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 御书房。
温慕待在外面没有进来,御书房内只有封易与温始两人。
温始低头批改着奏折, 奏折上一行字刺激到了他,温始直接把奏折拿起, 狠狠摔在桌案上,“这些人, 食君之禄不能分君之忧,朕要他们有何用!”
太阳穴猛跳,温始抬手按住太阳穴, 轻轻揉起来。
封易看到温始紧蹙着眉、手指按在太阳穴的模样, 连忙上前为他轻轻按摩两边的太阳穴。
“非要把朕气病了才甘心是吧。”温始又骂了一句,也不知道是在骂那些大臣还是骂封易。
封易没说话,只是轻轻为温始按摩。半晌,温始终于不耐烦摆手道:“行了,不是说要向朕告状吗?怎么一直傻站在这里不说话, 难道是觉得朕给你脾气受了?小小年纪的脾气比朕还大。”
封易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这一笑, 便恍若清风拂面般柔和, “陛下若是气我,定是我哪里做得不好。”
此时他没有自称“臣”, 而是随意自称为“我”。因为接下来所要谈论的事情,是私事而非公事。
“就你会说话。”温始摇摇头,语气终究缓了下来,“那你说吧。”
封易便以一种不辨喜怒的语气把今日在大长公主府上所发生的事情告知温始, 还提及了去年赏莲宴上发生的一切。
等封易话音落下后,御书房的气氛陡然冷峻下来,压抑得人难受。
温始闭着眼,脸色铁青难看。封易在温始身边生活了十几年,极少见到温始这般动怒。因为这位陛下虽有富有四海之地,却素来是宽容的。
半晌,温始睁开眼睛,那来自上位者所独有的冷峻威严也向封易逼来,“你告诉朕,你是怎么想。”
目光之中,也含着几分让人难以忽视的疲惫。
这件事涉及到大皇子和温桑若,甚至是素来受到温始尊重的大长公主也牵涉其中,若不是有大长公主的默许,大皇子和温桑若怎么可能在大长公主府里做这些事情。
皇家之中少有温情,但温始还是愿意相信那些表面的温情,直到如今,封易在他面前把一切都□□裸撕开摆在他面前,让他不能够再自欺欺人。
温始便难掩疲惫起来。
封易直视着温始的眼睛,嘴巴几次张开又合起来,莫名觉得有些委屈,而后又为温始感到难受,觉得自责。
觉得委屈是因为——
从小到大,他在陛下面前都是被偏爱的那一个,但如今事涉陛下最看重的儿子与最喜欢的女儿,陛下还会一直站在他面前,向幼时那样为他出头吗?之前气上了头,他怒气冲冲直接进宫,赌陛下是明君。但如今冷静下来又有些不敢赌了。
毕竟君王也是人,也有自己的七情六欲。
会为温始感到难受,觉得自责是因为——
他这样,算不算在逼这位疼爱自己十几年如一日的帝王,要他在儿女、姑母和自己之间做一个抉择。
说到底,封易还是享受起了这位帝王的偏爱。他会如此有底气,敢废掉陈醒,敢威胁陈府,更是要叫板大皇子和温桑若,所依仗的,更多还是温始的偏爱罢了。
封易猛地垂下头,咽下了到嘴的所有话。半晌,在温始那依旧温和如同以往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后,封易轻叹,抬头道:“陛下,对不起。”
温始一怔,没想到封易会这么说。
随后他又轻叹,拉着封易的手,问他:“明明从小到大,你都是被偏爱的那一个,怎么突然就这么敏感了呢?是不是住在宫中,始终没有在自己家中自在?”
这一句问话,就好像跨越了时空,直接让封易不知所措起来。在现代时,他心脏不好,虽然因为身体问题总是处于一个被偏爱的位置,但始终会被特殊对待,也总有人以一种特殊的眼光来看他。
所以虽然被偏爱,但依旧心思敏感。
封易猛地在温始身边蹲下,像小时候那样紧紧抓着温始的手,“陛下,在您心中,会觉得我和大皇子、大公主亲疏有别吗?”
温始哭笑不得,用自己空着的那只手拍了拍封易的额头,“从小到大,你在英儿、荣儿那里吃了亏,哪次不是朕帮你去训斥他们两人的?还有你捉弄他们两人,朕每次都偏帮你,从来都是对你轻拿轻放,就这样了还怀疑朕对你亲疏有别?”
