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婷婷昨晚睡了一个好觉。
梦里的四百分,是全村第一的好分数。
好面子的外公为她大操大办,请亲朋好友来庆祝,又摆一桌谢师宴。桌上大鱼大肉,完全彰显宋家全村第一的阔。又恰逢表叔开着摩托车接她去县城,手把一转,轰轰的声音传遍大半个村子。
多么的洋气。
对了,小怪物也被她一时兴起所驯服。
他收下她的糖果和巧克力,他欠下她的恩情,任由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上刀山下火海绝不二话。
栩栩如生的梦境啊,宋婷婷记得好清楚,他本该是她的裙下臣,为她陡然站起。
那样高,那样具有男子气概。
但现在摆在眼前的事实却是,他只护着阿汀,不惜为了阿汀挨扫帚。
宋婷婷加快脚步走近门扉。
她逆光站着,阿汀看不清她的面貌,只见她勾起左右两个大门铜环,莫名其妙把门往外拉,要把他们关在屋子里头。
“门……”
阿汀探出半个脑袋,又被宋菇给打回来。
因为断牙的缘故,宋菇心头挤压好多天的火气,这下全部爆发出来。双手握紧扫帚狠狠地打,一下一下打在陆珣身上,还想寻机会去打阿汀。
口中叽咕念叨着:“我先打一个怪东西,再打一个坏心肠,替全村省麻烦,也替宋家省点脸面。”
“阿香生得小畜生,敢抓我女儿的脸!”
“还有林雪春生得贱丫头,见不得我们家婷婷的好!”
这是门已经由外关上,屋里完全阴暗下来,宋菇不明所以地回头看了一眼。
陆珣抓的就是这个刹那。攥紧阿汀的胳膊往旁边躲闪,同时弯腰抄起角落里的困猫,反手往宋菇脸上丢去——
“喵喵喵喵喵?!”
摸不清状况的猫在空中划一道弧线,四爪并用地扒住宋菇的脸皮耳朵,往她的头顶爬。
宋菇被抓了一脸花,丢下扫帚啊啊叫唤:“什么玩意儿?这什么玩意儿?”
“宋婷婷?”外头传来一声大喊:“你干什么呢?”
王君冲完澡出来了!
阿汀连忙跑去拍门,“王君!”
“阿汀?”
“你能帮我找一下我妈妈吗?”阿汀用最大的声音喊道:“她在收稻子。”
“你没事吧?”王君不大放心的问。
“嗯嗯。”
“等下再回来教训你。”王君恶狠狠地念完宋婷婷的名字,跑了。
阿汀转头,扫帚落在陆珣手里。
他低眼垂睫,半脸的凶猛,使着狠辣的力气,犹如老虎揉碾掌心的老鼠,左一下右一下打巴掌似的,打得宋菇脑袋晕乎找不到北。
宋菇双手抱住脑袋缩进桌子底下去,高声呼救:“婷婷快开门!”
门外回:“我正在解绳子。”
自家闺女竟然把门绑死,把亲妈锁在里头了?
宋菇语塞,不好在外人面前说道,便怒冲冲朝阿汀叫道:“阿汀,你这是出息了,连你姑都敢打?”
初次露面的姑姑,宋婷婷的妈妈?
阿汀拉住陆珣瘦巴巴的手肘,陆珣低头瞟她一眼,三分不认人的冷漠。
阿汀慢慢摊手。
她的手给过他饭菜汤水,给过他稀罕的奶糖,握过他的脚腕,向他要过空碗。现在这双娇憨白净的手,又向他要扫帚,要他的报复半途而废。
陆珣皱一下眉,很凶。
阿汀仍然不收手,静静悄悄地看着他。
哼。
陆珣把扫把丢到她手里,径自回他的窝里呆着。
既然她不要他的庇护,他才不要多管闲事。
倒是莫名遭殃的猫,怒气未消,三两下跳上他的大腿,喵喵喵喵地抗议,拿猫语同他辩论对错。陆珣把它拎到肩头,它消停了一会儿,又立足于高高的头顶。
这是一份天大的宠爱了。
猫乖巧地沉下来,收起尾巴,张着大眼睛做旁观的局外人。
桌子底下的宋菇,以为小丫头片子被她唬住了,立即手脚并用地爬出来。拍了拍衣袖,清了清喉咙,开口说出两个字:“我说——”
一扫帚拍在她的头上。
力道没有陆珣那么狠,但的的确确,盖在她的脑瓜儿顶上。
场面一时间很安静。
“你打我?”宋菇难以相信。
不知死活的小怪物也就罢了。阿汀骄横归骄横,顶多嘴皮子上头耍威风,更不敢在她面前造次。因为阿汀不怕爹不怕娘,独独怕严厉的宋建党,自然也不愿招惹她。
但阿汀想了想,觉得自己有点儿无辜。
“你先打我的。”
她仔细给她核算了一下:“你打我五下,我只还你一下,还很轻。”
我好敬重长辈了。
她黑莹莹水汪汪的眼,非常的真诚。
“你——”
“你为什么打我们?”
