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山风很大, 一道人影紧紧贴在悬崖的岩石上,不住地往上攀爬,实在是因为他这个位置太过于陡峭了, 他必须要找到一个稳妥安全一点的地方,但是胸口处的剧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他中箭了。
每挪动一下,那箭便往伤口里钻, 刺骨锥心一般的痛楚, 令他忍不住倒抽凉气。
这人正是原本掉下山崖的赵瑢。
他并没有如赵羡所想的那般栽下去, 其原因就在他手上绑缚的绳索上。
赵瑢原本是在半道上被人劫走的,那些贼人并不是他的下属, 而是赵振的人,他们将他绑了带到山上来, 却没想到被赵瑢给逃脱了。
但是最后万万没想到,就是这一根绳索救了他的命。
他落入山崖时, 绑缚双手的绳索正好挂在了一株斜斜生长的老松树枝上, 因此赵瑢才得以活命。
寒风吹过,山间俱是呼啸之声,赵瑢却半点都不敢懈怠,因着松树下有一小块突出的岩石, 他才得以落脚,借着微弱的月光看了看,绳索已磨损得差不多了,他索性凑过去, 开始一点点撕咬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才将那绳索彻底咬断,赵瑢吐出绳结,靠在岩石壁上揉了揉疼痛的手腕,往下看去,只能看见星星点点的火光,那是火把,如萤火一般。
赵羡在派人找他的尸体。
赵瑢冷笑一声,索性坐了下来,背后紧紧贴着那岩石峭壁,准备等那些搜寻过的人离开再下去。
赵羡是绝不想他死的,想他死的人,只有一个。
赵振。
赵振此人心思虽粗,不受束缚,但是他有一点,就是很听他母妃的话,而淑妃,赵瑢想到这里,又冷笑了一声。
淑妃这个女人确实是狠,不惜以自己的性命做代价,也要为赵振铺好前路。
可是那又如何?只要他还活着,便是拿捏着赵振的软肋,再说,有他的前车之鉴,焉知赵羡又能毫无芥蒂地相信他?
冷风吹来,赵瑢忍不住轻声咳嗽起来,他虚虚掩住唇,望向望去,只见那些火光一点点移动着,渐渐往远处而且,御林军终于撤了。
他站起身来,抓住一旁的老松树枝,一点点往下攀爬而去,这北屏山虽然高,却并不算特别陡峭,竟然让他一路顺利地爬了下来,然而胸口处的箭伤也给他带来极重的负担,原本伤口就未愈合,此时因为动作又撕裂了不少,温热的鲜血一滴滴落在了岩石上。
赵瑢的体质并不算强健,这么一磋磨,脚下一空,他整个人便一头栽了下去滚入了山涧中,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看见的是深色的夜空上,点缀着几颗寒星。
隐约中,他仿佛听见了一阵悦耳的声音,是很特别的韵律,听起来仿佛某些乡间俚调,很奇异,却又有些好听,像是在哪里听过一般,没等他来得及细想,意识便沉入了无垠的虚无之中。
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有些急促,伴随着竹哨的声音,若是赵瑢还醒着,必然能听出来,这就是他刚刚听到的调子。
很快,那脚步声便走近前来,一个少女的声音响起:“找到你了。”
……
大秦山。
天气晴好,山林间莺声娇啼,婉转动听,日光自树梢间洒落下来,小径蜿蜒向前,尽头便是一株古老的大树。
一名女子背着竹篓坐在岩石边休息,她模样大抵有十七八岁,穿着粗布衣裳,挽着袖子,手腕上戴着一个银丝绞成的镯子,上面还挂着两枚银铃铛,随着她的动作发出清脆的声音。
不远处传来了一阵脚步声,随着那脚步声的靠近,一名青年男子出现在小径上,他同样穿着深色的粗布衣裳,眉目生得很是清隽,带着几分书卷气息,叫了一声:“阿眉。”
那女子正是姒眉,见了他,扬眉道:“你怎么来了?”
青年轻笑道:“看你出去那么久也不见回来,就来寻你了。”
姒眉哦了一句,又道:“我饿了,回去吃饭吧。”
青年看了看她背上的竹篓,主动道:“我来背吧。”
姒眉撇了撇嘴,道:“你恐怕背不起来。”
闻言,青年眉心微皱,道:“怎么可能?你放下。”
姒眉也不拒绝,放下竹篓,青年拎了一把,整个人呆了一下,看向她,疑惑道:“里面是什么?”
姒眉大笑起来,眉眼弯弯,笑容灿烂若花:“猜不到吧?”
