满脸病相。
从小到大听过最大的词汇是可怜,她便照着镜子做过无数出喜怒哀乐。
那种掺杂着无奈的苦笑,招之即来。
“我很想当班长,尽自己所能为班级服务。但绝对不是通过这种手段啊。”
她抬起眼说:“我给同学们买零嘴儿,就像老师您请我们吃西瓜冰糕一样,纯属个人行为。亲近农村同学,只是担心她们在学校里有所不适应而已。提前把自己当成班长,是我的错。”
“老师您要是不相信我单方面的说法,能不能把举报的同学叫出来,让我跟她解释几句?说不定误会就能解释开了。”
一番话说得诚诚恳恳,闹得事态之外的同学们皆有怀疑:“你们说林代晶到底有没有.......”
“早不折腾晚不折腾,偏挑这个时间点儿关心同学?你们爱信不信反正我不信。”
“指不定人家真一门心思为班级服务,以为当定了班长,一时高兴表个态而已。左右是她兜里的钱,真金白银买的东西,不偷不抢,要请谁吃轮不到我们管吧?”
左边有理右边也有理,夹在中间的同学啃着西瓜道:“这就叫做各执一词口说无凭,还是对峙吧。”
“我看行。”
你一言我一语,顺带四下左右看看,玩笑道:“真想知道谁举报的,怎么不出来?是你不?”
“我还说是你呢。”
底下乱糟糟,终究没人主动站出来认领。班主任那边老半天交不出人,看来是骑虎难下了。
局势凝滞,林代晶颇为得意,犹在庆幸自己足够镇定,没被套出话来。始料不及传来一道声音:“老师。”
阿汀举起手来:“我有东西想让您看看。”
是那封信。
林代晶以电光石火的速度反应过来,脱口而出一句:“那不是我写的!”
众人一愣,目光古怪瞧着她。
徐洁双眼一亮,反唇相讥:“什么不是你写的?东西还没见着个影子,你心虚个什么劲儿?”
低头拿过阿汀手里的信封信纸,她摊开,大大咧咧当场就给念了出来:“我出生于一个八口之家,底下三个弟弟。父亲在我三岁的时候就去世了,七岁爷爷重病在床,去年奶奶又患了痴呆症......”
好耳熟的说辞哇。
林代晶没少在众人面前提过自家情况,这封信比她说得更详细些。班主任对这事儿略有耳闻,立即叫徐洁把信拿到讲台桌上来。
“好啊。”
徐洁化身为腰缠万贯的大老爷,大摇大摆走下阶梯教室,经过林代晶面前时,故意掂着信纸在她面前晃悠好多下。猫逗耗子似的,嘻嘻笑道:“心慌不?想抢不?”
林代晶使尽力气维持着脸上的冷静,“又不是我的,做什么要抢?”
“嘴硬着咯。”
徐洁把信递给老师,扭头呸林代晶一口:“真以为我们拿你没辙啊死人脸?真蠢!装样子陪你玩玩都信,我有的是后招,等会儿你鼻涕眼泪糊一脸都不够给姑奶奶下跪求饶的!”
后招?
真的假的?
林代晶惊疑不定,不过谎言越扯越大,已经收不住了。
她暗地里打量着被贿赂的同学们,眼神告诫她们千万不要自乱阵脚。口头继续反驳:“徐洁同学,我知道你对我有意见。只是没有证据的事,希望你不要——”
“够了!”
班主任一目十行看完信,发出掷地有声的两个字。大家伙儿从没见她发过这么大的火,吓得瓜都掉了。
“林代晶!”
亲切的同学称谓没了,班主任侧身看着林代晶,怒极了,“老师原本觉得你学习成绩中上,更难得的是精神可嘉。竟然没想到你说话做事聪明,做起不正当的事来更聪明!通过这种手段暗示宋千夏同学退出班干部竞争,这是你这个年龄该耍的手段吗?!”
“还不忘贿赂同学!你这两把抓得严实,来我们中医学专业真是太荒废你的缜密心思了!”