阿汀举起扫帚,好像正在犹豫,她对长辈的敬重是否过多了,该不该再打两下以求公道?
野性难驯的小怪物还在一旁虎视眈眈,黑猫不甘示弱地龇牙咧嘴。老大不小的宋菇,想到自个儿竟然被一个小子和一只猫打得毫无招架之力,不由得恼怒。
“谁让你们合起伙儿来欺负我女儿?”
阿汀蹙眉:“我没有。”
“没有什么没有?!”
宋菇咬牙切齿:“别以为中考五百分有什么了不得的,你考试作弊的事,副县长已经知道了。要不了两天就把你的分数全给勾了,送你一个零蛋!”
“我没有作弊。”
“你妈见不得我好,你也见不得婷婷好,想着法子算计她是不是?”
宋菇不管不顾,“我就知道,林雪春肚子里爬出来的果然没好货。她小时候也这样,大白天的和男人窝在一块儿不害臊,要不是宋于秋他脑子进——”
扫帚又打了下来,这两次用上八分劲儿。
“不准你说我爸妈坏话!”
瘦纤的阿汀站在她面前指点她,这幅该死的神气样,与林雪春如出一辙!
“我就说怎么的?”
宋菇偏要说,大喊着说:“你当你妈是个什么好玩意儿?三十年前的坏分子,鬼知道她使了什么花招给逃过去了。我看她就是破鞋一只!”
破鞋。
一个极具侮辱的字眼,越过门扉传进林雪春的耳朵。她一把推开听门的宋婷婷,好一身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粗野力道。
宋婷婷撞在柱子上,肩膀一阵剧痛。
林雪春一脚踹开了门。
“宋菇!”
她沉着脸怒喊:“敢欺负我女儿,泼我脏水?”
“老娘撕了你的脸,看看谁才是勾三搭四的破鞋!”
*
林雪春掐着宋菇的耳朵,猛地拽出屋子。
下一秒,她们打成一团。
女人之间的打斗,与男人之间的截然不同。
打耳光,扯头发,扯衣服以及声势浩大的满地翻滚。她们打得轰轰烈烈,手脚扭在一块儿,用指甲掐,用脚尖踹,又抓又咬无所不用。
打着不忘喊着,这时候轮到嗓门的比拼。
“林雪春!”宋菇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你这不要脸的破鞋,小心我爸妈把你赶出门去。”
“嚷,你大声的嚷,把他们嚷出来啊?”
“除了爸就是妈,没断奶赶紧滚回家包尿布去。”
“林雪春你这老泼妇!”
“我去他娘的诶,泼你怎么的,我唾沫星子泼你一脸,有本事你给泼回来?”
“没本事你就搁家呆着,门牙缺块的丑精八块,两天不出门把你给憋坏了是不?我呸你一嘴!”
林雪春的嗓门可太洪亮了。
嘴皮子上下翻飞,唱曲儿一样地难听话滚滚而来。简直行云流水,酣畅淋漓。
宋菇老半天憋不出一句旁的话,恼得双眼通红。
王君对林雪春的崇拜可谓是滔滔江水源源不绝,一边拉着阿汀,一边大力叫好。
“你有看到宋婷婷吗?”
阿汀四下寻不见人,问着王君。
“刚还在这儿呢。”
话音刚落,宋婷婷领着宋家其他三位人物进院子,为首的老人冷冷地叫道:“你们在整什么?想把我老宋家的脸给丢光么?!”
