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人。
比陆以景来访的那天更多。
阿汀开门看见这人山人海,下意识反手关门。
“关什么门?!”
“贱丫头敢背地里算计我,今天看你往哪里躲!”
宋菇近在门前,左手握住门扉,右手探进来扯住她的衣角,要把她硬生生拉出来。
面目狰狞如女鬼。
小丫头片子力气小,铆足劲儿依旧扯不开她这只怨气冲天的手。宋菇正要得意,面前冷不防冒出一人。
高而瘦削,指骨分明的五指像爪子,准准地捏住她的手臂,生生扯开。旋即轻松地一掀。
宋菇被推得踉跄后退,不小心踩空石阶,又一屁股摔下去滚个圈儿。
野生野长的小怪物居高临下瞟着她,那双狭长细眸里泛着诡谲的金黄色,表情很是轻蔑。
她就忽然浑身发冷,皮肉之下的骨头,好像被他看得咔咔作响,即将惊惧到碎掉。
别看。
千万别看这双妖异的眼睛。
宋菇偏过头去,稳住心神,朝着身后的村民们喊道:“乡亲们你们看!林雪春自家做了阴损事,我这还没开口,他们先动起手来了,不是心虚是什么?!”
“是小姑你先动手的。”
阿汀睁着两只乌黑的大眼睛,拉住陆珣说:“上回你就突然打我们,他只是怕你又要再来一次。”
这话说的。
大伙儿听到过风声,宋菇趁小屋里头没有大人在,不分青红皂白,提着扫帚冲过来把两个孩子打了一顿。宝贝闺女被欺负了,林雪春自然心里不痛快,两个女人便在院子里滚打一场。
大屋小屋因此大闹一番,最后多亏宋老爷子出面、冬子恰好归家,这事才圆满解决的。
这会子听阿汀丫头的话,想来这事不假。
不由得议论起来:“要我说确实是宋菇先拉扯……”
“那你给说道说道,小丫头片子话不说一句,关门做什么?”
“上回出事,君儿丫头来喊林雪春,我在旁边听得一清二楚。说是大门绑得死死,宋菇母子把俩孩子关在里头打。这搁你家孩子能不被吓着?再见着宋菇能不怕?”
“一码归一码,欺负孩子就是宋菇不地道。”
不能任由她们说下去了。
要是让这群嘴碎婆子知道,婷婷当初撒谎诬陷阿汀的事,坏品行传扬出去,姑娘家还有什么脸在村子里呆下去?
宋菇连忙虚张声势:“小丫头年纪不大,心里头阴的阳的算计真不少,扯以前的事打什么幌子?你就说,昨天是不是你故意害我,差点害掉我半条命?”
“狠心胚子!”
诡计多端的小丫头,与蛮不讲理的野小子站在一块儿,令宋菇联想到自家女儿。
月初母女俩进城,头等大事便是上医院,你治脸蛋我补牙。大半个月下来,当妈的牙齿补得白亮,漂亮闺女脸上留下浅浅的痕迹。
“不在太阳底下仔细看,就没问题。”医生说:“白天出门擦一点粉遮遮就行,这种程度不至于影响生活,不要特别在意这个,饮食注意清淡,好好调节心情就好。”
不影响个屁!
再浅的疤痕也是疤,就是这个小畜生毁了婷婷漂亮的脸!贱丫头也逃不了罪责!
脑中划过女儿随口说过的话,宋菇狠一咬牙,背对着村民大声喊道:“阿汀,我看你是越来越邪门了!以前你是什么样,大伙儿一个村子的没人不晓得!光光在田里摔一跤,怎的整个人都变了?”
“别说什么长大了明白事理,我就问问你那五百分到底几分真假?你昨个儿在山里究竟挖些什么玩意儿,又是谁教你的东西?!”
在众人瞧不见的地方,她冲他们俩凶恶地笑,“你俩亲近这样,别怪我疑心你是邪祟上身了!”
