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就在灵堂门的对面,又多了一扇双开的灰白色门扉, 在门扉外不远, 有着一排浅蓝色的塑料椅。

塑料椅和有着磨砂玻璃窗的门扉都让她不由自主想起了医院。

岑念伸出手, 在即将握上门扉时停了停。

她知道打开这道门,一定能看到和岑溪有关的过去。

从道德上来说,未经他人允许窥探对方不愿告人的秘密是卑鄙可耻的行为。

她明白,但还是在片刻的迟疑后, 用力握住了门把手。

这是她第一次对一个人产生了好奇,她第一次想要了解一个人,知道他的过去发生了什么。

她不再犹豫,打开了这扇紧闭的门。

门后真的是医院走廊。

走廊两边还有无数类似的病房门扉,空气中飘着一股她熟悉的, 医院特有的消毒水气味。

走廊前方的拐角处, 一个小小的男孩子走了出来。

他两手捧着一个装有四寸小蛋糕的透明塑料盒,一脸雀跃,就连脚步也一蹦一蹦。

岑念从没想过那个沉稳散漫的青年还有这样的一面。

岑念尾随着他,在一扇紧闭的病房前停下脚步。

小岑溪握住金属的银色手把,满脸笑容地刚要推门而入, 笑容却在望见屋内景象的时候僵住了。

岑念跟着他的视线往里看去,模糊的毛玻璃在岑溪看过以后变得清晰。

宽阔整洁的单人病房里, 一个留着寸头的年轻男人站在病床边,正对着门的方向默默流泪, 满脸悲痛和绝望, 林茵跪在床上, 双手抓在年轻男人的夹克上,不住地哀求着什么。

她的脸上也是遍布泪痕。

和岑念在林成周葬礼上见到的她比起来,林茵肉眼可见的病弱,苍白的脸色已经不足以说明什么了,她瘦得两颊深陷,全身仿佛一个骨架子,从条纹病号服的袖子里露出的一截手臂宛如枯柴,只有薄薄一层青白的皮覆在上面,触目惊心。

林茵不断乞求的男人,岑念认得。

他几乎每天都会出现在岑家大门前。

他甚至是她传书后见到的第一个人。

他——

岑念几乎是震惊地看着他。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她会在这种情况下,看到年轻时候的齐佑。

病房是隔音的,岑念不知道林茵在哀求什么,但显然是让齐佑无法照办的事。

他虽然泪流不止、满脸哀痛,但他全身都在表达对她所提要求的抗拒,他不愿看她,眼睛注视着空白的墙壁。

尽管泄洪的泪水早已模糊了他的视线,他也不愿去看她的残影。

下一秒,林茵抓着他的衣领吻了上去。

小岑溪的手慢慢离开了门把手。

他端着手中的小蛋糕,沉默地坐到了一旁空荡荡的塑料椅上。

岑念占据身高优势,看到小蛋糕上还有一行巧克力笔写出的稚嫩笔迹:

“妈妈生日快乐,小溪等你回家”。

他怔怔地望着蛋糕上稚嫩的字迹,表情说不上悲伤或难过。

只有他轻颤的睫毛说着一丝落寞。

岑念心中难过,喉咙里也像梗了什么难咽的异物,咽不下去,堵住她胸口涌上的澎湃心绪。

“你在外面坐着干什么?你不是要给妈妈一个惊喜吗”岑筠连的声音打破了此时的寂静:“你妈呢?”

岑筠连从走廊拐角处走了出来。

小岑溪刚刚的落寞好像一场幻影,一个眨眼后,他就满脸灿烂笑容地跳下塑料椅。

“爸爸,我在等你!”

小岑溪献宝似的,高举起小蛋糕朝岑筠连跑去。

“你慢点,别把蛋糕……”

岑筠连话音未落,蛋糕就飞到了他昂贵的订制西装上,小岑溪表情怯弱地停下脚步:

“爸爸……”

岑筠连看着西装上飞溅的奶油和蛋糕屑勃然变色。

“你怎么回事?我早就说了别买蛋糕别买蛋糕,你妈吃不下,买来还不是进垃圾桶的份!”

小岑溪站在原地,声音微弱:“对不起爸爸,我错了……”

“平时弄脏了也没什么,但是下午有个会议……”岑筠连深呼吸两口,总算压下怒意,他紧皱眉头,不耐烦地摆摆手:“算了,都这样了也没办法了,你先进去吧,我去洗手间看能不能弄掉。”

小岑溪上前几步拉住岑筠连的衣袖,说:“爸爸,我陪你回家换衣服吧。”

岑筠连看了眼紧闭的病房门:“你不看妈妈了?”

“没有蛋糕,我不好意思见妈妈了,我们下次再来吧!”