声音不大不小,但掷地有声。
他个头不高,满头细碎的白发,瞧着却精悍有力,没有多少老态。又生着一对极具威严的横眉怒目,平地一句话的功夫,竟让两个女人不约而同地罢下手来。
这便是宋婷婷的外公、阿汀的爷爷,宋建党。
*
屋内,宋建党独坐在板凳上,抽着烟枪。
宋菇二话不说便跪了下来,拿手指头对着林雪春,抱着他的腿哭诉冤屈:“爸你看看这黑心肠的女人,上次害我摔了半颗牙,这次又抓坏婷婷的脸。婷婷今年才十五岁,万一落下疤怎么办呜呜呜呜。”
“怪我这当妈的没本事,没那么多心眼。上辈子造杀孽,这辈子有这么一个狠心的嫂子啊。平白无故连累女儿,我不如死了算了呜呜呜呜呜。”
她拉来女儿,“你看你看,脸都成这样了。”
又扑过去掐住阿汀的胳膊,死命地拉扯着,表情狰狞:“还有这坏丫头,满肚子乌七八糟的心思。又是作弊又是和小杂种的窝在一块儿,把我们家的名声败尽了。”
“你别动我。”
“你撒开手!”
阿汀甩着胳膊,冲进门的王君被宋婷婷拦住。
“宋菇你放不放手?!”
林雪春额头青筋直跳:“再说一句胡话,老娘撕碎你这张贱嘴!”
宋菇呜呜地更厉害:“爸你听听,她当着你的面儿说这样的话!”
同时瞪一眼自家傻乎乎的男人。
宋婷婷的爸脑瓜不灵光,胜在体块大,连忙去抓住林雪春,免得她又扑到宋菇身上抓挠。
眼看着场面又乱起来,宋建党沉脸拍桌:“够了!”
他的视线从他们的脸上一一划过去,呵斥道:“不管这事是谁起的头,到这儿就给我收住,谁也不准再提!””
“那婷婷的脸怎么办?”
全家最不怕他的便是宋菇,依旧抓着阿汀不肯松手,不肯罢休。
宋建党看着外孙女的侧脸,皱眉,“你脸到底怎么回事?”
宋婷婷捂着脸,挡着眼,低声说:“是那个小怪物……”
宋菇帮腔:“肯定是阿汀这丫头教唆的,她还偷家里的鸡蛋,抢婷婷的糖和巧克力!”
我没有。
三个字尚未出口,林雪春当即吐了宋菇一口唾沫:“去你奶奶的玩意儿,还敢泼脏水?我女儿稀罕你家几个破鸡蛋?她牙口不好,还要你的糖?老娘要你的命才是真的。”
“爸!!”
“林雪春!”
好一场父女俩的沆瀣一气。
林雪春猛地推开入赘的宋爸,转头抄起菜刀对着宋菇:“你再诬陷我女儿试试?”
“杀人了杀人了。”宋菇惊慌失措:“林雪春疯了!”
宋建党拍桌而起:“林雪春,你这是干什么?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吗?!”
“你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林雪春咧嘴讥笑:“把你们这家子厉害的,青天白日空口说瞎话。我管你要说什么屁话,统统是屁话。不就是仗着我们家里男人不在,只有我们娘俩好欺负么?”
“我告诉你,只要我林雪春还喘着气儿,谁都别想在我身上占一分钱便宜!”
“谁不怕死的继续说,咱们看看今天谁能活着走出这个屋子!”
没人敢说话了,阿汀红着眼睛叫了一声妈。
这时,外头传来一道爽朗的声儿,“谁说我们家里没男人了?”
身高马大的青年走进门来,浓眉单眼皮,生得很俊。
他怎么突然回来了?
大伙儿呆若木鸡,定住了一样。
青年放下肩上的大布袋子,走到林雪春面前,拿过她的菜刀,丢到一边。他虚虚地抱了她一下,安慰性地拍拍肩膀,低声说:“妈,我回来了。”
旋即转身招招手,“阿汀,还不到哥这里来?”
