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怀梦花就在赵羡的眼前盛开了,那殷红的花瓣一点点往外伸展开来,花瓣尖儿甚至微微卷曲,肆意地在那雪白的脊背上绽放蔓延,宛如神迹。

赵羡如同入了迷一般,细细的描摹着那每一道线条,希望将它,连同它的主人一并刻入脑中,珍藏起来。

淡淡的影子被羊角灯投映在墙壁上,少女的胳膊纤细无比,脖颈轻轻扬起,宛如易折的花茎,以一种献祭的姿势,男子亲吻着她小巧的下颔,仿佛真的被妩媚的精魅所蛊惑了。

极尽温柔,抵死缠绵,直至夜深深处。

……

姒幽又做起了梦,梦里是熟悉的场景,竹屋刚刚翻新不久,到处都是浅碧或者深绿的颜色,她懒洋洋地躺在廊下的竹席上,吹着一片竹叶,声音长长短短,不成曲调,却别有一番趣味。

午后的阳光暖融融的,不热,反倒被竹林沁得发凉,很是舒服,她听见幼妹姒桑和幼弟姒阳在嬉笑打闹。

女童的声音天真活泼:“错啦错啦!小笨蛋!”

“在这边!”

姒阳委屈巴巴地道:“二姊姊,我找不见你。”

“嘻嘻,就找不到!”

玩儿躲猫猫这种游戏,姒阳永远是处于下风的,他才五岁,奈何不了姒桑,便想起向他的大姊姊求救,撇着嘴道:“阿姊,二姊欺负我。”

姒桑是个跳脱的性子,天不怕地不怕,从前就敢跟阿爹阿娘对着干,却唯独害怕她的阿姊,见姒阳求助,便吐舌头嘲笑他,还做鬼脸。

姒幽坐起身来,指尖还衔着竹叶,望向她,姒桑便缩了缩脖子,一溜烟跑进了竹林深处。

那匆匆一瞥,面孔一晃而过,姒幽猛地站起身来,失声叫道:“桑儿!”

她忽然记不清桑儿的模样了。

姒幽顾不得赤足,紧追了几步,女童小小的身影跑得愈发快了,转眼便不见了踪影,唯有姒阳还站在院子里,蹲在地上背对着她,阳光明媚,她却觉得浑身发冷。

“阿阳。”

姒阳抽抽噎噎地哭起来,直到姒幽走到他面前,才慢慢抬起头来,睁大的双眼里没有一丝光彩,他哭着道:“阿姊,救救我。”

两行血泪自他的眼角滑落下来,令人触目惊心,姒幽整个人都忍不住颤抖起来,她听见了一个诡异而苍老的声音道:“此子天生目盲,乃是不祥之物,当杀之祭天,告慰母神。”

霎时间,姒幽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成冰,她下意识反驳:“不!不是!”

“姒阳不是不祥之物,他是人!是我的弟弟!”

一声拖长了音调的吟唱:“祭!”

那一瞬间,姒幽的眼睛睁到极大,瞳仁都紧紧缩成了一点,她看见锋利的刀尖自姒阳单薄的胸膛刺出,他的哭嚎声戛然而止,嘴巴张至极大,无数的血争先恐后地自嘴里奔涌出来,他整个人仿佛脱了线的木偶,缓缓扑倒在地上,猩红的鲜血蜿蜒漫开,触感温热黏腻,沾在她赤|裸的足底。

天色昏暗,天空乌云遍布,像是下一刻就要将她压垮似的,姒幽几乎喘不上气来,她大叫着扑上前去,抱起姒阳小小的躯体,紧紧拥入怀中,低头一看,唯剩一具细瘦的骷髅,眼眶是空洞洞的黑,仿佛是在指责。

阿姊,救救我!

天上不知何时下起了大雨,温度极低,冷得姒幽牙齿都要打颤了,她看见远处,一道瘦弱的身影蹦跳着走来,脸色带着笑意,挥着手高兴地叫她,阿姊!

快走!

姒幽拼命地叫喊着,快走!快离开!

可是她却一丝声音都无法发出,那些句子像是锋利的刀子,将她的喉管切割得支离破碎,无论她如何用力,如何呼喊,姒桑一步步走过来,洋溢着快乐的笑。

黑暗中,有无数只手伸出来,将她的手足都抓住,那笑容便化作了惊慌与恐惧,姒桑不知所措地叫喊:“阿姊!救我!”

绝望如噬人的巨兽一般将姒幽整个吞没,那个冰冷的声音道:“尔等族人冒犯神明,唯有供奉人牲,方能平息母神怒气。”

“是!”

那是姒幽见过最盛大的,也是最残酷的祭祀礼,所有的族人都齐聚在祭司堂,每一张面孔上都带着古怪的面具,往日那些熟识的族人都不见了,他们仿佛化身成了鬼怪,口中吟唱着晦涩难懂的祭词,跳着不知所以的舞蹈,像是来自地狱的狂欢盛宴。

姒幽赤着脚跪在那里,透骨寒意如水一般将她吞没,她眼睁睁地看着姒桑被绑在了祭坛上,哭泣哀求着,一声声叫她,阿姊,救我!

