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在沈莲的介绍下, 策念念很快就认识了彩虹中心目前收容的十几个孩子。

他们有大有小, 大的也就九岁,小的不过三岁, 其中最小的孩子就是岑念进门时见到的那个小女孩,她患了癌症, 因为化疗的缘故才剃了光头。

这些孩子因为各种原因, 天天住在彩虹中心, 早已把这里的护工和志愿者们当成了他们的家人。在这里, 孩子们会叫熟识的中年女护工“妈妈”,因为年纪和初来乍到的原因, 岑念被孩子们叫做“姐姐”。

她原本以为不苟言笑的自己会引起小孩们的害怕, 可是想象的事情没有发生。

沈莲把她介绍给孩子们后, 立即就有嘴甜不怕生的孩子围着一叠声叫起了“小姐姐”。

除开病床上躺着输液的几个孩子, 彩虹中心的大部分孩子除了看上去病弱一些外, 和普通孩子外表上没有区别。

从沈莲口中得知所有孩子病情和注意事项的岑念却知道,这些看似健康的孩子,无一例外全都患有不同的重症。

这里是重症儿童安护中心, 收容的都是患有不治之症, 又出身贫困家庭无力进行治疗的儿童。

现今医学技术不能治愈他们的疾病,他们的家庭也无法负担他们的医药费,彩虹中心的存在让这些孩子避免了痛苦离世的命运, 在这里, 他们至少可以获得病痛的舒缓和感情上的安抚。

“彩虹中心的存在, 是为了让这些从出生起就肩负命运不公的孩子, 走得不那么痛苦,短暂的生命中,能够多少有那么些欢笑和幸福。”

沈莲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看着活动室里几个坐在泡沫爬行垫上玩积木的小孩,脸上闪过一抹悲伤。

她看了一眼面色平静的少女,说:“照顾孩子日常起居的事有我们正式护工在做,平时你只需要弹弹钢琴,和孩子们一起上课一起玩就可以了。”

中心的其他志愿者也会帮忙更换尿垫,帮不能自由行动的孩子手脚按摩之类,但少女的模样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小姐,做不来这种伺候人的活,沈莲不想把人逼走,所以特意给她找得最轻松的活。

少女点了点头。

沈莲交代完基础的东西,说:“钢琴上有琴谱,不过孩子们都听腻了——我再去找几本琴谱,你先在这里等一下。”

“好。”

沈莲离开后,岑念走向活动室窗前的黑色立式钢琴。

活动室里的几个小孩好奇地看着她的行动。

清晨的朝阳铺洒在光泽的钢琴上,岑念在琴凳上坐下,轻轻抬起了琴键盖。

谱架上就放着一本已经泛黄发脆的琴谱,翻开的那一页上印着《小兔子乖乖》的谱子,岑念看也不看,直接在黑白琴键上随手按下。

哆、啦、咪、发、嗦——

一个个音符慢慢响彻在活动室里,少女低着头,神色平静地试着音准。

试好音,岑念的琴音中断了片刻后,再度响起。

巴赫的第147号作品,《耶稣,人类愿望之欢乐》的乐章从岑念起伏的十指下优雅流淌而出。

不同的房间里,高矮各异的孩子们陆续走出,一脸好奇地向着传出钢琴声的活动室走去。

拿着《粉刷匠》乐谱走回的沈莲听见琴声,愣了一下,接着加快脚步走回。

院长办公室里正在处理公务的徐虹听见琴声,不由自主放下了手中资料竖耳倾听。

越来越多的孩子们自发聚集在了活动室里,他们隔着一两米的距离,围坐在钢琴边的塑料爬行垫上,安静地听着少女的演奏。

轻柔和缓的琴声响彻在彩虹中心里,就连对门水果店里半百老人手中摇晃的蒲扇也带上了琴声的节奏。

愉悦的情绪在琴声中传染,在孩子们的脸上传染,站在活动室门口观望倾听的沈莲不知不觉带上微笑,下巴跟着少女的节奏轻点着。

一曲弹毕,岑念的十指稍一停顿,接着就弹出了拉赫玛尼诺夫的第48号作品,《帕格尼尼狂想曲》。

和通篇都较为轻快舒缓的《耶稣,人类愿望之欢乐》不同,《帕格尼尼狂想曲》的情绪表达上更为欣喜激动,岑念嫩白如葱的十根手指灵巧地飞跃在黑白琴键上,琴声的音调随着她翩翩起舞的十指慢慢地扬起,又慢慢地舒缓。

琴声越来越弱,越来越静谧,仿佛刚刚黑下来的夜,黑暗中亮着万家灯火,在沈莲以为一曲将毕的时候,琴声又忽地拔高,像是峰回路转的小径,以为绝路却又见到曙光,希望的喜悦充斥着少女指尖每一个跃动的音符,沈莲听到最后,一种莫名的感动充满她的胸腔。

有什么东西戳到了她的膝盖内侧,沈莲慌张低头一看,是中心最不爱见人的女孩坐着电动轮椅出来了。

她连忙往一旁让了让,小女孩目不斜视地坐着轮椅驶进了活动室。

一曲奏毕,少女的双手离开了琴键。

沈莲率先鼓起掌来:“好!弹得真好!”

