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汀有着一双会说话的小鹿眼睛,小脸儿很净,透着未长成的孩子气。
平日套着旧衣裳花裤子走来走去的小丫头,今日穿了碎花料的衬衫。下摆塞进方格花样的伞裙中,腰肢细细的,下头一截小腿更是笔直匀称,一身的凝脂雪肤。
犹如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忽然有点儿亭亭玉立起来。
“哎呀哎呀,这谁家小姑娘这么水灵?”
“原来是雪春家的小丫头。”
一瞧见阿汀母女,卖菜婶子便玩笑道:“我家儿子今年十六,在木匠师傅那儿学功夫。人高马大有志气,不怕苦累还疼老婆。家里两间瓦房,一大片菜园子还有三只老母猪,雪春婶子你看够不够格?要不要与我家结个亲?”
林雪春忍着笑,一个手巴掌拍向她。
“这股手劲儿。”
卖菜婶装模作样抬着胳膊,哀叹:“完了完了,我这胳膊多半废了,家里伙计全废了。赔钱还是赔丫头,林雪春你自己瞧着办。”
“我女儿赔给你呗?”相邻桌子有人抢话。
卖菜婶子回头瞧了一眼,“我这当婆婆的只认准阿汀这丫头了!”
又有人嚷嚷:“你上回见我女儿也是这么说的!”
“青菜来点儿?你家丫头真水灵。萝卜来两根?丫头多大了?结过亲没?”
“这卖菜婶一张嘴光会哄人,认准的儿媳妇没有五十也有一百了!”
“老娘们心太坏,就一个儿子你想要多少儿媳妇?”
“是不是得再生两个来?”
面对数口戏谑,卖菜婶子一拍桌:“我还不急你们急什么?生就生,生他十个八个的。还有谁想把女儿嫁进我家,计个数,要多少生多少!”
“大白天真敢说!”
“老不正经!”
大伙儿哄堂大笑,阿汀也轻轻扬起嘴角。
热闹之中,还是豆腐婆眼尖口快喊一嗓子:“我瞧见阿汀她班主任了!”
百双眼睛挪去院子门口,果真站着一个面生的男人。
穿的是汗津津的白衬衫黑裤子,臂膀薄薄,耳边架着方正的眼镜。面相斯文,颇为拘谨朝大院子里头点点头,一看便是文化人的做派。
原来这就是大败副县长的班主任。
大老远找到村里来做什么?难道也来吃酒?
纳闷,林雪春更纳闷。
这位老师不是有‘师德’,只拿工资不收礼,也不受谢师宴的么?
只见他快步走来,嘴里还喘着气儿,将手里打成卷的奖状递给阿汀。
“宋千夏同学,恭喜你拿下县状元。”
“只差八分没能拿到省状元,但老师已经为你感到骄傲。”
他神色振奋,只夹带一丝丝的遗憾,接着转向林雪春,“您是宋千夏同学的母亲吗?”
文绉绉的。
林雪春抹一下手,清了清嗓子:“我是,老师你……您有事?”
“是这样的。”
“刚刚县城重点一高的副校长托我问您,家里准备支持孩子继续上高中,还是选择中专?”
这年头的中专了不得。
上学免学费,毕业包分配,还能迁户口,几乎是百分之八十农村家庭的首选。
“肯定选中专啊。”
宋菇生龙活虎又是一只找事精,不知何时凑到身边来,忙不迭地开口:“嫂子你看你们家小屋,已经供着冬子上大学了。女孩子家家还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还不是照样嫁人生小孩?”
“您是宋婷婷的家长吧?”
班主任的脸色冷了点,“话不是这么说的。”
“国家政策年年在变,没有永远的铁饭碗。但只要你的知识储备跟上,随着政策和时代灵活应用,未来绝不会比中专生差。”
“希望家长慎重考虑。”
叽里呱啦一顿说,坐在这儿的至少八成人听不懂。
阿汀拿着奖状看呀看,仰头对上妈妈的目光。
“读高中!”
林雪春斩钉截铁:“我女儿还要考大学的,肯定要读高中!”