陆珣是小怪物,与陆珣亲近的该是别的怪物。好比那只怪里怪气的黑猫,又好比全然变样的阿汀。
村民们眼色变了,相互的窃窃私语。
林雪春便在这时冲了出来。
她昨晚没睡好,翻来覆去的,发丝勾缠住纽扣,两口子便在楼上磨蹭许久。宋敬冬早上起来去后院鸡窝里摸鸡蛋,是她让阿汀先开门透透气,不想宋菇这没脑子的,这回竟然有备而来。
多番脏水听在耳里,她早已怒不可遏。
干脆一剪刀剪断头发,三步并作两步下楼梯,揪住宋菇的衣领便把她扳倒在地上。
重重坐在她小腹上,扯住头发抬手便是一个巴掌。
“林雪春!!”宋菇捂着头尖叫:“你干什么?!”
“我能干什么?你说我能干什么?”
咽喉中发出丝丝的‘嗬’声,林雪春不顾众人的惊呼,又是一耳光,“老娘今天发善心,帮那什么如来佛祖还是观世音的,先把你这邪祟里头的邪祟收拾了再说!”
“没安好心的臭婆娘,让你别找事别找事,你非想搅事?行,咱们看看谁能往谁头上拉屎拉尿!”
两人打得厉害又难看,老村长咳嗽两声,终于忍不住敲起拐杖来。
村支书当即喊道:“别打了别打了啊,多少人看着你俩,还拧巴成这样丢人不?!”
“林雪春你撒不撒手?!”
“撒你奶奶的撒,你爹妈没教好你,这大哥半个爹大嫂半个妈,我林雪春可得好好教你怎么做人!”
“我跟你拼了!!”
没一个肯松手的。
村长眉头微皱,拐杖抬起,打一下儿子的小腿,又指一下宋于秋父子。
“把她俩分开。”
外力介入,费好大力气才把母老虎生生分开。两边皆是披头散发拳打脚踢,打红了眼睛,口中叽里呱啦捡着难听话便往外丢。
“顾着你妈。”
宋于秋把护崽发了狂的妻子托付给儿子,转头将两扇木门大大打开,又道:“阿汀,把家里椅子搬出来。”
他的声音沙沙,犹如卡着刀尖,字字鲜血淋漓的。
因为他实在很少开口的缘故,场面不由得凝滞住,空气几乎停住不动。
村民们面面相觑,看着阿汀丫头往外搬八角椅,隔壁王君丫头探头,稀里糊涂就把自家椅子搬出来凑数。
野小子老在阿汀丫头旁边跟前跟后,最后也捏住一角椅子,散漫地拖出来。
真别说。
几日不见这小子,身板又大又结实,除去那对摄人的瞳孔不提,眉眼干干净净,还是很俊的。
“君儿。”宋于秋招招手,与王君说:“请神婆去。”
“哦哦。”
王君脚底抹油,推开人群跑得没影。
这是要做什么?
俗话有言‘咬人的狗不常叫’,或许顾忌到这层,大伙儿心有忌惮,一时之间竟不敢支声。个个屏息静气的,只见村长慢慢坐到椅子上,又慢慢问了一句:“有人说你们家偷山里东西去卖,这事究竟怎么回事?”
宋菇远远瞧见林姐给的眼色,立即道:“这事是我发现的,还怕冤枉了他们,昨个儿特意跟着他们上山去看看。谁晓得他们兄妹俩心肠歹毒,连起伙想要我的命!”
手指头直直戳着宋敬冬与阿汀,还移过去对准陆珣的鼻尖,把他也算在里头。
宋敬冬拍拍林雪春的肩,让阿汀乖乖坐下。
这事是他出的主意,该怎样说,总归他心里最有数。
“村长,村支书,还有叔叔婶婶们。”
他温温笑道:“事情闹这么大,中间不止一桩两桩误会,正好今天说清楚。就是怕婶子们站得累,不如回家带张板凳来,我们再细细的说。”
村支书凑到村长边上说了几句,村长微微点头:“既然是村里的事,你们不爱听的回去干活去,爱听的就按冬子说的来。”
很快,几十个人围着村子坐一圈,没有大屋的。
宋敬冬心里稍稍有数了。
“我们一样一样来,先说说陆珣吧。”
“阿香婶子出事时,我还在外头上学,只知道村长您的意思是,全村帮衬他到十八岁,之后随他过日子是吧?”
