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虽然越来越近, 可是几乎没有人感觉得到热闹,就连京师的百姓们也没敢表露出喜气,无他, 清江河自京城穿过,日日都有无数御林军来回巡视,听说是今上的第二个儿子,寿王殿下落了水, 一直未找到人。
谁都知道, 天寒地冻的, 滴水成冰,在水里泡上这么多天, 哪儿可能捞得起来?能捞上来估计也是一具尸体了。
天气冷得很,三千御林军却不敢有半分懈怠, 恨不得把整条清江河底都给摸过一遍,这么些天折腾下来, 不少人看见水都怕了, 但是没办法,宫里没发话,就连两位王爷也跟着搜寻,无人敢有怨言。
眼看年三十就要到了, 靖光帝近来也是头大如斗,看谁都不顺眼,群臣们奏事都要谨慎再三,唯恐说错半个字就要被骂得狗血淋头。
就比如现在这位, 呼啦有什么东西飞了过来,砸在了工部侍郎的脚边,是一本奏折,上方传来靖光帝的骂声:“你那脑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这种事情还要来问朕?你若是实在不知道,就去问问朱光谋,明日还未有解决之法,你们都一并给朕回老家种红薯去!”
工部侍郎吓得抖如筛糠,连忙跪下叩首请罪,靖光帝怒气冲冲地一拍桌子:“滚出去!”
工部侍郎如蒙大赦,连忙起身退了出去,刘春满轻手轻脚地捧了茶来,靖光帝靠着龙椅,半阖着眼,片刻后,才道:“让你去打听的事情,怎么样了?”
刘春满轻声道:“回皇上的话,还是没有消息。”
靖光帝良久不言,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刘春满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恭敬提醒道:“皇上,该用午膳了,御膳房今日备了八宝鸭,说是琢磨出了新做法。”
靖光帝摆了摆手,道:“朕没胃口。”
刘春满不敢作声了,靖光帝道:“你且出去吧,让朕一个人静静。”
刘春满连忙应下,小心地退出了大殿,等门关上了,他才轻轻叹了一口气,自寿王殿下的事情发生之后,这皇宫之中,就没一个人过得舒心。
皇后起初还来哭诉,然而又在年关这当口,靖光帝政务繁忙,自己心情也不佳,再听她哭几声,头都要大了,一天下来,折子也没批,政事也没处理,须得凌晨时分才能躺下,第二日五更又要早朝。
靖光帝年纪也大了,实在熬不住,后来便不让皇后来了,皇后几次见不到靖光帝,一腔悲愤无处宣泄,又去了慈宁宫,好在太后娘娘性情沉静,她哭,太后就听着,时间一长,皇后哭干了眼泪,也没办法了,只能在坤宁宫盼着外面的消息,吃着斋念着佛,日日祈求,竟是连门都不出了。
而在刘春满看来,这次事件最倒霉的就是晋王殿下了,前不久才下了圣旨,要封他做太子,礼部和钦天监都忙活起来,眼看着册封的章程都安排上了,却没想到临头出了这种变故,册封大礼被无限延后,还不知今年能不能成。
刘春满在心里又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正在这时,那边有一个太监小声叫道:“干爹。”
刘春满看过去,果然是他那干儿子,他走过去,道:“怎么了?”
那小太监朝前面扬了扬下巴:“您看。”
刘春满眯起眼望去,外头不知何时已下起了小雪,将远处的宫殿都笼罩在了一层雾茫茫的白色中,那里竟然跪着一个人。
刘春满一惊,眯起眼辨认了好一会,才哎哟一声,道:“怎么是晋王殿下!”
他一甩拂尘,连忙下了台阶,小跑着朝那跪在雪地里的人而去,等到了近前,才发现赵羡的头发上都结了冰,刘春满躬着身子,连连道:“晋王殿下怎么跪在这里,哎哟这些个奴才们,都瞎了眼没看见么?奴才一直在殿内伺候皇上,没能瞧见您,您快起来,奴才这就去通禀皇上。”
赵羡的脸色被冻得青白,他摆了摆手,道:“我今日是来请罪的,父皇眼下心情不好,烦心事多,公公暂且不要通禀了。”
刘春满为难道:“那您也不能在这跪着啊,这大雪天的,若是冻伤了可怎么是好?奴才还是去通禀一声吧。”
赵羡坚决地摇了摇头,道:“皇兄之事,本是我的过错,万死难辞其咎,还让父皇为此伤神,亦是我之不孝,唯有这样,我心中才能好过些,公公还是请回吧。”
刘春满见劝他不动,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忽而一抬眼,见不远处还站着一个人,定睛一看,却原来是晋王妃,他顿时大喜,连忙过去道:“王妃娘娘,您劝劝王爷吧。”
姒幽一身素色衣裳,衬得面色如玉,她撑着伞站在那里,定定地看着赵羡的背影,然后摇了一下头,转身就走了。
剩下刘春满整个呆在了原地,愣愣地望着她纤弱的身影远去,进退两难:“这……您……哎,王妃娘娘!”