班主任绷紧的脸渐渐松缓下来,掏出一支钢笔。
“宋千夏同学,希望你好好学习,有机会来北通大学找老师。”
“谢谢老师。”
阿汀双手接过钢笔,看得宋菇眼红,忙拉着班主任往自己那边走。
“不好意思。”
班主任抽出手来,扫一眼板着脸坐在角落的宋婷婷,礼貌而冷淡地说:“我还有事,先走了。”
给脸不要脸!
眼看着众人欢声笑语给阿汀母子道贺,宝贝女儿怒而起身,宋菇连忙又得追过去拉她:“婷婷别难过,不就是一支钢笔么?妈给你买就是了。”
端菜上桌的王君噗嗤一下,对着宋婷婷扯眼睛吐舌头。
“讨人厌的撒谎精,吴老师都不想搭理你。”
宋婷婷红了眼睛,猛地甩开宋菇,“你别管我。”
“我是你妈怎么不管你呢?”
“你烦死了。”
一再保证会查明阿汀作弊的事儿,答应给她风风光光的摆酒,结果她坐在这全是鸡屎味的角落里。吃着半冷不热的玩意儿,被所有人看笑话。
“别跟着我了,你吃饭去吧!”
“那你去哪里啊?”
宋婷婷不耐烦地丢给亲妈一个眼角:“我要回家打电话给表叔,让他接我进城。”
明早就走。
傻子才留在这里继续出糗!
宋婷婷说完就走,后脑勺不知被什么东西砸中,一阵生疼。
“谁啊?”
打量四周找不着任何奇怪的人,她暗道一句‘真倒霉’,急匆匆跑回家去。
没人看见。
陆珣懒洋洋正在屋瓦上趴着,眼睛离不开那个小小的阿汀。
*
更没人看见。
村子另一头的祠堂里,王老婆子颤颤巍巍站起身,双腿酸麻膝盖疼痛,差点又摔下去。
“狗娘养的村长。”
“算起来我还是他远方大表嫂的姐姐,竟然要我老婆子这把老骨头跪祠堂。”
又冷又硬的水泥地板,破烂蒲团里头棉花不实,膝盖怼冰块一样的难受。
每天跪两回,犹如回到旧时代做媳妇伺候婆婆,一次只跪半时辰。但这日复一日的半个月下来,简直要人命啊。
王老婆子睁眼闭眼,脑袋里全是跪祠堂,有时恨不得晕他个三天三夜,说不准这事儿就过去了。
“外头闹啥?”
王老婆子问着小外孙女儿。
“宋家在摆酒。”
“高中酒?”
“嗯。”女孩的声音细若蚊足。
“你爸妈没给你饭吃?还是欺负我这老婆子耳背,你说坏话也听不见?”
王老婆子一把挥开她,又冷笑:“宋家就是没男娃,丫头片子也值当办酒?脱光衣服张开腿,下地煮饭干活洗衣服,谁管你高中还是大学。”
小外孙女在地上跌了一跤,仍然小心翼翼过来搀扶。
“宋婷婷多少分?”
王老婆子一时兴起地问:“你多少分?”
“她四百分。”
“我四百十六分。”
怯生生的性子,声音好歹大了点。
王老婆子浑不在意地扫她一眼:“丑成这样,也就能读点书。”
“泼妇家的贱丫头多少分?”
“五……”
“五十几分?”
王老婆子记得阿汀不是读书料子。
“五百……三十六分。”
小孙女咬唇道:“大屋的厨子跑掉了,外面是宋家小屋的酒席。”
“你说啥??”
灿烂的笑容与一口黄牙瞬间收敛,王老婆子狠狠推了一把小外孙女。
幼时神婆说她没有生儿子的命,她不信。谁知大半辈子的颠沛流离,肚子里果真一连爬出四个女儿,饿死两个病死一个。剩下那个唯唯诺诺的丫头嫁到隔壁村子里,也是个生不出儿子的灾星。
还有这小孙女半脸胎记,众人费尽心思,顶多夸一句‘功课好’。现在竟然连功课也输了?