怒极反笑了,面颊嘴唇且笑且颤动,班主任难得生这么大的气,说明真的失望至极。
阿汀没在班会伊始交出信,就是以防万一,怕班主任过分偏袒家境差的学生。届时觉得这封信饱含辛酸,更加爱惜林代晶而把她当作小心眼的人,那就自找麻烦了。
现在看来班主任心思门儿清,没那么容易被蒙蔽。好像是她太低估大人了。
然而信纸摔在林代晶脸上,她没有露出班主任想象中的惊慌失措。反而掩着下巴簌簌落下泪来,带着哭腔辩解:“真的不是我写的......您可以对比字迹......”
啊。
林代晶心思细腻,竟然故意了其他字体,这下难办了。
阿汀微微蹙眉,班主任亦是哑口无言。
她手把手带过三四届学生,自认为练就一双好坏分明的明眼。前头差点被区区小姑娘糊弄过去,就已经够恼火的了。万万不料到了这个地步,小姑娘犹不认罪。
最可恨的是,她明知道里头猫腻不少,偏偏找不到站得住脚的证据。今个儿要怎么收场?
放过她或是另想法子感化她?
得了吧!
这姑娘做事不留痕迹,滑头如泥鳅。尽管没做出杀人放火的大坏事,但这背后的深沉心机足以令人惊惧!这种人留在班级里学校里,只会带坏其他好苗子!
很有自我坚持的班主任眉目下沉,冷冷瞪着林代晶。后者则是自顾自啜泣,瘦削双肩不住打颤。
局面再次陷于尴尬之时,门口传来敲门声。
众人齐刷刷偏头望去,自班教官与笑脸惨刀的白大褂医生站在门边上。
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班主任扫一样林代晶,抬起手腕看看时间,才十二点四十五。
收起怒容,她牵出一个客气而疑惑的笑容,她问:“我在给孩子们开班会,教官有什么事要说吗?”
“啊是我。”
医生嘶了一声,翻开手中深蓝色的文件夹,沉吟道:“你们班的林代晶同学,自称有先天性的心脏病。虽然没有借此开请假条,我还是抽空到她家走了一趟,询问过她的父母后得知——”
“好像并没有这回事。”
微笑:“至少她父母不知情。”
这不是骗人了么?!!!
班主任愣了一下,“她的父母?”
“嗯?”
医生一脸‘是的没错您有什么问题’表情。
底下同学喃喃:“不是说她爸死———没了么?”
“有过这种说法吗?”
医生耸肩,“我比较相信科学,排除大白天遇鬼的可能性,林代晶同学的父母平安健在没错。是谁说她父亲去世了?这个玩笑开得可不好。”
同学们内心感叹:你的幽默感也不好。
紧接着全部看向林代晶。
原因无它。
常常把三个弟弟与去世父亲挂在口中的,就是她本人啊。
*
“不存在先天性心脏病,按两年前的病历来看,五脏六腑都挺健康,是件好事。”
“顺便了解了一下林代晶同学的家境:爷爷去世,奶奶处于痴呆症初期。父亲任职于北通城外一家钢铁厂,正式员工,每个月六十块的工资,母亲主业是加工刺绣品。”
医生笑道:“总体来说还算不错。”
林代晶就这么一动不动站着,低垂着头,发丝遮挡住面庞,没人能瞧见她的表情。
但不管怎样,遭受欺骗的同学们义愤填膺起来,被贿赂的农村同学忍无可忍,趁机跳出来揭发她,数落她满口谎言。
班主任也没料到,一个临时班长的位子能扯出这么大的内情。下头同学纷纷说林代晶紧张班长,其实是为了助学金奖学金。
弄得班主任又气又郁闷,捏着鼻梁根压着肝火缓缓道:“林代晶同学,你知不知道助学金申请,不仅需要多方盖章,还会有专门的调查小组去你家附近调查实情?”
“你以为你随口说说,随便在纸上编造家庭背景。能骗过我们,就能骗过所有人了吗?万一被调查小组抓出来,你这个人,你这辈子都背着骗子的污名,学校会直接让你退学知道吗?!”