*
问起宋敬冬,十里八乡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林雪春的儿子,老宋家的长孙。生得高,相貌俊,会干农活又会读书,去年拿下省状元的名头,狠狠挣了一口气。
不负名里头的‘敬’字,他的孝顺也是闻名的。
村里大人喜爱冬子的聪明能干,谁家有东西坏了、忙不过来,他都愿意搭把手;孩子们也喜欢冬子哥,因为他肚子里的故事多,还会做木工做小玩具。
总而言之,没人能在他身上找到一丝一毫的不好。
这样的宋敬冬竟会在节骨眼出现。所有人傻住了,一时之间不知该继续纠缠家事,还是先招呼这位有出息的大学生。
“冬子。”
林雪春抓住儿子的小臂,撑着身体问:“不是后天放假的吗?你怎么就回来了?”
“学校提早放假,我就提早回来了。”
宋敬冬拿来一张竹编椅子。
林雪春毕竟打了一架,剩下的力气不多。方才把菜刀舞得威风凛凛,其实全靠一口气撑着。如今稍稍松气,腿就开始发软了。
但长辈坐在上头,晚辈没有坐下的理。
她犹豫间,被儿子压着肩膀坐下去。
宋菇损了一句‘没大没小’。
她跪在地上抱着宋建党的腿哭喊好一阵儿,膝盖也累得慌。既然林雪春坐下,她怎么能低一头?
急忙伸手去够椅子,也想坐下。
指尖堪堪要碰到板凳的当儿,它在她眼皮底下一晃,竟被另外一只手被抢夺去了!
宋菇抬起头,只见宋敬冬招呼阿汀坐下,接着自个儿也坐下来。察觉她目光,只是转头对她笑笑:“小姑,地上凉,差不多就别跪了。”
宋菇:“……”
要你说??
拍拍膝盖站起来,她满腹抱怨无处吐。
宋建党的视线落在长孙身上,开口是长辈们千篇一律的问题:“最近功课怎么样?”
“还成。”
“上回电话里说的竞赛拿奖了吗?”
宋建党是识字的,有着一手引以为傲的毛笔字,奈何儿女心浮气躁学不来。村里也没人赏识他这一身功夫,只好在空闲时,顺手传给好学的宋敬冬。
上回宋敬冬说学校里要举办大学生书法竞赛,他面上不露风水,心底惦记许久了。
“一等奖。”
宋敬冬今年十八,笑时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还很少年。
完美契合一句古话:少年出英雄。
宋建党清楚,林雪春脾气来去匆匆,宋于秋鲜少揭竿而起。唯独这个大孙子不好拿捏,打小便有自己的主意,怕是不好糊弄。
果不其然。
宋敬冬笑面不改,问了一句:“我在门外听小姑说,阿汀偷鸡蛋,这是怎么一回事?”
宋建党面不改色,“别听你小姑瞎说。自家的鸡蛋,想拿就拿了,说不上偷。”
“明明是偷了,还敢打我。爸你护着那丫头干嘛?”
“闭嘴。”
分不清局势的傻女儿,让宋建党心情复杂。
宋敬冬故意去问身旁的阿汀:“你偷大屋的鸡蛋了?”
“没有。”
“打人了?”
阿汀摇头,“是小姑先打我的,还一直在骂人。”
宋建党只是皱眉:“这事别再说了,就这样吧。”
老大全家老实,自顾自过着小日子,通常不会主动招惹大屋。自家女儿成天没事找事,手段又不好。宋建党明白,今天这事儿,多半又是宋菇胡乱折腾。
他想一笔带过,然而其他人不肯。
吵吵闹闹之下,还是宋敬冬出来说话。
“两边说法对不上,还是得弄清楚究竟。不然大家心里都委屈,憋着气,日子长了更伤和气。”
“而且我想着,关起门来自家的事,谁对谁错关系不大。万一传出去,被外人看笑话可就不好了。”
话锋一转,“爷爷您说是吗?”
这番话说得贴心,实则暗藏玄机。
宋建党沉下眼皮,吐出一团烟雾。
“随你们吧。”
长江后浪推前浪,他不得不看看毛头小子的本事。
*
“婷婷你先说。”
宋菇双手搭在女儿肩上,一副要为她撑腰的架势:“有什么说什么,尽管把实话说出来!”