“那贱货有五百分,你四百分?”
“没用的败家玩意儿!”
王老婆子一个巴掌盖下去,连带自个儿摔坐在地上。
气喘吁吁。
目光狠厉。
被老村长罚跪,被过路的大人小孩笑话,做红娘拉红线的生意也被搅黄了。她在这儿受苦受难,林雪春母女竟在风风光光摆酒席?
王老婆子一拳打向僵冷的膝盖,朝小孙女叫道:“你回村子给那老瘸子传个话。就说,要是他还有念想,今晚来村门口槐树下找我。”
“说错一个字我抽你的手心。”
“去!”
小姑娘惊慌的点点头,踩着小步跑了。
余下王老婆子一脸歹毒的笑。
*
仁和堂。
阿汀揉揉眼睛又看了一次。
黑底金字的牌匾,仁和堂三个字沉稳端立,韵味十足。
放眼望去一排排木制的小抽屉,空气中充斥着淡淡的中草药味,微苦。
没错。
是她最最熟悉的装潢和味道,是她生长十五年的中药堂。
阿汀在新开的店面前站了好一会儿,胳膊还提着一篮子的菜,立马掉头跑回村子里。回到自家小院子里,突然出现在王君面前说:“我们上山吧!”
活泼欢欣的语气,黑黑亮亮的一双眼睛,脸上还泛着薄红。
王君傻了一下,旋即一跟头跳了起来。
“好哇!”
答应得太爽快,阿汀反而有点冷静了。
她看着门边面生的、不知所措的小姑娘,有点儿好奇:“你是谁呀?”
“隔壁村的,找我抓蜻蜓的,我正等你回来一起去呢。”
王君一面摇着蒲扇,一面把脑袋钻到床底下去找拖鞋。
“要抓蜻蜓吗?”
阿汀稍稍犹豫:“那山……”
“山上也有蜻蜓啊,还有鱼有蝌蚪。”
上回王老婆子坑害村里闺女的事闹大之后,王君妈把王老婆子当成洪水猛兽避着,不许女儿到村子另一头玩。
王君认识王老婆子的外孙女,不过鲜少来往。
今天自己爸妈前脚出门,这胎记丫头后脚搁门口站着,支支吾吾地邀她去隔壁村子抓蜻蜓。
村子里有句老话叫做: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
武侠里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不过这丫头文文弱弱,动不动泪眼连连的,瞧着比阿汀还傻。王君看她实在不像黄鼠狼,小心谨慎拿头发挡着、不敢让左半张脸出世见人的样子,委实狼狈又可怜。
正犹豫要不要陪她玩,正好阿汀回来了。
自打结拜兄弟后,王君简直对她偏心到骨子眼里。瞧她为难的模样,立即道:“没事儿,咱们带上她一块儿玩就行了。”
管你的先来后到江湖规矩,真正的侠客就是不按规矩办事的。
“再把老虎帮给带上。”
“宋婷婷去县城之后,大龙那狗熊没劲儿抢地盘,青龙帮的小屁孩见着我就跑。好多天没打架我们闲得慌,刚好上山活动活动筋骨。”
阿汀歪头:“山上不是有狼狗吗?”
“狼狗住在山背面,白天不太出来,咱们人多动静大,它也不敢出来。就算遇见狼狗,吹这个就行。”王君穿上鞋,取下脖子上常常挂着的小竹哨子,挂在阿汀脖子上。
“祖传狗哨,我爷爷的爷爷留下的,别弄丢了。”
“我去叫人。”
说着便跑得无影无踪。
阿汀低头打量着做工小巧的哨子,余光察觉陌生女孩的视线。
不过等她抬头望去,她已经把脸藏乱蓬蓬的头发里,下巴简直要缩进圆领子里。
“你叫什么名字?”
