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溪却像是没听到她的回答一样,又说:“你要是实在怕疼, 就全麻吧。”
“我不怕!”
她有些恼了, 说话声音也大了, 岑溪却反而很开心地笑了起来,她这才发现自己落入岑溪圈套,被戏耍了一番。
她一直以自己的冷静理智骄傲,此刻却忍不住孩子气地瞪了他一眼。
岑溪笑了一会, 不笑了,哄她:“好了,我不笑了。”
岑念觉得有些委屈,过了半晌,低若蚊吟地嘀咕了一句:“……谁不怕疼?”
就算是她, 也怕疼。
她重病的那时候, 吃不进去饭,所有营养都要靠输液管输进身体里,两只手上输液造成的淤青和针孔从来没有消失过的时候。
她不是罪人,却要忍受一次次针刺的痛苦。
她疼啊,怎么会不疼?
可是所有人都认为她不该觉得疼, 她就应该是无知无觉的寒冰,区区针扎, 又算得了什么?
她也希望有人安慰她、拥抱她、鼓励她,她看上去坚不可摧, 可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又怎么会坚不可摧?
“是啊, 谁不怕疼?”岑溪温柔一笑,五指穿过她的指尖:“所以我回来了。我会陪着你,你可以少怕一点。”
配药的护士回来了,拔牙也就快要开始了。
岑念紧张地扣紧岑溪手掌,却没有之前那么不安了。
……
一个小时后,他们已经在回家的路上。
岑念失去了一颗可恶的磨牙,体验了一回邬回口中比住院开刀还吓人的电钻声。
拔牙很痛,但是有岑溪陪在一边,好像也没有她想象的那么恐怖。
回家后,家里理所当然的只有佣人。
岑念在玄关里换上室内拖鞋,岑溪在一旁问:“医生让你这几天都吃清淡些,你有想吃的粥吗?”
她嘴里少了颗牙,多了个洞,半个嘴唇都麻得没知觉了,还有什么心情吃东西?
“吃不下。”她恹恹地说。
虽然她这么说了,等她回到卧室躺了许久后,岑溪还是端来了一晚小米粥。
大约是第六感的作用,岑念一见他端来的那碗粥就不由自主问道:“这是你做的?”
“你看出来了?”岑溪一笑,端着粥碗在床边坐下:“你现在只能吃流食,小米粥正好,你来尝尝合不合口味。”
岑溪用瓷汤勺舀起一勺小米粥,吹了吹后送到岑念嘴边。
“小心烫。”他提醒道。
岑念没觉得他直接喂饭有什么不对,在不得不用输液输送营养前,她也吃过不少别人喂来的饭。
她试着抿了一口,他吹得正好,温度刚好合适,她放心地喝完剩下半勺。
张嫂人品不怎么样,手艺却很好,她在岑家住了这么久,各种各样的粥也喝过不少,但岑念还是觉得,就这碗小米粥最合心意。
没有什么特别的味道,但就是一切都刚刚好。
就像他会滑滑板一样,岑念也很吃惊他竟然会煮粥。
“你什么时候学的做饭?”她问。
岑溪提起嘴角,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小时候家里没请保姆,想吃饱就要自己动手。”
“……”
岑念沉默,他提起小时候,她自然就想到了自己在林成周葬礼上看到的他。
岑溪拿着汤勺在粥碗里搅了搅,露着漫不经心的表情:“你不说话是在心疼哥哥吗?”
岑念知道他的漫不经心是假的,可是这一点不必说破。
她假装什么都没看出,板着脸说:“不是。”
“那就太可惜了。”岑溪轻声叹息:“你要是心疼,牙就不疼了。”
岑念就着他递来的勺子又吃了几口小米粥,暖暖的粥流下喉咙,连带着身体好像也热了不少。
岑念自牙疼开始后,食量锐减,其实她也饿。
只是她不懂照顾自己,有什么事第一反应都是硬挺,面包和大鱼大肉咬不动,那就不吃,她从来不会主动提出换一碗清粥。
她不会照顾别人,同样也不会照顾自己。
有时候她也会怀疑,为什么同样是十七岁的少女,和诸宜比起来,她好像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知道。
“……我能问一个问题吗?”她问。
岑溪垂眸吹着勺中米粥,神色平静:“问吧。”
“你母亲是怎么去世的?”
他吹粥的动作骤然一停,片刻后,那勺子递到了她的嘴边。
岑溪看着她,神色淡淡,看不出什么不同来。
“癌症。”他顿了顿,继续说:“她忍受不了癌痛,自杀了。”
岑念没说话,咽下那一口米粥。
一碗粥就在一来一往间见了底,岑溪端着空碗站了起来,对岑念说:“你先睡一会吧,学校那里我已经给你请假了。”
“你呢?”
岑溪一愣,没想到她还会问这个问题:“工作……”
果然如此。
岑念问:“你在飞机上睡了没有?”
“……”
看表情就知道答案是什么。
岑念不由分说抢过他手里的空碗,说:“现在就睡,我会监督你的。”
岑溪好笑地看着她:“你是管家婆吗?”
他没想到,少女仰起头,堂堂正正地说:“是又怎么样?”
她目不斜视地注视着他,清澈见底的瞳孔里容不下一丝污浊。
他能怎么样?
