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赵羡听见姒幽用那般冷静淡然的声音说:“你该走了。”
他心底骤然升起几分情绪来,无他,因为赵羡忽然又不想辞行了。
姒幽进了里间,很快便出来,将一枝竹管交给他,道:“你顺着竹林往尽头走,有一条河,沿着河往上游去,到那一日我们救起你的古树旁边,把竹管打开,便知道如何离开了。”
赵羡看了看她,这才接过了竹管,姒幽又道:“姚邢离开后,势必要将你的事情禀告祭司,离开要趁早,你路上多加小心。”
她叮嘱完,自觉没有什么疏漏,微微颔首,转身往内间走去,忽然听见赵羡叫她的名字:“姒幽。”
姒幽的步伐一顿,转过身来,道:“还有事情?”
男人一双幽深的眸子望着她,慢慢地道:“你想去外面看看吗?”
姒幽的眼神难得闪过一分迷茫,这让她看起来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她道:“外面?”
外面有什么不同吗?
姒幽反应过来,看了看面前的男子,她想,外面大概确实是不同的。
可是那些对她来说,又有什么关系呢?不相干的事物罢了。
她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再去探寻了。
姒幽摇摇头,她看见了男子那双好看的眼睛里涌出失望来,不知为何,那失望竟令她为之怔忪了片刻,然后移开目光,姒幽轻声道:“你走吧。”
她说完,便转过身去,不再回头,径自穿过昏暗的走廊,赤|裸的双足一步步踩过竹制的地板,沁凉入骨。
很快,竹屋里又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寂静无比,就如这数年来从未变过。
姒幽一整个下午的时间,都待在最里面的那间屋子里,巫族人人都会养蛊,而饲养蛊虫,又是十分费心的一件事情,近来常常下雨,空气不可避免地潮湿起来,若是一个不慎,养了好些年的蛊虫都会受到影响。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山里不算闷热,只是潮了些,问题不算严重,少女雪白的手指轻轻探入广口的竹罐,一只碧色的小虫子慢吞吞地爬了上来,它的形状有些像蛾子,动作很慢,体型也很小,只有半粒米那么大,蛊虫有很多种,能救人,也能杀人。
姒幽将那只蛊虫放到竹管中,盖上盖子,正在这时,她听见外面传来了姒眉的声音,在呼叫她,语气略有些急促,姒幽心中微微一跳。
她将竹管收起来,起身走了出去,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金色的阳光自竹林外透进来,拉出来长长的影子,将竹屋映得明暗不定,颇有几分光怪陆离之感。
“阿幽姐,”姒眉站在廊下,表情焦虑,语气里带着几分紧张:“阿幽姐,那个叫李羡的外族人,被抓住了!”
姒幽的手指微微一顿,继而冷静地问道:“他现在人在哪里?”
姒眉立即答道:“在祭司堂。”
姒幽将竹管随手别在腰间,道:“去看看。”
她说着,便出了门,姒眉跟了上来,犹豫道:“他们好像……知道是我们救下了他。”
姒幽停下步伐,转过头来盯着她,一双黑玉似的眼睛很是清冷,她道:“是我救了他,与你没有关系。”
姒眉霎时间睁大眼,急急欲辩解,姒幽却伸手摸着她的头,语气不容置疑地道:“听明白了吗?”
但见姒幽神色坚决,不容置疑,姒眉只能犹犹豫豫地点头,姒幽便道:“走吧。”
天色已经快黑透了,当姒幽提着竹灯到祭司堂时,里面正灯火通明,气氛肃穆,不时有轻微的人声,一眼望去,人群聚集在一起,黑压压一片,被火把照得影影绰绰。
姒幽甫一出现,在场所有族人的目光都移到了她身上,继而喁喁私语起来,姒眉的娘也在人群中,她几步过来,将姒眉拉开,低声斥责道:“你来做什么?还不赶紧回去?”
姒眉不情愿地挣脱她,道:“我跟阿幽姐一起来的。”
姒眉娘皱着眉,一双手如同铁箍一般,紧紧抓住她的手臂,厉声道:“你给我回去!”
做惯了粗活的妇人力气大得很,姒眉哪里是她的对手?没挣扎两下就被硬拖拽着离开了。
从头到尾,姒幽的眉目都没有动上哪怕分毫,她表情平淡地走上前去,人群如潮水一般自发分开,给她让出一条道来。
姚邢站在祭坛旁,眼里有着压抑不住的得色,语气很是激愤:“姒幽!”