阿汀对她笑:“我是阿汀。”
女孩嘴唇蠕动,但没声音。
不一会儿功夫,王君召集十二个孩子,一行十五人,高高矮矮排成一列长队。途径山下独一间的茅草屋,老奶奶又在喂鸡。
没有阻拦他们上山,只是不大不小的声音反复念叨:“小心,小心啊……”
也许是错觉,阿汀觉得她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好长一段时间。
天阴阴的,树林里弥漫着树叶的味道,潮湿泥土有一点点软滑。
孩子们随手捡来树枝充当拐杖,沿着曲径往上走。阿健走在末尾,一手把帮派老幺拖上去,一面随口说道:“那个神婆怪怪的。”
“不怪就不是神婆啦。”女孩子回。
陌生的名词引起阿汀的注意。
“神婆?”
“就是算命的。”
王君走在前头,对阿汀的‘没常识’习以为常。
“这是十里八乡唯一一个神婆,名气很大的,能看面相看手相测八字的。以前大家在买种子之前,排着队问她今年应该种什么。”
“不光村子里,县城里有人没了有人病了,有不干净的东西也要问她。”
“现在不问了?”
“她不当神婆了。”
“为什么啊?”
“没为什么。”
“为什么没为什么?”
傻归傻,还真不好糊弄。
王君一树枝深深插进土里,歇下脚步抹了一把汗:“世外高人就是这样的,时候到了不干了,或者天机不可泄露。这么笨的事情你也要问。”
“不过那神婆,给你还给你们家算过。”
仅仅听过一回,至今记得两家妇女抱在一块儿抹眼泪的情景,因而记得很深。
“说你十几岁有个坎儿,过去了就很好,过不去就不行了。然后说你家也是这样,前面日子不好过,将来有可能打个翻身仗。”
“书里里骗人的道士和大师都爱这么说,这几句话管谁身上套不行?反正我是不信的。”
又突然想起一件事儿:“对了,神婆最后一次算命,好像是给那小子算的。”
阿汀抬起白皙的脸:“陆珣?”
“天煞孤星一类的。”
王君记不清详细的话来,纯靠自个儿在武侠里的见解,乱说一通:“要找一个命中注定的人?”
她回头拉了阿汀一把,“要是真有注定的人,肯定是你。”
毕竟村子里没有别的什么人愿意亲近陆珣了。
王君想得理所当然,阿汀望着无穷尽的树木,轻声呢喃:“好像不是我哦……”
她曾问他要不要留下来,他不要。
而里的陆珣受过表姐的恩惠,毫不犹豫为她下山,为她开口说话,也为她学着认字读书。最后与狼狗与黑猫分道扬镳,他选择留在村子里做一个寻常的人。
邻居姐姐看完整本书,还说他对女主情深不悔,得不到回应才因爱深恨的。
也许……
不是女主就不可以吧。
想到这里,阿汀收敛目光,脚踩石头蹬了上去。
*
“这有一块刮片耶。”
“我找到断了的皮筋,连起来就可以玩跳皮筋了!”
“鸡毛毯子……哎呀坏的。”
“看我!”
王君扯下几根棕榈叶,三两下编成活灵活现的草蜻蜓一只,趁阿汀不注意,一下勾在她脑袋发丝上。
“你干嘛呢?”
“摘花?”
阿汀静悄悄蹲在一株三七面前。
上回以三七的根茎为药,帮陆珣治疗烫伤。实际上绿色球状的三七花也是万千中药材之一,具有清热降压、舒筋止痛的功效,颇为名贵。
“这玩意儿有什么用?”
王君凑近三七,歪头晃脑,双眼移出斗鸡眼。
“泡茶泡酒。”
阿汀边说边挖根取出:“治疗腰酸背痛、四肢酸软、跌打损伤和高血压高血脂很有效的。不过体寒感冒,孕妇经期不能喝。”
云里雾里。
但并不妨碍王君把小的们叫来,指一下三七,自然而又神气地发号施令:“把这玩意儿挖出来,下山给你们发糖。”
糖!
十二个小家伙争先恐后地摘起来,王家有胎记的丫头,也犹豫不决地蹲下身。
背篓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满,阿汀数数点点,正要背起来,被王君径自扛到肩上去。
她大手一挥:“抓蝌蚪!”
