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唐!”
伴随着一声怒骂, 一块砚台应声飞来,砸在赵振的肩头处,墨汁横飞, 四溅开来, 星星点点溅落在他的脸上, 看上去分外滑稽。
靖光帝怒气冲冲道:“你们是不是闲得没什么事情可做了?”
赵羡沉默, 赵振也沉默, 任由他劈头盖脸骂个狗血淋头, 靖光帝骂得累了, 一旁的太子便觑着这空档, 打圆场道:“三弟与四弟也不过是一时冲动罢了,父皇莫气坏了龙体。”
靖光帝冷笑道:“一时冲动?他们还是八岁小儿吗?”
太子扫了下面跪着的两人,还欲开口再劝,靖光帝横了他一眼, 道:“你也闭嘴。”
于是太子就只好悻悻闭嘴了。
靖光帝一手撑着御案, 继续骂道:“若真要打, 抡拳头算什么?真刀真枪地上才行,我大齐朝太高祖皇帝是在马背上打的江山,向来杀伐果断, 刀枪所向,万夫莫敌!到了你们这里,竟然像两个地痞流氓一样互相扭打, 你们不丢人, 朕还嫌丢人呢!”
他说着, 冷笑一声,道:“朕觉得你们是安逸日子过得多了,不知道人间疾苦,都给朕上祖庙跪着去,给列祖列宗谢罪,朕倒要看看,究竟是你们的拳头硬,还是祖庙的地砖硬。”
“刘春满!”
刘春满连忙从一旁小跑着上前,细声细气道:“奴才在。”
靖光帝抖着手指,指了指地上跪着的赵振与赵羡二人,道:“去,把这两只……什么玩意儿,给朕撵到祖庙里头去,跪着!朕没发话,不许出来!”
刘春满默默擦了擦额上的汗,立即应承下来:“奴才遵旨。”
然后再转过身,对着靖光帝口中的那两只玩意儿,躬着身道:“两位王爷,请。”
赵振即刻站起身来,赵羡紧随其后,低声向靖光帝道:“儿臣告退。”
靖光帝冷着脸没看他,直到两人随着刘春满出去了,这才在御案后坐定,表情阴沉,太子沉默片刻,道:“等他们受过罚了,便知道错了,父皇别气坏了身子。”
靖光帝却道:“比起这个,朕倒想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打起来。”
太子面上浮现出疑惑之色,迟疑道:“不是说,是因为一个女人么?”
靖光帝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道:“只是因为一个女人,就能闹这么大吗?寿王常年呆在府里,会连下人们的嘴巴都管不住?”
太子的面皮陡然一抽,神色绷紧,道:“父皇这话的意思……”
靖光帝摆了摆手,竟是不想再与他谈了,道:“下去吧。”
太子心里猛地一沉,他想了想,道:“此事儿臣知道得比父皇还晚,儿臣……”
“朕说让你下去。”
空气瞬间寂静下来,太子住了声,额上渗出细密的汗来,若是在方才,他的表情有多松快,如今就有多难看,他慢慢地道:“是,儿臣告退。”
脚步声渐渐消失在门口,厚重的殿门被悄无声息地合上了,靖光帝靠在龙椅上,望着桌案上摊开的奏折,发出了一声重重的叹息。
祖庙里头供着老赵家列祖列宗的牌位,赵羡与赵振都不是头一回来了,幼时他们也打过几次,被靖光帝罚跪祖庙,一跪就是一整日,连地上有几格青砖都数得出来。
而靖光帝还特意下了令,让他们二人对着跪,若是没打够,还想继续打的话,这样也方便动手。
两人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会真在祖庙里头当着先祖的牌位打起来,于是便只能互相对视,望着对方那张讨厌的脸,恨得牙痒痒,却还不能避开。
靖光帝此举不可谓不毒,互相看不顺眼是吧?那就继续看吧,你们不顺心,朕就顺心了。
然而赵振与赵羡两人互相对看了这么多年,也还是没有顺眼,赵羡觉得赵振是个没脑子的傻货,赵振觉得赵羡是个假惺惺的虚伪之辈,都不约而同地撇开视线,半点都不想看到对方。
直到刘春满再次进来,打破了这沉闷古怪的气氛。
赵羡看着他走过来,亲自捧着两叠厚厚的宣纸,放在两人面前,另外还有笔墨,一应俱全,他不禁疑惑道:“刘公公,这是做什么?”
赵振看着这一套文房四宝,不由心头咯噔一下,警惕道:“拿这些东西做什么?拿走拿走!”
刘春满的脸上堆着笑,和和气气地道:“这是皇上吩咐的,两位王爷若是跪得无聊了,可以写几篇文赋解解乏。”
“文赋?”赵羡伸手摸了摸那宣纸,厚厚一摞,他眉头微皱,道:“那也用不了这么多。”
刘春满仍是和蔼笑着道:“皇上说了,两位王爷每人分二百张,就是这么多。”
“二百张?!”赵振惊得瞪起眼,道:“本王能写什么赋?不写,拿走!”
刘春满解释道:“可这是皇上的圣旨,还请王爷不要为难奴才……”
赵振道:“少啰嗦,不写,本王跪着就行了,本王喜欢跪,不需要解乏,拿走拿走!”
