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片刻,赵羡才答道:“当然是有事了。”
姒幽将竹管盖子揭开,道:“什么事?”
竹管中传来窸窸窣窣的轻微动静,片刻后,一对细细的触角伸了出来,在烛光下折射出一点金色的光芒,紧接着,一只蚕豆般大小的虫子爬了出来,它的身体圆圆的,通体泛着金色,看上去很是小巧玲珑,小虫子微微抖动了一下,张开了一对翅膀。
它震了震双翅,飞了起来,落在了赵羡的背上,很快便钻入了伤口之中。
这只蛊虫便是姒幽的心蛊,自她四岁那年开始养,直到如今,已有十二年了。
这一切赵羡是不知道的,他只隐约觉得有什么东西落在了自己的背上,有些凉,便没太在意,回答道:“还记得姚樰给的那一只蛊吗?我去了祭司堂,把它送了人。”
姒幽的手指一顿,道:“送了人?”
赵羡笑了起来,道:“送给你们的祭司大人了。”
姒幽愣了愣,才反应过来,道:“你是如何进去祭司堂的?”
赵羡轻笑:“祭司堂没什么戒备,我翻墙便能进了。”
姒幽不由默然,祭司堂若非允许,不得随意出入,寻常族人若是无人带领,更是不许进去,这是写在族规里的。
巫族们信奉母神,同时也信任他们的祭司,这种敬畏早已刻入了他们的骨血之中,除了姒幽以外。
所以倒是叫赵羡钻了空子。
外族人不信母神,也不敬祭司,他自然是不怕族规的。
姒幽没再说话,她望着男人血肉模糊的背部,微微抿了抿唇,又取来一只药蛊,单手按住他的肩背,道:“别动。”
说完,便将那青色的药蛊抖落在伤口上,药蛊慢吞吞地收起翅膀,开始爬动起来。
姒幽能感觉到,手下的肌肉猛然缩紧,像是疼极了似的,这是找到了那只尸蛊。
她不再迟疑,从腰间取下刻刀来,在灯烛的火苗上方烤了片刻,利落地划开了男人脊背上的伤口。
暗紫色的血水顿时汩汩流出来,散发出难闻的气味,像是腐烂很久了似的,与此同时,那被划开的位置,有什么东西动弹了一下,仿佛往外面挣动。
或许是带动了伤口,赵羡闷哼一声,扭头去看,却被姒幽反手挡住了视线,她道:“你不能看。”
从赵羡这个位置看过去,只见到暖黄的光芒从少女纤细的五指间漏了出来,他问道:“为什么不能看?”
姒幽的目光紧紧盯着那伤口处的动静不放,口中答道:“蛊虫是有灵性的,若是注意到你在看它,它便不肯出来了。”
闻言,赵羡只好作罢,正在这时,那伤口动弹的力度突然小了,有触须一般的东西一闪而过,姒幽立刻动了,眼疾手快地用刻刀抵住伤口,往外一掀,只听一声低低的痛呼,一截漆黑的东西落在了地上,不断地蹦跳动弹着,似乎想找个地方钻进去。
眼看它要沿着地板缝隙溜走,姒幽一甩手,刻刀化作一道银光,将它整个贯穿,牢牢钉在地上。
霎时间,那蛊虫剧烈地绞动起来,长长的首尾扭得翻来覆去,无数的足节张牙舞爪起来,叫人见了便心中恶寒。
姒幽提醒道:“喏,现在可以看了。”
赵羡只看了一眼,便别开了眼睛,他那表情,大抵是不想再看第二次了。
他道:“这个蛊很厉害么?”
等那尸蛊死得透透了,姒幽这才拔出刻刀,道:“当然厉害,人一沾上这种蛊虫,不出一个时辰就会死去,两个时辰之内化作血水。”
她说着一边擦拭刻刀上的毒汁,一边转向赵羡,道:“你如今没死,全靠我的心蛊在吊命。”
闻言,赵羡唇角一弯,笑吟吟道:“我知道你有办法。”
姒幽怪异地看了他一眼,不明白这个男人为何在此时还笑得出来,她道:“若我收回心蛊,你即刻便要死了。”
赵羡却并不担心,反而故意调笑道:“你舍得么?”
姒幽想了想,认真道:“自然舍得。”
赵羡的笑意顿时凝固了:……
他默默捂住心口,道,他就不该问这一句。
第二日一早,天就放晴了,金色的朝阳从东边升起,将整个竹林映照得通透,阳光自走廊外斜斜照进来,将少女纤细的影子投落在地上。
她行动间,衣裳袖摆轻飘飘的,恍若要被一阵风吹走似的,姒幽推开赵羡的房间门,却见男人已经醒了,只是脸色还有些苍白,神色颇有些萎靡。
尸蛊虽然已经除去,但是蛊毒仍在,若非有姒幽的心蛊吊着命,他恐怕早已凉透了。
见了姒幽进来,赵羡微微一笑,道:“你去祭司堂吧。”
姒幽望着他:“好好休息。”
赵羡颔首,温和叮嘱道:“你早些回来。”
姒幽颔首,离开竹屋时,青竹上清露尚在,清风徐来,竹叶沙沙作响,影子婆娑摇晃着,声音绵软如梦中人的呓语。
她还未走出竹林,前面便有一道娇小的人影奔过来,一边跑,一边冲姒幽喊着:“阿幽姐!”
