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 林胤然便顺利见到了赵羡,他毕恭毕敬行了礼,便问道:“下官今日告病,未曾去到府衙, 才听下属来报, 说王爷要即刻回京了?”
闻言,赵羡笑笑,道:“事出突然,没有提前告知林府台, 确是本王的错。”
林胤然立即惶恐道:“王爷折煞下官了,只是不知王爷为何匆匆要走?”
赵羡叹了一口气,忧心忡忡道:“是本王思虑不周,这些日子以来王妃思念家中, 郁郁寡欢, 不见开颜,本王思来想去,决定还是送她回京才好。”
林胤然心说, 你回去当然好, 但是这话只能在心里说说, 嘴上却是道:“那王爷派人送王妃回去便是了, 若是不放心,府衙还可以调遣十个差役, 一路护送。”
赵羡却道:“多谢林府台好意, 只是本王若是不一同随行, 王妃便不肯独自离开,是以本王也没有办法啊。”
你可是个钦差,奉旨来办案的,不是来哄你的王妃的!
林胤然腹诽之后,心里倒松快了一些,他巴不得对方早点滚蛋完事,口中还要假意道:“这却是一桩难事了,王妃若是忧思成疾可如何是好?王爷也是难啊。”
赵羡笑了一声,望着他,意味深长道:“谁说不是呢?人生在世,不过是左右为难,本王如此,林府台亦是如此啊。”
林胤然心里一突,不解其意,遂只能干巴巴地笑笑:“是啊,王爷说得有理,有理。”
于是在山阳省一众官员暗暗的欢欣雀跃下,送走了朝廷来的钦差,虽然到了最后,他们也没搞明白这个钦差到底是来做什么的,说查案吧,案子也没查明白,不过说到底,煞神走了就好,山阳省很快就会恢复从前的平静。
来时三辆马车,去时亦是三辆,只是后面的马车上多了两个人,无人发现,仍旧还是水路,回到京师时,已是三月中旬了。
阳春三月间,桃花杏花争相开放,到处都是一番花红柳绿,生机勃勃的景致,京师也终于有了几分盎然的春|色。
王府里的迎春花开了,细长的枝条上点缀着鹅黄的小花,花枝争先恐后地从墙上垂下来,好大一片,仿佛墨绿色的瀑布一般。
姒幽一进王府便被这丛花吸引住了,她犹记得去年冬天的时候,这些纸条还是光秃秃的,丑得惊人,不想到了春天,竟会这样好看。
“阿幽。”
身后传来赵羡的声音,她转过身去,正见着他从游廊上下来,道:“我得进宫一趟。”
姒幽想了想,道:“要我同你一起去吗?”
这还是她第一次提出要与赵羡一起入宫,其中有很重要的一个原因,他们要成亲了,至少要与未来丈夫的家人打一声招呼,姒幽记得巫族里当初也是这样做的。
赵羡很明显地一愣,然后便笑了,他的眼睛很亮,伸手轻抚姒幽的鬓发,温柔笑道:“阿幽,今天还不行,我有事情要向父皇禀报,等明日吧。”
姒幽点点头:“好。”
赵羡唤来下人,安排车马,准备进宫,在这个分外寻常的下午,夕阳微照,将一切的影子都拖得长长的,当他踏入宫门的那一刻,还无人意识到,一场足以引起整个朝廷震动的事情要发生了。
赵羡等在御书房外,不多时,里面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刘春满出现在门口,胖胖的脸上堆起笑意,恭敬道:“王爷,皇上宣您觐见。”
赵羡微微颔首,他大步走进了殿内,久未见面的靖光帝,正坐在御案后,手里拿着一本奏折,见了他,抬起头来,赵羡立即俯身拜下去:“儿臣参见父皇。”
靖光帝将折子放下,手肘撑着桌沿,俯视着他道:“听说你家王妃思念家里,你连案子也不办了,着急忙慌就赶回了京师?”
“朕交给你差事,你就是这么给朕办的?”
赵羡叩头,立即道:“并非如此,父皇,儿臣实是另有隐情,王妃之事只是借口,以作脱身,特意回来将实情禀报父皇。”
靖光帝微微眯起眼,略微坐直了身子,道:“你说,朕听着。”
赵羡取出一卷账本,道:“父皇看了这个,便什么都明白了。”
靖光帝:“拿过来。”
一旁候着的刘春满立即上前,双手小心取过那卷账本,呈到靖光帝的案前,账本很陈旧,边缘泛着黄,甚至还起了皮微微卷起,有墨色透了出来,靖光帝盯着它看了一眼之后,这才打开。
此后便是长久的沉寂,靖光帝的脸色一点点沉了下去,最后难看得简直犹如锅底一般,账本上那一个个名字,犹如锥子一般,刺入他的眼中,无所遁形,像是扯开了表面的皮,露出肮脏的不为人知的内里。
看到最后,靖光帝已然面色铁青,刘春满服侍了他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看到他这般情态,那一双眼里如同在酝酿着噬人的风暴。
“混账东西!”
