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放心……我不会告诉林家其他人……你说得对,死的人已经死了, 活着的人还要活下去。但是, 你不会见到这个孩子了……这是仇人的孩子, 这是杀死我爸爸的凶手之一的孩子……你比他们更坏,他们杀死了我爸爸的身体,你碾碎了他生前生后最后的希望……我永远……永远不会原谅你。”
“梦梦,梦梦……你别说傻话了, 是不是傅显那狗杂种和你说了什么?那是我骗他的,你先放手,去医院了我再给你解释……好不好?”
岑筠连的最后三个字已经带着乞求的颤音。
林茵笑了一声,抓在岑筠连领口上的手松了:
“我永远……不会再相信你……”
“梦梦?!”
林茵的手垂了下来,岑筠连心神大乱, 再也顾不上听她说了什么。
两道关门声同时响起, 林茵昏迷前的最后一句呢喃,只有岑念听见了。
“我恨你……但是我更恨竟然相信你的自己……”
岑筠连坐上驾驶席,用沾着林茵鲜血的手哆嗦着启动了汽车。
不远处,林夫人抱住小岑溪的身体不让他去看眼前这一幕,然而小岑溪挣脱林夫人的双手, 执拗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她从未见岑溪发过火,此刻却看到了他在十八年前流下的泪水。
他眨也不眨地看着岑筠连把满身鲜血的林茵抱进悍马, 眼泪接二连三从眼眶中落出。
他哭的时候悄无声息,只有那双乌黑羽睫被沉默的泪水浸透。
悍马车离开后, 岑念的身体恢复自由, 她下意识朝着小岑溪迈出第一步。
她知道自己做不了什么, 可她还是想陪在他的身边。
然而不等她靠近小岑溪,眼前的景象就像一面摔碎的镜子,在她面前片片粉碎了。
一切就像一个不可思议的梦,她回过神来,已经回到了岑溪门前。
门把手就在距离她咫尺之遥的地方,这一次,她毫不犹豫地握住门把,打开了通向岑溪的房门。
宽敞的房间里只有单调的灰黑白三色,那副名为《伊甸园》,实则描绘着地狱的油画就挂在他每夜闭眼前都能看到的地方。
岑溪坐在床边,看着手中的一副笔迹稚嫩却充满希望的蜡笔画。
听见开门声,他略微惊讶地朝她看来。
惊讶过后,他露出微笑,一如平常:
“怎么了,是睡不着吗?”
他那散漫的,好像游戏人间,对什么都不在意的微笑,让岑念被一阵酸涩攥紧了心脏。
她眨了眨眼睛,眨掉眼前片刻间的模糊。
“不是。”
她朝岑溪走了过去。
“那是什么?”岑溪笑了:“难道是想我了?”
如果是往常,岑念一定会否定他的玩笑。
可是今天,她想诚实一点,坦率一点,在梦里没来得及做的事,她想现在补上。
她想补上这安慰,即使她知道这隔了近二十年岁月的安慰已经毫无作用。
岑溪漫不经心的笑容在岑念俯身抱住他的瞬间愣住,少女香甜的气息温柔地笼罩着他。
“念念,你……”
她如鸦的黑发垂落,和他的黑发交汇。
不分彼此。
“嗯。”她低低应了一声,心中难过无以复加。
“我想你了。”
“……”
沉默半晌,她感觉有一只手轻柔地拍在她的背上。
岑溪说:“谁惹你难过了?”
她低声说:“我做了个噩梦。”
岑溪在她耳边轻轻笑了一声,安慰道:“傻念念,梦里发生的不是真的。”
她也多希望自己刚刚看见的东西不是真的,他的泪不是真的,伤心也不是真的。
岑溪让她在身旁坐下后,轻轻抚摸着她的头顶。
“既然是噩梦,那就别想了。”他轻声说:“哥哥在这里陪着你,别怕。”
岑念沉默着,主动和他十指相扣。
她没有出口的话是——
“你也别怕。”
岑念沉默一会后,开口问道:“傅显的事……和你有关吗?”
岑溪没有吃惊她突然的问题,他回答得毫不犹豫:
“是。”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岑溪深深地看着她,眼中有她看不懂的复杂神色。
“为什么想知道?”
岑念被他问住了,是啊,她为什么想要知道别人的行为动机?
她以前,根本不是会问为什么的人。
“……我不知道。”她的眼中露出一丝茫然。
岑溪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蜡笔画,拉开床头的抽屉把它放了进去。
除了满抽屉的安眠药,岑念还看见了一个背面朝上的相框。
“那是……”她说。
“那是我的母亲。”
岑溪取出相框翻到正面,岑念看见了一张和时停世界里见到的林茵没有多少变化的脸。
在此之前,岑念确信自己没有见过林茵。
然而时停世界里的出现的林茵却是真的,这是不是说明,她刚刚见到的那一场悲剧也是真的?
