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布加迪威龙开出南大气派庄严的大门, 岑念从车窗里看到了刚刚公开课上坐在她身旁的男生的面孔一闪而过。
他探头探脑地四下张望着,似乎在寻找什么。
“你对未来有什么打算?”岑溪握着方向盘,问。
岑念想了半晌也没有开口说话。
“还没想好吗?”岑溪说。
“以前有……现在情况变了, 还没想过。”岑念说。
上辈子的时候,她的未来都被定好了,接手家族生意——当然不是让她去经商,这一块有职业经理人负责。
她上辈子的岑氏, 作为亚洲首屈一指的豪门,全球航空航天业的领袖公司,也是世界上最大的民用和军用飞机制造商之一, 在她去世——或者说穿书之前,都保持着世界第二武器生产商的地位。
她要做的,就是为家族研发新的科技, 使岑氏在全球军工业始终保持领头羊的地位。
“我一直坚信岑氏会在今后达到前所未有的繁荣。”父亲说:“因为我们有你。”
可惜,那都是过去式了。
“在你决定去做什么之前,一定要想想,自己想做什么。”岑溪说:“现在离高考还早,你有充足的时间去思考。如果你决定外出求学, 去什么国家也需要深思熟虑。”
他看了她一眼,笑着说:“不用去考虑不相关的人, 你想做什么哥哥都支持你。”
“……好。”
岑溪看了眼腕表上的时间, 现在才刚过四点。
他说:“我一会还要回林家和舅舅商量点事, 你是回家还是去哪里?”
岑念说:“书店。”
“我把你送到书店, 晚点再来接你去吃饭, 好吗?”
这种安排当然再好不过了,岑念答得爽快。
“好。”
岑溪把她送到了东区最大的一家连锁书店后离开,岑念踏入充满书本的世界后,就像鱼回到了水中,连步伐也轻快起来。
她有常人两倍的时间,白天用来准备化学竞赛就足够了,时停世界里的24小时她想用来学习自己感兴趣的事。
岑溪让她考虑今后想做的事,她现在还没有头绪,但是却因此想起了之前一个心血来潮的想法——她不是想要学意大利语吗?
现在就有时间,为什么不利用起来?
岑念来到语言类书籍的地方,从书柜上取下了两本意大利语入门书籍,在路过德语区的时候,她停下脚步,想了想,顺便带走了几本德语教材。
上辈子的岑家做的是全球范围内的生意,作为继承人,会多国语言是基础技能,岑念的英语、法语都达到了可以进行同声传译的水平,她还会一点阿拉伯语和德语,不过只是一点。岑溪书架上那么多德语书籍,想要看懂,只会一点是不够的。
大约是处于周六的缘故,书店里人潮涌动,就连收费的咖啡厅也几乎人满为患,岑念把书本带到书店内设的咖啡厅,找了一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
“您好。”拿着小本子的服务员站到了面前。
岑念看了眼桌上的菜单,点了一杯最便宜的冰咖啡。
“好的,请您稍等。”服务员收回惊艳的目光,在小本子上记下她的点单。
没一会,冰咖啡来了,岑念让它安静留在桌上,专注地看起了手中的书本。
同一时间,岑溪走进了林家的大门,穿着法兰绒格子衬衫和深色牛仔裤的林新昶给他开的门。
“表弟——”林新昶惊讶地看着他。
“我和舅舅约了见面。”岑溪笑着说。
“我爸在楼上,他没和我说你要来——我带你上去吧!”
“好,谢谢。”岑溪问:“鞋套……”
“不用换鞋,过会就有钟点工来打扫了。”林新昶不以为意地挥了挥手。
林家空空荡荡,除了他们的脚步声外再没声响,林新昶带着他走上楼梯,一路热情地询问着他近期的生活和学习——主要是学习。
在得知他没有继续深造的想法后,林新昶露出失望的表情:
“太可惜了,你应该继续读个博士后的——哲学这东西,一忙起来就没有时间思考。成功的哲学家不可能是成功的商人,反过来也一样。”
脚下的木楼梯随着他们的脚步落下,发出年岁久远的声响。
瘦死的骆驼虽然比马大,但再怎么也是死气沉沉的。
林家未必没有修缮老宅的钱,只是林赞没有这个心思罢了,一门心思扑在考古上的林新昶更不会在意这些细微末节,他最爱的就是时光的痕迹。
“明年你打算继续读书吗?”岑溪问。
“当然——为什么不读?”林新昶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仿佛这个问题很不可思议。
“我以为舅舅会催你尽早回来继承家业。”岑溪笑道。
“我爸催得还少吗?我都不想回家了——”林新昶苦着脸说:“药厂的事有职业经理人——我一没学医,二没学金融或者管理,凑什么热闹?”