村长点头。
“我家住得近,有些事可能别家不知道,我家比较清楚。比如头三天您摔了腿,阿强哥只惦记着孝敬您,没空管陆珣。那时他生病挺重的,胳膊烂得差不多,差点废掉。亏得嫂子给过退烧药,我爸又帮忙割了烂肉。”
“之后陆珣便一直由我家照看着,大伙儿里头有人实诚,送来鸡蛋米面,还有不少约是忘了这回事。我们家没讨要过,更没有往您这告状过。包括前些天他在山上摔得厉害,送去医院花掉几十块钱,也是我们自家出的。”
“这桩桩件件的,全是为着当初村长私下说过,我们家住隔壁,方便搭把手。”
宋敬冬笑容转苦,颇为无奈的模样:“结果落到小姑子口里,我们一家子都是中邪,管这门子的闲事。”
“我……”
你们给点饭菜,跟贱丫头贴热脸能一样么?
怎么不见野小子亲近你们,独独亲近她?不明摆着她有古怪么?
宋菇越听越不对劲,觉着宋敬冬把她的话弄成别的意思。她急得团团转,但又一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村长握着大捧的花白胡子,瞧了瞧陆珣。
他是他看着长大的,初来村子个头小小,小脸灰扑扑的,躲在柱子后头颇有点儿怯怯。
一晃已经长得这样大,老实巴交坐在椅子上,两条骨棒子似的腿交叉,猫蹲在脚边舔毛。
仿佛再寻常不过的孩子,有爹妈心疼的孩子。
老村长不由得暗暗叹口气。
“这事……是你们家办得好。”
他沉沉道:“陆家有人来过的事儿,我知晓了。不管他们有没有给你们家留下好处,这是你们该得的,别人说不着什么。不过话说到这个地步,我就把他划到你们家去,大事找我商议,小事只算你自家的,中不中?”
宋于秋吐出一个‘中’,拿下全家的主意。
村民那头有点骚动,村长又道:“你们没轮着的不用管了,要有轮过的、舍不得给出去的米面的,只管来找我。”
大伙儿便默了。
半大小子三天能耗多少粮食?何况他们又怎会给过真正的好东西?
顶多拿出点红薯菜头,鸡蛋米面少之又少,冬子说得好听,纯粹给他们留面子而已。
再说了。
陆家给宋家多少好处,他们抢不到要不着,即便到手,还得怕人家去而复返,凶神恶煞上门讨钱呢。
平日嘀咕犯眼红是真的,不过宋家掰开了揉碎了说清楚,村长也发话了,她们自然没脸再说。
陆家再来,金山银山与他们没干系。
这事就算过去了。
“后山究竟是怎么回事,说说吧。”
村长点出大伙儿最惦记的事。
宋菇天不亮便挨家挨户的叫人,说是林雪春一家偷山上的好宝贝卖钱。这村里大家伙儿都不容易,靠着鸡鸭鱼猪与田地吃饭。突兀冒出个新活计,自然在意。
“你们家就是背着大伙儿赚钱,吃独食!”宋菇挣开束缚,一脸‘看你们打哪儿抵赖’的自信神色。
村民便齐刷刷望向宋敬冬,但看他面上没有分毫心虚,照常的噙着稍稍的笑。
“让让,让让。”
身后推攘,王君爸放下背上的老大夫,气喘吁吁道:“冬子,我把老大夫请来了,没迟吧?”
“麻烦您了王叔。”
宋敬冬笑眯眯,使唤阿汀去端茶倒水,转头招呼老大夫坐下。
早早料到今天这出只大不小,为防万一,他让王君爸大清早请老大夫来一趟。这来的正正好,分秒不差。
“老大夫,麻烦您看看这个。”
宋敬冬把半筐黄连拉给他看。
“就是这玩意儿!”