大部队浩浩荡荡往水声传来的方向走。
山间溪流叮咚,泉水清澈冰凉,小鱼间或一只,细小圆形的蝌蚪比较多,在石块下游来游去。
“癞□□是黑色圆形的,一大群。”
阿健煞有介事地给初次上山的奶娃娃讲解:“灰色一只一只的,才是蝌蚪。”
孩子们在水里踩来踩去,双手一兜,无论抓到什么都往空瓶子里放。
阿汀体寒,贪一下凉快便回到岸上,手指头伸进水里点一下,藏在阴影里的小蝌蚪立马逃之夭夭。
眼角树梢在动。
抬头望去,一双绝无仅有的琥珀眼睛闪过,一阵树影波动迅速传向远方。
是他,她知道是他。
他分明在偷偷看她,被她察觉又要逃跑。
手脚比头脑更快的动起来,阿汀下意识追了上去。
在浓重的乌云下疾速奔跑,花草树木模糊了界限,像流水一样往后退去。
小腿被尖刺利叶划过,枯枝碎石在脚心下滚过。柔软的发丝在灵巧跳跃着,空气逐渐变得稀薄。
阿汀停下来,上气不接下气。
周遭的深绿漫过来,她在树林间渺小。
处处有他,又处处没有他。
“陆珣。”
她只是想问:“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
没有回答。
沉默在枝桠间肆无忌惮的延伸,他像是一条狡猾的鱼,自手心滑了出去。
阿汀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这是最后一次了哦。”
她明白他的高傲脾气。
必须你先低头你先挽留,有时不止要你低一次两次,非要被再三的挽留,他才肯含含糊糊地答应留下来。
要是你只留一两次,他不但不会主动过来,还会怒冲冲把你推开,蜷缩成一团独自生气。
但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你好好的。”
她说:“我走了。”
没有回答,只有远处孩子们的喊声。
“阿汀老大——!”
“快来玩捉迷藏——!”
身后草木依稀的动静,有人踩断了树枝。
是王君或是陆珣?
阿汀侧过头去,望见一个笑容险恶的中年男人。
*
“君儿!”
“王君!”
阿汀被扑倒在地上,挣扎的同时不忘呼救。
然而远处的孩子们似乎已经玩起捉迷藏的游戏,欢声笑语轻而易举地压盖住她的声音。
阿汀灵机一动,拿起脖子上的口哨,吹起嘹亮的一声。
男人面露慌张,捡起一块石头砸向她的脑袋。
顿时头破血流。
试图丢掉口哨,连连拉扯不下来,他连忙用双手捂住她的嘴巴,喃喃自语道:“不、不怪我,谁让你嚷嚷这么大声,把她们引过来怎么办?”
“不对,过来也没关系,把这事传出去就行。没了名声,除了我没人敢要你。”
仿佛预见美妙的未来,他大大地咧开嘴角,展露出一口黑黄歪斜的牙。
“我娶你回家生娃娃。”
“男娃女娃一块儿生,白天晚上一直生,生多少我都养得起。”
话锋一转,“我有钱,三转一响早给买好了,你摔傻了我也肯娶你。你凭什么不嫁给我?”
“贱货!”
面目骤然狰狞,男人力道十足的巴掌盖下来,打得她愈发的头晕目眩,眼前重影层层。
“你不就是想嫁进城里做阔太太享福么?为什么不来老子家里享福?是不是嫌我老,嫌我丑还嫌我穷?”
“我日你奶奶个破鞋子,老子惦记你三年了,你还想去上高中?”
“狗屁!”
“老子把你栓在屋里,一步也不让你做出去,看你还敢不敢做白日梦!”
阿汀不说话。
一排细牙紧紧咬合,双眼清亮凝神,手指静悄悄地伸展,够到一块不小的石头。
“还敢瞪我?”
“老子以后就是你男人,你再瞪?老子打不死你!”
左手高高扬起,第二个巴掌即将落下。
阿汀终于握住石块,正要偷袭他的脖颈。
有一道影子从天而降,抓着男人的领子把他狠狠扔出去。
“谁?”