姒幽的脚步停下,目光掠过他,落在他身旁的那个男人身上,赵羡被麻绳捆住了双手,被迫跪在祭坛下方,原本微微垂着头,此时似有所觉,抬起头来,正好与她对上视线。
姒幽的眼神微微一凝,那姿态,莫名让她想起了一些旧事来。
也是这样的夜晚,也是这样的场景,不同的是,鬼怪们没有带着面具……
她的目光轻轻掠过人群,至始至终都没有多看姚邢一眼,这种明晃晃的忽视,令他分外愤怒,道:“姒幽,你私自收留外族人,视族规为无物,是什么居心?!”
姒幽闻言,这才终于看了他一眼,声音平静道:“我要见长老。”
言下之意,不想与姚邢多说,于是姚邢的怒意愈发汹涌了,他的眼睛泛起几丝红色,狠狠盯着姒幽,像被逼急的恶狼。
姚邢既然绑了人来祭司堂,自然也去禀告了长老和祭司,很快,四名长老齐聚一堂,开始处理这桩事情。
巫族是向来不与外族相通的,这传统已延续了许多年了,至少在姒幽长到现在,从未见过族里出现过外族人,但是族规就摆在那里,私通外族,要受到惩罚。
大长老轻咳了一声,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依我看,把这个外族人处理了便是,至于姒幽……”
她顿了顿,道:“不如就交给祭司大人处置吧。”
听了这话,三长老并不赞同,她一双眼睛虚虚扫过姒幽,道:“这可不是小事,若是平常人也就罢了,可她身为即将继任的少祭司,连明令的族规都敢不遵守,祭司一职,她能否胜任,我倒是有些怀疑了。”
二长老与大长老意见一致,都觉得事情不大,处理好也就行了,三长老四长老却不这般想,两方各执一词,争执了好一阵子。
从头到尾,他们都没有想过放这个外族人一条生路。
外族一旦入了大秦山,便要死,这仿佛是亘古不变的规矩。
姒幽漫不经心地听着他们讨论,目光又扫向一旁的赵羡,男子依旧微微垂着头,看不清楚面上是什么表情,也不知他有没有听明白那几个长老正在商议的事情,关乎着他的性命。
正在这时,一个声音忽然冒出来道:“年底还有大祭祀,这个外族人不如先留着。”
霎时间,空气死一般的寂静,姒幽猛地转过头去,看向说话的人,目光如冰雪雕就的冷箭一般,几乎能刺到人的心底去,溅起一蓬鲜血。
那是个中年人,冷不丁对上了姒幽的视线,猛然一惊,踉跄退后,撞到了旁人,引来一阵不解的抱怨。
等他回过神时,姒幽已经收回了目光,仿佛刚刚那一眼只是他的错觉,中年人心有余悸地抚了抚心口,又往人群后站了站。
姒幽微微抿着唇,又看了赵羡一眼,心里慢慢地吸了一口气,来平复自己的心情。
正在这时,她感觉到了一阵强烈的被注视感,姒幽抬起头来,却见祭坛后的大殿门不知何时已经被打开了,她一眼便看见大殿前的老人。
她披着厚厚的斗篷,干枯瘦小,像是一株即将枯萎的植物,明明眼睛被遮盖住了,然而姒幽却仍旧感觉到她仿佛在紧紧盯着自己,带着隐晦的防备和审视。
姒幽与她对视了一眼,此时,也有许多族人发现了祭司的存在,他们纷纷跪拜下去,行了大礼。
披着黑色斗篷的老祭司动了动,朝祭坛这边走来,尽管她身量不高,但是那一股沉重压抑的气势,却让人不敢轻视。
她扫了那个外族人一眼,然后看向姒幽,斗篷下的声音苍老无比:“怎么回事?”
这是质问,姒幽垂下眼,恭敬答道:“他是我的蛊奴。”
闻言,所有人都是一怔,所谓蛊奴,便是拿来试蛊的活物,巫族人们通常都是抓些动物来试,从前倒是有人用过活人,但在大秦山中除了巫族一支以外,就没有别的外族了,所以想用活人试蛊,便只有抓自己的族人。
巫族人口本就不多,用自己族人试蛊,引发了不少争端血案,在几百年前,族规便已经明令禁止了,从此巫族就再也没有蛊奴。
此时姒幽这么一说,倒也十分合乎情理了,蛊奴自然是养蛊之人的首选,在场的巫族人们设身处地想一想,若是她们遇上了外族人,说不定也会起这个心思吧。
正在这时,老祭司忽然又问:“既然如此,你就说说,给他试了哪些蛊?”
所有人都转头看向那个外族人,也都起了疑心,确实,这人面色无异,很是正常,看上去不像是被试了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