宋菇一瞧见‘狗屎生姜’便急,嚷嚷道:“他们昨天哄我吃得就是这玩意儿,弄得我上吐下泻整个晚上!”
老大夫拿起来掂量掂量,淡淡道:“黄连。”
“有毒性么?”
当然有!
不等宋菇吵闹,老大夫走她边上,两指搭在手腕上。大致问两声,宋菇不甘不愿地答了,他便松手。
“黄连清热去火,你火气重,下火泄肚不稀奇。”
至多脾胃虚,用量过度罢了。
这话老大夫藏在心里。
原因无他,谁让宋菇在他药铺里大闹过一场,打翻他好不容易熬制好的何首乌。
“您看这黄连值钱么?”宋敬冬又问。
“品相好点两毛钱一斤。”老大夫扫一眼黄连:“不过寻常药铺里用不着收那么多。”
又不是人人有想法有门道,能靠倒腾草药赚钱。
“那……”
“你们骗人!”
瞧这一老一少一唱一和,宋菇急忙打断:“这就是坏东西,昨天那贱丫头还骗我,说是去皱纹的!”
“阿汀你说过这话?”
“我没有。”
轮到兄妹俩摆台搭戏,阿汀摇头不认。
“分明就有,是你说的什么指甲盖五片十片的,他们全听见了,不信……”
不对。
他们小崽子捆成一团,哪里会帮她说话?
宋菇难得灵机动,改口道:“你们一伙子打掩护,你说你的我说的我,这事争不出什么来,姑且放着不说。”
“我就问你们兄妹俩,是不是去山上挖东西了?那山是不是全村子的?凭什么叫你们拿来赚黑心钱?!”
“是啊。”
“赚钱不带上咱们,这算个什么事?”
身后传来三三两两的附和,宋菇盘起双手,得意了。甭管林雪春怎样瞪她,她觉着这局稳住了。
而宋敬冬只是笑笑:“这话说得真不假,我们昨天上山挖黄连去了,我也算计小姑你了。”
吓。
承认得这样爽快?!
村民们半信半疑,只有宋菇激动到直拍大腿:“听到没?他自个儿都认了!林雪春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说你奶奶个头。”
林雪春恨不得扑上去,把她那口牙打得稀巴烂,得亏宋于秋紧紧箍住她手臂。
“小姑您别急。”
宋敬冬又道:“我也想问问小姑,你是不是去过河头药铺?是不是老大夫不收你的杂草的缘故,你背地里盯着我们兄妹俩?我们上山你也上山,我们挖黄连你也挖黄连?究竟是为了村子还是为你自己?”
“我们知道黄连赚不了几个钱,只挖半筐回家熬汤解暑。小姑你怕是挖得不少,是不是担出去卖了?”
老大夫摆手,代表宋菇没来过中药铺子。
架不住一个村子巴掌大,有人忽而开口:“我昨晚倒是瞧见宋菇,天快黑了还往外跑。”
“跟隔壁林家两口子,仨人骑一三轮!”
“上头是有两大筐玩意儿,还骗我说是煤炭!”
七言八语凑足真相,大伙儿心里便有数了:宋菇这蹄子果然不是好货,有意在毛头小子身后偷摸,原先也想吃独食来着。不过被反将一军,县城不收黄连。她占不到便宜,又不愿输给林雪春,便拉他们出来垫背。
于是这会儿宋菇如何叫嚣无辜,唾骂兄妹俩狼心狗肺,他们全然不想理会了。
不过……
“那草药卖钱这事是真是假?”
“你们心底多少想独吞便宜,不然做啥藏着掖着?”
大伙儿气势汹汹质问这个,宋敬冬连连摇头,“真想独占便宜,我们应当趁着两天上山把好草药挖光才对,光挖半筐不值钱的黄连干什么?”
有人问:“那你为什么不说?!”