靖光帝咬牙切齿地骂道,他的手都略微发抖,举起那账册正欲摔出去,想了想,又作罢,然后一把抄起御案上的描金龙纹端砚扔了出去,发出惊天动地的哐当声音,砸在刘春满的脚边,吓得他整个人都僵在那里,满室宫人俱是一颤。
靖光帝猛地站起身来,怒声道:“朕的臣子!百姓的父母官!就是这么一群蠡虫!中饱私囊,尸位素餐,来人!将内阁阁员并六部尚书,还有太子,都给朕叫来!”
话说到这里,怒气倏然消失,他的声音转为森然:“朕倒要看看,他们准备如何给朕解释此事。”
匹夫一怒,血溅五步,而天子一怒,则是伏尸千里,血流漂橹,就在这个寻常的下午,靖光二十九年,大齐朝官场最大的一次官员贪腐案便由此拉开了序幕,朝局为之整顿肃清,牵连在其中的人除了山阳省所有的官员之外,还有朝廷六部的人,甚至包括了宫廷内务府,足足有数百人之多!
与此同时,刑部与大理寺也狠吃了挂落,因为碧水江汀阁的事情被捅了出来,降职的降职,罢免的罢免,一时之间,人人闻风色变,生怕自己与这个案子有半点牵连。
因为有江三娘子与江九等人的线索提供,碧水江汀阁倒是很快就被剿了,只是大多数犯人都闻风而逃,除此之外,那个传说中的阁主齐盛,却是被抓住了,极其顺利,就连赵羡都觉得事情顺利得有些诡异。
审这个案子的人也是赵羡,因为山阳省官员贪腐之案的缘故,刑部尚书被罢免,右侍郎祝元乃降职,最后倒是赵羡被提了刑部尚书。
他打量着对面的齐盛,从江三娘子等人口中,这齐盛是一个性情古怪阴狠的老人,他从前是一个江湖游医,因为懂些医术,后来落草为寇,跟着一伙匪寇四处作乱,抢劫钱财,时间一长,他觉得这样毕竟不好,容易被朝廷盯上,于是便寻求起更加稳定的赚钱路子,收钱替人卖命。
因为他们做事利落干脆,杀了人之后会伪作是流寇作案,于是竟然渐渐的真有人找上门来,买凶杀仇,碧水江汀阁就这样定下来了。
齐盛如今年纪也有五十来岁了,看上去就是一个孱弱的老人,满头白发,穿着囚衣,脸上有一道横贯半张面孔的旧疤,也因为这道陈年的伤口,他的左眼是瞎的,眼珠上蒙着一层厚厚的白翳,看上去分外可怖。
不需要赵羡费什么口舌,他就分外配合地把案子都阐述完整了,包括如何卖出月石令,如何交易,怎么接的任务,怎么杀的人,事无巨细,全部说了出来,把刑部记录的书吏听得一愣一愣的,目瞪口呆,他在刑部多年,就没见过如此配合的犯人。
末了,似乎看见了他面上的惊色,那老头古怪一笑,道:“我有今日,早就做好了准备,养了一群狼,会被反咬总是在所难免,但是我死了,他们也别想活,我这些年在刀口舔血,富贵荣华了大半辈子,也实在是过腻了。”
他说着,又将碧水阁与江汀阁中的人员悉数说来,包括他们会在哪里出现,在哪个地方有暗点,其中也有江三娘子和江九等人,说得无比详细,甚至还告知了那些人的弱点与癖好,赵羡只能又调来几个会画画的书吏,将那些人的相貌,经由齐盛口述,全部画了下来。
最后给齐盛确认时,他咧嘴笑了笑,对赵羡道:“老朽就盼着王爷早日将这些人,捉拿归案了。”
“这是自然,”赵羡颔首,手指轻轻叩了叩桌面,问道:“还有一桩事情问你,当初在大秦山的那个任务,究竟是谁发出的?”
闻言,齐盛那只苍老浑浊的独眼中闪过一丝狡猾的意味,他故意道:“阁内规矩,不许向外人透露任务发布人的身份,恕老朽不能告知王爷了,王爷若是真想知道,大可以自己去查。”
赵羡的表情顿时一冷,他盯着齐盛,那一瞬间,他的眼睛如几欲暴起的狼一般,满是凶色,叫人见了胆寒,威势迫人,便是奸猾如齐盛,也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然而就在下一刻,他的神色再次恢复平静,就仿佛刚刚的那一眼是错觉似的,他甚至笑起来,轻声对小吏道:“好好招待。”
在场的人各个都是人精,立即会意,道:“是,请王爷放心。”
两位差役押着齐盛入了牢里,赵羡起身走到书吏身旁,道:“都记下来了?”
那书吏连忙道:“是,王爷,都记在这里了。”
赵羡低头看着那供词上画好的押,点了点头,道:“你出去吧。”
“是。”
待小吏走后,班房中空无一人,他拿起一旁的笔来,在那供词上草草涂了几笔,又从旁边的纸张中抽出来三张画像放在烛火上点了,火焰很快升了起来,那纸上赫然是画着江三娘子、江七与江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