锋利的刀尖没入皮肉,灵巧地打个转儿,一剜,一小块紫黑色的腐肉飞落在地。
干脆又利落。
宋于秋动作娴熟,把控刀的功夫好像由来已久。他定定凝望另外两个伤口,眼神没有丝毫动摇,再次握紧小刀。
陆珣真的听话了,既不动弹也不支声。
倒是阿汀看得胆战心惊,问他:“疼吗?”
她曾经听说过除腐肉的病例。病人无不是满头冷汗,哭爹喊娘的。甚至有一位严肃刻板的三十五岁大叔当场落泪,宁愿在过程中昏厥。
陆珣却只是盯着她,眼眸危险地眯着,仿佛提防脚下出现的新一个陷阱。
“再忍一下。”
她说:“很快就会好的。”
很快,伤口长好,铁链剪断,你又是特立独行的山林中的陆珣,变回自由自在的陆珣。
陆珣隐隐在阿汀眼中读到这层意思。
这是村子里第一个要给他自由的人。竟然是这样一只的小糯米团子,胆敢向他承诺自由。
陆珣的目光在她面上狠狠地游走,指尖绷紧,猛地拽住她的衣角,把她拽向自己。
“别乱动。”
宋于秋再次扣严他的手腕,阻拦他的企图。
陆珣破天荒地哼了一声,忽然感到有什么暖暖的。低头看去,那是阿汀轻轻握住他的指尖。
他又看她,她朝他友善地一笑。
这古怪的小东西。
陆珣冷冷地收回目光。
腐肉去尽,消毒上药,最后涂上马齿苋草汁,迅速在伤口处结出一层薄膜。外力撕不去,但过两天会自动脱落。
伤疤的处理到此为止了。
阿汀趁机把楼梯下铺着的旧衣服挪开。抹布浸水擦擦细细,再盖上一层干净干燥的旧床单,这脏兮兮的窝焕然一新,黑猫自角落跑过来,心满意足地打个滚儿。
趁着宋于秋的分神,陆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挣脱束缚。手脚并用地除去木质面具,狠狠摔到一边去。
他拱着脊背步步后退,退回到阴暗里,一双纯粹的琥珀色眼睛,漂亮又冷傲。
六亲不认。
这个眼神让阿汀明白,他终究是生气了。
他们的关系退回去,还是不怀好意的小姑娘和野蛮生长的动物,没有友谊。
阿汀只能保证:“再等七天,你不生病就可以回到山上去了。”
尾音软软的,半点威慑力没有。
陆珣偏头,背对着她躺下去,不理她。
和不痛快的小孩一样。
陆珣家门口多了一个红砖搭建的小灶。上头架着灰扑扑的小瓦罐,下头塞着细碎的稻秆,正好拿来炖中药。
阿汀眉目欢喜,转头看见宋于秋坐在家门口的坑洼石阶上,仰头望着湛蓝色的天空。他精瘦小麦色的手臂上,添了几道鲜长疤,凝着几滴血珠。
不消问,当然是陆珣造成的。
阿汀在他身旁坐下,将剩余的草药汁水抹上去,很不好意思地向他道歉:“爸爸对不起。”
宋于秋没说什么。
于是阿汀也安静下来,细细涂抹着伤口,无意间发现他的左手,只有四根自然垂下的手指。本该存在小指头不见了,剩下一个隐约的突起。
察觉阿汀的视线,宋于秋快速把手抽了回去。
“什么时候换药?”他转移话题。
“明晚……”
他沉沉应了一声:“我去工厂了。”
阿汀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没能打破沙锅,问出一句‘你的手怎么了’。
这个家里好像藏着了不得的秘密。
阿汀捧着脸,期望有一天能亲耳听到这个秘密。或许那样,才代表着她真正的融入。
上药和服药是两码子事。
本草碾磨加清水,文火的温度不高不低,不疾不徐,细细灼烧着传热均匀的瓦罐。清苦的味道渐渐溢出,清水渐渐变色。过滤杂质后,余下近乎黑色的浓稠药汁。
阿汀轻手轻脚地走进房屋,昏昏欲睡的黑猫立即对她喵喵叫,暴露她的行踪。
陆珣醒来了,对她凶凶的龇牙,仿佛在说:你这个小叛徒,休想再趁我心软靠近我。
远对着白森的牙齿,阿汀有点儿吃惊,脑瓜子里想得竟然是:牙齿白白净净,看样子有在好好的刷牙。
真正的猫做不出这样的举动,注重清洁牙齿的怪物,应该也不多见。
所以他是活生生的人呀。
阿汀再走两步,石头丢过来了。
这回没多大效用,她仍然顽固地靠近。
石头接二连三地落在脚边,始终没有碰到本体分毫。
陆珣很奇怪的发觉,她不那么怕他的伤害。他好像也不那么忍心,真用石头划破她白嫩的皮肉了。
不过还是僵局。
他吓唬不走她,她也驯服不了他。半碗苦涩的汤药,他只嗅了两下,直接扭过头去给她看后脑勺。
阿汀回家拿来水煮蛋,和他谈判:“你把药喝掉,我给你一个水煮蛋好不好?”
陆珣的两个耳尖微微一动,脸不肯转过来。
“流黄的?”