“骗子。”
“好倒霉啊跟这种人呆在一个班里。”
“竟然诅咒亲爹,正宗的白眼狼。”
“我还安慰过她来着,想起来真恶心。”
“哎呀我胃疼。”
无数凌厉的言语扎进心里,林代晶从未像这样颜面扫地。感到浑身血液逆流了,自脚底板直直冲上头顶。后背脖子立起一圈汗毛,她头晕目眩。
唯独恨意融在血里流淌!
她抬起头,突然以所有人都想不到的速度冲下讲台桌!猛然搬起边上的木椅子,冲向最后头安坐着的阿汀!
是她!
就是她!
她充血通红的眼睛里只看得到她了,犹如被激怒的母豹子,爆发出无限的力量,跨着大步要往那边去。
头脑差不多是空白的,徒留下厮杀的本能。
即便被追上来的教官扣住一只手,林代晶仍然单手甩出椅子。
班级里头近百只眼睛,眼睁睁看着它在空中划出诡异的弧线,居然远远撞在后头的墙壁上。椅背松散开来,椅脚一根木头骨碌碌滚下楼梯,这是要多大力气啊?!
“你奶奶的发疯了吧!”
徐洁这辈子光动口没动过手,看着她被教官双手扣在后头,手贱去怒捶一下她的脑袋。
没想到这人真的疯了,张开嘴巴咔咔咔要咬人。没咬着,上下两排牙齿便左右左右地厮磨起来。满目狰狞,那声音听得人直起鸡皮疙瘩。
“宋!千!夏!”
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她挣扎着还要往前,比男人更凶恶地怒吼道:“我到底哪里惹你了?哪里?!不就是亲近你两句凭什么朝我发火?!军训晕倒你是故意吧?故意碍着我的事,贱货,这事我都没找你算帐!!别以为你有多了不起,鬼知道你那些漂亮衣服是偷来抢来还是野男人送的!”
阿汀主动往面前走,林代晶眼睛瞪得更大了,要掉出来似的。不管不顾愈发阴毒骂道:“表面装得干干净净,你骨子里压根就是狐狸精变得烧!货一个,看着男人装拐卖巧,连教官都不放过!我看你巴不得脱光衣服贴——”
干脆利落啪的一声。
林代晶的脸偏过去,再转过来,眼睛几欲喷火!
“你打我?!”
“打了。”
阿汀收回手,有点红,还有点疼。
“凭什么?你凭什么打我你——”
在农村里生活三年的阿汀,拥有尖牙利嘴被誉为老泼妇妈妈的阿汀,耳濡目染之下学到吵架的精髓:字要少,力度要重,话得狠,不能讲道理。必须出其不意。
这样比较酷。
按照这个条件去搜索大脑库存,阿汀想起一句前世听过的台词。非常好用的样子。
于是小姑娘唇红齿白,凝着眉眼一字一字清晰有力道:“打你就打你,还要凭什么?”
哦嚯。
大伙儿不约而同目瞪口呆,徐洁:“牛逼。”
比个金光闪闪的大拇指以表钦佩。
而林代晶,薄薄青白的肌肤下脉络突起,仿佛青天白日发了狂的恶狗。她眼里没有你我他了,没有男女老少,猩红一片全是敌人,叽叽咕咕说她坏话,落井下石。
“闭嘴!”
她冲徐洁喊:“你就是个靠爹妈的废物!手上有几个臭钱自以为了不起么?肥猪!恶心稀拉的死肥猪!”
徐洁脸涨红了,二话不说上去撕扯头发。同学们急急忙忙上前帮忙扯开,不小心也沦为出气筒。
“林鸽子又出来充大头了,你想在多少人面前装好啊?装得跟真的似的,私底下还不是逮着我咄咄逼人么?怎么?看我好欺负?有本事你朝别人这样试试??”
“还有你!”
“穷得叮当响,嫉妒宋千夏农村来的比你有钱千百倍,装什么傻充什么愣说我坏话?轮得到你指手画脚吗?啊?”