“臭小子敢坏老子的事?”
男人骂骂咧咧。
但他没想到,挣脱束缚的陆珣完全变回山间野物。脚板光着,也凝聚着凡人难以匹敌的狠劲儿。他的眼睛眨也没眨,猛地踹在他的脑壳上。
疼得他身体弹跳一下,半口血沫尚未吐出,他又骑坐到他的身上。浑身肌肉紧绷着,臂膀显出曲转的线条,他的拳头左一下又一下打进肉里,打得他血肉模糊,七窍流血。
“咳……咳咳……”
阿汀掀开眼皮,撑着身体坐起来。
这时候开始下雨。
确切来说,先是一道剧烈的白光闪过,照亮男人翻着白眼的血脸。而后闷雷滚滚,瓢泼大雨突然倾盆而下,气势磅礴。
“不要打!”
阿汀摇摇晃晃地跑过去,抱住陆珣:“不要管他,他会死的!”
陆珣差点把她也给甩出去。
要不是握住她时,手心里传来的细腻触感那样熟悉,她大概会被他一手丢出去,沿着山坡骨碌碌滚下去,成为死尸一条。
但他好歹从纯粹的恶斗中回过神来,手脚动作微动,侧头看向她。
阿汀触碰到他狠厉而残暴的目光,双手没有松开,反而更紧地抱着他。
“别打死他。”
她的声音和手在轻微的颤抖:“我们会坐牢的。”
坐牢。
陆珣不明所以,而那个下流的男人大约意识到性命无忧,竟敢朝他笑,迎面而来的一股恶臭。
这是挑衅。
野兽面对挑衅有来必应。
他弯起嶙峋的指骨,逼近他脆弱的眼皮,狠狠地往下一摁,再一勾——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男人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吼叫,像虾一样蜷缩成团,捂着血眼在原地来回打滚。
阿汀将手中的石头扔向他,抓起陆珣转身就跑。
雨越下越大,天色暗沉下来。
循味而来的狼狗聚集在山顶,发出高亢而阴森的嚎叫。
头顶的电闪雷鸣时有时无,憧憧光影迷离扭曲,世界好像只剩下黑与白色。
只有他们光脚在长久的黑暗中奔跑。
劲风吹乱了碎发,刮过鲜血淋漓的伤口,还模糊视线。阿汀不小心被绊倒,纤细的身体跌下去,半路又被陆珣捞回来站着。
一个眨眼的间隙,他松开手,走到她前面去,大步流星地带她下山。
留给她的背影冰冷而孤傲。
阿汀抹了一把脸。
是雨水是血,还是其他的什么东西,暂时没有心神去分辨了。
她垂下眼眸,小心谨慎地攀着树枝,抓着稳固的杂草,免得被软化的泥土滑倒。
好长一段时间没人说话,寂静无声无息地蔓延,除了心跳外一无所有。
他在前头不远不近地走着,双手插在裤兜里。耳尖时不时动一下,把哪怕最细微的动静也捕捉住,很少扭头瞥她一眼。
但常常在关键时候伸出瘦长的胳膊,粗鲁地抓住她的小胳膊,帮她在风雨中站稳。
“陆珣。”
阿汀叫住他,绵软的声音里流露出一丝丝的委屈和恐惧。
“我害怕。”
又多了哽咽,她那双漂亮的大眼睛泛起水光,小声问他:“你牵我一下好不好?”
