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言甚嚣尘上, 姒幽却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她原本就不甚在意外人的目光, 他们畏惧也好,恭敬也好,都与她没有任何关系。
年关越近, 京师便愈发热闹起来, 而与此同时,安王率领的兵将们也距离京师不远了。
幸好这些日子没再下雪, 大部分时间都是放晴的,傍晚时分,大军在京郊五十里地的地方停了下来,一匹黑色的骏马疾驰而过, 马上的将士高声吼道:“就地驻扎,明日再行军!”
“就地驻扎!”
粗犷的声音随着夜风送到远处,士兵们皆是训练有素地停了下来, 开始扎营。
他们一路从边关行来, 已是十分疲累了,但是眼看京师近在眼前,那疲累又与欣喜之情混在一处,竟觉得满身都轻松起来。
尘土与寒冷都算不得什么,他们终于要到家了!
一年到头的餐风饮露, 于血雨中与敌军厮杀,为的不就是今日么?
枣红色的骏马自人群中缓缓踱过,马上的青年挺直了腰背, 四下巡视着,身边的随从道:“殿下,先去休息吧,您赶了一日的路也累了。”
赵振摆了摆手,随口道:“先看看。”
等发现没什么问题之后,他才翻身下马来,牵着缰绳,扬声道:“今天晚上给大伙儿加餐,待明日回了京师,朝廷自会另有犒赏!”
他的声音沉稳有力,很快便传遍了每个角落,众兵士听罢,皆是欢呼起来,愉悦的气氛使得赵振坚毅俊朗的面庞上也不自觉浮现出了笑意,他牵着自己的马去了林子旁,拍了拍马的头,抓起旁边的马料喂给它。
马儿打了一个响鼻,喷吐出热气来,亲昵地拱着他粗糙的手,赵振摸了摸它的鬃毛,道:“等明日回去了,也给你加个餐,说罢,你想吃黄豆还是玉米?”
马儿咴咴叫了几声,仿佛听懂了似的,赵振笑了起来,道:“行,十斤黄豆十斤玉米,管你到饱。”
正在这时,前面传来了匆匆的脚步声,朝这边走来,赵振抬起头一看,却见是自己的亲兵队长,道:“怎么?发生什么事情了?”
那亲兵队长眉心皱起,道:“殿下,属下刚刚发现了这个。”
他说着,将什么东西递了过来,天光有些暗,赵振看不大清楚,接过来时,只觉得是薄薄的一张,有些像纸,他道:“是什么?兵书?”
他一边说,浓眉一边就飞了起来,眼神惊异无比,亲兵队长连忙解释道:“不是兵书,是属下在林子边的一棵树旁发现的,好像是……一封信。”
“信?”赵振面色疑惑,道:“谁会把信扔在这里?你捡回来做什么?万一是谁的家书呢?”
亲兵队长犹豫道:“可是,信封上似乎写了您的名字……”
“我的名字?”赵振猛然一怔,他翻过那信封的另一面,借着微弱的天光仔细辨认了一下,果然看到了一个振字。
赵振狐疑道:“在哪里捡到的?”
亲兵队长领着他往前去,没多远,就到了林子边缘,那里有一株老松树,他道:“信就是卡在这树皮的缝隙里面的。”
赵振摸了摸那树皮,是刚刚断裂的,上面还有新鲜的松浆,侧耳细听,前方传来潺潺水声,是一条河流,他道:“放信的人还未走远,你们几个派人去看看。”
亲兵队长立即应下,吩咐人去了,赵振这才拿着那信走到了营火旁,上面竟然还有火漆封口,他眉头轻皱,摸了摸那火漆,片刻之后才松开,撕开了信封,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纸。
薄得能透过那纸看见跳跃的火光,上面的一字一句清晰无比,仿佛利针一般刺入了他的眼底,顷刻间便染上了通红的血色。
淑妃薨,速归。
短短五个字,仿佛一串鞭炮在赵振的脑中轰然炸开,他睁大眼睛,像是不认识字一般,抓着那纸又从头看了一遍。
淑妃薨,速归。
多余的字,一个都没有,通篇只有这两句话,甚至没有落款。
赵振面上的神情空白了一瞬之后,才慢慢浮现出震惊和不可置信的神色来,他高声叫来亲兵队长,声音里带着不可遏制的怒意,将旁边的兵士们都给惊住了,连动也不敢动。
他们还是头一回见到将军发如此之大的脾气。
亲兵队长听到之后,立即小跑过来,恨不得自己长了八条腿,一脸紧张地道:“属下在!”