慈宁宫。
一名宫人正在门口扫雪,抬头便看见了一道素色人影过来了,她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立即恭敬行礼道:“见过王妃娘娘。”
姒幽站在台阶下,对她道:“我想见太后娘娘,劳烦你通报一声。”
那宫人连忙道:“娘娘说了,若是王妃娘娘来,只管进去便是,不需要通报。”
姒幽微微颔首,收起了纸伞,宫人双手接过,道:“娘娘请。”
这阵子因为要解蛊毒的缘故,她确实常来慈宁宫,对这里已是十分熟悉了,路过庭院时,靠墙的几株腊梅开了,幽香阵阵,清寒入骨。
远远便看见太后在亭子里坐着,一名宫婢正在煮茶,铜壶里的水翻滚着,发出咕嘟咕嘟的轻微声音,见了姒幽来,太后面上带起一丝欣然的笑意,拍了拍身旁的坐垫,道:“来这里坐。”
姒幽坐了下来,如往常一般挽起袖子,递过手去,太后探了她的脉象,片刻后才收回手,道:“已大好了,此后不必再用金针引蛊。”
“多谢太后娘娘。”
太后摆了摆手,道:“小事罢了,我观你这心事重重的模样,不知是因为何事?”
姒幽顿了顿,目光扫了四周,并不说话,太后见她如此,心中了然,挥退了四周伺候的宫婢,道:“你现在说吧。”
姒幽微微垂下眼,道:“娘娘。”
“寿王现在明明还活着,为何不告诉皇上?”
这话一出,空气便沉寂了一瞬,太后注视着姒幽,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姒幽回视她,不退不让,坦然道:“从一开始。”
那一夜,赵羡回宫向靖光帝禀告赵瑢坠崖之事的时候,姒幽便觉得不对,她一开始就给赵瑢种下了无妄蛊,那时候她能感觉到蛊虫还活着,可太后制止了她开口。
起先姒幽尚能保持沉默,直到如今,她看见赵羡的种种难处,再也不能坐视不理了,只需要告诉靖光帝,赵瑢还活着便行了,为何非要将大半的责任让赵羡来承担?
且不说赵瑢还活着,便是他死了,又与赵羡有何干系?
姒幽再也忍不住,将这些疑问说了出来,太后听罢,才慢慢地道:“赵羡是要被册封为太子的。”
“那又如何?”姒幽眉心微蹙,道:“难道就因为如此,他就要被苛责么?”
太后望着她,道:“否则要怎么做?让赵瑢回来吗?”
她继续道:“回来之后呢?他心中不服,日后总是隐患,一旦埋下了祸根,来日便会生根发芽,越演越烈,于国无益。”
说到这里,太后站起身来,目光望向远处的宫墙,悠悠道:“可他若是死了,日后便再不会有什么后患,等过了这阵子,来年开春,赵羡便能册封太子了。”
姒幽摇了摇头,也站了起来,道:“可他如今既是活着,就没有理由要让我夫君受这等委屈,日后即便是被册封了太子,又能如何?世人此刻的诽谤与猜疑,便犹如刻骨利刃,纵然他能忍受,我却不能。”
“他是我的夫君,我便要护着他!”
几句话说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倒叫太后沉默了,姒幽上前一步,幽黑的双眸紧紧盯着她,宛如寒泉中的墨玉,道:“太后娘娘,一个人未曾做错事情,为什么要承担其带来的后果?这便是你们外族人的规矩吗?”
她这话太过强硬,太后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相对,她想说,是,这就是我们外族人的规矩,可张了张口,却无法清晰地说出那些话来,犹记当年,她也曾如她一般,不解地问过这样的话。
太后盯着面前的女子,目光仿佛透过她的眼睛,落在了别处,良久之后,才叹了一口气:“哀家知道了。”
御书房,靖光帝正靠在龙椅上,眉头紧皱,手里虽然捏着折子,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没看进去几个字。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了通禀声,太后来了。
靖光帝扔下了折子,站起身来,殿门被推开了,几名宫人簇拥着太后踏入殿内,一阵冷风夹着雪花吹了进来,他往外看了一眼,大雪纷纷,遂道:“太后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