宋婷婷面色难看。
受到美梦的刺激,又被陆珣挠了脸,她向大人告状,鬼使神差地牵扯到阿汀。
本来觉得外公不待见阿汀一家,常常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她的谎言拙劣些,也不碍事。
谁料一个宋敬冬扭转全盘。
在他温温的注视下,宋婷婷不禁心慌意乱,脑筋飞快转动,努力把自己脱口而出的谎言,编得更真一点。
“上个月阿汀在田里摔了跟头,我心里过意不去,问她有没有什么想到的东西。”
宋婷婷边想边说:“她说她想要吃糖果和巧克力,我早上就拿过来给她……”
“你骗人。”
王君竟然还在门边,闻言反驳:“阿汀又不贪吃,怎么不要县城里的雪花膏?我也有糖和巧克力,做什么向你要?而且我和阿汀整个早上在一块儿,什么时候瞧见你了?”
宋婷婷暗暗掐着指尖,及时改口:“是阿汀不想被太多人知道。让我趁她不在,直接把糖放在隔壁桌上。”
她顿了一下,摸着脸黯然神伤:“但我不知道小怪物在里头。刚把东西放在桌上,他就扑过来抓我的脸。”
“骗人!”王君瞪着她:“村子里谁不知道阿香死了,还把儿子拴在屋里?”
“我真的不知道。”宋婷婷一脸的委屈又焦急,“不信你去看,糖和巧克力肯定还在他家地上。”
宋敬冬双手交握,问阿汀:“婷婷说的都是真话?”
语气里没有太多的偏颇,很公正的模样。
毕竟是全村子最出色的青年呀。
宋婷婷悄悄望他一眼。即使无关于情爱,还是想在俊俏的表哥眼里,做善良又漂亮的小表妹。
但阿汀斩钉截铁的说:“假的!”
稚嫩的眉眼绷在一起,她很认真,也很有条理地一一反驳:“表姐说心里过意不去,但是我生病好久,她没有来看过我。为什么这两天才来?”
“那是……”
“我是什么时候让表姐来送糖的?”
为什么要问这个?
宋婷婷直觉不妙,支支吾吾:“好像是……”
阿汀难得的严肃,板着脸径自回答:“就算我要糖,为什么不让你直接给我?我家里白天没有人的。”
“我之前每天都在家,这两天早上才去河头买菜。”
“昨天早上和我妈妈在一起,下午和阿君一起玩。晚上爸妈又回来了。今天早上五点半起的床,六点吃饭,六点半和阿君又去河头,七点半回来。”
“表姐,我是什么时候找的你?”
竟然没一个空当儿能抓。
死阿汀时时刻刻和别人呆在一起的么?
宋婷婷头都大了,思来想去,只能委委屈屈地说:“王君是你的朋友,当然会帮你说话。”
阿汀笑了一下。
眼眸清亮,在宋婷婷这里变得狡猾而歹毒。
“昨天下午有我整个老虎帮的小孩在呢。”
王君不屑地哼哼着:“早上回村还碰到河边洗衣服的婶子。要不要把他们全叫来问个清楚?”
“……”
宋婷婷哑口无言,正在全力思索说辞。冷不防宋敬冬笑着问:“爷爷,到这儿就够了吧?”
“怎么够了?够什么了?”
宋菇跳脚,“婷婷话还没说完,凭什么不信婷婷?谁知道这两个丫头是不是串通好的?”她指着阿汀和王君。
“够了。”
要不是自己的骨肉,真想一句蠢货。
婷婷那番话语焉不详漏洞百出,一被质问便说不出话,完全被阿汀牵着鼻子走。
时间对不对得上,已经不太重要。
因为孩子到底只是孩子,撒起谎来心里不安。神情动作皆是证据,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谁在撒谎。
宋建党垂下眼皮划火柴,语气低沉而威严:“这事是婷婷起的头,你这当妈的听风就是雨,毛病也不小。不过你们母子自讨苦吃,已经受了教训,我不想再多说什么。你们赶紧向雪春和阿汀道歉,事情就当过去了。”
凭什么道歉?