赵振死死揪住他的领子,急切问道:“人呢?抓住了没有?!”
亲兵队长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他一时间没明白自家将军情绪为何突然如此激动,连忙答道:“没、没有!将军,属下已派人去搜了,只是天色太暗,什么也看不清,恐怕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他!请将军恕罪!”
赵振松了手,他紧紧捏着手中的信纸,咬紧牙关,片刻后大步往拴马的方向走,亲兵队长赶紧跟上,听他急速地吩咐道:“你速去知会陆将军一声,我先赶回京师了,着他明日率军启程,一应事宜都全权交与他处理。”
可怜那亲兵队长满头雾水,都还没来得及回过神来,大惊失色叫道:“将军!”
马上的人却来不及回答他,翻身上马,挥动马鞭,枣红色的骏马便快速奔跑起来,眨眼间便消失在官道旁,融入了夜色之中,再也看不见了。
骏马一路疾驰,如一道罡风撕裂了浓重的夜色,往京师的方向直奔而去。
……
皇宫,含芳宫。
因淑妃去后,宫里的宫人也都散了,能调的都调走了,只留下了几个资历老的宫人守着这座空荡荡的宫殿。
门廊上的白幡也都被拆了下来,空气冰冷无比,一名小太监缩着脖子,提着灯笼走过长廊,偌大的含芳宫宛如一座冷宫一般,冻得人浑身发冷。
幽幽的灯笼光芒到了宫门口,那小太监将灯笼挂在一旁的廊柱便,然后准备来关大门,正在这时,外面传来脚步声,一个掌事嬷嬷带着人出现在门外。
那小太监愣了一下,无他,自淑妃去了后,含芳宫几乎见不到几个人了,没成想这个时候还有人过来,显然是有事。
那带头的掌事嬷嬷目光犀利地扫了他一眼,道:“把含芳宫的人都叫出来。”
后宫之中向来都是捧高踩低的,看眼色行事,自打含芳宫没了主人之后,这里的太监宫婢自然都是如草芥一般,是个人都敢来踩一脚,更别说这位还是掌事嬷嬷了。
不多时,含芳宫里所有的宫人都出来了,三三两两站在院子里,数来数去,仅有五个人,老的老,小的小,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满面惶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看上去分外可怜。
那掌事嬷嬷抿起嘴来,面上的法令纹分外深刻,她锐利的眼神如刀片一般,将面前几个宫人打量完毕,道:“所有人都在这里了?”
几个宫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小宫女战战兢兢道:“回嬷嬷的话,都在了。”
掌事嬷嬷眉头皱起,道:“一个没少?”
“没、没少。”
“嗯,”掌事嬷嬷摆了摆手,道:“给你们分派了别的差事,都跟我走吧。”
闻言,几个人都面面相觑起来,起先那小太监壮着胆子问道:“嬷嬷,那含芳宫里怎么办……”
掌事嬷嬷瞟了他一眼,道:“含芳宫自有人管,哪里轮得到你来操心?”