岑溪只能无奈地说:“不敢怎么样。”
岑念说到做到,不仅把岑溪送回卧室,还拿了本书霸占了他的办公桌坐着不走了。
上床睡觉之前得洗澡换衣服,毕竟飞机上呆了十个小时。
岑念之前没想到,等到淋浴的声音在浴室里哗啦啦响起的时候,她才感到了那么一丢丢尴尬。
也就是这时候,她才明白了岑溪进浴室之前,那句无可奈何的“你真的要守在这里?”是什么意思。
……她留在这里,好像是有点不太恰当。
岑念不愿承认自己的不自在,把注意力专注在手里的德文原著上,好在那水声也没响多久,岑溪带着一身水汽出来了。
岑念看着他湿淋淋的头发,皱了皱眉。
“你不吹干吗?”
岑溪不在意地抓起肩上搭的毛巾,随手擦了两把:“过会就干了。”
岑念看见他的绝大多数时候,他的外表都一丝不苟、干净整齐,从这一点上来说,他和岑筠连挺像。
她看多了他把头发抹得干干净净,露出洁净额头和齐整柳叶眉的样子,现在看到他凌乱黑发垂下挡住眼睫的样子还挺新鲜。
少了些精英感,多了丝少年气。
“我来吧。”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岑溪一愣:“不用了……”
她却固执地拿过了岑溪手里的毛巾:“我没有给人擦过头发,我想试试。”
岑溪:“……”
这有什么好试的?
看见少女努力地踮脚,他刚刚忍不住发笑,脑袋就被一只小手给按了下来。
“低头。”她用命令的语句说。
岑溪不喜欢被人命令,可是她的命令却让他乖乖低下了头。
偶尔他也会升出一丝疑惑,不明白从小跟着外公外婆长大,没有父母陪在身边的岑念怎么会养出一种身居高位者的气质。
不止这一点,他所了解到的来这个家之前的岑念,和眼前的岑念完全就像是两个人。
他心有疑惑,可是什么都没问。
从前是他不在乎,现在他还是不在乎,只不过原因变了,对他来说,眼前这个岑念,才是真的岑念,从前的岑念如何,他并不关心。
岑念第一次给人擦头,擦得很仔细认真,岑溪弯着腰任她搓揉,气氛安宁融洽。
终于,她觉得这颗脑袋九成干了,满意地停下了手。
岑溪抬起头来,乱蓬蓬的黑发炸在他头上,丝毫没有他往日的精致,岑念看了,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摸了摸自己的头发,不用镜子也知道自己什么样。
“……傻念念。”他看着她笑。
为她的高兴而高兴。
岑念把磨磨蹭蹭还想批几份工作报告的岑溪赶上床后,自己坐回了办公桌前看书。
她看了半个多小时,再往床上看去的时候,床上的人已经坠入了梦乡。
联想起半小时前那个口口声声说着“我不困”,妄想再处理一些工作邮件的人,岑念不由有些好笑。
岑念轻手轻脚地走到床前,蹲下身仔细地观察他无防备的睡颜。
他睁眼时脸上总带着漫不经心的笑,闭眼时,眉头却反而蹙了起来。
岑念想做些什么抚平他的眉间,又怕笨手笨脚把本就睡不安稳的他弄醒了,最后,她什么都没做,单单只是看着。
他就像雨林生态缸里的那条变色龙,身上总有一层伪装,让人看不清他真正的颜色。
她不会去打探他真正的颜色,就像她也不希望有朝一日有人道破她不为人知的脆弱一面。
谁不怕疼呢?
只是能忍罢了。
同样都是备受期望的继承人——至少曾经是,岑念很能够理解他条件反射的伪装,她比任何人都明白,像他们这样的人,不需要脆弱,不能脆弱。
即使被逼入困境,也必须露出一切尽在掌握的从容。
这是在豺狼森林生活下去的第一条准则。
她想了很久,她能为他做什么呢?
她才十七岁,无法和他并肩作战,只能被他守护在身后,但是她会成长,会长大。
岑念已经预定了这个人后背的位置。
现在是她,以后也会是她。
豺狼森林再凶险,她也不会让任何尖牙利爪有背后偷袭的机会。
看着看着,有困意袭来,岑念干脆轻轻躺上床。
她屏息凝视地看着他,还好,他没有因为她的动作惊醒,岑念放下心来,眨了眨眼,睫毛慢慢垂了下来。
她刚穿来的时候,做好了原主回来随时让位的打算。
可是现在她后悔了。
她不想走。
闭着眼,岑念默默批判着自己的想法,她真卑鄙,竟想把别人的生活据为己有。
从来没有迫切想要过什么的岑念,第一次有了迫切的愿望。
她想要在这个世界一直生活下去。
在有岑溪的世界里,一直生活下去。
她不想再回那个冷冰冰的玻璃世界了。
……
怕什么来什么。
睁开眼,岑念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时停的玻璃世界。
现在不是零点,她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难道这是梦吗?
岑念的目光扫过郁郁葱葱的雨林,转过身后,发现身后的金属大门又一次敞开了门缝。
上一次她走出这里,看到了林成周的葬礼,这一次她走出这里,又会看到什么?
她明知眼前是个漩涡,却还是迈了进去。
不需要更多的理由,漩涡里有他,她就愿意被卷入其中。
岑念走出金属门,发现外面还是上次那条走廊,灵堂门依然存在,只是里面没了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