宋菇一口老血哽在喉头,衣角却被女儿拉了拉。
这临时掐出来的谎,实在太过拙劣了。
宋婷婷的脸青一阵红一阵,朝她摇摇头。
两对母女暗中斗争许多年,这还是头一回败得彻底。宋菇低头道歉时,双眼红得冒血丝,心里把阿汀母女大骂千万遍,诅咒宋敬冬不得好死。
不就是宋家孙辈唯一的男丁么?有什么了不起?
她连亲爸也给怨上。
道完歉灰溜溜想走,宋敬冬忽然感叹:“我妈年纪也大了。爷爷您看,能不能让我妈在家休养几天?”
“那田里的活怎么办?”宋菇尖声质问:“六七月是最忙的时候,你妈走了你来顶?”
宋敬冬笑得爽朗:“不是还有小姑您么?”
“还有婷婷。”
“大伙儿都说她成绩掉下来了,没想到还学会撒谎。再这样下去,只怕心越来越散,大学不一定考得上。”
“不如下地干干活,辛苦两天就知道读书有多好了。”
宋建党回过头来,望着宋敬冬的目光沉沉。
老大这家终究要立起来了,宋家的假和睦撑不了多久。
但。
撑一天是一天吧。
家里没人比林雪春更能干。假如闹到分家的地步,光靠他这个老人和不争气的傻女婿,宋家相当于废了一半。
“既然是你家受委屈,就按你的意思来吧。”
不顾女儿和外孙女的惊诧,宋建党又说:“明天都来大屋吃饭,商量商量婷婷和阿汀摆酒的事。”
“我不要!这么热的天,我死都不要下地干活!”
宋菇连声嚷嚷,反被宋建党盖了一个巴掌。
干脆利落的一声。
宋建党面无表情地继续抽着烟枪,口里淡淡吐出一句话:“不下地干活,你就再也别吃家里一粒米。”
“爸你打我?!”
“从小到大都你没打过我的!!!”
宋菇不敢置信地捂着脸,哭着跑出门去。
大屋里的人慢慢走了,宋敬冬看着老人佝偻的背影,双眼微微眯起。转过头来又是一张笑脸。
取笑阿汀:“你这丫头不都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么?什么时候学会讲道理了?”
*
宋敬冬一手掌盖在阿汀的脑袋上,往左转一下,再往右转一下,仿佛在菜市场,认真挑剔手中的西瓜是否个头饱满。
然后感叹:“变丑了。”
阿汀:?
脸皮又被宋敬冬捏了捏,“小时候长得还不错,越长大越丑怎么回事?变在哪里了?”
被当面说变丑了,好像是穿书以来的第一回。
阿汀小声回答:“变白了。”
“难怪!”
宋敬冬作恍然大悟状,旋即按住阿汀的肩膀。犹如武侠电视剧里,临死长辈交代血海深仇那样的凝重,缓缓道:“阿汀,你得想办法晒黑!”
阿汀眨巴一下眼睛,表示迷茫。
“只有我们这片小地方觉得一百遮百丑,你这样去外面,会被人笑话的。”
“她们会笑你是个土包子,竟然喜欢把自己养的白白胖胖,一点都不健康!”
阿汀:!
“你被笑话了吗?”她看着他介于白皙和小麦之间的肤色。
宋敬冬自肺腑深深叹了一口气:“可不是。”
阿汀好震惊。
前世只知道肤白苗条是大众推崇。万万想不到,原来在遥远的三十多年前,大城市里流行黑皮肤?
难道,这就是邻居姐姐说过的‘美黑’时尚?
小姑娘深陷于思索和回忆之中,两道细细的眉毛不自觉皱了起来,非常的困惑。
殊不知一下一下捏着脸颊肉的宋敬冬,比她更为疑惑。
阿汀的爱美几乎是病入膏肓的。
无论多少偏方邪法,但凡有变美的功效,先试试再说。
平时拿命护着小脸蛋,谁都不许碰一下,不许脏到她的漂亮脸蛋,否则当场破口大骂,又是吵闹又是狂哭不止。
兄妹俩的关系不算很好,但宋敬冬每隔一段时间再见,万年不变来一句‘变丑了’。紧接着阿汀立马翻脸,哭着追着把他打出十万八千里。
以林雪春的话来说,他这毛病叫做‘贱得慌’,是兄妹之间的很寻常的毛病。
这回照常‘犯病’,阿汀丫头竟然把他的瞎掰信以为真?