岑溪笑着没说话。
“到了——”林新昶在三楼的书房前停下脚步,说:“我就不陪你进去了,免得他又念我,我那里还有几本古籍没看,先走了啊!”
林新昶离开后,岑溪敲响了书房的黑褐色木门。
“进来。”林赞平稳的声音从门内传来,岑溪开门而入。
“舅舅。”
“你来了——”林赞从办公桌前起身,从脸上取下无框的灰色眼镜后,说:“下午你不是去南大了吗?怎么想起到舅舅这里来看看?”
“我在南大见到岳家人了。”岑溪开门见山地说。
“岳家人?岳尊?”
“岳宁。”岑溪说。
“坐。”林赞端着一杯泡好的清茶走了过来,请他在茶几前坐下:“岳宁去南大做什么?”
岑溪接过递来的茶杯,在沙发上坐下。
“岳家准备筹建一个以院士专家为主的全新研发平台,同越康医药的研究团队共同研发靶向抗癌新药。岳宁这次到南大,就是请侯予晟搭桥,希望请到江世杰担任新平台的总顾问。”
“请到江世杰,相当于请到汤绛这块活招牌——”林赞说:“岳家的算盘打得真响,看来国内第一制药大厂的名头已经不能满足他们了,这劲头——是要往国外市场进军啊。”
“舅舅也该早做打算了。”岑溪说。
林赞闻言,露出自嘲的笑容。
“做什么打算?现在还有几个人记得绿荫制药?”他的声音渐低,喃喃自语般说道:“……还有几个人记得当年的事?”
岑溪垂下眼,望着升起冉冉热气的茶杯没有说话。
“我已经看开了,绿荫制药也就这样了,我们饿不死,药厂也能维持运营,但是想回到当年的盛况——已经不可能了。”林赞苦笑一声,说:“即使我想,岳家也不会给我这个机会。”
林赞抬眼望向广阔的窗外,一只不知名的麻雀扑棱着翅膀从空中飞过。
他神色复杂,低声说:“你外公曾说过,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曾几何时,我也深信不疑。现在……我只觉得这句话像个笑话。”
“……舅舅,天会亮的。”岑溪说。
林赞笑了笑,脸上的表情说明他只把这句话当做随口的安慰。
“希望如此。”他说。
当岑念全身心投入学习的时候,时间过得飞快,在她不知不觉的时候,咖啡厅里的人都换了一批。
直到手机在桌上震动起来,她才惊觉时间已经接近七点。
岑念打开岑溪发来的信息,他已经从林家出门,大概二十分钟后到达书店对门的临时停车点。
她起身把书本还回原来的位置,慢慢走出已经空了一半的书店。
书店外的天空阴沉沉的,看上去阴雨将至,岑念从天桥走向马路对门,在天桥中央的时候,因为一个简陋的小摊放缓了脚步。
一个素颜朝天的中年女人坐在一张铺着白布,可供五六人坐下的小长桌前,眼神跟着路过的行人移动,桌上摆着一幅幅稚嫩的涂鸦和手工艺品。
离小长桌几步远的地方,有一个年纪更为年轻的女人抱着一沓宣传册在向路人分发,岑念看她接连向五个路人递出了宣传单,都被对方摆着手拒绝或无视了,而她一脸习以为常的表情,显然这样的拒绝已经在此之前重复了千百次。
在小长桌旁边,立着一个彩色的一人高广告牌,最醒目的是“彩虹中心义卖”几个大字,背景是虚化的三个小孩的灿烂笑脸。
岑念走了过去,发传单的女人因为她的容貌多看了她一眼,除此以外没有多的动作,直到岑念在她面前停下,对她伸出了手。
“能给我一张吗?”岑念说。
年轻女人愣了愣,接着回过神来:“……当然!”
