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芳宫。
赵羡带着姒幽去时, 宫人们显然有些诧异,但还是立即进去通禀了, 不多时出来,躬身道:“王爷, 王妃, 淑妃娘娘有请。”
因为幼时之故, 赵羡已有数年未曾踏足含芳宫了, 这里的一切于他而言, 早已变得万分陌生, 他牵起姒幽进了厅, 淑妃正端坐于上首,朝他们望来,道:“今日不知刮的什么风, 竟将晋王爷吹来了。”
她的视线有些锐利,上下打量了姒幽一番,道:“近些年来, 本宫身体一直有恙, 早就听闻了晋王殿下大婚,未能亲自道贺, 心中颇是遗憾。”
纵然两人素有旧怨,但是表面功夫还是要做足了, 赵羡笑笑:“淑妃娘娘身体抱恙, 我一直没能来探望, 不知如今可好些了?”
淑妃道:“尚可, 有劳晋王惦记了。”
姒幽望着她,比起之前见过的贤妃,淑妃则是要瘦削些,眉峰细长,抿起唇的模样,无端给人一种刻薄之感,总之不大好亲近。
宫人上了茶,淑妃喝了一口,抬起眼来,见赵羡只是端着,并不肯喝,她顿时了然,扯开一点笑,意有所指道:“几年不见,晋王这毛病还是如从前一样啊。”
闻言,赵羡道:“淑妃娘娘说笑了。”
淑妃收起那点笑意,索性将茶盅放下,声音很淡地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晋王殿下若是有什么事,只管直说吧。”
她竟是连场面话都懒得说了,听闻此言,赵羡神色一正,也不再兜圈子,开门见山道:“我今日来,是想请教淑妃娘娘一件事情,当年我母妃的遗物,淑妃娘娘不知可还记得?”
淑妃微垂了眼,道:“贵妃娘娘的遗物,不是都由晋王殿下自己保管么?本宫如何会知道?”
赵羡将袖中的香囊取出来,放在桌案上,慢慢地道:“那就劳烦贵妃娘娘再看一眼,认不认得此物?”
听了这话,淑妃果然抬眼看来,赵羡紧紧盯着她的面孔,不肯错过丝毫的变化,然而淑妃的表情分外平静,就连眼神都未动过,她道:“本宫确实没有见过这个香囊,这是贵妃娘娘的遗物么?样式倒是很好看,素闻贵妃娘娘是个心灵手巧之人,如今看来,果然名副其实。”
她太过镇定了,以至于赵羡都没有看出来半点不妥,就在他以为自己要猜错的时候,忽闻姒幽开口道:“淑妃娘娘怎么会没有见过这个香囊?您和您的婢女不是在前不久才拿过它吗?”
闻言,淑妃不由一怔,她还没如何,倒是她身旁随侍的宫女面色骤变,眼神惊诧无比,这下赵羡看出来了,他之前的猜测确实没有错,这个香囊,果然是从含芳宫里出来的。
淑妃的表情仍旧是平静,抬起眼来,望着姒幽,道:“晋王妃这话是什么意思?本宫怎么听不懂?”
姒幽与她对视片刻,幽黑明澈的眸子仿佛能看穿她的那些心思,提醒道:“您不觉得拿过香囊的手有些疼吗?”
淑妃愣了一下,她下意识看向自己的右手,涂着朱色丹蔻的手指上,此时正趴着一只黑色的小虫子,旁边的宫婢立刻惊叫道:“是蜜蜂!娘娘!有蜜蜂!”
淑妃终于惊慌起来了,她举着手尖声叫道:“来人!快来人啊!”
登时一阵鸡飞狗跳,人仰马翻,一名宫婢拿了拂尘来,试图将那只虫子打落,斜刺里忽然传来一个声音道:“别乱动,这个可不是蜜蜂,若是惊了它,给淑妃娘娘咬上一口,这只手就要废了。”
闻言,所有人果然不敢乱动,唯有淑妃还在尖声惊叫:“你们愣着做什么?快去叫人啊!”
她喊叫完,那只小虫子便动了,扇动了一下双翅,发出嗡嗡的振动声,淑妃吓得又尖叫起来,连连甩手,叫道:“快弄走它!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快!快!”
宫人们都急得冒了汗,想帮忙却又不敢,生怕真如姒幽所说的那样,这虫子给淑妃咬一口,到时候就真的完了。
姒幽声音平静地问道:“淑妃娘娘,您见过这个香囊吗?”
淑妃此时哪里还顾得上许多?立即答道:“本宫见过!见过,快把这东西弄走!”
她一说完,那虫子便飞了起来,晃悠悠地在淑妃眼前绕了一圈,吓得淑妃寒毛直竖,心惊肉跳,生怕它又再次飞回来。
所幸,那虫子朝着窗外飞过去了,很快便消失不见踪影,所有人都大松了一口气,淑妃连声喝道:“快将门窗都关上!”
宫人们都忙起来,将含芳宫里所有的门窗紧闭,确信不会再有半只蚊子飞进来之后,淑妃这才觉得安心了些,喘了一口气,整了整表情,恢复了往日里高高在上的模样,转头看向赵羡,道:“晋王之前说的不错,这个香囊,本宫确实是见过的。”
赵羡眸色微沉:“这么说来,也是淑妃娘娘将它送到我手里的?”
