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漫天,烟渺人稀。
皎月醒来的时候,对上的就是一双赤红的眼睛。
“姐,你终于醒了!”年仅十余岁的男孩手里紧紧握着一片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瓦片,瓦片边缘磨得格外得尖锐,男孩双眼通红如同野兽,似乎随时做好与人拼死的准备。此时,见到唯一的亲人醒来,男孩终于如幼兽归窝,挺直的脊背一下松了下来,扑倒了姐姐身边。
皎月环顾四周,这茅草棚,就连家徒四壁四个字,都算是夸它的了。处处漏风的草屋,身下坚硬冰冷的土炕,还有眼前这个瘦弱无助的小男孩。皎月撑着额头,缓缓地接收着不断涌现的记忆。
是的,眼前的人,早已不是男孩口中的姐姐了,她是皎月,曾是人人敬仰的名门圣女,后坠入魔道,十大门派倾尽全力,以同归于尽的代价,将其封印于绝情寒潭之中。数万年来,皎月被困于黑暗冰冷的寒潭之底,伴随她的只有无穷无尽的黑暗和寂静,一颗心早已锻炼得如钢如铁。
不知何时,一缕星光闯入她的世界,问她是否愿意成为它的宿主,穿越各个世界,完成委托者的任务,只要积攒足够多的星光,她便可以从寒潭之底脱身。
早已受够了黑暗和寂寞的皎月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宿主?呵,待她脱身,谁做主还不是靠实力说了算?!
这便是皎月接收的第一个任务。原主姓柳,名娇娘,是柳家最小的庶女,与端庄的嫡姐不同,她偏生长得花容月貌、妩媚多情,因柳家家风持重,她便一直不现人前。
柳家本是当朝世家,柳娇娘的父亲乃柳家家主,又是当朝太傅,柳娇娘的嫡姐柳玉娘于五年前嫁入东宫,成为当朝太子妃。待太子肖瑾继位,柳玉娘便成为名正言顺的皇后。
新帝与皇后虽说算不上琴瑟和鸣,但也是相敬如宾,但是皇后如何也想不到,在她毫不在意的冷宫里,却有一重生弃妃!
这弃妃陈思儿本是肖瑾一侍妾,京郊一小官之女,相貌端秀,性格唯诺,并无出彩之处。在肖瑾登基后,她便被遗忘于后宫之中,后来因得罪新晋宠妃贤妃而被罚跪。皇后息事宁人,罚了双方禁足。
此举对于贤妃而言,不疼不痒,对于本就不受宠的陈思儿而言,却是致命打击。宫中根红顶白的人不在少数,陈思儿本就不受宠,被禁足后更是人人可欺,最终在冷宫中凄凉离世。
哪知这陈思儿不知从何处得来的机缘,竟又回到了前世。她仗着先知,很快引起肖瑾的注意,百般花样,弄得肖瑾越发另眼相看,最终取代昔日贤妃,成为宫中最得宠的德妃。
而这陈思儿本就心胸狭窄,不仅嫉恨欺她辱她的贤妃,就连秉公处置的皇后也嫉恨上了。何况,皇后不下台,她如何登顶后位?
肖瑾继位多年,却不曾有子。陈思儿传出身孕,肖瑾龙颜大悦。然而陈思儿却早产生下一子,太医早已有言,这孩子便是活下来,也会体弱多病,一辈子药罐不离身。也就是说,一个病秧子,根本没有角逐龙椅的资格,陈思儿狠了狠心,索性以亲子为饵,设计皇后设置巫蛊之术,把害死皇长子的罪名扣到了皇后和柳家头上。
龙颜震怒,肖瑾彻查,可是任谁也想不到陈思儿会狠得下心,拿唯一的儿子做饵。最终查来查去,柳家还是成为了陈思儿飞黄腾达的第一块踏脚石。皇后不得不一死以证清白,柳太傅横刀自戕,柳家余者皆流放北关。
然而,京城至北关,路途迢迢,年迈体弱者,尽数而去,柳家兄长为护妻女不受侮辱,被重伤致死,嫂子悲痛欲绝,带着女儿寻了短见。最终,到这北关之时,只剩下原主与柳家这十二岁的嫡幼子柳隽了!
原主虽是庶女,但是嫡母生父也不曾亏待过她,嫡姐虽不与她亲近,也不曾欺辱过她,兄长嫂嫂待她和气,幼弟更是一路拼死相护,她这一路上才得以保住清白。如今家破人亡,如何不恨!
到了北关后,柳隽因年纪尚幼,暂未充军,与她一同充做苦力。原主每日黑纱覆面,然而窈窕的身段和白皙的双手却又无法骗人。在这风沙漫天的边关,便是有女子,也多粗鄙豪放,如她这般细皮嫩肉、娇媚可人的娇娇女,那是往常连见一面都难的。
偏偏她如今是流放之身,如浮萍、如草芥,任谁都想捞进自己的碗里来。要不是柳隽时刻如狼崽子一般守在她身边,只怕她早已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下了。然而这一次,她却遇到了莫大的难题。
掌管这一方的千户张胜不知从谁那听说了她,竟要将她讨去“伺候”,对,如她这般流放之身,连做妾的资格都没有,便这样没名没分地跟了人,他若是心情不好,说不得又将她转手送给了谁!
