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一向是在福寿宫举行, 姒幽随赵羡入宫时, 已是上灯时分了,宫道两旁草木繁盛, 虫声细鸣,待他们经过时, 那些细碎的鸣叫便戛然而止。
灯笼昏黄的光芒一路引领,姒幽与赵羡二人到了福寿宫时,发现其他人早已到了, 靖光帝身着常服,端坐在上首, 正在低声与皇后说话, 久未见人的淑妃竟也出来了, 坐在皇后下首,她面色有些萎靡憔悴, 显然她从前说的抱恙并不假。
姒幽与赵羡上前行礼, 靖光帝摆了摆手:“坐吧, 寻常家宴罢了,不必拘束。”
正在这时, 外面传来通报声, 不多时,赵玉然便扶着太后进来了,赵羡略微挑眉, 不知为何, 他总觉得今夜这家宴, 有些不同寻常。
就连深居慈宁宫的太后,也出现了。
赵玉然扶着太后坐下,便欢欢喜喜地来找姒幽:“阿幽你来了啊,我们坐一处,好不好?”
靖光帝正在与太后说话,听罢便随口轻斥道:“你与你皇嫂坐,叫你皇兄坐哪里?”
赵玉然吐了吐舌头:“皇兄坐儿臣那里便可。”
靖光帝斜睨她:“你皇兄怕是不肯。”
赵玉然转头一看,赵羡果然笑而不语,她跺了跺脚,小性子使出来了:“可是儿臣想与阿幽说说话。”
靖光帝表情威严道:“那就现在说,食不言寝不语,吃饭的时候说什么话?”
赵玉然好一通撒娇,靖光帝索性唤来宫人,吩咐道:“去沏茶来,这味儿太酸了,朕受不了。”
皇后掩口轻笑道:“皇上这是在说晋王醋着呢,玉然你就别缠着晋王妃了,省得你父皇等会吃不下去。”
赵玉然:……
赵羡:……
反倒是太后面上露出一丝笑意,冲姒幽招了招手,让她过去,姒幽不解,到了她近前,太后仔细地打量她,笑吟吟道:“不如叫晋王妃与哀家一同坐。”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惊了一下,无他,太后向来深居简出,与儿孙一辈的从不亲近,一众孙辈里,也唯有赵玉然能冲她撒个娇,旁人更是难得看她一个笑脸,更不要说这种堪称亲密的话了。
姒幽不知内情,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只是觉得这位老妇人模样亲切和蔼,便颔首道:“可以。”
可以?听了这短短两个字,宛如首肯一般,其他人心里都浮现出一句话,难道你还有不可以?
赵玉然立即反应过来,她故意抽了抽鼻子,笑嘻嘻道:“儿臣也闻见酸味儿了!”
赵羡只得无奈一笑,忽听一个女子声音道:“晋王与晋王妃当真是新婚燕尔,蜜里调油,得紧着吩咐御膳房给今日的菜里多添些糖,免得到时候酸得吃不下。”
说这话的人是淑妃,赵羡的笑容便淡了,他盯着对方那张略微瘦削苍白的脸看了几眼,不仅不反驳,反而赞同道:“淑妃娘娘说得极是。”
淑妃神色一滞,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了通报声,是寿王来了。
皇后的面上顿时露出了笑意,往殿门的方向望去,只见在宫人的引领下,一道颀长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姒幽的手正被太后拉着,她忽然听见了一点细碎的声音。
叮铃铃……
她倏然抬起头,朝那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赵瑢的身后,正跟着一名年纪不大的少女,容貌娇俏,暖黄的宫灯光芒映照下,将她的眼睫投下淡淡的阴影,遮去了眼底的神色。
姒幽定定地望着她,银铃声音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少女站在那里,没有动作,上方传来靖光帝的声音,在姒幽耳中有些模糊不清,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姒眉终于抬起了眼,朝姒幽看来,四目相对间,皆是看见了彼此眼底的陌生与寒意,她们对视了许久,久到大殿里的所有人都发觉了不对劲。
赵玉然有些迟疑道:“她也姓姒,怎么好像与阿幽认识啊?”
她这话一出,姒眉骤然转头看她,赵玉然一时不防,竟被吓了一跳,她轻轻啊了一声,然后拍了拍心口,嘀咕道:“突然看我做什么?”
说完,又觉得被那目光看得不舒服,凑到了姒幽身边,挨着她,心里这才安定了些,悄声对她道:“阿幽,这个女子有些怪怪的,我看她一眼就觉得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你别看她。”
那是因为她身上带着的蛊在看你,姒幽心道,她轻轻在赵玉然的肩上拍了拍,那一瞬间,赵玉然便觉得那股子令她寒毛直竖的感觉明显消失了,但是不知为何,那个怪怪的女子看她的眼神更加锐利了,仿佛寒冰一般,分外冰冷。
赵玉然觉得自己好歹是堂堂大齐朝的公主,不能露了怯,便挺直了脊背,瞪着眼睛朝她看回去,默默道,看什么看?眼睛大就了不起么?本宫的眼睛也大着呢。
原本是姒幽与姒眉对视,现在又变成了赵玉然与姒眉瞪着看,谁也不肯先挪开视线,仿佛那样就是输了似的。
最后赵玉然瞪得自己的眼皮子都要抽筋了,靖光帝才轻咳一声,打断了这无聊的一幕,对赵瑢道:“寿王,这就是替你医腿的那位神医?”
