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过去, 京师不知不觉就入了冬,十一月份初, 就早早落了雪, 早上起来的时候, 屋檐上一片薄薄的白雪,在阳光下折射出昳丽的细碎光芒。
寒璧呵出一口热气,暖了暖僵冷的手指, 继续往前走去, 等到了门前时,便听见里面传来男子的声音:“阿幽, 今夜有宴, 我要晚一些时候回来, 你不要等我。”
“嗯。”
寒璧轻轻叩门, 等屋里人答允了, 她这才躬身进去,赵羡抬眼,看见她身后的小丫环捧着的东西, 笑道:“阿幽,狐裘正好送来了, 你试试。”
小丫环忙不迭双手奉上,赵羡取了那狐裘,入手触感细腻温暖, 做工精致, 几乎看不见缝线处, 浑然天成。
他抖开来,替姒幽披在肩上,退开两步看看,笑意吟吟:“阿幽真好看,听说北地有白狐,我回头使人去看看,若是能有一件白色的就更好看了。”
姒幽低头瞧了瞧,道:“这样就可以了。”
虽然她的体温较常人而言要更低,实际上姒幽并不觉得有多冷,但是穿着这狐裘,倒仿佛身上真的暖和许多了。
赵羡低头望着她,轻轻在女子额上落下一个吻,微笑着道:“等我回来。”
姒幽略微抬起眼,露出一丝隐约的笑意:“好。”
因着这一点笑意,赵羡心里有那么一瞬间连朝都不想去上了,磨蹭了许久,直到姒幽第三次提醒他,时辰快到了,他这才离开了王府。
今日晚上赵羡确实有宴,只是因为惦念着姒幽,他颇有些心不在焉,不过因为此次的酒宴于他而言,实在有些重要,否则赵羡恐怕早早就离席了。
如今太子尚未确立,靖光帝的意思不明,他与赵瑢都不敢轻举妄动,一举一动都被所有人看在眼里,生怕行将踏错一步。
这次宴席表面上是京师的世家子弟举办的,在座的大多都是朝中官员的子侄,酒宴只邀请了赵羡,并未邀请寿王赵瑢,其原因为何,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显然他们身后的人,都是属意赵羡的。
至于为什么都是未有功名官爵在身的后辈,是因为结党营私本就是大忌,官员们胆敢明面上邀请赵羡,那就等于是把头上的乌纱帽送到寿王一派手里了。
所以他们只能用这样迂回的方式,不过在官场之上,彼此的意思都心知肚明,不需说得多么直白,其中用心会意便可。
宴席上推杯换盏,酒过三巡,所有的世家公子身旁都有歌姬作陪,唯有赵羡身边空无一人,只有一名小厮躬着身子垂手侍立在侧后方,准备为他斟酒。
正在这时,一名锦衣青年带着美姬来到赵羡面前,先是作揖行礼:“见过晋王殿下。”
赵羡抬起头看看,认出了他,名叫黄瀚,其叔父是左副督察御史,他的堂兄便是本次宴席的东道主,黄瀚大约是喝了不少酒,眼神已经有些涣散了,动作也不太稳,打了一个酒嗝,道:“久仰晋王殿下大名,今日得见,实……实乃幸事,愿敬晋王殿下一杯。”
赵羡自然欣然应允,那黄瀚挥了挥手,对身旁的美姬道:“替殿下斟酒。”
闻言,那美姬莲步轻移,靠了过来,她悄悄看了赵羡一眼,微微红了脸,玉手端起酒杯递过来,小声道:“殿下请。”
赵羡接了酒杯,不知为何,他突然觉得有些热,就是浑身上下的血呼啦一下点燃了,沸腾起来,很不对劲。
他明明没有喝多少酒,为何突然会如此?
赵羡素来警惕,他立时看向那美貌女子,凌厉的目光将对方惊了一跳,怯生生道:“殿、殿下?”
赵羡皱起眉头,那边黄瀚已经仰头喝了酒,将杯底亮出来,笑着催促道:“殿下,请。”
他的声音有些含糊,身形有些虚浮不稳,仿佛是喝多了一般,赵羡的目光下意识落在了自己的酒杯之中。
白玉似的酒杯壁,酒液清澈透明,完全看不出来什么,但是他拿着杯的手指却有些发烫,身体里有热意一点点聚集起来,朝指尖涌去。
他突然想起来阿幽曾经说过,蛊以毒为食,若是碰见了毒物,蛊的反应便会十分激烈,他身上种了阿幽的心蛊,也就是说,这酒杯里,有东西?
赵羡端着酒杯半晌没动,黄瀚的身形晃了一下,疑惑道:“王爷为何不饮?”
他本就喝多了,嗓门有些响,一下子就将周围众人的注意力拉了过来,所有的目光都纷纷落在了赵羡身上,他盯着手中的酒杯看了片刻,又看了看黄瀚那张面孔,唇角勾起一点细微的笑意来,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不少人立即拍手称赞道:“王爷海量!”
