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还留在大厅中的四人,都和岑家有着深切关联。

岑筠连——

这具身体的父亲,他人生的最大追求就是跨越阶级,没钱的时候他拼命赚钱,有了钱后,他又开始嫌弃铜臭,想要用联姻的方法把自己洗成名门人士。

岑溪的母亲林茵,就是他出于这个想法找的第一任妻子。

侯婉——

这个女人就是打败原主生母,在林茵病逝后成为岑筠连第二任合法妻子的人,虽然年纪接近半百,但她的穿衣打扮还和三十出头的女人没有差别,她把浅棕色的卷发盘在脑后,唯独留了几缕垂在耳边,微笑时带起的鱼尾纹不仅没有显出老态,反而给她增添了几分风韵犹存的成熟美。

在沉默中,他们似乎都在不约而同地等着一个人开口。获得全部视线的岑念面不改色,面对岑筠连越皱越紧的眉头依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你妈是怎么给你说的?”岑筠连问。

岑念沉默。

原主的母亲对她说了什么,她怎么知道?

岑筠连眉头皱得更紧,说:“我知道你不爱说话,以前你在赵家怎么样我不管,反正那种小门小户也不用你见过世面,但是今后在岑家,你这闷不吭声的性子要改一改,不然以后出去,别人不仅要笑你,还要笑我没教好女儿。”

侯婉站在岑筠连身旁,掩嘴笑道:“可惜这张脸蛋,原本谁见了你都会想和你攀谈几句的,女孩子太木了也不好。”

岑念平静的目光看向侯婉。

“太蠢了也不好。”

侯婉一愣:“什么?”

侯予晟敏锐地察觉到空气中迸发的火星,从三人圈外上前一步,笑道:“什么事都要慢慢来,念念毕竟是姐夫的孩子,怎么可能是个闷不吭声的性子?”

“我早就知道——赵素芸会带什么孩子?她早十几年就该把孩子送到岑家来!”

岑筠连一脸嘲讽,冷笑道:

“当初说得好像母女分别就活不下去,现在还不是丢下女儿跟着野男人去国外吃香喝辣了?”

岑念觉得自己呆在这里纯粹是浪费时间。

而她的时间很宝贵。

她没有带手机下楼,左右张望了一下,发现墙上挂的木色鸟屋状时钟。

岑念:“……”

古希腊风的装饰加上现代内装,还有那时不时冒出来刺痛她眼睛的乡村欧美风小家具糅合而成的惊天地泣鬼神混搭——

在这里每多停留一秒都是对她视力的严重伤害。

“你东张西望什么?我刚刚说的你都听进去了吗?”岑筠连不满地望着她。

少女的视线从墙上的时钟不慌不忙地移到他的脸上。

“你只用告诉我,你会负担多少我的生活费,其他的,我会看着办。”

岑筠连的脸色立即沉了下来。

“你这是说什么话?”

侯婉没说话,嘴角却止不住翘了起来,那乐见其成的目光,就差没在脸上写出“说得好”三个大字了。

“姐夫——”侯予晟开口:“孩子刚换了新环境,敏感是正常的,更何况岑溪就快回国,别让他回来觉得家里气氛不对。”

岑筠连在听到“岑溪”二字后,脸上表情稍缓,虽然仍是不满地看着她,但好歹没有再说什么火上浇油的话。

“明天开学,你就不要去原来的那个破学校了,我们给你办了转学手续,去读上京六中,那里离家也近,方便你上下学。”岑筠连说。

他原本还想费点力气把岑念塞进京大附中,没想到她进家门第一天就表现得这么不识好歹。

还是侯婉说得对,她那个成绩去京大附中丢什么脸?再加上这不知学了谁的臭脾气,还是找个不上不下的公立高中给她混日子的好。

反正长成这样子,成绩怎么样都无所谓了。

岑筠连说完,懒得再看她,转身走向透明电梯。

侯婉也跟着岑筠连走了,临走前对着岑念回眸一眼,意味深长的笑容里带着不屑和轻视。

归家第一天就获得父亲的反感,以后的日子还能好过吗?

