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小粉红轻轻放到床旁的轮椅上。
“念姐姐......我爸爸说, 过段时间会来看我......”小粉红又湿又亮的眼眸定定地看着她, 神色有些兴奋:“爸爸说会给我带好吃的......我想吃妈妈做的蛋炒饭了……”
小粉红少见的高兴, 连眼睛都亮晶晶的。
看见她开心,岑念也开心。
小粉红是个早熟的孩子,她从来没有问过岑念为什么自己的身体和别人不一样,但是她又羞于带着这副身躯出现在公众场合,她宁愿一个人在房间里干坐着,也不愿意出去和其他的孩子们一起玩耍。
小粉红今年6岁,但是看上去只有4、5岁的样子,其他孩子还在看动画片的时候,她已经知道死亡是什么意思。
她既然懂得自卑, 没道理不知道害怕。
可是她什么都不说。
凡是照顾过小粉红的护工都说她懂事,可是岑念希望她不懂事。
不懂事意味着无知, 无知也就不会害怕了。
这一天, 岑念一直在彩虹中心帮忙到傍晚才收拾东西离开。
临走前, 她去了徐虹的办公室。
“你来了, 有什么事吗?”正埋头于工作中的徐虹朝她看了过来。
“我想捐赠一万元。”
徐虹的目光里闪过一抹惊讶。
“......有什么问题吗?”岑念问。
“这是你的零花钱?”
“兼职挣的钱。”
岑念没什么要用钱的地方,她每个月挣的钱基本上都被她存了下来,自己留一小部分应急,多的就攒起来捐给彩虹中心。
自己不需要的东西,不如送给需要它的人。
听到岑念的回答,徐虹在吃惊之余又觉得有些理所当然, 自从她知道岑念每次都是坐公交车辗转几个小时来做义工起, 她就觉得这个女孩和她想象中的富家千金有些不一样。
“既然是你辛苦挣来的钱, 那就留着吧。”徐虹说:“中心的资金目前还算宽裕,暂时不需要捐赠了。”
“现在不需要,你能肯定以后也不需要吗?”
岑念的目光太过坚定,徐虹和她对视半晌后,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说:
“你一个学生,想挣点钱不容易,再加上你平时义工活动也来的勤,再收你辛苦打工挣来的钱,我心里过不去。”
徐虹说:
“这钱你还是留着,花在自己身上,你对彩虹中心的帮助已经够多了,中心就算有压力,也不能把压力全压你一个孩子的肩上。更何况——你哥哥已经对我们中心捐了200万人民币,我们是真的暂时不需要捐赠了。”
“……我哥哥?”岑念一愣。
“因为你是未成年人,所以你来的第1天我就联系了你在监护人一栏留下的号码。我打了电话没多久,你哥哥就来看你了。”
徐虹说:
“你给小彩虹弹钢琴的时候,我们就在门外看着。走之前,他留下了200万善款,叮嘱我们多注意你的精神状况,不用告诉你他来过。”
“......为什么不用告诉我?”
“我猜是因为——”徐虹看了她一眼:“你是瞒着家里人出来做义工的吧?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和家里人商量这件事,但是他显然知道,并且愿意配合你。”
徐虹深深地看着她,郑重其事地说:
“你有一个好哥哥。他既关爱你,又足够尊重你。”
岑念从彩虹中心走出来的时候,她攒下的1万元还是没有捐出去,虽然钱没有捐出去,但她终于明白徐虹为什么会对她特别关照了。
是那200万捐款,但也不全是那200万捐款。
走出办公室之前,徐虹对她说:
“这段时间以来,你真的帮了彩虹中心数不清的忙,我和其他人都没有想到你能坚持这么久。从第一次见面起,我就因为你的衣着和年龄对你产生了偏见,甚至在还没有认真了解你之前,就凭第一印象将你排除出了义工的选项。”
徐虹神色真诚,诚恳地看着她的眼睛说道:
“我很庆幸沈莲说服我改变了主意,这给了你机会,也给了我改正自己的一个机会……岑念,谢谢你。”
岑念一直觉得自己不需要认同。
她的脸是冷的,心也是冷的,她可以一个人活下去,不需要任何人的认同。
她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
然而此时此刻,她的心里却涌起一股感动。
原来被人看见自己的努力,被人认同自己的付出会让人感觉暖暖的。
走出彩虹中心的时候,夕阳西下,天空中有着美丽温暖的红霞,不知为何,她想起了岑溪生日宴那晚的事。
那时候他们在分工合作清扫厨房,她低下头去,说:
“……我不温柔。”
岑念摸了摸她的头:“傻念念。”
他的下一句话是:
“温柔是藏不住的,总有一天,其他人也会看见你的温柔。”
坐在回程的公交车上,岑念掏出手机给岑溪发了信息。
“谢谢。”
没一会儿她就收到了岑溪的回复。
“应该的。”
他没有问她在谢什么。但岑念认为,他一定知道。
放下手机,岑念望着窗外,不知不觉扬起嘴角。
徐虹说,她有一个好哥哥。
她说的没错,她有一个全天下最好的哥哥。
……
第二天清晨,岑念又去江边跑步。
跑到头后,她累得不行,用散步的速度慢慢往回走。
昨天那个老头还在那里蘸水写毛笔字,岑念路过的时候,停下休息了一会,看他把着又高又大的毛笔在地上写诗,旁边就是他自带的小水桶。
老头写的是草书,水平算不上好,但是龙飞凤舞的,也可以哄哄外行。
地上的那一篇《沁园春雪》已经写完一半,岑念打算用他写完一篇的时间休息了再走,然而她看了还没一分钟,老人就没好气地说:
“没看过毛笔字吗?”