温英、温荣,分别是大皇子和二皇子的名字。
封易嘿嘿笑了一下,“可如今不同。陛下,我接下来说的话,您可不能怪罪我。”
“说吧。”温始大概猜到他要说什么了,这家伙倒是胆大。
“我知道在诸位皇子中,陛下对大皇子最为看重,毕竟他是长子。但以大皇子的心性,的确不适合为储君。”
“哦?那你觉得谁合适。”
当然是温慕。但这话不能这么直白来说,即使温始心知肚明封易的答案。
所以封易不过勾唇轻笑,继续刚刚没有说完的话题,“若是陛下想要立大皇子为储君,定然不能让他背上这样的名声。所以您即使知道我受了委屈,也会把这件事压下去,正是考虑到这一点,我才迟疑不敢多说什么。”
温始摇头,看透了他的心思,说着不敢多说,但其实最开始封易把今日发生的事情复述完毕后,就已经把所有事情都说完了。
“你不用多想,既然做错了事情,就该受到惩罚。这是朕以前教过你的道理,朕身为你的长辈,既然教了你这个道理,自己也该以身作则,不然以后该如何让你信服,又该如何令天下信服。”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句话虽然口号胜于实际,但在某些时候,还是自有一番道理的。
“这件事是个丑闻,就算是为了不牵连秦家姑娘的名声也不能传出去。你自幼就心有成算,告诉朕,你想要怎么处理此事。”
“我听说兵部左侍郎、吏部右侍郎两个人和大皇子走得颇近,陛下不如把他们两个人外调出去吧。”封易轻笑,“还有,大皇子如今在兵部做事,我听说他手里牢牢抓着兵部油水最肥的两个部门,我觉得这样的话会导致兵部尚书的威信降低,不太好。”
虽然说话委婉,但意思已经透露出来了。
他想要让温始将兵部左侍郎,吏部右侍郎两个人贬谪外调出京,以此打压大皇子手中势力。而让兵部尚书的威信提高也很简单,只要大皇子交出手中的差事,回自己的皇子府中多待上一段时间就好了——其实暗地里就是希望温始夺掉大皇子手中差事。
秦舒的父亲秦大人是兵部右侍郎,兵部左侍郎下去之后位置正好能空出来。
温始没应好还是不好,他只是接着问道:“姑母那边呢?”
“大长公主是长辈,我本不该多说什么,但既然陛下让我说我就和您说说心里话。”
“滑头。”温始骂一句。
“大长公主身份尊贵,这些年您待她颇为恩重,但您别忘了,也该提醒她莫要过了那条线。”
属于大长公主的时代早就过去了,她如今所依仗的不过是帝王的尊重罢了,还这般爱插手划足,想要搅和进皇储之事,实在是有些看不清自己的位置。
温始的反应和刚刚一样,没应好还是不好,再度接着问道:“那桑若那边呢,你想要怎么处理。”
封易轻叹一声,“大公主那边,我只希望她进出皇宫不要那么频繁。若是她能放下对我的心思就好了。”
温始便笑了,“你啊你,还真是和小时候一样,吃不得半点亏。行了,滚回你的将军府吧,朕可不打算留你吃饭。”
封易站起身,“不留就不留,皇宫的饭没有将军府的吃着舒坦。在皇宫里什么都要先顾着您的口味,在将军府可是要最先顾着我的口味,我早就让人给我做了最喜欢吃的几道菜了,就等回府大吃一顿。”
“嘿,你这小子,日后莫要留在朕得皇宫吃饭,还敢嫌弃皇宫的饭,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都是您给惯的,好好反思一下自己吧。”
“若是朕不惯着你,你以后又像刚刚那样委屈得在朕面前要掉眼泪怎么办。”温始打趣他。
封易撇了撇嘴,难得这么活泼和他顶嘴,“我爹说了,男儿有泪不轻弹。”
“你就没见过你爹!”这臭小子,还敢把他爹拉出来当靶子。
“托梦给我的,他老人家可想我了,说如果我受了委屈,您还不帮我,就让我骂您。”
“你骂朕一句试试。”温始挑眉看他。
封易知道自己刚刚口不择言说错话了,笑着不说话,只是盯着温始。
“行了行了,退下去吧,是朕欠你这个兔崽子的。”
“陛下,骂人可不好,您见过像我这样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兔崽子吗,我好歹也是无数帝都闺秀心中的如意郎君,这样评价不好不好。”说着说着,他两袖一敛,懒洋洋冲温始行了一礼,就退出了御书房。
“走吧。”封易走到温慕面前,冲他扬了扬下巴。
“哟,看您这得瑟样,一定没出什么事。”温慕上下打量他几眼,得出这个结论,随后又有些不平起来。
唉,亲儿子没这个家伙受宠,心莫名好累啊。还好是自己兄弟可以随便揍。
封易笑了笑,因为现在还在御书房门口,所以封易没有和温慕多说什么。
内侍总管陈忠就站在温慕旁边,看到封易这副难得神采飞扬的模样,笑着插话:“封公子今天看起来真精神。”
对这位简在帝心的内侍总管,即使是封易也没怠慢,更何况陈忠对他和温慕确实不错。
“多谢陈大官夸奖。”封易眉眼微弯,与温慕一道离开。
等到了宫门,封易和温慕上了马车,封易突然压低声音在温慕耳边说了一句“大皇子没希望了”,随后缓缓坐下来,闭目养神,好像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
温慕眼中流光一闪,瞥了封易一眼,心中暗骂一句“老子果然不需要担心你”也跟着闭上眼。
另一边,御书房内。
陈忠走进御书房,亲自为温始换了一盏温热的茶水,然后冲正在闭目养神的温始笑道:“老奴刚刚看到封公子神采飞扬的模样。这几年他一直是风度翩翩、进退有度的模样,已是许久没有这般精神了。”
温始哑然而笑,摇了摇头又说道:“他那是因为得偿所愿了,借朕的刀来杀人,倒是会算计。”
陈忠一笑,“这可不能怪封公子,若是您不愿意,谁能勉强您啊。”
虽然他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但只要看三皇子和封公子傍晚急忙进宫,也能猜出发生了大事。
可就算是这样的大事,陛下最后还是站在了封公子这边。
“他啊……”温始摇摇头,感慨一句却没有继续说完。静坐片刻,温始抬手吩咐陈忠,“为朕研磨,朕要拟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