在她的带动下,满屋都都响起了鼓掌声,孩子们虽然不明所以,但也都满脸快乐地鼓起了掌。

沈莲走进活动室:“你还会弹别的曲子吗?儿歌会吗?”

“听过就会。”

沈莲笑了笑,将谱架上的旧琴谱取下一并拿在手里:“看来你不需要这些琴谱了。”

作为农村长大的孩子,沈莲小时候也做过公主梦,而她梦里的公主,如果具现化,那么就是眼前的少女了。

善良,美丽,出身良好,无论什么钢琴曲——不是指《粉刷匠》之类的儿歌,都信手拈来。

“你从小就学了钢琴吗?”

“……算是吧。”

“我没学过钢琴,但是作为门外汉听众来说,我觉得你弹得很好。”

“谢谢。”少女礼貌作答,彬彬有礼的样子和她想象中的公主如出一辙。

沈莲抿唇一笑,说:“快十二点了,我先让孩子们吃饭——你带饭了吗?要是没带饭的话,等过会和我们一起吃吧。”

岑念今天走得匆忙,知道彩虹中心没有提供志愿者工作餐也没时间去准备,沈莲的提议让她免去了一笔额外开销。

“好,谢谢。”

沈莲拍了拍她的肩膀,转身吆喝着孩子们前往了食堂。

所有孩子都走了以后,唯独一个小女孩依然留在活动室里。她坐着电动轮椅,穿着一身粉色衣裳,大概五六岁的样子,披散的一头长发乌黑浓密,夹着两个粉色发夹。

除了坐着轮椅,身形又瘦弱了些外,看上去和普通孩子没差。

岑念知道她,彩虹中心唯一一个渐冻人,因为特别喜爱粉色的缘故,这里无论大人小孩都亲昵地叫她“小粉红”。

她从知道“小粉红”身患着肌萎缩侧索硬化的那一刻起,就对这个孩子有了些不一样的关注。

因为她曾经深刻地感受过渐渐“冰冻”的痛苦和绝望,知道等待这个小孩子的未来会是什么。

岑念看着小粉红,小粉红也看着她,两人都没有说话,半晌后,岑念提了提嘴角,努力露出一个并不熟练的微笑。

微笑融化了两人中间的那层戒备,小粉红坐着轮椅又靠近了两步,目不转睛地看着岑念面前的黑色钢琴。

岑念看着她的眼睛,从中看到了她第一次见到钢琴的憧憬。

原来,她对钢琴最初也有过憧憬。

“想学琴吗?”岑念开口。

小粉红抬眼看了她一眼,又飞快移开,怯怯地小声开口:“我……可以……吗?”

她已经处于渐冻人的中晚期,无法独立行走,口齿也逐渐不清,大约是羞耻的缘故,她自己说话也下意识地低若蚊吟,岑念必须很仔细地去辨认她的音调才能猜出她说了什么。

“可以。”岑念神色认真地看着她清澈乌黑的眼睛,不躲不避:“我先教你怎么认谱,你记下来,等病情好转后就可以上琴练习。”

小粉红眼中闪出一抹亮光:“你能……教我吗?”

岑念弯了弯嘴角:“好。”

岑念把琴凳往一旁挪了挪,让小粉红的轮椅可以再靠近钢琴一些。

“你摸过琴键吗?”她问。

“没……没有。”

岑念拿起小女孩瘦小的右手,带着她轻轻抚摸过光滑似水的琴键。

小粉红痴痴地看着手下滑过的白色琴键,显然乐在其中。

“这是白键。”

岑念按着她的手指轻轻按下一个个琴键。

“这是黑键。”

“相邻两键构成半音,相隔一键的两键构成全音。”

岑念用小粉红的手指按下相隔一键的两键,看着她:

“这是半音还是全音?”

“全音!”小粉红兴奋作答,连微弱的声音也大了不少。

“对。”岑念不由自主像母亲教她弹琴时那样,微笑着赞扬道:“真聪明。”

小粉红苍白的脸微微红了,扑闪扑闪的大眼睛定定地看着她,希望获得更多表扬。

岑念又教了她一些钢琴上的基础理论知识,小粉红听得似懂非懂,目不转睛。

“你会弹《小星星》吗?”小粉红小心翼翼地问。

“想听吗?”