岑念抬起眼皮冷冷地扫了他一眼:
“你站在路边写,不就是求人来看吗?”
老头子气急败坏地说:“什么叫求人来看?你这女娃真不会说话。”
岑念冷笑:“你也不遑多让。”
老头子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岑念按照自己的计划,直到老头写完一首完整的沁园春雪才继续往前走去。
第三天,岑念路过江边的时候,老头还在写毛笔字。
这次岑念看也不看地直接路过了他。
又过了一天,她在江边跑步的时候发现老头不写毛笔字了,改打太极拳,配合着一旁旧收音机里放出的极有架势的中国风乐曲,老头把一套拳打得虎虎生威。
岑念不是内行,但是觉得老头的太极拳打得不错,就是不知为何,原本柔和的太极拳在老头打来偏偏有一股凌厉威猛的感觉。
也许是她的错觉,岑念路过的时候总觉得老头在时不时偷瞧自己,那肩膀打得更开了,拳头也舞得更用力了,但是每当她朝他看去时,老头又目不斜视地望着别处。
第五天,老头子太极拳也不打了,改拉擂琴。
宽阔干净的滨江路上只有搬着折叠小板凳公然坐在路中央阻碍交通的老头一人,他的不远处就是奔腾的江水,大江东去,他的琴声如泣如诉,透着一股悲凉之感。
虽说老头坐在路中央,她完全可以走一边路过,但这一次岑念停下了脚步。
老头子一曲拉完,得意洋洋地看着岑念。
“光看有什么用,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擂琴。”岑念神色平静。
老头子震惊地看着她,岑念没有再说什么,继续往回走去。
她已经看出,老头子说话不好听但是没有恶意,这几次都是他主动搭话。
岑念觉得,也许他只是想聊聊天。
在她看来,老头就像是一个怀抱着一堆心爱玩具轮番得意洋洋地向小伙伴们展示,希望引起崇拜和敬仰的幼稚小孩一样。
如果真的和她猜测一样,那么今天她因为擂琴停下脚步,明天老头就一定还会继续展示他的擂琴。
果不其然,岑念第二天看见老头的时候,他又在拉擂琴。
岑念正好跑累了,干脆驻足观看老头的表演。
擂琴又有雷胡之称,是在坠胡的基础上改革而成的,岑念以前也只是听过,没有实际听过类似的表演,因为她母亲的原因,她平时接触的乐器都是西方乐器,听类似的中式古典乐还是头一回。
老头子一曲拉完,昂着下巴看她:“是不是和电视上一样好听?”
岑念也没听过电视里的擂琴是个什么样,她避而不答,转而问道:“我能试试吗?”
老头眼睛一瞪,说:“你个毛手毛脚的年轻人,万一给我拉坏了怎么办?”
话虽然这么说,老头还是把擂琴递了过来。
岑念没有立即弹奏,而是先对琴弦拨了拨,按了按,对大概的发音有了个了解后,岑念模仿着老头刚刚的姿势拉起了擂琴。
她拉出的琴音让老头一边摇头一边发出了“啧啧啧”的声音。
十五秒后,老头说:“别乱拉了,快还给我,你想拉出曲子来还要一百年呢!”
岑念视若罔闻,继续拉响擂琴。
一分钟后,老头还想继续嘲讽,忽然从那高低不平的琴声中听出了一点他刚刚拉的曲调来。
错觉?他默默看着少女认真地拉着五音不全的琴声。
又是一分钟,老头这次可以确认,他是真的听出了他刚刚拉出的那首曲子轮廓!
虽说还是错误频出,但已经有五分像了!她才摸到擂琴多久啊?有三分钟吗?
他原本还想等着听少女能不能再进一步,她却已经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