完全变了个人似的。
抓着大半个班级臭骂一通,唾沫星子四溅。教官医生难以幸免,一个被讥诮多半看上了宋千夏,背后指不定来往多密切;另一个被痛批多管闲事,笑得色眯眯。
连班主任都包含其中,在林代晶口里,成了一把年纪装娇气大小姐,拿腔拿调的假性子。
最后是医生一针镇定剂下去,终于平息了局面。大伙儿面面相觑,郁闷得不知说什么好。
“好恐怖啊。”
好久才有人缩了缩脖子,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同学们感同身受,回过神来,小声议论着刚刚发生的事儿。医生怀疑林代晶心理有所偏斜,正找班主任商量如何处置她的问题。
徐洁经此一遭觉得老师挺无辜的,反应过来自个儿方才语气太冲,凑到边上想找机会道个歉。
而阿汀独自走到门边上,探头到教室外的左边看看,没人。再往右边看看,也没人。脑袋瓜子转了一圈收回来,有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咳咳。”
教官悄悄走到身旁来,目不斜视低声解释道:“宋千夏同学你不要误会,林代晶同学说的那些——”
大约事后想想,也觉着自己过分关注她了,怕引起不必要的揣测吧。
阿汀轻微笑了笑:“我知道的。”
“你知道?”
阿汀想了想,还是问出来了:“他没来吗?”
教官老半天恍然悟过来,答:“半路被叫走了。”
不太清楚他们两人之间是什么关系,出于谨慎原则,教官摸着良心补充:“一男的,好像是个律师。”
“喔。”
阿汀没再问了。
因为林代晶发疯的事情,班级整体下午心不在焉。察觉到这份别扭的气氛,教官干脆放弃训练,带着她们去找隔壁班,一块儿学唱军歌。
唱着唱着气氛活跃起来了,直到傍晚才听说,班主任下午往林代晶家里走了一趟。与林家父母商量过后,决定暂时让林代晶休学两个月。
就算那样班主任也不愿收她了。之后是转班是继续休学,还是退学,全看林代晶自个儿决定了。
如果她恢复正常的话。
晚上回寝室时,林代晶的东西已经被收走了。徐洁绘声绘色给王君转述传奇班会的故事,尤其将阿汀那个巴掌讲得生动形象。
顺便给自己编了两个巴掌,编出林代晶哭着道歉求饶的戏码,弄得王君拍手称快,大喊恶人有恶报。
阿汀则是安静趴在阳台边上,巴眨眼睛看呀看的。天际乌云密布,色彩愈发的浓重,又过了半个小时,第一滴雨落下来了。
细雨朦胧如烟,笼罩着万物。阿汀歪着脑袋靠在胳膊上,忽然被王君拍了一下肩膀。
“下雨了。”
她表情复杂:“你明天真要跟陆小子看房子去?孤男寡女要是闹出什么事,雪春姨要打断我的腿。”
“当然你的腿也逃不了。”
阿汀笑了一下,眉眼打个小弯儿。瞧着袭来的夜色,温温吞吞道:“应该不能一块儿了。”
他忙呀。
说好的看房子,不知道做不做数了。
就算做数也没用,因为忘记约定时间了。
王君听了很高兴:“那就好!”
好吗?
阿汀看着她,她连忙把握时间,给小伙伴传输男女有别狗贼危险的重要思想:“傻子阿汀我认真严肃跟你说,陆小子现在太张狂了,太能算计了,你别傻乎乎上他的当晓得不?”
“比如中午那事儿,他凭啥管这么多?我们感情多好,怎么就不能夹菜了?多大的人了还搞独权,你不能光惯着他,下次要凶他,让他滚一边儿去......”
阿汀心不在焉应着。
说来或许残酷,寝室里少掉一个人,没有造成任何影响。恰巧小书呆子留在寝室里,凑成四人组玩了两组飞行棋,热闹得不行。
宋婷婷一如既往踩点回来,满身烟火气。混不在意瞥一眼对面空掉的床铺,问都懒得问,打着手电筒洗完冷水澡,躺下睡了。
十点半,520寝室静悄悄,五个姑娘睡着了。
午夜十二点,警铃大作。
“哎呀我的妈呀,谁要命啊?”