那小太监缩了一下脖子,不敢再问了,掌事嬷嬷再次看了看这群人,道:“走吧,别耽搁时间了。”
众人齐声应答:“是。”
脚步声渐渐远去,宫殿的大门重重合上了,门轴声发出长长的吱呀声,令人牙酸无比,寒风卷着落叶滚过庭院,花圃里的花无人打理,早被大雪压折了大半,此时歪歪扭扭地靠在栏杆边,被风吹得摇摆不定,显得分外凄清。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慢慢从宫殿尽头传来,那竟是一名宫婢,她蹲在朱漆的廊柱边,悄悄往外探视着,见庭院中空无一人,她才悄然松了一口气,伸手在袖子里摸了摸,确定东西还在,这才趁着夜色溜出了含芳宫,很快便消失在了宫道的尽头。
若是姒幽在,定然会认出她来,正是当初在含芳宫门口叫住她,请她带信给晋王的那个宫婢。
玉榴一口气跑到了禁门口,宫门已经落下了,此时夜色已浓,列队的侍卫已经开始巡逻了,她不敢出去,只能蹲在暗处,等着那巡逻的侍卫们走远了才出来,把衣服整了整,大大方方地到了值守的侍卫面前。
那侍卫拦住她,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紧接着,他扬了扬下巴,粗声问道:“做什么的?”
玉榴小声道:“奴婢是清辉殿的宫女,乐阳公主殿下派奴婢出宫有事。”
旁边的侍卫朝这边看了一眼,倒是什么也没说,乐阳公主做事情一向极是跳脱,倒是不奇怪。
那问话的侍卫道:“可有通行令牌?”
“有。”
玉榴从袖袋里取出一块令牌来,侍卫只是草草扫了一眼,让开些,道:“去吧,记得戌时三刻之前必须回来,否则后果自负。”
玉榴垂着头:“是,奴婢知道了。”
紧闭的宫门被打开了,玉榴一步步踏出宫门,她竭力让自己的脚步放慢,以免引起旁人的怀疑。
待宫门再次合上,她才加快了脚步,快速奔跑起来,目光一边在四下逡巡,紧接着,落在了一辆青篷的马车上,她的心砰砰跳着,跑到了那马车旁边,车上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玉榴姑娘?”
玉榴咽了咽口水:“是、是我。”
下一刻,一名身着深色劲装的女子从里面一跃而下,掀起车帘,道:“姑娘请上车。”
玉榴紧紧抓住自己的衣角,紧张却又警惕地道:“是晋王殿下派你来的吗?”
那女子听罢,竟然笑了,道:“不然还会有谁?姑娘快些上车吧,此地不宜久留。”
玉榴这才听话地上了马车,江七坐上车辕,一抖马鞭,低声轻喝,驱使着马车跑动起来,往长街的方向驶去。
……
深夜时分,夜深人静,城门口的值守的兵士们还不敢休憩,四处都寂静无声,仿佛整个京师都陷入了沉睡。
直到远处传来一阵哒哒的马蹄,急促而响亮,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奔城门口而来……
值守的兵士们面面相觑,不知为何这么晚了还会有人纵马而来,一人探头往城下望去,还没看清楚来人,便听一声暴喝:“开城门!”
马还未停,马蹄声已引起了所有守城将士的注意,纷纷低头望去,只见那是一匹枣红色的骏马,马背上的人风尘仆仆,身着盔甲,赫然是一身戎装!
只是隔得远,火把能照亮的地方极其有限,看不清楚那人的脸,只觉得有几分眼熟,众将士正惊疑不定,一人问道:“来者何人?城门已下,若无通行令牌,不得入城,明早再来!”
马背上的高声喊道:“本王乃是安王,自有令牌!叫你们的将领下来看!”
“安王?”
士兵们都惊了,他们是得了消息说安王不日便率军抵达京师的,但是不知道为何安王会独自回来。
他们正迟疑间,身后传来一个声音,道:“开城门,请安王殿下入城。”
众人俱是回头,却见那人是他们的将领,遂不再多问,立即应答:“是,开城门!”
紧闭的城门一点点打开来,枣红色的骏马如风一般疾驰而入,正在这时,那守城将领打马过去,追上了赵振,低声道:“王爷,寿王殿下吩咐下官专程在此等候您。”
马背上的赵振用力一扯缰绳,马嘶鸣一声,人立而起,停了下来,赵振猛地回过头来,目光灼然锐利,如利剑一般,死死定在那人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