小粉红轻轻点了点头。

岑念双手放上琴键,流畅地奏出这首家喻户晓的儿歌。

沈莲把孩子们引到食堂交给其他生活护工后,返回大活动室时,发现徐虹和一个没有见过的陌生青年站在门口。

温柔舒缓的《小星星》从活动室里悠扬传出,青年望着活动室内,目不转睛。

沈莲看他看红了脸,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英俊的人呢!

大概是她的脚步声引起了徐虹的注意,徐虹转过头来,对着走来的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然后又摇了摇头。

沈莲了然,知道这里不需要自己,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英俊的青年,转身走回了嘈杂的食堂。

岑溪接到彩虹中心的电话,于情于理都该来这里实地考察一番。

见到这一幕,是他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

从见到她的第一眼起,他就觉得她和周围的人不一样。

随着生活中一点一滴的相处认识,岑溪心中少女的形象也越来越完整。

他的第一印象没有错。

她的确和他从前见过的人都不一样,很不一样。

少女坐在黑色的立式钢琴前,侧对窗前,和煦的朝阳挥洒在她清丽脱俗的容颜上,镀出一圈白金色的光晕,明亮而温柔。她低头望着琴键,神情宁静,唇边带着一缕不自知的笑意,融化了身上令人望而生畏的高贵和冷漠。

这一幕,美得如同神迹。

一曲将毕,岑溪在少女发现自己前转身离开。

徐虹抬脚跟上。

“你不进去?”她问。

“我不去了。”岑溪面带微笑:“她在这里,我很放心。”

徐虹把他送到中心门口,正午的阳光正好,明亮和煦,暖洋洋地照耀在他们身上,徐虹想起刚刚沐浴在阳光下的少女,心中那股对她出身优良而不能吃苦的偏见淡了不少。

她刚要说话,少女的哥哥先一步开口了。

“我来过的事,不必告诉她。”

“为什么?”徐虹一愣。

“没有必要。”岑溪说:“有一件事,我能拜托你吗?”

“请说。”

“念念还小,我担心她承受不住生离死别的压力。”岑溪说:“能麻烦您在分配志愿工作的时候,考虑她的年龄,分配一些适合她的工作吗?”

“这个当然。”徐虹说:“我们照顾的都是重症儿童,但真正病情严重的由我们专业的护工看护,其他志愿者——特别是像她这样的未成年志愿者,我们会选择一些压力较轻的工作交给他们。”

岑溪笑了:“……谢谢您。”

“哪里。”徐虹客气地说。

“我接下来还有事,你能把彩虹中心接受捐款的支付宝账户发我一个吗?”

“行。”

徐虹一口答应后,青年对她笑了笑,礼貌地告别离开了。

他开的豪车虽然既不是奔驰也是保时捷,徐虹认不出那车标,但显而易见价格绝不便宜。

虽然善款不分多少,但徐虹还是不切实际的期望着,青年能捐个二三十万来缓解中心目前捉襟见肘的困境。

捐百来万的人也有,徐虹开设彩虹中心以来只遇见一个,对方是用公司的名义捐赠的,然而彩虹中心在上京乃至国内的知名度都很低,对方没有达到宣传的目的,第二年就转而去捐赠了更为著名的红十字会。

徐虹转身,还没走回彩虹中心大厅就收到了支付宝的到账提醒。

“[转账]向你转账2000000.00元。”

徐虹第一反应是20万,她还想着盼什么来什么,锁了手机正要把它揣回兜里,忽然发现了什么,猛地又把手机拿到了眼前。

她不由自主瞪大眼睛,手指数着屏幕上的“0”,来来回回数了四遍。

再怎么数,小数点前面也是6个零——

6个零——

徐虹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

不是二十万,是两百万。

就这么十句话不到的交流,青年轻描淡写捐出整整两百万。

她不是在做梦吧?

中午,没有带便当的岑念在食堂跟着其他正式工作人员们一起吃大锅饭。

饭菜虽然家常,但味道还算不错。

岑念夹着一筷番茄炒蛋起来的时候,视线正好对上长桌对面徐虹复杂的目光。

岑念总觉得从她坐下起,徐虹的目光就没从她身上移开过。

……是她的错觉吗?

难道是她吃太多,惹起这位掌管中心经济大权的负责人的不快?上次看她们义卖的阵仗,就知道中心的经济绝不宽裕。岑念左思右想,除了这个外找不到其他理由。

她犹豫着要不要把筷子里的那一大片鸡蛋放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