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羡将怀中人紧紧拥住之后, 一颗心便奇异般地安定下来,他就这样抱着姒幽,即便是什么都不说,也觉得分外满足,空落落的心里仿佛被什么塞满了。
犹如渴水的旅人乍逢甘霖天降。
过了许久, 他略微松开了手, 问姒幽道:“为何这么晚还不睡?”
姒幽举起手中的东西, 示意他看,道:“这个。”
赵羡定睛一看, 却是一小块木头,被削出了精巧的轮廓, 看着有几分眼熟,他疑惑道:“这是什么?”
姒幽道:“灯笼上的。”
她说着, 又将旁边放着的灯笼拿来, 却是上元节的那个美人宫灯, 原本是被人群挤坏了,姒幽又将它修补了起来,这块小木头正是那宫灯的一角。
姒幽又抚摸着那美人图, 颇有些遗憾道:“可惜这个图也破了。”
她并不会画画, 也不知道这些细腻漂亮的线条是如何画出来的,所以无法修复完整。
闻言,赵羡轻笑起来, 手指拂过她柔软的长发, 道:“先睡一觉, 明日一早,图便修好了。”
姒幽疑惑道:“谁修?”
赵羡温声答道:“明日你便知道了。”
次日一早,姒幽起来时,想起昨夜赵羡说的话来,她赤着脚下了床,一眼便望见那美人宫灯被放在桌柜上,沐浴着清晨的朝阳,金色的阳光将灯笼纸映照得通透无比,上面的美人图分外清晰,笔触温柔。
那很明显是一个少女,长发委地,身着素白的衣裳,正站在青竹下,片片竹叶落下来,她的手微微前伸,手中提着一盏小巧精致的灯笼,清风徐徐,将少女的衣袍吹拂起来,翩然若仙。
姒幽的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幽黑的眸子折射出朝阳的光芒,点点若金色的流萤,璀璨而灵动,美不胜收,她伸手轻轻地转动着那美人宫灯。
不出所料,破损的另一幅美人图也修好了,上面画的是一名男子,坐在竹席上,他微微垂头,手中正在以竹叶编织着一只小小的蛐蛐儿。
很明显,这两幅图一个是姒幽,一个则是赵羡,线条细腻,寥寥数笔,那静谧和谐的气氛便跃然于上。
姒幽捧起那美人宫灯,对着金色的朝阳看了许久,才将它放下来,门外传来寒璧的声音,她过去将门打开,问道:“他呢?”
寒璧愣了一下,立即答道:“王爷上朝去了。”
姒幽满心的欣悦几乎要从她的眸中溢出来,寒璧还是头一次见到她这种神态,那双眼睛仿佛会说话似的,灵动如山鹿,美极了,她忍不住笑着问道:“娘娘是有什么高兴的事情么?”
姒幽转身进屋里,寒璧好奇地跟上,却见她捧着一盏宫灯来,举给她,道:“你看。”
寒璧一眼便望见了上面新画的两幅图,惊叹道:“好漂亮!是王爷画的么?”
姒幽点点头,寒璧笑着赞叹道:“王爷画得真好。”
姒幽又低头看了看,道:“是画得好。”
却说赵羡下了早朝,退出文德殿时,正对上了赵振的目光,两人互相对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地移开,一个客套微笑,一个不屑一顾。
旁边的文武百官都是人精似的人物,这一看心里顿时跟明镜一般敞亮,往日里这两位表面功夫还会做做,如今连这些都省了,看来经过昨日祖庙共罚一事,这两位王爷的关系更加恶化了。
赵羡没走出多远,便听到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唤道:“晋王爷殿下留步。”
赵羡停下步伐,转过头去,果然是刘春满,他一路小跑着追过来,笑着道:“晋王殿下,皇上宣您去御书房一趟。”
赵羡疑惑,一边跟着他走,一边问道:“刘公公,父皇召我可是有事?”
刘春满笑呵呵道:“王爷您去了就知道了。”
等去了御书房,进殿便见靖光帝坐在上首,手里拿着一张宣纸,正在看,赵羡只看了一眼,便知道那张宣纸正是自己昨日写的。
他先是行了礼:“儿臣参见父皇。”
靖光帝将宣纸放下,摆了摆手,道:“起来吧。”
“是。”
等赵羡站定了,靖光帝用两指敲了敲那一篇文赋,道:“朕看你昨日作的这赋,很有几分闲云野鹤的雅兴啊。”
“朕不禁有些担心你再多写个几篇,就会乘风而去,隐入山林了。”
他说着,抬起头来,道:“护国寺还缺一个扫地僧,朕看你就挺合适的。”
这话里话外都是讥嘲之意,赵羡二话不说,当即跪倒,恳切道:“儿臣有错。”
靖光帝问他道:“你哪儿错了?”