宋敬冬的眼眸眯了一瞬,像蛰伏的蛇。
“好了冬子,别逗你妹了。”
林雪春看不下去,“回回招她回回挨打,又不是不知道她爱美。人家说姐弟打架兄妹体谅,瞧瞧你们,两兄妹的碰面说不到三句好话,打得停不下来。”
宋敬冬耸肩,有意提起一茬:“我进村的时候,大伙儿都说阿汀功课上去了?”
阿姨伯伯夸得厉害,你一句‘文曲星下凡’,我一句‘宋家双状元’,闹得他丈二摸不着头脑。自家翻开书本立马犯困的娇妹妹,突然开窍?
“五百二十六分!”
方才大大出了一口气,林雪春心里爽快,再提及小心肝的成绩,立马露出一个喜气洋洋的笑容。
没人知道她把‘五百二十六’这个数念过多少次了。
翻来覆去地年,梦里犹在念念叨叨的:五百二十六,阿汀五百二十六啊。
“不过宋菇那臭婆娘,非说阿汀作弊,告副县长那去了。”
说着又来气:“真该把她另一颗门牙敲碎,省得像一条疯狗,就知道瞎吠乱咬。”
村子里其实有不少人,暗地里说阿汀这个分数有古怪,保不准使了什么脏手段。林雪春在外头听一回斗一回,没人说得过她。
当下告诫子女:“我只教你们好好做人,可没教过哪个做坏事。你们兄妹一样,谁敢干糊涂事,我打断你们的腿!”
这破天荒的分数,她高兴归高兴,梦里还真藏着几分不安。又不敢直着逼问,怕伤了女儿的心。
直到这会儿阿汀头摇得像拨浪鼓,林雪春放心许多。
“阿汀自打田里滚两圈,变得懂事多了,连烧菜都会了。”她玩笑道:“真该早两年把她丢进田里滚。”
“烧菜?”宋敬冬不动声色地诧异。
“还不是你以前收回来的那堆破书,原来还教人烧菜。”
宋敬冬喜欢看书,天南地北什么都看,常常攒钱去买人家不要的旧书。他记性很好,但印象里并没收过,有关于下厨做菜的教学书。
“你们兄妹俩呆着,我去河头再买点菜去。”
林雪春是个闲不住的人,来来去去折腾着换衣服梳头发。不忘叮嘱一句:“今天这事别给你爸说,省得他发起火来没完没了。”
阿汀很难想象爸爸发火的模样,不过更重要的事是……
妈妈风风火火地出门,只剩下兄妹两个对面坐着,屋子里头静得怪异。
宋敬冬的视线意味深长,看得阿汀有点儿心虚,忐忑的手脚无处摆放。
她身上的破绽很多的。
丢失记忆和性格改变很难隐藏,暴露成绩和厨艺,是为了家人,也为了自己。她还用过中草药知识,帮陆珣治病熬药。有朝一日被揭发的话,怎么解释比较好?
会不会被当成妖怪赶出去啊。
阿汀无措,稚气未脱的手指搁在腿上,悄悄地打成一团混乱复杂的结。
宋敬冬看在眼里,忽然扯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婷婷说的小怪物,是隔壁的儿子吗?”
这个话题在阿汀的安全范围内。
“不是怪物。”她一板一眼地纠正:“他叫陆珣。”
“你和他很熟?”
又是一个不同点。
从前的阿汀对陆珣避之不及,不止一次露出厌恶的目光。
“他生病了,村长让我们家帮忙照顾他。”
不想让陆珣的存在成为负担,阿汀补上几句:“一开始说好轮流照顾的,村里每一家照顾他三天,给他送饭。但是村长的儿子……阿强不想管他,惹得村长生气了,昨天给我们家送了半袋米。”
后来轮到的村民,有嫌来回麻烦的,有不愿接近陆珣的。他们自发把粗细粮和瓜果送到家里来,把‘三天送饭’的重担托付给阿汀。
不知不觉,阿汀仿佛成为陆珣小小的,半个监护人。
“带我去看看吧。”
宋敬冬站起身来,“好久没见过他了。”
“诶?”
阿汀有点儿意外:“哥哥你认识陆珣呀?”