“我们也走吧。”侯予晟说。

岑念不想和岑筠连两人共乘电梯,毫不犹豫地走向气派的旋转楼梯。

几秒后,在她身后响起侯予晟的脚步声。

他什么也没说,陪着她走上旋转上升,好似一直走不到头的楼梯。

步行能够更仔细地观察这栋别墅内部。

岑念公正地评价,其实这栋别墅的硬装做得还算不错,只是设计师大概没有想过,岑筠连会把所有觉得能提升自己内涵的装饰品往家中搬,而丝毫不考虑协调和内涵。

又高又壮的大许恰好从楼梯上走下,看见步行的岑念和侯予晟一愣。

“侯先生,二小姐。”她双手交叠放于小腹,神色严肃地向他们低下头。

大许向他们鞠了一躬后才稳步离去。

这两姐妹的性情完全是两个极端。

侯予晟陪着她走上四楼后,笑着站住了。

“我晚上还有点工作,你回去以后好好休息吧。”

岑念不以为意地说:“再见。”

最好明年。

侯予晟笑着走向了不远处的室内电梯,岑念继续走向自己卧室方向。

与此同时。

离开别墅的岑琰珠和卢娅英正在马路上等着的士,岑琰珠阴沉着脸不发一语,卢娅英偷偷打量着她的脸色,说:“琰珠……对不起,是我疏忽了,要不要我……”

“算了吧,你安静呆着就是帮我的忙了。”岑琰珠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话。

卢娅英的脑子究竟装了什么?她所谓的方法居然就是拿红墨水去点别人的白裙子!

岑琰珠现在万分后悔把卢娅英带回家来,她朋友很少,卢娅英天天跟在她身后,自然而然就成了她的朋友,岑琰珠不嫌弃她穷,反正她有钱,吃饭逛街她来付也没什么,但是这回,卢娅英是真的让她很丢脸。

要不是看在过去的份上,她真想现在就让她打道回府!

“那岑念她……”

“我都这么生气,你觉得我妈看她能心平气和吗?”岑琰珠冷笑。

卢娅英一愣。

“……她不会好过的。”她说。

岑念没有想到,自己安静坐着也能吸引一波又一波的仇恨。

如果知道,她也只会不屑一顾。

优秀的人总是不缺嫉妒和敌视,就算她什么都不做,事情也会找上门来。

摆脱了烦人的一家后,岑念在房间里继续调整她的房间摆设,等到她将房间大变样后,窗外的夕阳已经完全落下,夜色笼罩了广阔的天幕,她看着夜空,肚子里忽然传来咕咕两声。

饿了。

岑念看了眼床头柜上放的小闹钟,上面的时针指向“8”这个数字。

晚上8点,不是上午——这个家的人不吃晚饭吃夜宵吗?

岑念拿着手机躺上床,百无聊赖地研究着手机里的东西,她原本是想找找遗漏的线索,手指却在路过“饿了吗”app时不由自主点了进去。

饿了吗?

饿了。

没有办法的事,饥饿让人诚实。

同一位置,往下,再往下,往下再往下。

一楼的佣人房外,小许路过张嫂门前时无意瞥了一眼,脚步不由自主地刹了下来。

张嫂盘腿坐在床上,面前摆着两个大瓷盘,一个装着熟鸡爪,一个装着碎鸡骨。

“张嫂,你在吃鸡爪?”小许眼巴巴地看着磁盘里油光光的鸡爪。

张嫂对她明知故问的原因清楚得很,她吮出嘴里的鸡爪尖,拿左手朝小许招了招手。

“卤鸡爪,来一起吃。”

小许一脸喜色地走了过去,在张嫂床边坐下。

“来来,套上手套。”张嫂从一旁的塑料口袋里抓出一双手套递给小许。

“谢谢张嫂!”小许高兴地接过。

“谢什么——把门关上,别让你姐看见,我这鸡爪没几个了。”张嫂说。

小许屁颠颠地去把卧室门关上后,重新坐回床边。

张嫂是岑筠连从一家大馆子里专门请回来的厨师,江浙菜和湘菜做的尤其好,家里的三个佣人,她姐姐最受夫人器重,张嫂又最受岑先生喜爱,她呢,不上不下,谁那里都说不上话。

“张嫂,这是你自己做的?”小许拿起一个鸡爪。

“我才不会让外面的吃食赚我的钱。”张嫂得意的说。

小许边吃边忍不住赞叹道:“真好吃!”

她啃了半根鸡爪后,忽然说:“哎呀,给岑先生他们送了吗?”

“用得着你提醒,第一时间就送啦。”张嫂说。

“二小姐那边也送了?”

张嫂神色一变,敷衍地说:“总共也没多少,只给正经主人送了。”

小许心情有些复杂。

什么是正经主人?难道还有不正经的主人吗?