“我本来有个妹妹……因为傅显,她没有了。”岑溪低声说。
时停世界里看到的东西是真的。
那个带着医生回来却找不到母亲,绝望地呼喊着“妈妈”的小岑溪也是真的。
岑念想起那场微寒的春雨,岑溪取下腕表放在钢琴上,和她四手联弹了一曲《f小调幻想曲》。
她还记得那时的世界静得仿佛只剩下彼此和彼此的琴声,还记得旧钢琴顶盖下的击弦机和夜空下的冷雨一同飞舞,还记得他在飞扬的细雨中笑着对她说:
“……以前没有人等过我。”
岑念觉得自己可能是感冒了。
她的鼻子酸酸的,眼睛也奇奇怪怪,这种感觉,以前从来没有过。
“别难过。”
这话是她想对岑溪说的,然而实际情况却是,岑溪轻声安慰她“别难过”。
“那个孩子没能投生到这个家,说不定是件幸运的事,如果真成了岑家的孩子,她不会幸福的。”岑溪说。
岑念毫不犹豫地摇头:
“她会幸福的。”她的语气斩钉截铁:“因为她有一个叫岑溪的哥哥。”
“……我不是一个好哥哥。”
“你是。”岑念执拗地看着他。
“……傻念念,我不是。”
岑溪忽然伸手,遮住岑念的双眼。
“为什么要挡我眼睛?”岑念一愣,下意识去拉他的手。
“因为你哭了。”他哑声说。
“……”
岑念的手不动了。
岑溪感觉到,她的睫毛在他掌心里难以置信地眨了几下,湿润的睫毛扫过他的掌心,痒痒的,一直痒到心口。
“傻念念,为什么要为我流泪?”他的声音又哑又涩。
连他的父母,都没有为他流过泪啊。
“不是流泪。”少女在他眼前故作镇定地说。
那双睫毛却在他掌心里使劲眨了几下,似乎这样就可以眨掉某些她想要掩盖的东西。
岑溪,你是怎么了?
他在心中发问,却不敢真正去思考答案。
他不愿相信,却无法忽略在望见那双因他而生出泪光的眼眸时,心中猛然迸发出的强烈悸动。
羞愧和痛苦一齐涌上岑溪心头,他的第一反应却是捂住她充满信赖和亲近的眼睛——他不配被这双纯洁的眼睛注视,也不愿让她察觉自己眼中的卑劣。
他平复了自己的心情,放下手,轻声问:
“还怕做噩梦吗?”
她刚刚摇头,忽然又迟疑着点了点头。
“到底是怕还是不怕?”岑溪不由笑了。
她没说话。
“明早你还要上学,今天晚上就在这里睡吧,我睡沙发。”岑溪摸了摸她的头,说:“别怕,在你睡着前哥哥会陪着你。”
岑念躺下后,岑溪左手轻轻拍着她的手臂:“睡吧,这次不会再做噩梦了。”
她却又往里挪了挪,腾出一个空位。
“多大了,还要人陪着睡觉?”岑溪说。
“你不愿意?”她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岑溪发现,只要被她用这种目光注视,他就说不出反对的话来。
追根究底,他从她眼中看出了希望,而他,舍不得她失望。
“我怎么会不愿意?”岑溪笑道。
岑溪换上睡衣后在床的另一边躺下,两人中间还隔着一个人的距离,岑念的手刚刚伸到中间,他就心有灵犀地握住了她伸出的手。
十指相扣的两手填补了中间那宛如银河的不可跨越的距离,岑念满足地不再动弹了。
这是她第一次和人同睡在一张床上,还是和一个男人,他们近在咫尺,她却丝毫没有紧张和抗拒的感觉,反而感到十分安心。
他沉静温柔的目光,他掌心传来的温度,萦绕在这间房里特属于他的寂寥香气,都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岑念慢慢合上双眼。
岑溪轻轻握紧她的手,也闭上了眼。
上一代的恩怨里,没有谁完全无辜,他明白,作为一个第三者,他没有资格置喙岑筠连和林茵之间的感情,这场没有硝烟却鲜血淋漓的战争里,没有赢家。
父亲看不见母亲藏在深深夜里的哭泣,母亲看不见父亲藏在风流外表下的卑微讨好,就像他们也看不见躺在床上束手无策看着母亲落泪的他,也看不见母亲去世后父亲天天烂醉如泥,一个人在奢华空旷的家里自生自灭的他。
父母不是真爱,他更不是爱的结晶。
他只是一个无人看见的意外。
他懂事得太早,很多不该那时候明白的事也全都明白,他把自己的空间压缩得太小太小,对父母的安排和命令百依百顺,从不让他们费心。
他那时候什么都懂,却偏偏不懂,人一旦习惯了不费心,就会把不费心的日子当做理所当然。
“小溪很听话。”
“小溪很懂事。”
“小溪很聪慧。”
他越是扮演着让人放心的小孩,他的茫然无措、悲伤害怕就越是无人注意。
世人都说他含着金汤匙出生,只有他知道,这汤匙有多苦涩。
每当午夜梦回,他梦到最多的就是亲人的离去,无论是他真正的妹妹,还是他的母亲,她们走的时候都是血淋淋一身。
他忘不了。
即使近二十年的光阴浸润过了,那些带着鲜血的回忆依然在他脑海中反复播放。
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怪父母之中的任何一人,他们把自认为最好的东西全留给了他。
虽然,这并非他真正需要的东西。
他只是忍不住会在心中祈求,看看他吧。
他也会难过啊。
岑溪睁开眼,强行让自己从过去的回忆中抽离,眼前是少女安稳的睡颜,她有着令人惊艳的容颜,但对岑溪来说,她的皮囊和其他皮囊没有根本区别,真正打动他的,是她纯粹干净的灵魂。
她一往无前的勇气和自信,她拥有出类拔萃的个人能力却依然能体恤弱者的那份温柔,她比钻石更闪亮,比绸缎更光洁柔软的灵魂,才是在那场雨夜中撬动他心防的东西。
从那场四手联弹开始,他就注定在与她的交锋中节节败退。
岑溪感受着手中传来的温度,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害怕噩梦的,何止是她一人,可是有她陪在身旁的时候,他再也没有梦见过不愿回顾的过去。
她是光……为他驱散魑魅魍魉。
岑溪再一次闭上眼,这一次,他的梦里一定没有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