以前宋敬冬宋敬冬的叫,这一声哥哥简直甜得不像话。
宋敬冬望见阿汀乌黑的眼眸,水洗过似的干净。笑了笑,终于收敛起打量的眼神。
他箍着下巴说:“是朋友吧……大概?”
*
是好朋友才怪吧!!
已经对阿汀习以为常的陆珣,一瞟见宋敬冬的存在,立即作出独有的攻击姿态。咽喉猛烈震动,发出一段低沉而致命的声音。
这是陆珣最凶的一次,哪门子的朋友让他这样戒备啊!!
对此,宋敬冬无辜摊手:“我以前和他一起看星星看月亮来的,以为我们算朋友了。”
阿汀疑惑:只是看星星看月亮?
宋敬冬摸摸鼻子,“大家说小怪物半人半猫,我就顺手摸一下脑袋,看他有没有另外一对猫耳朵而已。半年前的事了,难道他还记着这回事?”
阿汀默默看着陆珣,觉得以他的高傲和记仇程度,记到轮回转世之后,也毫不违和。
两厢对峙间,宋敬冬不打招呼地跨过门槛。
眼看那只脚要踩进自己的地方,陆珣反应激烈。
细长身体压得更低,双眼眯成缝隙,注视极为有力。
“好凶!”
宋敬冬把脚收回来,没到两秒又作势抬脚……
陆珣开始龇牙,眉眼鼻子狠狠地皱在一起,纯兽的狰狞。
“太凶了吧!”
宋敬冬又把脚收回来,反而令陆珣更怒。
他识破他的玩笑,发觉他的玩弄,眼底汹涌起一片血光。
陆珣一张一阖地活动着手指,在地上磨爪,仿佛下一秒便要扑过来,咬碎宋敬冬的喉咙。
“哥!”
“好好好,我错了不玩了。”
宋敬冬举双手投降,盘着胳膊靠在门边,唇角翘起一丁点的弧度,似笑非笑。
万幸的是阿汀没被驱逐,她小心翼翼且平安无事地来到陆珣身边,给他看一下碗里的汁液。然后指着他的胳膊,问他:“应该换药了,你想换药吗?”
草药慢炖后的汤汁显黑,直接碾磨则是深深的绿色。二者的差别肉眼可辨,但陆珣仍是紧紧盯着门边的宋敬冬,凑过来嗅一会儿。
他对这类玩意儿很陌生,不厌其烦地戒备着它们。
王君曾经啧啧称叹:要是里的配角都有这份谨慎和嗅觉,免于中毒,主角大侠可就没有发挥作用的余地了。
“换药吗?”
阿汀问第二次。
或许是伤口正在痊愈,让陆珣渐渐明白,上药喝药都是对他有益的事情。他不再那么抵抗,但也不那么配合。
就像有着不可侵犯的尊严的大老虎,陆珣不接受施舍。
他绝不会主动把胳膊凑到你的眼前来,更不会感激的看着你,朝你欢欣雀跃地笑。
必须仔细问他想不想换药,可不可以换药,愿不愿意。反复问上三四次,他会不耐烦地别开脸,但也把胳膊露在你的眼前。
一副‘我才没有求你帮我,是你吵得我好烦’的模样,也是王君每次恨得牙痒痒的原因。
阿汀小心地取下附在伤口上的薄膜。
短短三天而已,溃烂全消新肉生长,这伤势完全超乎预料。不知是陆珣体质强悍,还是那座山上的草药……
余光见着脏兮兮的背心一角,她想起他刚刚挨过扫帚。
不该碰的。
阿汀清楚陆珣的规矩。
擅自伸手过去,也许他会把她一脚踹出去。
明明知道不该肆意触碰,手指却生出自己的主意。莽莽撞撞地捏住那片衣角,试图掀开一点点,方便看望伤势。
这时一阵短促而凌厉的风划过来,她作祟的手被抓住。
陆珣的手掌大而粗糙,五根手指长得诡异。肌肤上带着一股凶猛的炽热,沿着紧贴的一小块儿,蔓延进她的体内,并且迅速侵占四肢百骸。
阿汀的小拇指还勾着背心小角。
她低头看着自己被攥紧的手腕,心脏慢了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