赵瑢温和笑笑:“是,母后说想见见她,儿臣便将她带来了。”
靖光帝又仔细打量了姒眉几眼,问道:“年纪这么小,竟有如此高超的医术,实属罕见,不知这位神医是何方人士?”
赵瑢答道:“说来也巧,她原本是住在大秦山的。”
这下除了姒幽与赵羡以外,所有人心中都是哦了一句,靖光帝嘶了一声,像是才想起了什么似的,道:“朕突然想起来,晋王妃也是大秦山的,怎么……这大秦山里是有什么隐世之族,人才辈出?”
他说着,又问姒幽道:“晋王妃,你认识这位神医吗?”
姒幽略微垂眸,道:“儿臣认识。”
闻言,姒眉的目光再次挪到了她身上,语气分外的冷淡漠然:“不认识。”
众人:……
姒眉眉目尚且带着几分稚嫩,但是眼神却锐利如刀,她说官话还不熟练,口音浓重晦涩,但是一字一句说来,仍旧叫人能听得清楚,她道:“我住在大秦山里,有很多年了,没有听说过,晋王妃。”
她只认得阿幽姐,不认识晋王妃。
除了知道内情的人以外,其余人都是被这一番话弄得摸不着头脑,倒是靖光帝面色浮现几分若有所思之色来,赵瑢的目光略微一闪,笑容意味深长。
淑妃掩口笑了起来,语气不明道:“这就有趣了,一个说认识,一个又说不认识,这到底是认识呢,还是不认识呢?”
赵羡却道:“认不认识,又有什么要紧的?从今日起,不就是认识的了么?”
他说完,便走到姒幽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姒幽抬起眼来,与他对视片刻,才慢慢地点头。
看了这一幕,姒眉紧紧咬住了牙关,眼底渐渐浮现出愤懑之色,但她最后仍旧是忍住了。
坐在上首的靖光帝轻咳一声,道:“人都齐了,先开宴罢。”
因为是家宴,便省去了许多繁缛礼节,靖光帝发了话,众人便都一一入座了,姒幽最后到底是没有去与太后坐,对着满桌的珍馐美味,她的胃口却没有以往好。
无他,坐在她对面的,正是姒眉,姒眉虽然拿着筷箸,但是她并不吃饭,只是一味地盯着姒幽,目光冰冷。
这下长眼睛的都看出来了,这两人哪里是不认识?这分明是有旧怨啊。
姒幽心里叹了一口气,她放下筷子,望向对面紧紧盯着她的少女,淡声道:“你不吃饭,看着我做什么?”
姒眉抿了一下唇,道:“我没有在看你。”
姒幽也隐约有些怒了,冷冷地告诫道:“你最好是没有。”
她说完,便重新开始进食,姒眉咬了咬下唇,撇开了目光,端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
宫宴的气氛实在是有些奇怪,姒幽随便吃了一些,便起身离席了,赵羡欲陪她一道,姒幽却轻轻按住他的手,低声道:“我去透个气,稍后便回。”
靖光帝还在上面坐着,他们若是两人都离席,恐怕不太好,赵羡遂颔首,叮嘱道:“你自己小心。”
姒幽出了福寿宫,没了姒眉那灼灼的视线,她轻轻吐出一口气来,夜幕深蓝,上面悬着一弯月亮,尽管是六月时候,夜里并不炎热,反而凉风习习,将远处宫殿下的悬挂的宫灯吹得微微摇晃。
姒幽听见了身后传来脚步声,很轻巧,也很熟悉,她曾经无数次听见这个脚步从院外的竹林传来,轻快地走到屋门前,就连她一步跨多远的距离,姒幽都能估算出来。
朱漆的宫柱旁有芭蕉叶子舒展开,有满树繁花在夜色里沁出淡雅的香气,空气静谧无声,姒幽停下来,那脚步声亦随之停下,紧接着,是少女略带讥嘲的声音:“你好歹是巫族堂堂的大祭司,竟然心甘情愿嫁给一个男人,真是叫我意外。”
“早知道有今日,当初在河边看到他,我就不该多管闲事去把他捞起来。”
姒眉继续冷嘲道:“他被祭司堂抓回去的时候,我若不跑去告诉你,想来他如今的坟头草也有三尺高了,不过没有关系,我早晚会杀了他的。”
姒幽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姒眉站在宫柱旁,月光从屋檐上洒落,将她的衣摆染上了霜一般的颜色,姒幽打量着她,并没有接话,只是忽然开口道:“你长高了。”
姒眉呼吸微微一滞,对上了姒幽那双明澈清透的眸子,她下意识咬紧下唇,迫使自己竭力忿然回击道:“关你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