赵羡立即答道:“儿臣错在不该不思进取,食君之禄,当为君分忧,然儿臣却整日浑浑度日,得过且过,未曾为朝廷与百姓出一分力气,实在是罪该万死。”
靖光帝忽地嗤笑一声:“你这番自我反省倒是挺彻底的,朕还什么都没说呢,你就自己先说了,你让朕接着说什么?”
赵羡:……
靖光帝笑罢,摆了摆手,道:“行了,起来吧。”
“谢父皇。”
靖光帝仔细端详他,忽然道:“你与老三当真是两个极端,完全不一样。”
赵羡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好沉默不语,连表情都没有变一下,靖光帝顿觉乏味,道:“行了,你方才的反省也没错,既然领着俸禄,就该为朝廷办事,而不是每日因为一些不相干的事情来让朕操心,朕该操心的是天下万民,而不是你们兄弟两个的打打闹闹。”
到了这里,他才终于说了自己的意思,道:“刑部近来不是有一个朝廷命官灭门的案子么?山阳省的那个,刑部要派人去彻查,朕看也不用派别人了,就让你去吧,省得在京城里给朕找事。”
赵羡一怔之后,立即恭声道:“是,儿臣领旨。”
靖光帝又道:“此事朕已经与刑部尚书朱海轩提过,你过几日便可以启程了。”
赵羡:“是。”
等赵羡退出御书房了,靖光帝才叹了一口气,又吩咐宫人道:“去宣安王过来一趟。”
宫人立即应答:“是。”
靖光帝对着御案上的一桌子奏折,又重重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两个兔崽子……”
很快,朝廷上下都知道了,晋王与安王为了一个晋王妃,在寿王府里大打出手,闹得满城风雨,惹得靖光帝万分震怒,让他们二人跪了一天一夜的祖庙,最后下了旨意,一个被派去了地方查案子,一个被遣去了边关喝风吃沙了。
怎是一个惨字了得。
赵羡却觉得没什么,他的心情甚至还有些愉悦,靖光帝虽然是下旨让他去查案子,可是并没有说不许带家属,只要与阿幽在一处,去哪里他都觉得好。
晋王府。
姒幽正坐在书房里练字,她近来习得了不少字,赵羡来时,正看见她伏在案边,捉着紫竹小毫慢慢地写着。
他放慢了脚步,走到书案边一看,姒幽自然有所察觉,便停了笔,拿起那纸给他看,赵羡欣然接过,才看了一眼,便觉得不对。
他顿了顿,又望望姒幽,表情疑惑,姒幽道:“怎么了?”
赵羡犹疑问道:“你这写的是……五千两整?聚德钱庄?”
他抖了抖那张宣纸,再确认了一遍,没错,左边是五千两整,右边是聚德钱庄,这张纸长得跟一张银票似的,赵羡忍不住问道:“谁教你写的?”
姒幽移开目光,道:“我自己学的。”
赵羡吃惊地挑眉,他仔细回忆了一下,无比确信,不论是三字经还是百家姓,亦或是千字文,里头都没有这劳什子聚德钱庄,还有五千两整。
姒幽不肯说,赵羡也不问了,笑吟吟地将那张宣纸收起来,道:“今日教你学一些别的字。”
他握住姒幽的手,将她圈在怀里,提着笔在纸上慢慢地写下一行字,墨香氤氲,姒幽问道:“这写的是什么?”
赵羡笑了,一字字念给她听:“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他念的这些,姒幽每个字都听得真切清晰,可是连在一处,她便不知道其中的意思了,迟疑问道:“为何要转辗反侧?”
赵羡低头望着少女明澈清透的眸子,神色中透着一股不谙世事的单纯与天真,犹如一张未曾书写过的宣纸,干净纯白,他眼里带着温柔的笑意,轻轻答道:“因为求而不得。”
姒幽听罢,面上浮现若有所思之色,似懂非懂,赵羡伸手将她鬓边落下的发丝轻轻拂开,笑着道:“这是写给心上人的,阿幽就学这一首吧。”
姒幽颔首,应道:“好。”
她说完,提笔照着那一首诗一笔一划地练起来,赵羡便陪在一旁,静静地望着她,即便是一句话都不说,也觉得心中温暖无比。
等到了下午时候,姒幽照例去照看她的那些蛊虫们,赵羡坐在书房,手里拿着一张纸左看右看,上面赫然写着,聚德钱庄,五千两整。
正是姒幽之前写的那一张字,她初初学字,还有些生涩,胜在笔触清楚,一笔一划,宛如稚童,清丽可爱,让人见了便忍不住心生喜爱。
赵羡翻来覆去地看着那一张字,心里满是疑惑,叫来老管家,问他道:“上回让你找些启蒙的书来,你是不是将聚德钱庄的账册混在其中了?”
老管家连忙道:“怎么会?王爷,账册如此重要,老奴怎会将它随意放置?钱庄那边每月初派人送来的账簿,老奴都好生锁在柜子里了,绝不会乱放。”
赵羡不禁陷入了沉思,那他的阿幽到底是从哪里看到的银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