锋利的刻刀从女童细嫩的脸庞上划过,鲜血奔涌而出,顺着脸颊流淌下来,像是绝望的血泪。

姒幽被绑缚着,她拼命地挣扎,耳边听见姒桑凄厉的哀泣,阿姊,我好痛!

桑儿好痛!

阿姊,救救我!

人牲是最贵重的祭祀礼,需要刺面剖腹,灌上香油,再投入鼎内,焚烧殆尽,将其奉给母神,祭礼一共持续了三日三夜,祭词的吟唱不绝于耳,姒幽满脑子都是嗡嗡的声音,连思考也不能。

那三日里,她唯有徒劳地将目光,一遍一遍地从情绪狂热的人群中扫过,试图将这些刽子手们都记住,可是,入目之处,都是古怪的面具,都是鬼,没有人。

她连仇人的脸都看不清。

仇恨如一颗种子,埋入了少女的心底,逐渐生根发芽,长成了参天大树,终有一日,会将一切仇怨回馈给施与她的人。

梦境一转,又到了祭司堂的大殿中,幼小的姒幽跪在那里,听着那个干瘦的老人用苍老的声音道:“你愿意,成为祭司吗?”

姒幽低着头,眸光微微垂着,收敛了满目如血的仇恨,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是的,我愿意。”

……

梦境戛然而止,姒幽惊醒过来,猛地睁开双目,正对上一双沉静的眼眸,赵羡微微一怔,那一瞬间,他看见姒幽眼中堆积了无数的恨意,像是尖锐的钉子,令人心中悚然。

姒幽很快便反应过来,她坐起身,轻薄的被子顺着圆润的肩头滑落,露出纤细的锁骨。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赵羡若有所思地问道:“做噩梦了么?”

“是。”

姒幽轻声答了一句,然后伸长了胳膊,将地上的喜服捞起来,草草披上,玄色的衣裳衬得她的眉目愈发清冷,不知是不是错觉,赵羡总觉得她那双淡漠的眼底,隐藏了许多的秘密,方才窥见的那一丝痛楚已经了无踪迹。

姒幽站起身来,走到书架旁,取下一卷书简来,到羊角灯旁边坐下,她听见身后传来些许动静,却是赵羡也跟了过来。

她只回头看了一眼,便不再理会,从腰间取下不离身的刻刀,开始在竹简上刻起字来。

赵羡这才发现,姒幽手中拿的是一卷空白的竹简,他看着她一笔一划地刻字,不禁问道:“在写什么?”

姒幽随口答道:“弃书。”

“弃……”赵羡的语气惊异:“弃书?”

是他想的那个弃书吗?

姒幽却仿佛在做一件什么很平常的事一般,淡淡应了一声,赵羡只能自己去看,他最近也看了不少这里的书简,倒也认得了个大概,姒幽在弃书里把姚邢从头到脚挑剔了一通,然后轻描淡写地让他“归家”了。

赵羡:……

这里的民风,好像很是彪悍啊。

他头一次开始意识到这里与外面似乎很不相同,男子是出赘的,今日去看的祭祀礼,祭坛上的那几位长老都是年老的妇人,仿佛在巫族,女子的地位要高于男子。

所以在这座与世隔绝的大秦山中,这一支族群究竟有多久没有与外界的人接触了?

姒幽刻好了弃书之后,便将它卷起来,又躺了下去,她本没打算在赵羡这间房里睡的,只是姚邢还昏迷着,今日实在疲累,就不想折腾了。

此后一夜无梦,天色一亮,姒幽便披衣起身,提着灯离开了,竹床之上,赵羡睁开双目,眼神清明,一丝睡意也无,竟是一夜未睡。

姚邢醒的时候,只觉得头痛欲裂,昨夜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却半点印象也没有了,只隐约记得自己跟着姒幽入了竹屋,后来……

他就失去了意识。

姚邢悚然而惊,猛地坐起来,低头从自己的衣襟内扒拉出一个小小的银色挂饰,那是一条蛇的模样,头尾相衔,还好,他心中长舒了一口气,姒幽没有给他种蛊。

姚邢站起身来,环顾这间屋子,不见姒幽,便推门往外走去,他走过昏暗的廊道,忽然察觉前面的一间屋子传来些许动静。

姚邢伸手正欲推门,正在这时,一个冷淡的女子声音自前方响起:“醒了?”

姚邢转头,却见姒幽正站在廊道的尽头,昨日的那一身玄色喜服已经被她换下来了,照例穿着素白常服,赤着双足,天光自她身后映照进来,仿佛下一刻就要消失在那明亮的光芒之中。

姚邢的眼睛被那天光刺得有些不舒服,他半眯起眼,露出一个轻佻的笑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

姒幽目光平静地望向他,道:“没有什么,你醒来得正好。”

姚邢的面上显然一怔:“怎么?”

姒幽将一卷竹简递过来,淡淡道:“带着它,走吧。”

姚邢眉头皱起,他心中生出几分不好的预感,几步上前,将那竹简抽过来打开,很快,他的预感就成了现实,打头两个清秀的小字:弃书。

他新婚头一日,就被妻子给休了!再没有比这更丢脸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