陆珣转身面向她,眼眸危险地微微眯起,好像在犹豫要不要进一步的迁就。
她们已经走到半山腰了。
不过雨水也把她打透了。
头发软软垂着,睫毛湿漉漉的,水光流转的眼睛在静静地哭。
不大的一张脸沾满泥灰,被雨冲得依稀,但还是犹如一层浅浅的阴霾,盖灭了她原本的干净和剔透。
他看着不得劲,横冷的一字眉皱了皱。
陆珣往上走一步,捏着衣角,毫无预兆去揉她的脸。
粗糙的布料,粗鲁的力道,阿汀没有躲,乖乖抬着眼睛看他。
乖得太出奇了。
这个刹那陆珣有过开口的欲望。
转瞬即逝。
他把她的小脸擦干净,又发现眼睛那一块被擦得太糊,更加的脏兮兮。
指尖微微一动,覆上她冰凉的面颊,大拇指抹去最后的痕迹。
阿汀眨一下眼皮,眼角掉下一滴水珠。
他又用力而缓慢地抹去,这时才发现她左眼下面有一点小小的红,藏身于细密的下睫毛中,仿佛血红色的眼泪。
陆珣攥住她的手,包裹在手心里,转身继续往下走。
*
衣服湿哒哒黏在身上,后背冰冰凉凉的。
但陆珣的手滚烫,像暖手宝一样,凶猛的热度在指尖扩散,一点点攀爬至四肢百骸。
黑暗,大雨,闪电,雷鸣,还有恐惧。
全部不见了。
只有他的背影莫名散发着耀眼的光芒。
也许跟着这个人,能够走到天涯海角去,逃掉所有虚伪和丑恶的东西。
忍不住这样觉得。
阿汀定定盯着他的脊背,看着他短短的尖锐的短发,隐约眺望见前方的动静。
“她根本没有下山!”
“我要上去找她!”
王君心浮气躁地扯头发,扭头便要往山上走。
“天黑不能上山啊!”
“还下雨,路很滑。”
“老大你口哨都没了,会被狼狗咬的。”
“我们还没去阿汀老大家里看过,说不定她已经回家了。”
孩子们一窝蜂地拦她,她伸手拽出半脸胎记的丫头,气势汹汹地问:“王程程,你到底有没有看到阿汀下山?什么时候下来的?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胎记丫头支吾着不敢说话,眼泪一串串地掉。
王君似乎明白了什么,勃然大怒。
“你外婆是骗子,你也是骗子!”
“我现在就把你弄回去,要是找不到阿汀,就把你丢在上面喂狗!”
她不顾三七二十一地拽住她,连拉带拖往前走。
山下一片混乱,陆珣在这时松开了手。
忽然用手指勾住阿汀束发的皮绳,一下拉扯下来。
一团马尾刹那软塌,披散在脑后。
他低头打量两眼,又没头没脑地在她头上乱揉一把,将碎发弄得乱糟糟。渐渐遮挡住额角凝血的一道伤。
阿汀一动不动任他摆弄,安静地出奇,看他的两只眼睛也黑的天真。
人人说陆珣是怪物,不讲规矩不念情,既不说话也听不懂人话。
但卑鄙无耻的男人,在树林里欺负一个小丫头,大谈名声与大人间的那档子事。她懵懵懂懂,他明白多少?
或者说,他究竟愿意明白多少世间庸俗的事?又想要舍弃多少?
她不问,他不说。
陆珣的手离开她的脑袋,在肩上不轻不重地推了一下。
你回去。
我只送你到这里,仁至义尽。
他摆着漫不经心的神色,眉目刚毅而狂妄。
方才短暂的温柔恍如错觉。
“你不要回去找他。”
阿汀的咬字吐词还是那细,拥有一种没名堂的温软。
不过陆珣没再动摇。
他把衣角从她的手心里扯出来,往她手心里放了一样东西,又推她。
这次力道更重,阿汀踉跄地离开树丛,立即被眼尖的阿健发现。
“阿汀老大下来了!”
他们朝她跑来,而他躲在粗壮的树木身后,犹如消失掉的守护神。
“你没事吧?我要被你吓死了!”
王君双手搭着她的肩,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你怎么成这样了?”
“不小心……摔倒了。”
阿汀不太能撒谎,漆黑的眼珠心虚避开,小声说:“我想回家了。”
“走走走,我带你回去。”
孩子们簇拥着她回家。
漫漫雨中,阿汀回头望一眼,发现陆珣仍然靠在树边远远看着她。
低头。
握紧的五指慢慢松开,手心里赫然躺着两颗糖。
他把糖还给她了。
猫的报恩,也到此为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