既然二小姐住进岑家,那就是岑先生认同的岑家人之一啊!张嫂这么针对二小姐,她觉得不对,但是她又不敢明着说什么,只能小声说道:“二小姐都没有吃晚饭,也不知道饿不饿……”

“哎呀,你管她的!是她自己不来吃饭的。”张嫂翻了个白眼。

“可是你没有打电话叫她……”

张嫂理直气壮地说:“没人叫我给她打。”

小许还想说话,张嫂不耐烦地打断她:“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傻呢?你看看你姐,她说过什么没有?”

小许懵懂地摇了摇头。

对了,她姐怎么都没问过二小姐呢?

“有些事情你不懂没关系,你装着不知道,别进来瞎搀和——否则别怪张嫂没提醒你,到时候你姐姐也留不住你。”张嫂说。

张嫂严厉的话让小许有些害怕,她不敢再问,老实吃自己的鸡爪。

响亮的门铃声忽然响彻三个紧邻的佣人房。

小许差点被鸡骨头给卡到,张嫂扔下啃了一半的鸡爪,皱眉道:“大晚上的,谁来了?”

“岑、先生和夫人吗?”小许吐出鸡骨头。

张嫂看了眼这个说话不过脑子的小许,鄙夷地说:“岑先生他们回来还用得着按门铃?”

“我去看看。”

小许放下鸡爪子,急急忙忙跑去打开门,刚好看见她姐姐从玄关走回。

“姐,谁来啦?”小许问。

张嫂也好奇地走了过来。

大许还没开口,小许就看见了她手里的袋子。

“炸鸡!”小许咋咋呼呼地叫了起来。

“二小姐叫的,我现在给她送上去。”大许说。

“她叫了外卖?”张嫂眼珠子都差点瞪出来。

大许看了她一眼,不咸不淡地说:“不可以?”

张嫂讪讪地说:“我有什么资格说不可以……”

大许漠然地收回眼,提着外卖口袋往楼上走去。

张嫂忧郁地望着大许的背影。

夫人交代的事情没有办好,怎么办?那个小狐狸精居然不来找她要饭吃!人家不上门,她就是有再多方法刁难也没办法。

张嫂左思右想,觉得这事不能怪她,只能怪小狐狸精把戏太多。

可是夫人问起该怎么办?

……外卖又不是她给小狐狸精叫的。

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今晚她什么都没看见。

张嫂叹了口气,回房鸡爪也不啃了,收拾洗漱,早早就睡了下去。

岑念洗手洗脸后,神色郑重地坐到桌前。

她的面前放着一盒炸鸡,每一只都黄灿灿香喷喷,岑念看着看着,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

鸡翅在热油中发生的焦糖化反应、蛋白质变性以及因为其他物质分解作用而合作产生的特殊香气充盈在她的鼻尖。

……原来这就是炸鸡的香气。

她从小身体孱弱,一日三餐都是由营养师量身配置,炸鸡之类的油炸食物从来就没有在她方圆十里出现过,她只能凭借网络和书本上的文字描述来想象这些包括炸鸡,但不限于炸鸡——因为她身体病弱而无法体验的事物。

如果她有自由操控梦境的能力,那么她的梦里一定有一具健康的身体,一个高糖高脂的甜甜圈,一架音色动听的钢琴,一匹能够奔腾的烈马,一本永远都有新知识出现的书。

现在她的梦已经实现了大半。

她有了健康的身体,有了从前没有的自由,她不用做梦就可以吃到甜甜圈。

原主的未来笼罩在一片阴雨中,鬼畜度100%的地狱难度在她看来有无数种方法可以无伤通过。

如果这是一场比赛,毫无疑问,她会是取得最终胜利的优胜者。

岑念,一生只在死神手上输过一次——

她不会再输第二次。

岑念吃完一人份炸鸡后,看了眼一旁手机上的时间,她在水分汽化形成的酥脆硬壳上耽搁了太多时间,不知不觉,已经23:59了。

她的手指刚刚移开唤醒按键,屏幕上就出现了一条收到新微信的通知。

岑念解锁一看,发现信息来自“妈妈”。

“安顿好了吗?”

岑念刚把手指放到回复框上,还没来得及点下去,她的眼前忽然一黑。

视野虽然变黑了,但她的神智是清醒的,黑暗降临时,她仿佛回到了濒死之际,恐慌突然侵袭了她。

她在黑暗中徒然地用力睁大双眼,试图看破浓重的黑暗背后。

半晌后,她的眼前出现一抹刺眼的白光,她下意识遮住眼睛,等白光缓和后,岑念放下手,看到了她如何也想不到的画面。

她回到了她以为永远不会回到的地方。

小木屋中,空气安静得仿佛凝固,她躺在雪白的大床中,身上盖着一层轻薄保暖的羽绒被。

她僵硬地转头,双眼朝右边看去。

那扇陪伴她数年的方方正正的小窗户里,有着不知几千公里外的和煦太阳和清澈蓝天。

她还能动弹,这个认知给了她一阵强心剂。

半晌后,她恢复镇定,掀开被子从床上走下。

她走到小木屋里的全身镜前,怔怔地看着那张比贫穷美少女更冷、更锋利、更苍白如纸的脸。

难道刚刚的都是梦吗?