“不是我想瞒着叔叔婶子们。只是村里几百口人,人人上山挖两斤,不出七天山都挖空了,草药值不值钱,还作数么?”
“何况这种大事,我一个毛头小子怎么能胡说?当然得找村长商量。”
宋敬冬早把事情做得详尽,因而淡然自若:“不信大可以问问嫂子,我前两天可一直在问村长什么时候回来,有大事想找他商量。”
村长一家子到场,哑巴儿媳妇也是在的,小鸡啄米地点头,咿咿呀呀地比划着。
紧接着,宋敬冬把打好的算盘给大家道来:
自家妹妹暑假闲得慌,翻出破医书瞎捉摸,没想到草药真能挣钱。不过这书字小又多,村里识字的人少,不必费力气细细的学。
还不如让老大夫说说铺子里缺什么,阿汀再带着村里小孩老人上山去采,点到而止。这样一来贴补大伙儿的家用,二来不坏山的根基,年年岁岁有钱赚才是妥当。
好话说到这里,别说村民们无刺可挑,连年迈的村长都禁不住点头。
他经历的风浪多,知道这里头建起‘村民——林家——中药铺子’的链子,上不越下下不越上,中间这环牢不可破。宋家小屋当然有牟利的机会,但这是他们家寻来的机遇,较旁人多赚些,是该的。
不禁感叹:一旦卖草药这条路子稳住,宋家小屋很快要起来了。届时大屋要如何自处?
村长是个谨慎的,怕宋敬冬好心遭凉心,特意在半个村子面前夸他:“你有心了,做事前想得很全,有你爸你爷年轻时候的厉害。”
“好好读书,咱们村子就指望你长出息。日后丫头小子们有什么麻烦,还得靠你帮忙出主意。”
话里话外敲醒了村民们。
家家户户谁没孩子,谁不指望孩子读书改命?
要说村里靠村长村支书顶天,这念书又是英语又是填志愿的,除了宋敬冬,还有谁弄得明白里头的条条框框?
真是糊涂了,事情没弄明白便受宋菇挑拨,开罪林雪春一家做什么?
打明儿起还得靠她们学认草药呢!
回过神来,个个说笑着赔不是,个个夸赞兄妹俩有能耐,爹妈教养得真好。转头便拿眼刀戳宋菇,咬牙切齿暗地里呸她。
宋菇满脸通红,正要开口,王君把神婆给带回来了。
宋家大屋全部到来,面色不大好看。尤其宋建党被蒙在鼓里,早饭吃到一半才得知这回事,匆匆赶来。
“宋菇!”连名带姓叫她,他凶道:“给我过来!”
宋菇连忙往角落里躲,死不肯过去。
摆明过去要挨教训,她又不是三岁小孩,当着众人的面挨巴掌可怎么办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混女子,你不过来我过去!”
宋建党抓住她,果真给了一个耳光。
常年在地里干活的手掌粗糙,洗不掉的泥土腥味。这回力道用得狠,宋菇半边脸庞当即红肿,浮出巴掌印子。
“你又打我!!”
宋菇哭着跳脚:“你就知道打我,到底我是你亲生的,还是宋于秋那杂种是你亲生的?!”
“阿眉你闭嘴!”老太太也生气了。
小屋闹完大屋闹么?
