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偌大的皇宫安静无比, 远远望去, 凤阁龙楼, 檐牙高啄, 如同一只憩息的巨兽,蛰伏在浓重的夜色之中。
赵瑢跟在引路宫人的身后, 穿过长而寂静的宫道, 因为天气太过冷的缘故, 地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踩上去便发出了窸窣之声。
宫人手中的灯笼光芒昏黄, 仅仅照亮了脚下的方寸之地,他躬着身子, 小心翼翼地走着,唯恐一个不慎就滑倒了。
不多时, 就到了谨身殿前, 那宫人停下脚步,恭敬道:“寿王殿下, 请稍后,容奴才进去通禀一声。”
赵瑢颔首, 宫人便将对门口值守的太监使了个眼色,一人领会意思,小心翼翼地推开大殿门,进去通禀了,没一会, 便出来道:“王爷请,皇上正等着您呢。”
闻言,赵瑢便抬步踏入了殿内,霎时间,微暖的空气迎面而来,将他整个人都包裹在内,他一眼便看见了上首龙椅上坐着的靖光帝,还有下方站着的赵羡。
察觉到身后的动静,赵羡回过头来,两人对视了一眼,皆是看清了彼此眼底隐藏的锋芒,就仿佛他们中间出现了一道深深的鸿沟,无法逾越。
赵羡率先收敛神色,回过头去,赵瑢收回了目光,走上前,给靖光帝行礼:“儿臣参加父皇。”
靖光帝似乎在想什么事情,表情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他抬了抬手,道:“起来吧。”
“多谢父皇。”
赵瑢才站直了身子,便听见上面的靖光帝发问道:“你可知道朕为何这个时候召你入宫?”
赵瑢连忙答道:“回禀父皇,儿臣不知。”
靖光帝站起身来,负着手,喜怒不辩道:“不知?是真的不知吗?”
赵瑢垂着头,道:“儿臣愚钝,请父皇明示。”
靖光帝盯着他看了一眼,道:“朕来问你,淑妃之死,你可知道?”
赵瑢神色不变,从容不迫地答道:“此事儿臣昨日已知晓了。”
靖光帝道:“你知道她是如何死的吗?”
闻言,赵瑢大惑不解地抬起头来,迟疑道:“据闻是……是中毒而死的?”
靖光帝嗯了一声,又坐了下来,道:“你这消息是假的,她不是中毒死的。”
赵瑢吃了一惊,面上的表情恰到好处,既不让人觉得过分,也没有半分虚假,他道:“那是……”
靖光帝抬起眼来,盯着他看,语气不明地问道:“你知道蛊虫吗?”
赵瑢心下一紧,眼神微变,他吃惊于靖光帝竟然知道蛊,然而这一点点细微的变化落在了靖光帝眼中,便成了另一番意思了。
靖光帝的声音不咸不淡道:“不知道?”
赵瑢脑中急剧地思索着,口中答道:“回禀父皇,儿臣曾经听说过,莫非淑妃是……”
他说到这里,语气顿了一下,紧接着,靖光帝便道:“你想的没错,淑妃正是被蛊害死的。”
赵瑢面色登时一变,靖光帝两手撑在膝上,略微前倾,望着他,道:“这也正是朕之前不欲透露出来的原因所在。”
他叹了一口气,道:“只可惜,他们没有领会朕的苦心,非得一而再,再而三地上折子,要彻查此事。”
赵瑢下意识看了赵羡一眼,却见他正垂眉敛目,眼观鼻,鼻观心,表情沉静无比,叫人猜不透其所思所想。
而那边,靖光帝还在继续道:“朕今日已经允了他们,圣旨下去了,着大理寺与都察院一同审理此案,此番召你入宫,便是想让你与他们一起,查明真凶,给淑妃与安王一个交代。”
冷不防听到这番话,别说赵瑢,就连赵羡都懵了一下,两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看向上方的靖光帝,靖光帝往后靠在龙椅上,盯着赵瑢,慢慢地说完了后面半句话:“也还晋王一个清白。”
他的语气意味深长,听在两人耳中,却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感受,赵瑢的眼皮子跳了一下,他感觉到有寒意从脚底一点点窜起,蔓延到了四肢百骸,他万万没想到,靖光帝竟然会将这事交给他去做。
他与赵羡对视了一眼,这情况何其相似?
当初的废太子赵叡是交给赵羡审的,可不同的是,赵叡那时是触怒了靖光帝,所犯下的罪行又基本上证据确凿,无可辩驳。
而眼下,别说淑妃的死究竟是否与赵羡有关,一旦查到那蛊虫身上去了,赵瑢首先便难辞其咎,毕竟那蛊虫,确确实实是从他手里给出去的。
可是这话说出去了又有谁信?淑妃自己用蛊虫杀了自己?