刘春满的脸色顿时浮现为难之色,劝不动赵振,便只能去看赵羡,道:“晋王殿下,皇上说了,您们二位分别是二百张宣纸,每人至少要写二十篇文赋,二位全部写完了,才许出去。”
闻言,赵振顿时反应过来,惊道:“若是没写完呢?”
刘春满道:“没写完就不许离开。”
赵振长眉挑起,拧成了一个死结,粗声粗气道:“若我这辈子都写不完呢?”
刘春满好声好气道:“皇上口谕,叫奴才原话说给您,若安王一辈子都写不完,那就在这里写一辈子,一日三餐的饭食自有宫人送来,断不会叫安王就此饿死在祖宗牌位面前,让老赵家蒙羞。”
赵振:……
感情他的父皇连他会说什么都猜中了,可见再多的挣扎都是徒劳,他满脸郁卒,只能认命地拿起笔来。
刘春满见他们不再抗拒,心下松了老大一口气,道:“那两位王爷好好写,奴才就先退下了,若有事情,只管吩咐便是。”
他说着就要走,忽然被赵羡叫住,问道:“既然要作赋,题目何在?”
刘春满笑了,指了指那宣纸,道:“上面都写好了,两位王爷照着题目写便是。”
赵羡疑惑地拿起来一看,一张轻飘飘的小纸条落了下来,上面赫然是靖光帝的笔迹:论手足之情。
赵振手里的那张:论处世之道。
赵羡:……
赵振:……
两人互相对视了一眼,默默地开始研墨铺纸,偌大的祖庙里头寂静无声,赵羡不时望向对面的赵振,只见他一边磨着墨,一边瞟那空白的宣纸,赵羡便知道他现在的脑子估计与那宣纸差不多,空空如也。
眼看着那墨锭都要被磨没了一小半,赵振仍旧是两眼无神,仿佛根本没发觉似的,直到啪嚓一声,墨锭断成了两截,墨汁溅落了一地,染上了袍子,他低头看了看,骂了一句粗口,粗鲁地拿起紫毫,开始对着空白的宣纸发起呆。
赵振从来没有过文章上的天赋,一丝一毫都没有,要他拿笔作赋,倒不如一刀杀了他来得痛快。
反而是赵羡,只是略略一想,心中便打好了腹稿,开始提笔写起来,不大一会就写好了一页,下笔如有神,叫赵振看了眼热不已。
小半个时辰后,赵羡写完了一篇,共计十页纸,而赵振抓耳挠腮,只写了半页,剩下的半页宣纸上全是斗大的墨点子,惨不忍睹。
他肚子里实在是没有墨水,当初在上书房读书时,每日做过最多的事情就是跟太傅对着干,斗鸡走狗,无一不为,课业都是让身边伺候的小太监帮忙写的,那些年,能混则混,混不过去了,顶多被太傅告到靖光帝面前,挨几顿板子。
如今赵振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少时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眼看着赵羡已经写到了第三篇,赵振才写了两页,他终于忍不住了,装作不经意的模样,用眼角余光拼命往对面瞟,试图从那些密密麻麻的晦涩词句中,得到那么些许灵感激发。
没成想,赵羡一边运笔如行云流水,一边凉凉地道:“你我的命题不同,抄了也无用。”
赵振的动作顿时一滞,秉着输人不输阵,他毫不客气地冷笑道:“你那□□爬字,我看都看不懂,谁要抄你?大言不惭!”
赵羡的笔尖忽然停下,他抬起头来,望向赵振的宣纸,又望了望自己的,然后噗嗤一下笑出了声,眼神轻蔑,语气讥嘲道:“狗爬字?谁的?”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赵羡的字体笔酣墨饱,清逸流畅,自有一番风骨,反倒是赵振的字,看起来就不那么好了,跟狗爬字也就只隔了那么一点点距离。
若是再挑衅下去,便是自取其辱了,赵振心里憋着气,却又无处发散,只能拿着笔和宣纸发泄,运笔间大开大合,如狂蛇舞动,跌宕无序,颇有几分狂草的意味。
这一写便到了夜里,期间有宫人入内掌灯,大殿里墨香氤氲,赵羡终于落下了最后一笔,至此,二十篇赋,共计二百页尽数完成。
他长吁了一口气,将笔放下,略微动了动膝盖,只觉得如针扎一般,疼痛不已,赵羡扬声唤来宫人,道:“本王写完了,去叫刘公公来。”
那宫人听罢,立即去了,赵振一听说他写完之后,面上顿时浮现了几分焦躁,烦闷地戳了戳笔杆子,他才勉勉强强写了三篇,姑且不看词句通不通顺,就这样,还有十七篇没写呢。
刘春满很快就来了,赵羡将那一叠写好的文赋给他,微微一笑:“刘公公,都在这里了,我可以离开了么?”
刘春满歉然笑道:“实在不好意思,晋王爷殿下,您还不能走。”
赵羡的笑容顿时一僵:“为什么?”
刘春满答道:“因为安王殿下还未写完。”
“噗——”
赵振原本一脸颓然,此时却乐开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