王君绝望地翻过身,被子捂在耳朵上。
外头一阵一阵的哨声,有人敲门。
左到右依次敲三下,急吼吼丢出一句话。阿汀迷迷糊糊坐起来,凑到门边,支着耳朵听清楚了,转身爬回去推王君:“君儿醒醒,要查寝了。”
“杀人了还是放火了,查什么寝?”王君含糊呢喃着,骨头睡软了,根本起不来。
“是军训查寝。”
阿汀自个儿也打了个哈欠,拍拍她:“十分钟穿好军训服叠好被子,应该要查仪表整齐和寝室卫生情况的。”
军训开训大会上说过,半个月里不定期检查寝室,至少半夜抽查一次。当时大伙儿觉着男教官走不进女寝室,以为这话对北校区说,便没当回事儿。
没想到它来得如此突然。仿佛预料到明天取消军训,今晚会有不少本地学生偷偷溜回家似的。
真让人措手不及。
阿汀一边叫着赖床的室友们,一边艰难叠被子。脑袋晕乎乎的,平日三两下能叠好的豆腐块,今天怎么都叠不好。
索性不费功夫了。包住被角弄个大致的形状,踩着小梯子下来,躲进卫生间里换衣服。
其他人陆陆续续也起来了,兵荒马乱换衣服收床铺,十分钟飞快从指缝间溜走。
门咚咚咚响了,教官催得又急又大声。实在没法子拖延,率先收拾妥当的阿汀朝室友们说了一声,过去开门。
然后不期然看到了他。
一如台上讲话那天,穿着笔挺的军装。军帽压得很低,锋利的长眼陷在阴影里。低头看她时,有种被剥光的赤!裸感。
陆珣。
下意识默念这个名字,眼神相触的时候,心脏没由来停滞刹那。
紧接着又铆足劲儿狂跳起来。
*
教官们挨个儿检查寝室,学生们在自己的床铺边上站军姿。
负责520寝室的当然是陆珣,他在王君徐洁暗搓搓的四眼嫌弃中,不紧不慢理直气壮地走了进来。
王君:假公济私!
徐洁:臭不要脸!
俩姑娘迅速抱团建立反抗狗贼的统一联盟,决定坚决维护小姐妹阿汀的清白声誉。
然而只见陆逊随手掂起桌上的飞行棋子———徐洁的,忘记收起来了———偏头,自下而上打量宋婷婷两眼,冷冷道:“着装不整,出去五十个上下蹲。”
王君:哇塞!
徐洁:哇哦!
阿汀默默低头扯了一下衣角。小动作偷偷摸摸的,落在陆珣眼角里,逼得他轻扯嘴角,带出个似是而非的笑来。
笑得眉目软化,沾染上星星点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宠溺。宋婷婷看了,心情就不很好。
当年回到日暮村里,听闻小怪物不告而别,阿汀重病一场。她误解为阿汀自作多情,到底捂不热小怪物那颗冰凉的心,白白得意一场,活该遭些报应的。
而如今她非昔日她,他亦非过去他。
她出落得美艳勾魂,迷倒学校里不少师哥新生。他样貌俊了气质贵了,合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偏他连正眼不肯给,就爱去看那乳臭未干的丫头片子。
明明梦里......
呵,不提也罢。
所谓的着装不整罚做上下蹲,宋婷婷并不听令,反倒是检查完自个儿的着装,硬气质疑:“我哪里着装不整?”
陆逊闻言偏过头来,深海一样的眼睛暗了一瞬,“教官没教你打报告?加五十个上下蹲。”
对面徐洁满脸的幸灾乐祸,仗着陆珣背对,朝着这边挤眉弄眼吐舌头,就差跳上桌子高歌热舞了。
宋婷婷一口气咽不下,冷着声音回:“报告教官,我着装整齐!你想假公济私说悄悄话,用不着特地找借口赶我走!”
真敢说耶!