坐在小长桌前的中年女人因为岑念的举动朝她看了过来。
岑念接过传单,面色平静地看着上面的印刷文字。
“彩虹重症儿童安护中心,接受社会各界好心人的捐助,同时我们招募志愿者为重症孤残儿童提供舒缓疗护和临终关怀护航。”
岑念放下宣传单,走到小长桌前,认真地打量上面的“商品”。
义卖的都是孩子们的作品,有画着三口之家,天上太阳是绿色的蜡笔画,也有细口玻璃瓶装起来的满满一瓶彩色千纸鹤,仔细看的话,还能发现折千纸鹤的纸是彩色糖纸。
手工制品们一堆一堆的摆放,旁边放着硬纸壳做的价格牌,最低的价位是15元,最高的也只到100元。
在她打量桌上“商品”的时候,那个发传单的年轻女人热情地为她介绍着这些手工的由来:
“这是一个患先天心脏病的孩子在每天太阳最好的时候折的,她觉得这些千纸鹤会吸收阳光,阳光能给买它的人带来好运……”
岑念的目光扫过桌上众多作品,被一张售价100元的蜡笔画吸引了注意,她定定地看着那张色彩鲜艳和谐,充满童真童趣的画,从中感受到了画家作画时轻松愉快的内心。
“画这幅画的也是机构里的孩子吗?”岑念开口。
年轻女人看到她的目光所在,欲言又止。
“不是吗?”岑念问。
“是我们机构的孩子。”回答她的不是年轻女人,而是坐在桌前的中年女人。
她大约三四十岁的样子,不施粉黛,一头浓密的黑发随意绑在脑后,身上穿的也是最简单的纯色T恤和牛仔裤,说话的时候语气平淡,神色也没有多少变化。
她面前摆着两个本子,岑念瞥了一眼,一个是捐赠记录,一个是志愿者报名册,旁边还有几本相册,最上面的那册是摊开的,里面放着彩虹中心的照片以及护工和孩子们的日常生活照。涉及到孩子的照片,孩子的脸全都做了虚化处理。
“画这幅画的是个八岁的男孩,他从小不能说话,成为一个画家是从他从小的梦想。”中年女人说:“三个月前,他因为急性心衰离世了。”
岑念望着那幅画没有说话,空气一时陷入沉寂。
“徐院长……”沈护工小声说。
今天一天,徐院长都因为类似的心直口快劝退多少个想要了解彩虹中心的人了?
好几个本来有心购买手工品的人都因此面色为难地离开了。
有的人是无法面对这种沉重,有的人则是担心买回去的手工品会成为“遗作”,一天下来,彩虹中心收集到的爱心捐赠寥寥无几。
沈护工暗自决定,下次再有类似的活动,一定要把徐院长拦在中心看孩子,千万不能再让她参与了。
眼前的少女漂亮得不像话,一身名牌,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小姐,沈护工已经做好了她转身离开的准备。
事实上,她的确迈步了脚步。
不过是走向徐院长面前。
十五分钟后,徐虹看着面前的两个本子,两个上面都留在少女清瘦有力的字迹。
“没想到我们今天收到的最大一笔善款居然来自一个未成年女孩。”沈护工一脸感慨地说。
徐虹看着少女留在志愿者报名表上的资料沉默不语。
“徐院长,你不是一直说我们缺志愿者吗?现在招到人了,你怎么一点都不高兴?”沈护工说:“我看她文文静静,还挺不错的——你看,她在特长这里写的还是钢琴和数学呢。”
沈护工指着本子上的特长一栏,说:“孩子们一定会喜欢她的。”
要不是刚刚徐院长没点头,她都想当场录用这个叫岑念的少女了。
沈护工现在看着她的资料,是越看越满意。
少女除了捐赠一千元善款外,还报名了彩虹中心的志愿者工作,是她们这个月收到的唯一一份志愿者申请。
“谁说我们招到人了?”徐虹说。
沈护工一愣:“你不打算要她?”
“你招十六岁的孩子进来照顾重症孩子?”徐虹合上志愿者报名册,说:“更何况像她那样有钱人家的小姐——你觉得她能照顾好孩子?能承受得起每天在生离死别上踩钢丝的压力?”
沈护工哑口无言。
她知道徐院长说的有道理,但是彩虹中心在社会上的知名度本来就低,情况又特殊,原本就不好招志愿者,现在好不容易有一个志愿者上门,难道她们试都不试,就要放弃这个机会吗?
“别胡思乱想了。”徐虹起身,开始收拾小长桌上的东西:“赶紧收拾,我们要赶在下雨之前把东西搬回车上。”
沈护工见徐虹神色坚决,只能遵从上级的决定。
她一边帮院长收东西,一边在心里想,那姑娘要是能来彩虹中心做志愿者,还能教孩子们数学,给他们弹钢琴呢。
真是太可惜了,她不由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