她把竹篓上的草叶拨开,道:“是笋。”
里面满满当当的,除了上面那一层草,全部都是巨大的鲜笋,难怪这么重,看着青年那模样,姒眉又嗤嗤笑:“我来便行了。”
“不用,”青年咬咬牙,道:“我自己来。”
这么说着,他愣是将那竹篓背上了肩,往小径的前方走去,起先还觉得沉重,等走了十来步,青年便觉得轻了许多,他道:“还以为多重,也不过如此么。”
姒眉走在他身侧,面上犹带着笑意,手却没有离开过那竹篓,只跟着他走,等穿过了小桥,前面便出现了一大片房子,不时有小孩子追逐打闹着跑过。
他们看见了姒眉两人,其中一个便笑着道:“阿眉姐,你什么时候娶阿瑢哥哥啊?”
闻言,姒眉翻了一个白眼,道:“谁教你问这话的?”
那小孩理直气壮道:“我阿娘说的。”
姒眉故作凶狠道:“不关你和你阿娘的事情,咸吃萝卜淡操心,快回去吃饭了!”
小孩们大笑起来,自是不肯走,还好事地跟着他们,一小孩追问:“阿眉姐,萝卜是什么啊?听阿娘说你出去一回,看见了好多好玩的东西,你说给我们听听呗。”
姒眉骤然沉默下来,那叫阿瑢的青年忽然接口道:“萝卜是可以吃的。”
姒眉猛地转头看着他,原本托着竹篓的手也是一松,脱口道:“你想起了什么?”
“哎——”阿瑢冷不丁觉得背上的竹篓突然加重了不少,差点没一个趔趄,姒眉才反应过来,连忙又伸手将竹篓托住。
阿瑢这才发现了竹篓的秘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你这是做什么?”
姒眉却顾不得回答,紧紧盯着他的眼睛,问道:“你刚刚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阿瑢疑惑道:“没有啊。”
姒眉微微蹙起眉:“那你怎么知道萝卜?”
阿瑢道:“突然便想到的,萝卜怎么了?”
姒眉望着他,青年面上的表情还带着几分茫然,和她印象中的那个高高在上,地位尊贵的王爷早已相去甚远,然而仔细寻摸,却还是能发现几分昔日的影子。
她永不能忘记,那时她在春寒料峭的京师长街上跌撞前行,一辆华丽的马车在前面停了下来,修长的手掀开了车帘,传来一个沉静温和的声音:“你怎么了?”
“阿眉?”
青年的声音拉回了姒眉的意识,她下意识应了一声,一只温暖的手贴在了她的额头上,赵瑢自言自语道:“怎么好端端地发起呆来了。”
姒眉回过神,忽然握住了他放在自己额上的手,问道:“你想记起来吗?”
赵瑢愣了一下:“记起来?”
姒眉抿起唇,道:“我可以想办法让你记起来。”
赵瑢沉默许久,慢慢地笑了,阳光落在他的眼底,折射出琥珀色的光,道:“该记起来的时候总会记起的,不必强求了。”
姒眉定定地看着他,末了,才道:“赵瑢,你不要后悔。”
当年她被困皇宫中时,是姒幽暗中给了她一些蛊虫,助她顺利逃了出来,因她之前在赵瑢身上下了蛊,所以很快便找到了他的位置,只是那时赵瑢昏厥过去了,受了重伤,待醒来之后,却失了记忆。
姒眉犹豫了很久,才决定将他带回大秦山,京师太危险了,她不可能将他一个人扔在那里,而直到如今,竟已过去这么多年了,赵瑢也一直未曾恢复记忆。
赵瑢回视她,面露不解道:“我为什么要后悔?”
闻言,姒眉深吸了一口气,转向那帮满头雾水的孩子们,道:“阿眉明天就要娶阿瑢为夫君!快去告诉你们的阿娘!”
孩子们顿时噢哟大声欢呼起来,奔跑着往自家的方向而去,整个族群都仿佛因此而热闹起来了。
……
“朕即位三十有九年矣,海内河清,天下太平,民有所安,万邦咸服,吏治清明,君臣善睦,德可比先圣,功更盼后人,皇太子明羡,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即遵舆制,持服二十七日,释服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皇三子明振,英武伟岸,实属将中奇才,数十年来,屡建军功,乃大丈夫也,特赐封地边阳城,着令其国丧后便往封地,若无诏令,不可入京。”
“钦此!”
刘春满尖利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托举着手中的圣旨,躬身递向了跪着的赵羡,待他接了圣旨,便跪拜了下去,扬声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群臣亦是再次伏跪下去,山呼万岁,声势浩大,而赵羡拿着圣旨,转过身去,目光自人群中逡巡而过,落在了那一抹素色的身影上。
他在心底慢慢念着那个名字,宛如早已刻入了骨中。
阿幽。
……
赵羡继位后,改年号为昭景,立其王妃姒幽为后,与其他人不同,昭景帝此生只有一后,不纳嫔妃,独宠皇后一人,帝后二人伉俪情深,琴瑟和鸣,据史官记载,二人从始至终,从未有过半句争执。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