淑妃这次没有否认,干脆地道:“没错,是本宫派人做的,只不过,香囊里面的东西,本宫绝对没有换过,本宫可以发誓。”
她说着,又道:“既然晋王问上门来了,有些事情,本宫也就不瞒着你了。”
淑妃说完,冲一旁的贴身宫婢使了一个眼色,那宫婢很快进了内间,再出来时,手中多了一个精致的雕花木盒,还有一本册子。
那木盒被放在了赵羡面前,揭开来,里面竟是一整盒香丸,赵羡眼神蓦然一沉,淑妃开口道:“晋王若是仔细看看,就会这些香丸,与那香囊中的一模一样,这样的香丸,当初贵妃娘娘应当也是收到一整盒的。”
姒幽伸手拈起一枚香丸,放到鼻间仔细嗅了嗅,对赵羡点点头,赵羡顿了片刻,才道:“这些香丸,是从何处而来的?”
淑妃答道:“那本册子上,自有记录。”
一旁的宫婢将册子翻到了其中某一页,递给赵羡看,纸张泛黄,墨迹干涸,看起来很有些年头了,赵羡定神仔细查看,果然看到了一行字:靖光一十八年春元月二十七日,收蕉梧宫,翠云凤翔香丸一盒。
蕉梧宫,是贤妃的住处。
淑妃继续道:“你若是不信,贵妃娘娘去了后,宫里的物件册子都交给了内务府保管,晋王大可以去查一查,是不是有这么一盒香丸,从蕉梧宫送出来的。”
姒幽忽然道:“你原本就知道这香丸有毒?”
闻言,淑妃顿时笑了,她双手交叠放在身前,一派端庄,道:“本宫当然知道,从香丸一送过来,本宫就知道了。”
她道:“后来贵妃娘娘用了香丸,重病不起,本宫心里便明白了。”
赵羡冷声道:“既然贤妃怀有祸心,为何你不将事情禀告父皇?”
淑妃讶异地看着他,道:“为何要说?”
她站了起来,踱了几步,悠悠道:“如今时过境迁,本宫倒也不怕说给你听,当年你的母妃深受皇上喜欢,宠冠六宫,无人能及,后宫里的嫔妃就没有不眼红的,然而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贤妃算计了你的母妃,贵妃体弱,受不住便去了,当时太子初立,贤妃一时风头无两,势力颇盛,本宫仅仅凭着一盒香丸,又能拿她如何?”
说到这里,淑妃回过头来,望着赵羡,目光扫过他难看的脸色,还有紧紧握起的拳,轻声道:“就算贤妃倒了,还有太子在,他是一国储君,我儿日后封了亲王,到底也还是臣子,要在他手底下过活,待太子登得大宝那一日,哪里容得下我们母子二人安枕?”
“本宫何必自讨苦吃,非要做这个出头鸟?”
赵羡猛地抬起眼来看她,目光锋利得仿佛开了刃的刀子,直直刺入人的心底,他沉声道:“如今你再来设法让我发现此事,是想要借刀杀人?”
闻言,淑妃蓦然笑了:“晋王言重了,当初算计贤妃的也不是本宫,本宫只为自保而已,便是皇上知道了,最多也只是斥责本宫一个知情不报的罪,这可比得罪太子强得多了。”
赵羡站起来,逼视着她:“可你当时明知道那香丸有毒,我母妃体弱,你却不告诉她。”
淑妃抿了抿唇,眼神里有几分闪烁,片刻后移开目光,笑道:“若是己身不够强大,世人皆以尔为鱼肉,当初的贵妃便是如此,贵妃之死虽令人惋惜,然而晋王怎么能怨责这是因为刀俎太过无情的缘故呢?”
她分外平静地道:“如晋王所见,本宫,亦是刀俎。”
赵羡的眼神冷冷的,紧盯着她,像是一头被激怒的孤狼,就在淑妃以为他要大发雷霆的时候,他忽然道:“本王多谢淑妃今日能告知真相了。”
说完,竟是直接牵起姒幽告辞离开,望着两人消失在宫门处的背影,不知为何,淑妃总觉得心里颇感不安,她不停地回想着方才那双眼睛,带着深刻的痛苦与仇恨,令她心中突地一跳。
素手轻轻抚上心口位置,淑妃深深吸了一口气,镇定下来,吩咐道:“来人,本宫忽感不适,闭门吧,近日不见客。”
厚重的朱漆宫门逐渐合上,将含芳宫与外面隔绝开来。
长长的宫道上,空无一人,唯有飞鸟自天空飞过,远处的天际满是阴霾,沉沉的,几欲压下来一般。
要下大雨了。
赵羡牵着姒幽往前走,姒幽能够感受到那只手握得很紧,紧到她感觉到了痛楚,她走了几步,忽然停下来。
“你想哭吗?”
姒幽抬起头望着他,明眸清澈,宛如天上的泉水,她道:“你若是想哭,我可以抱抱你,不叫别人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