侯予晟、岳尊、岑筠连、侯婉、岑溪、岑琰珠……难道这些她还历历在目的人,都是她的一个梦吗?

她缓缓环视周围,这间她生活了三年的小木屋中只保留了最低限度的家具,一张大床,一套桌椅,一个装满儿童读物的小书柜。

这就是她曾经拥有的全部。

“爸爸妈妈希望你活下来……不管是怎样的生活方法,活下来就好。”

父亲的声音回荡在她耳边,岑念如同陷入大梦,身不由己地走到小木屋前,推开了那扇通向外界的门。

门外光线明媚,一如生病前她见过的日光。

入目所及的芭蕉林带来了大量的绿色,一条延伸向远方的青石小路看不见头,青石缝隙中长着拥有顽强生命力的青苔。空气中飘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花香,源头是远处那片遮天蔽日的紫藤林。

梦里是闻不到味道的。

如果这不是梦,那么什么是梦?

她抬起苍白到毛细血管清晰可见的双手,在眼前用力握起,一直握到双手发麻,掌心出现红色伤痕。

她依然站在这里,周围是随风轻轻摇曳的芭蕉叶。

两个岑念,谁才是梦?

这里没有自然风,吹拂着这个世界的,是父母重金定制的中央空调。

这里,永远25度,永远没有阴霾,永远没有暴雨。

她抬起头,怔怔地注视着小木屋的上空,越过百年榕树巨大的树冠,从缝隙中看见微微闪光的玻璃,看见玻璃上方,永远投射光芒和热量的大灯。

在固定的时间被护士推着外出。

在固定的时间,走同样的路线,在固定的位置上晒着人造日光,赏着永不枯萎的鲜花。

那扇从小木屋望出去的天空,是千里之外的投影,夏天的时候,有烈日,冬天的时候,有雪花。

它们都很美,仅仅只是很美。

她活着,可也仅仅只是活着。

“念念,别害怕。”

母亲的呢喃响在耳边。

“爸爸妈妈不管用什么方法,都会让你活下去。”

说着这话的母亲在一年后怀上了弟弟,原本就为了避免给她带来负担的父母来得比从前更少了。

他们偶尔来,匆匆走。

父母眼中的悲伤从来没有变过,但是她知道,已经不一样了。

她的生活并不悲惨,不健康的身体是基因随机组合后的结果,和任何人无关。

她的父母很爱她,所有最好的都给了她。

她并非不幸福。

只是,偶尔躺在那张床上的时候,她很孤独,很难过。

她仅仅是不快乐。

岑念一步步向着青石路的尽头走去,将郁郁葱葱的芭蕉叶和青石路上跳跃的光斑留在脚后。

过了一会,玻璃房的边界线出现在她眼前。

不透光的玻璃构成这个虚假的世界,玻璃上24小时投映着3D的雨林画面,有一扇金属门突兀地立在这片丛林中。

岑念站在金属门前,看着门上的控制设备。

“温度25℃”

“湿度60%”

“时间00:10:34”

她试着去转动机械的门把手,控制台跳出一行字:

“错误,无法开启。”

“错误,无法开启。”

在控制台第六次跳出同样的文字时,她放弃了开门。转身在门边坐了下来。

她靠着冰冷的玻璃,抬头看着宁静却虚假的玻璃世界。

三年,她在这个寂静无声的世界里呆了三年。支撑着她从这铺天盖地的寂寞中生存下来的是她一部不属于她的旧手机。

从第一次在护士小姐离开后偷偷拿起手机起,连续三年,她每次都会在护士小姐外出的时候拿起她恰好留在桌上的手机。那只红色外壳的旧手机像一只步伐缓慢的老乌龟,带她慢慢窥探外面的世界。

那是不被允许和她交谈的护士小姐对她的最大同情,是她们之间的唯一秘密。

时间依旧在流逝着。

护士小姐没有出现。

她也没有醒来。

如果身陷缸中之脑的困境,她要如何证明谁是真实?

红色的数字在她眼中颠倒,冷酷不为所动地前进。

滴答,滴答。

当红色的数字走到23:59:59时,下一秒,世界重新黑暗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