她怎会甘心!可是,若她不从,张胜便要将幼弟从苦力营调去军营,做那冲锋陷阵的炮灰!待那时,幼弟不在身边,她还不照样是他砧板上的肉吗?还白白害了幼弟一条命!
为何,为何苍天如此不公?!为何好人都不得善终?!
柳娇娘纵使心性坚韧,然而毕竟是血肉之躯,又娇生惯养多年,根本受不住北关苦寒,这一番重压之下,一病不起。
濒死之际,她无语叩问苍天,她愿以一己之命,换柳家一个清白、换幼弟一条生路!在这样强大的祈求下,皎月来了。
“小女子便将幼弟,托付于仙子了……”皎月眼前,那娇弱女子对着她凄声一拜后,化作星光随之远去。皎月知道,她所去之处,定是那寒潭之底。
多年过去了,还是第一次又有人管她叫仙子呢。皎月虚笑起来。既如此,我便替你走完这一生。
“咳咳咳……”皎月一阵咳嗽,原身这身体是真的弱,家逢巨变,一路风餐露宿,到了北关又没日没夜地劳作,早已伤了底子。可是现在有星光在,皎月一点都不担心了。
“出来。”皎月在心里喊了一声,一道微弱的声音便怯怯地溜达出来。“什么事呀?”
“这身子,你看着调理。我不受这劳什子的苦。”皎月很是当然地吩咐,星光想说凭什么呀,但是想想这位的战绩,还是很怂地答应了。
“可以,但是我给你调整的话,需要预支积分哦。也就是说,你要在规定时间里完成任务,赚取积分还债哦。”
“你看着办吧。”皎月毫不在意。她现在关心的是,该如何改善目前的境况。眼下,最重要的便是脱离这每日的苦力,要她每天顶着风沙做活,活腻歪了?!
“姐,喝水。”十几岁的少年,端着一个粗碗,小心翼翼地扶着皎月喝水。皎月就着碗口喝了两口水便停了,抬头看向纤瘦的少年:“张胜如今何在?”
一听到这个名字,少年眼中便迸发出刻苦的仇恨,皎月一把覆住他的手背,平心静气地看着他的眼睛:“不要恨他,他不值得。”你们的仇人,不在这北关,而在那高高在上的京城。张胜其人,顶多算是仗势欺人罢了。
柳隽看着姐姐的眼睛,忽然觉得眼前的人似乎变了,但是又好像没变。也对,经历过这样的事,谁又能一直不变呢?
“你放心,我会照顾好你。”皎月摸了摸柳隽的脑袋,这一个曾经不知愁滋味的少年郎,因为兄长临死前一句“照顾好家人”,一路上便用稚嫩的肩膀挑负起保护庶姐的任务。
皎月不由想起了自己的弟弟,在她与魔道有了牵扯后,弟弟却依旧将她视为需要保护的姐姐,拎着长剑护在她身前。待弟弟被所谓的名门正派处死,她于正道再无牵挂,索性彻底入魔。如今,就算是为了这份赤子之心,她也愿意帮上一帮。
柳隽被姐姐摸着脑袋,终于露出几分这个年纪少年该有的羞涩。但是转而想起张胜,他又面色沉了下来。“上月狄人来犯,陆将军率军重创狄人,朝廷发来嘉奖,听说是燕王亲任钦差,前往北关劳军。估摸着再过些日子就该到了。陆将军因而有令,所有千户皆回了军营。”也就是说,张胜现在也应该在军营了。
听到这话,皎月嘴角不由微微勾起。燕王?肖瑾那个一母同胞的闲王弟弟?他愿意放下京城豪华生活,跑来北关吃这个苦?
柳隽对于燕王也有所耳闻,毕竟父亲当年曾任太傅,也曾当过燕王几日老师。姐姐又贵为皇后,他对于几位皇子还是有所了解。太后早亡,肖瑾对燕王这唯一的同母弟弟十分宽容,惯得他无法无天,成为京城第一号纨绔子弟。
若是过去的柳隽,恐怕也会和其他京中子弟一般认为燕王不务正业,但是遭逢此番巨变后,他总算了解了什么叫天子一怒。
先帝子嗣不多,肖瑾又长又嫡,众望所归,顺风顺水便做了皇帝,燕王是他同母弟弟,聪明的话就知道该怎么做。肖瑾从来就不需要什么上进的弟弟,燕王这样每日里歌舞升平的闲王,才是他想要的吧。
“姐姐,你问这些做什么?”柳隽不解。
皎月“虚弱”地笑了笑:“咱们这样,终归不是长久之计。燕王与柳家有旧,若是能得他相助,说不定我们便可于困境中脱身。”
“那燕王,是肖……是他的弟弟,又怎么会助我们脱离苦海?我柳家落到这般田地,还不是他们害的!”柳隽想起家破人亡,恨得双目通红,皎月不轻不重地抚着他的眉头,“就是为了报仇,我们才更要保重自己,将彻骨的恨……都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