全体投来注目,连阿汀都没忍住,悄悄探头看了她一样。
陆珣笑了一下,笑里带着轻蔑,活像阿猫阿狗在老虎面前挑衅,只取悦了他。
宋婷婷身高有一米七,算是姑娘中难得高挑了。在他面前依旧被死死压制着,瞥见他唇角边的小小弧度,骤然感到一股诡异的恶寒。
陆珣眯缝着眼睛缓缓逼近,越靠越近,悬在两根手指头粗细的地方停下。被他沉默盯着,不知怎的顿时像吞了块铁,身体变得无比沉重,脊梁骨慢慢渗出冷汗。
“你———”想干什么?
“脸长好了?”
他一下子拉开了距离,在宋婷婷面前摩挲手指,指腹刻意在指甲边缘徘徊,令她瞳孔一缩。
威胁!
这只毁了她的脸的手,分明眼皮子底下慢条斯理地威胁她!假如她不肯受罚,他绝对会再次出手毁了她的脸!比上次凶狠千百倍!
这个怪物!
怪物就是怪物,天生嗜血的性子不会改的!
宋婷婷猛然想起纠缠多年的噩梦,想起镜子里自己血淋淋的脸。不由自主往后缩,白着脸道:“我出去做上下蹲。”
她投降了,没走两步又被叫住。
“没打报告。”他语气轻慢。
忍一时风平浪静!
宋婷婷忍气吞声重说了一次:“报告,我出去做上下蹲!”
“三百下。”
“是!!”
莫名其妙就翻了三番,宋婷婷咬牙切齿应了声,带着不甘走出门去。
看完整场戏的王君只想说:佩服!
徐洁:算你厉害!
再次证明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是世间男女通用的志高真理!因此反抗狗贼的伟大联盟在成立三分钟后,正式宣布解散!
阿汀原先老实巴交站着,忽然手指头被王君碰了碰。眼珠挪过去,瞧见一个龇牙,王君满脸痛快的表情,逗得她无声笑。
宋婷婷少在寝室里出没,与她们井水不犯河水。不过年幼结下的仇恨并未因此淡化,双方两看两相厌的,时不时因芝麻大的小事儿怒目以瞪,反而关系更差了。
这会儿瞧见宋婷婷吃瘪,难怪王君这么高兴。
小心点。
阿汀指指她的站姿,提醒她不要太得意忘形了。
没事儿他看不着。
王军君咧嘴笑。
阿汀抬头,正好瞧见陆珣反手关上门,很微小的动作,却制造出一个密封狭小的空间。
私下里稍微放松点没事,不过当下陆珣顶着教官名头来查寝的。阿汀很纯粹把他当教官看待,不敢乱动弹,只是不断祈祷他不要翻被子,千万不要翻被子。
但他还是走到她边上,拨开薄纱蚊帐。肯定看到里头徒有虚表的‘豆腐被’了,还看了好久。
好丢人。
小姑娘长睫不住颤动,小脸俏生生的,目光躲了起来。她耸拉着脑袋只敢看脚尖,却也看到一道庞然的影子慢慢过来了。
沉默罩着她,把头顶灯光全挡住了。
你被子没叠好。
军训五天了你怎么连被子都不会叠?
床铺不整洁出去上下蹲五十下。
阿汀脑袋瓜子里来回滚着这几句冷酷无情的话语,冷不丁听他说了什么。走神没听清楚,便下意识仰头看他,发出一个迷糊的单音节:“唔?”
又乖又傻。
陆珣垂眸看她,眼窝深邃,眼珠子浓郁的黑。
“知不知道我来干什么?”
阿汀脱口而出:“查寝?”
“明天几点?”
阿汀没反应过来:?
“我来问你。”
他压着嗓子,慢悠悠地问:“明天几点出门?”
啊,看房子。
原来他还记得。
原来他拿查寝当借口,是特地来问这个的。
小姑娘眸光流转,刹那灿灿闪闪,漂亮得犹如盛着万千的小星星。她笑了,总是不知忧愁地笑着,轻声问:“九点行吗?”
行啊。
陆珣垂下长睫,心想怎样都行。
怎样都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