赵瑢只觉得鸡皮疙瘩都隐约冒了出来,事情变得如此棘手,这是他没有想到的,淑妃用自己的命,博出了一条路。
赵瑢手里虽然仍旧拿捏着她的把柄,但事到如今,已经是一盘死局了,大约是他沉默的时间有些久了,靖光帝疑惑道:“怎么?你有什么问题?”
赵瑢猛然回过神来,他垂下头,心思电转,口中强自镇静道:“没有,儿臣遵旨。”
“那就好,”靖光帝说着,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道:“哦,朕险些忘了一事。”
他说着,语气和蔼道:“朕身边有一位奇人,从前对蛊术颇为精通,淑妃一案既是牵扯到了巫蛊之术,想来也绝非你能解决得了的,朕特意将她请了来,先让她协助你破案。”
听了这话,赵瑢的眼里闪过显而易见的震惊之色,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皇宫之中,竟然还有精通蛊道的人。
那厢靖光帝拍了拍手,殿门便被推开了,一丝冷风顺着门缝钻了进来,一名四十来岁模样的妇人踏入殿内,给靖光帝行礼。
“起来罢,”靖光帝摆了摆手,语气轻松道:“来见过寿王殿下,调查淑妃一案,要你多费心思了。”
“是,奴婢谨遵圣旨,”那妇人抬起头来,道:“奴婢一定竭力相助寿王殿下,早日破案。”
下一刻,赵瑢就看清楚了她的面孔,很熟悉,他愣了一下才想起来,这妇人是慈宁宫的一位嬷嬷。
是太后的人。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脑中浮现姒眉曾经跟他说过的话来:我不喜欢你们那个皇宫里的老太太。
赵瑢不解:老太太?你是说太后?
姒眉唔了一声:就是坐在最上面的那个,她看我的时候,我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赵瑢哭笑不得:胡说什么,太后娘娘久居慈宁宫,鲜少出来,除了这次宫宴之外,恐怕你也没什么机会能见到她了。
姒眉放了心,道:那就好,我可不想总是见到她。
彼时赵瑢只以为姒眉不喜欢太后,如今他才终于明白了其中的缘故,那是因为太后也擅蛊,就连她身边的嬷嬷都能精通蛊道。
现在靖光帝将这么个人物放到他身边,协助他查淑妃被害的案子,赵瑢光是想想,便觉得脊背上泛起了一阵凉意。
就仿佛靖光帝给他递了一把刀子,而这刀尖所向,很有可能是他自己。
想到这里,赵瑢的表情都有些僵硬了。
靖光帝见了,疑惑挑眉:“怎么了?你那是什么表情?”
“没有,”赵瑢竭力收敛心神,道:“儿臣只是想事情想得有些走神了,请父皇勿怪。”
靖光帝哦了一声,欣然道:“甚好,那你好好琢磨案情,朕等会便让人拟旨,你手头的事情都暂且先放一放,交给其他人去办,等淑妃案子告破之后,再回工部也不迟。”
赵瑢面上的自如几乎要保持不住了,只得垂下头应答:“是,儿臣遵旨。”
靖光帝摆了摆手,道:“行了,你先回去吧。”
“儿臣告退。”
赵瑢拱了拱手,转身之时,正对上赵羡的目光,两人对视片刻,如来时一样,最后是赵瑢率先移开视线,冲他微微颔首,退出了谨身殿。
冰冷刺骨的夜风迎面吹来,将身上的那点热气一下就吹没了,赵瑢这才惊觉自己的手指在微微地颤抖,他慢慢地捏紧成拳,眼神幽暗。
直到耳边传来宫人的声音:“殿下,皇后娘娘派奴婢来给您送大氅了,这夜里又下了雪,殿下可别受了寒。”
闻言,赵瑢才回过神来,他抬眼望去,果然见天上不知何时又下起了小雪,雪花细碎而洁白,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很快就融入了湿漉漉的石砖上,消失不见了。
……
谨身殿内,自赵瑢走后,空气一直沉默着,赵羡垂手在下方站着,等候靖光帝说话。
果不其然,靖光帝站起身来,徐徐道:“行了,你今日也不必在这里了,且回去吧。”
赵羡应道:“是,父皇早些休息,儿臣告退。”
靖光帝摆了摆手,道:“去吧。”
赵羡这才退出了谨身殿,外面的太监立即送上了伞来,道:“殿下,下雪了,路上滑,您当心着些。”
赵羡点点头,他走了几步,心里一动,忽然抬起头来望向远处,只见数盏暖黄的灯笼自宫道远处缓缓而来,踏过那些纷乱的细雪,让他看清楚了来人的模样。
旁边的几个太监愣了愣,一人迟疑道:“那是……晋王妃娘娘?”
他话音才落,便见晋王已下了台阶,大步迎着那提灯人走去了。
“阿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