他很喜欢吃蛋黄,顶喜欢半生不熟的蛋黄,一口能吃两三个。不过林雪春不允许阿汀拿太多鸡蛋,来喂野小子。真正落进他肚子里的鸡蛋,差不多一天一个,牙缝不够塞。
“两个。”
望着无动于衷的一团瘦骨头,阿汀郑重其事,再掰出一根手指头,“三个,不能再多了。”
成交。
陆珣一骨碌做起来,粗野地抓住碗,咕噜咕噜便往嘴里灌。这幅潇洒的姿态,让阿汀联想到现代流行的话语:只要我喝得够快,苦味它就追不上我。
也让阿汀更确定,他听得懂她说话。
鸡蛋。
他用小臂抹抹嘴巴,伸手要他应得的。
满脸的灰尘泥泞,绝对的理直气壮。要是王君在这儿,又要哇哇大叫,这家伙这么横?
阿汀给他剥好的鸡蛋。两颗。
陆珣三两下咬得满口蛋黄,更加黄澄澄的眼珠瞪着她,要她快快补上最后一个。
“每天只能吃两个鸡蛋的。”
阿汀递给他一颗奶糖,白蓝色的漂亮糖纸,上头寥寥几笔,勾画着一只灵动的小兔子。
这是王君送给她的,半罐子兔子奶糖,作为老虎帮老大位置的传承物。
陆珣抛石子似的来回抛着糖,黑猫凑过来,两个相依为命的生物一块儿嗅嗅舔舔,闹不明白这究竟是什么破烂玩意儿。
“纸不能吃,要吃里面的糖。”
阿汀远距离教他:“这样把纸剥开……”
陆珣没有耐心,眉头一皱手一扬,手里小小的东西丢到屋子尽头去。
“啊……”
阿汀轻微而失落地说了一声:“我很喜欢的。”
喜欢。
这个词陆珣好像是明白的,耳尖再次抖了抖。他佯装睡觉,掀开一点点眼皮,看着阿汀蹲在破旧的橱柜边,手臂探进去,细细的摸索。
与此同时,林雪春和王君妈回到自家小院。
“老天睁眼给报应,想想就好笑。”王君妈笑得合不拢嘴,边说:“磕哪儿不好?正正好好是门牙,藏也藏不住。县城医院都没法子,她不是最爱打扮的么,看她以后怎么出来见人。”
林雪春也笑死:“四十二的女人,女儿今年十五岁了,自己给自己平地绊倒,还有脸喊娘。”
“那一声厉害的哦,全村得听着吧?”
两人对视,又是一阵大笑。王君妈掐着腰,笑过之后不禁为林雪春操心,“雪春,你那偏心公公明个儿回来。你小心着,宋菇铁定把这事儿赖你头上。”
“她尽管赖。”
“话不是这么说,你公公那人……”
老宋全名宋建党,是改过的名,今年八十有六。
年轻时候吃苦耐劳挣家底,老了依旧身体康健。他是脾气极大的一家之主,平日把宋菇这个老来女当做掌心宝,连宋婷婷都及不上一分半点。
林雪春闻言,不屑摊手:“青天白日这么多人瞧着,我一根手指头没有碰到她,她能赖我什么?闹就闹,大不了老娘不要着脸皮,坐在门口给他哭个三天三夜,叫大伙儿来评评理,究竟是谁睁着眼睛说瞎话!”
王君妈无奈摇头,“你呀。”
“要怪就怪她女儿没本事,还眼红我家阿汀。”
林雪春撇嘴,凑巧瞧见自家女儿又在寡妇家里转悠,半肚子的不舒坦,“阿汀这丫头,原先最嫌陆小子又脏又臭。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这两天老眼巴巴往他的房子里钻,闹得比亲妈还亲。”
“还怕阿汀忘了你这个亲妈不成?”
王君妈笑道:“阿汀现在水灵,读书又好,但性子比从前静了很多。说来你别气,我家君儿还说阿汀怎么有点傻乎乎的,成书呆子了。”
“陆小子没爸没妈怪可怜的,难得阿汀愿意亲近他,他也肯吃阿汀的饭菜。小孩子家家多点玩伴儿,不比成天傻瞪眼好么?”
听着有几分理儿。
林雪春半生泼辣,但拿好声好气讲道理的人毫无办法。她不假思索地点点头,不过还是觉着,十来岁的姑娘和野小子混在一起,容易坏名声。
故而同王君妈又商量几句,暑假两个月,想让王君那帮孩子带着阿汀玩。
“这感情好。”王君妈欣然答应:“孩子玩玩闹闹身体好,阿汀功课好,没事再教教君儿。”
“不是事儿!”
林雪春一口答应,旋即吊着嗓子叫道:“阿汀,回家烧菜吃!”
尝过宝贝闺女的好手艺,她彻底不碰锅碗瓢盆。
屋里的阿汀拍拍手,又拍拍衣服上的尘土,只找到中午被陆珣扔掉的药膏。
“糖不见了。”
“我得回家了。”
她有点儿失落,却没对他发脾气。一如既往地说‘我明天再来找你’,而后犹如一抹跳动的阳光,消失在门外。
完全走了。
黑猫很舍不得阿汀的样子,喵呜喵呜地小声叫。陆珣面上无动于衷,翻身背对着门和猫。
摊开手,手心一粒小小软软的兔子奶糖。
静静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