“来都来了……”

“那我陪爸爸回家换衣服,然后我们再买一个蛋糕来看妈妈吧。”小岑溪说。

岑筠连想了想,目光又落回弄脏的衣服上。

“……好吧,那你先陪我回家。”

父子渐渐走远了,走廊周遭也越来越暗。

不知不觉,这条走廊被黑暗吞噬,只剩下岑念面前的房门内依然透出一丝光亮。

从门扉上玻璃窗里看进去,病房里已经空无一人了,只剩下凌乱的被子证明有人曾在上面躺过。

岑念开门走进,扫视病房一圈,没有发现人。

墙上的方形窗户洞开着,呼啸的夜风和一些微弱的,说不清是什么但让人感到不安的杂音一同吹动窗边的杏色窗帘。

岑念记得,刚刚在门外看见的时候,这扇窗户还是紧闭的,外面是明亮的白天,岑筠连也说下午有个即将要开的会议。

一眨眼,病房里的世界就到晚上了。

就像是冥冥之中有着某种指引一般,她着魔似的不由自主走向窗边。

她低头往下看去,那夹杂在风中让人不安的杂音就像刺破了层层阻隔,在她耳中猛地清晰起来。

一个穿着病号服的女人躺在地上,大睁的瞳孔中没有丝毫光彩。

在林茵尸体的不远处,停着无数辆警车。

她刚刚听见的不安杂音,是警笛声,是议论声,是人声鼎沸,依然盖不住的撕心裂肺哭喊声。

年轻的齐佑满面泪水,双手死死拉着又哭喊又挣扎,拼了命挣扎着想要靠近林茵的小岑溪。

他们还穿着白天时的衣服,短短几小时,一切就变了样。

小岑溪脸上的泪痕在闪烁的警灯下如同破碎的钻石。

一声声锥心泣血的“妈妈”响彻夜空,他沙哑又绝望地不断呼喊着一个再也不可能醒来的人。

这悲痛的呼喊声像是一只大手,攥紧了岑念的心房,攥得太紧,捏碎了她的血肉,挤出了她的鲜血,让她的灵魂因另一个灵魂痛不欲生。

她用力握着窗框,才没有在强烈的心痛中摇摇欲坠。

天空没有下雨,悲痛的雨幕却下在少女眼中。

她曾骄傲她的坚强,即使是在她迈入死亡的那一刻,她也没有软弱地落下眼泪。

可是现在,她却为了同一个人,一而再地心痛流泪。

这一刻,她无比痛恨自己没有早一些来到这里,没能早一些认识他,没能在他最需要的时候,给他一个暂时歇息的怀抱。

她扫视人群,没有发现岑筠连,却意外看到了年轻的赵素芸。

她远远地站在人群里,穿着医院的护士制服,神色哀痛地看着地上的林茵。

刺目的警灯闪烁着,光芒刺破静谧夜色。

不远处威严冷酷的摩天大厦丝毫没有被刚刚消逝的一条生命影响,依旧闪烁着目眩神迷的流光。

她跨越了十多年的光阴,在无人所知处随着他的哭声一同流泪。

这就是他们所处的世界,在结局之前,永远猜不到相逢是缘是劫。

在鲜血和斗争的筋脉中,流着脉脉温情的,残酷又迷人的世界。

……

“念念……”

“念念,醒醒……”

她猛地睁开了眼,蓄在眼皮下的泪水尽数倾涌而出。

“念念……又做噩梦了?”

她还好好躺在床上。

没有刺目的鲜红和警笛灯光,没有沙哑而绝望的哭声,什么都没有。

只有他担忧的目光和轻柔擦掉她眼泪的指腹。

岑念怔怔地看着岑溪的眼睛,眼泪像是失控一般,源源不断地涌着。

他越擦眼泪,反而眼泪越多。

岑溪皱着眉放弃擦拭,转而将她轻轻搂了过来:

“傻念念……梦已经醒了。”

他的动作温和有礼,即使是他主动把她搂过,他们之间依然隔着五六厘米的距离。

被拉近的只有心灵的距离。

他不知道她是在为他哭泣,他依然真挚地安慰着她,右手轻轻拍在她的手臂上。

“已经没事了。”他柔声说。

岑念这一刻想起的却是他。

在她缺席的那十几年光阴里,他一个人撑着走到现在,即使有无助,即使有惊慌,那也已经没事了。

他撑过来了。

可是她还是很难过。

即使她知道,他一定不愿她见到那些他不坚强不强大的过去,更不愿意她为他过去的伤口流泪。

她还是忍不住失控的泪水。

岑念靠了过去,最后的空隙消失无踪。

她将头埋在他的胸膛,只想被他抱抱,他已经不需要安慰了,她正需要。

岑溪无可奈何地笑了,他轻轻抱着她,右手拍着她的后背,就像在安慰一个做了噩梦的孩子,轻声细语地说:“别怕,我在呢。”

她没有说话,那双璀璨的泪眼里却在说着千言万语。

岑溪看着她湿润的眼眸和睫毛上的泪水,用指腹轻柔擦拭,泪水的温度不知为何就灼伤了他的身,他的心。

他的心被一股奇异的感情充满,暖的,胀的,将他一颗心装得满满的。

是爱,也是怜。

他说不出是什么原因,但他觉得他们之间有什么奇妙的联系。

她就好像是上天给的馈赠,是为了弥补他十几年的孤寂而来,他无法想象有朝一日上天要收回这份礼物转赠他人怎么办。

他无法想象,要是他守护着成长的这只小鸟,有一天要飞出他的怀抱要怎么办。

他看着这张沾满泪痕、惹人爱怜的小脸,想要说些什么,可是他知道——

他真正想说的,一句都不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