那人正是姒眉,她跑得很急,额上见了汗,鬓发凌乱,跑到姒幽面前,微微喘气,道:“阿幽姐,出事了。”
姒幽心中原本就早有准备,听了倒也不如何惊异,问道:“什么事?”
姒眉一双杏眼发亮,语气里带着几分兴奋:“姚樰死了!”
姒幽微微愣了愣,片刻后才道:“怎么死的?”
姒眉一边跟着她往前走,一边低低答道:“就死在她屋里,我去看了,啧啧,那模样可吓人了。”
姒幽不语,她继续自顾自道:“像是中了什么厉害的恶蛊,阿幽姐,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恶毒的蛊虫,尸体都化没了,要不是还有一套衣服和骨架在那,我估摸都没人认得出那是姚樰。”
姒眉絮絮叨叨地说着,眼角眉梢都带着欣喜的笑意,她道:“阿幽姐,姚樰死了,那祭司就一定是你啦!”
“阿幽姐,你高不高兴?”
姒幽略微怔忪,她的第一个反应,竟然是想起了昨夜,男人背上骇人的伤口,还有他眼底温和的笑意。
我帮你。
她至今还记得赵羡说这句话时的语气,笃定沉稳,令人安心。
他果真做到了,同时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昨夜若非他及时赶回来,姒幽又恰好有珍贵的心蛊,他恐怕此时也会化作一滩血水,与姚樰一般。
“阿幽姐?”
姒眉的声音唤得姒幽回过神来,她略微睁大眼,神色有着不解,道:“阿幽姐,你在想什么?”
姒幽微微垂眸,淡声道:“想到一个人。”
这答案于姒眉来说,却是稀罕事,兴致勃勃问道:“阿幽姐想起了谁?”
“没什么,”姒幽岔开话题,道:“先去祭司堂吧。”
姒眉果然没再追问,她加快脚步,道:“阿幽姐快走,大伙儿都已经过去了。”
大伙儿……
姒幽的目光倏然变得幽冷,很快又再次恢复如初,就像是波澜乍起的水面归为平静。
果然如姒眉所说,大部分族人都聚集在了祭司堂,四名长老也都到场了,只是不知道为何,老祭司没有出现。
姒幽到的时候,人群便有了动静,他们纷纷转头过来看,低头私语着,只是无人敢大声说话,姒幽能感受到那些目光,意味不明,不带善意,亦不带恶意。
三长老见了姒幽,立即叫她的名字,质问道:“你昨夜在何处?”
她的语气不太客气,不等姒幽作答,二长老便心生不悦,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三长老冷笑起来,妇人年纪有些大了,两道法令纹分外明显,这令她看起来有些不近人情,道:“我是什么意思,大伙儿心里都清楚,姚樰也是祭司的接任人,如今不明不白死在家里,你说我是什么意思?”
二长老冷冷瞥她一眼,道:“你们姚氏好养恶蛊,炼蛊手段阴毒,谁知是不是姚樰她自己遭了反噬?”
三长老表情一肃,板着脸道:“姚氏养了这么多年的蛊,还从来没有听说,蛊虫反噬会把主人害成这副模样的!”
二长老凉凉道:“这不就有了么?”
“你——”
“好了,”在一旁听了半天的大长老终于开腔了,三长老的话被打断,表情仍旧是有些愤愤的,转向姒幽,不依不饶地质问道:“姒幽,你自己说!你昨夜在哪里?”
姒幽垂着眸,淡淡答道:“我昨日身体不适,一整日都在家中,未曾外出。”
“这个我知道!”姒眉立刻站出来,抢着道:“我昨天傍晚还去了阿幽姐家里,替她纺丝了,她确实不大舒服。”
闻言,三长老瞪了她一眼,姒眉阿娘连忙唤道:“你这孩子,搅和什么?快回来!”
姒眉自然不肯,被她阿娘强硬拽走,还不忘冲三长老喊道:“姚樰死了与我阿幽姐没有关系!谁知是不是她哪个老相好做的?你们别想着污蔑我阿幽姐,阿幽姐才不是那种人!”
空气尴尬起来,三长老的脸色顿时铁青无比,那两道法令纹就像是岩石的缝一般僵硬,仿佛随时都会裂开来。
其实姒眉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姚樰虽然没有娶夫,但是情郎一直众多,这是族里众所周知的事情,姚樰一死,各种猜测都有,也不是没有人想到这上面来的,然而此时被姒眉这么大喇喇抖了出来,便显得三长老在刻意污蔑姒幽了。
正在这僵持不下的时候,大殿的门突然发出了吱呀一声响,在这寂静的空气中十分突兀,一瞬间将所有人的目光都拉扯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