“好酒量。”
酒液入喉,带起一阵微辣之感,赵羡放下酒杯,黄瀚又笑着与他寒暄几句,这才踉跄退开,那美姬见他脚步虚浮,几乎要跌倒了,连忙上前搀着他,黄瀚含糊道:“扶……扶我去外间透个气。”
“是,公子。”
那美姬搀扶着他出了门,酒宴三巡,偶有离席者,并未引起其他人的注意,唯有赵羡一双黑沉的眸子,紧紧盯着那两人的背影,一名锦衣公子正在与他说话,见状朝他视线的方向望去,好奇道:“王爷在看什么?”
赵羡收回目光,笑道:“没什么。”
而那边,黄瀚出了门,沿着回廊走了一段路程,冬日的夜里冷风阵阵,吹得廊上的灯笼飘飘荡荡,仿佛鬼魅一般。
他紧走几步,忽然站直了身子,那美姬疑惑道:“公子?”
黄瀚没回头,只是摆了摆手,道:“我自己走便是,你先退下。”
美姬听罢,虽然不解,但还是躬身应下来:“是,奴婢告退。”
带她走后,黄瀚才擦了一把额上的汗,回身望了望,确信身后没有人,这才定了定神,望前走去,沿着一条小径走到底,路边有一个小亭子,一灯尚明,亭中有人正在等候。
黄瀚进了亭子,便将那人搂住,笑道:“我照你的意思,都办妥了。”
那人原是披着厚厚的斗篷,此时回过身来,昏黄的灯笼光芒映在她的面孔上,容貌美艳,堪称绝色,赫然是那琅山公主。
她被黄瀚搂着,也不挣脱,勾起唇角笑意盈盈:“那酒他喝下去了?”
黄瀚道:“自然喝下去了,我亲眼看着的。”
他说着,又迟疑道:“不会有事罢?”
琅山公主轻哼一声:“瞧你那点胆子,能有什么事?本宫还能害了他不成?”
她说着,将黄瀚推开些,悠然道:“待事情一成,本宫许你的好处,自然会一一兑现。”
黄瀚又将她搂住,亲昵地吻着她的鬓角,轻佻笑道:“我从未疑过你,不过,你要我替你做的事情已经做了,我是不是也该拿些好处了?”
琅山公主眼底闪过厌恶之色,若不是还要用这人,又担心赵羡起疑,她早就给这人下蛊了,哪儿还轮得他向自己讨好处?
不过事情好不容易一步步朝自己计划的方向发展,到了关键时候,绝不能功亏一篑,琅山公主便半推半就地答应下来。
亭台中的灯笼灭了,很快便传来暧昧的动静,被浓重的夜色掩盖下来。
……
夜色渐渐深了,酒宴还在继续,有人早就喝晕了头,栽倒在桌案上,放眼望去,一片狼藉,坐着的已寥寥无几,就算人是坐着的,也是东倒西歪。
赵羡坐在上首的位置,正靠着椅背,以手支头,半阖着眼,醉眼迷蒙,手里还松松拿着一个白瓷酒杯,仿佛已不胜酒力。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一前一后,一轻一重,在这安静的空气中却有些突兀。
重的那个脚步声很沉重,像是根本不担心会打扰到酒宴上的人一般,待进了屋子,在门口处停了下来,侍立的众位仆人皆是唤道:“表少爷。”
那人正是黄瀚,只是他神色有些呆滞,目光涣散,仿佛没有听到众人声音似的,仆人们也已习惯了,只以为他是喝多了酒。
正在这时,一个女子声音响起:“都出去吧。”
那些仆人从未听过这个声音,不免悄悄抬起头来看,却见一名女子站在黄瀚身侧,挽着他的手臂,容貌生得极是美艳,与之前陪同黄瀚的那位美姬明显不是同一个人。
那女子又重复了一遍:“公子让你们都出去。”
声音里带着威慑,众仆人听了,心里莫名一颤,连忙纷纷退了出去。
偌大的大堂中,除了那些不省人事的酒客们,站着的就唯有黄瀚与琅山公主两人。
黄瀚呆呆地站在原地,如木桩子也似,全然无觉,琅山公主松开了他的手,目光投向上首的位置,一名身着锦袍的男人正靠在座位上,双目微微阖着,仿佛陷入了浅眠。
她姿态从容,莲步轻移,慢慢地走上前去,袅袅娜娜,如同一条妖娆的蛇一般。
琅山公主打量着面前男子俊美的容貌,轻轻冲他吹了一口气,从袖子里取出一枚短笛,开始吹出一首怪异的曲子来。
随着那曲子的吹奏,浅眠的男人渐渐地睁开了双眸,他的眼底漠然而无神,仿佛什么都不入眼一般,望向了琅山公主。
眸色黑沉,看过来的那一瞬间,琅山公主只觉得自己的心被一颗小小的石子狠狠击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