村长锤锤酸疼的腿,出来主持局面:“老宋,你别急着打,这儿还有一桩事没弄明白。既然云婆子来了,先让她说话。”
孩子们叫神婆,长辈年岁相近,常唤一声‘云婆子’。
“云婆子,你给阿汀丫头看看。”
村长想了想,“给陆小子也瞧瞧。有邪祟就赶走,没有就说个明白,省得有人拿着名头吓唬人。”
宋建党察觉到村长不满的语气,牙关咬紧,两侧咬肌突得分明。
女儿却不知收敛,抓着云婆子的手摇晃,非要她验证这俩孩子就是该死的邪门玩意儿。
林雪春差点又要和她打起来。
一片混乱之中,云婆子慢悠悠走到阿汀面前。
“你命里有道大坎儿,过了。”
她点一下她的眉心,留下小小的红印,再往旁边走,是陆珣。
她在他面前站很久,缓缓道:“你命里坎儿多,后头还有好多等着,仔细着别走邪了。”
再走便是宋于秋拉着林雪春,不让她打架。
“你们夫妻俩还有一道坎。”神婆定定看着林雪春:“尤其是你,当心紧着命。”
轮到宋敬冬,难得没坎,只要他多多帮衬家里。
云婆子绕过一圈,回到村长面前来,手指戳他的腿:“你的坎在这儿,有得几年好熬。”
村民哗然。
旁的坎不坎真假难辨,村长这腿真是准了。起初仅仅骨折,在医院里做过什么‘矫正’,大半个月后反而烂了肉,疼痛得厉害,偏偏医生查不出毛病。
神婆年轻时候料事如神,老了也没荒废功夫。想来阿汀丫头没什么差错,野小子就是怪,或许真不至于邪祟。
满村感叹,唯有宋菇不甘心。
“鬼信你个死老婆子!”
原本势在必得,万万料不到败得一塌涂地。宋菇心里受不住,天王老子顾不了,扯住神婆便大嚷嚷道:“老不死的东西,你是不是跟他们一伙的?是不是?!”
唾沫星子飞溅,云婆子只说:“人生在世必有坎,躲不掉逃不开,有的坎是天注定,有的坎是自作……”
“闭嘴!”
“我看你也是脏东西上身,怎么活到现在还不死?!”
云婆子微微笑了,抬眸道:“有的坎是天注定,有的坎是自作孽。而你宋菇自找的坎儿,凑巧就在今天!”
她的眼神简直如鬼魅入心,切肤滑过去,寒透心。
宋菇猛地一愣。
手指僵住,再一点一点松开。
她摇着头往后退,又被什么打了一下,膝盖剧疼,整个人扑通跪在地上。
“认错!”
宋建党压着她的头,往下摁:“给村子赔不是,给村长村支书赔不是,再给你大哥大嫂全家赔不是!”
“我不!”
眼泪不要钱地往下掉,容姿中上的脸被涕泪糊成一团,宋菇双手撑地,倔强地不肯磕下去。
有点惨。
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宋建党这样狠心,反而弄得乡亲们不好意思再怪罪了。纷纷劝他责骂几句就行了,这宋菇就是这性子,他们见怪不怪。
村长也不好再看下去,起身欲走。
“村长。”
出声的人竟然是宋于秋?
大伙有点儿惊,不知他要做什么。
家里人也不知他打什么主意,莫名其妙地瞧他。独独宋建党眉心一跳,眼看着他一点点站起来,犹如当年罚跪一夜后,他在他面前站起来,比他还高。
对他说:我不读书了,我要去外面闯。
宋于秋触到他的眼睛,也想起这件事。
想起更多事。
他年少时在街头火拼,拼得不是功夫而是不要命的劲儿。那时荒唐,手上常沾血光,因此心里暗暗发誓,娶妻生子后要努力挣钱过好日子,把犯下的亏心事尽数补上。
六十年代初他是十足的坏人,尾巴又是十足的好人。
不知这份赎罪是否太晚,最后他沦落到亲收剁掉一截手指,生生溺死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脊背渐弯。
后来就变了。
不想再多管闲事,不想再硬出头。所谓骨气也好,硬气也罢,他全不要了。只想沉默寡言,只想稀里糊涂得过且过。有一日算一日吧,日子到头便安安静静死去。
但是。
他的的确确,曾经想着、试着做一个英雄。
如今妻子满心委屈,孝顺女儿再三遭到欺压,他就忽然觉得,死去的热血重新沸腾起来,在四肢游走。
他想做英雄,多少年过去还是想。
只是这回不再妄想救世,他要保家。
宋玉秋彻底站起来了。脊背越来越直,身板越来越正。深邃锋利的眼径直看着宋建党,他沙沙地说出四个字:“我要分家。”
掷地有声。
不容置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