僻静的道路尽头上,一辆马车疯狂地疾驰而来,马蹄声声,分外急促,颇有一种逃命的架势。
而紧跟着那马车之后,是一片密集的马蹄声,如鼓点一般,紧追不放,马上的人神情凶狠,而最让人惊心的,则是他们手中的长刀,上面还染着新鲜的血。
马车毕竟是马车,如何能与轻骑相比?照这样下去,被追上是迟早的事情,车辕上有鲜血不停地淌了下来,滴落在尘土中,密集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了,甚至有人提刀用力砍向车篷,一时间木屑四溅,让人不由替车内人担心起来。
正在这时,马车帘后突然伸出一只修长的手,抓着一把匕首,用力朝前方的马掷去,匕首锋利无比,应声刺入马的臀部。
马立即吃痛,它昂头长嘶一声,一反之前的疲态,疯狂地朝前方奔跑而去,生死关头爆发出的潜力是惊人的,马车的速度之快,几乎在瞬息间就将那些追兵甩开了。
追杀的几人心底都暗骂起来,眼看前方就是转角的位置,追兵中的一人利索地扔了刀,抽箭搭弓,箭尖瞄准了马头前方一点的位置,然后松手。
咻然一声,利箭撕裂空气,应声刺入马头,鲜血喷涌而出,那马痛嘶一声,人立而起,马车一时猝不及防,又是在转角位置,巨大的惯性一下就把它甩飞了出去!
而那下方,则是万丈深崖。
追兵转瞬即至,在深崖边停了下来,他们拉着缰绳,目光望着那马车消失在深崖的云雾之中,化作越来越小的一点,很快便不见了踪迹。
一人道:“要下去搜吗?”
之前射箭的那人眯了眯眼,淡淡地道:“不必了,这么高摔下去,指定活不成了。”
“可是……”之前发问的那人犹豫道:“主子不是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
“这下面可是大秦山,进了大秦山,焉能有活路?”
听了这话,几人不禁都想起了那些传闻,纷纷点头,领头那人拨转马头,道:“好了,咱们回去复命吧,别耽搁了时辰。”
“是。”
一行人便骑着马,消失在山道尽头,这里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大秦山不仅仅是一座山,而是一大片深山老林,绵延开去足有数百里之宽,里面地形复杂,大多数树木都活了好几百年了,甚至上千年的都有,遮天蔽日,山中有深谷,有高崖,有迷瘴,人一旦入了其中,就再也没有出来的可能。
所以大秦山这一带还有一个名字,叫雁不归,便是大雁飞过了,都不会再回来。
于是大秦山里的传说就更多了,听说山中有食人的精怪鬼魅,甚至还有妖物,因为并没有人真正进去还能活着回来过,所以这些说法就给大秦山又蒙上了一层神秘而诡谲的色彩。
所以没有人知道,大秦山中,确实是住着人的。
竹林深处,曲径通幽,小径的尽头是一座院子,清风徐来,竹叶轻轻摆动着,发出沙沙的声音,正是盛夏时候,这里却很凉,凉得入骨。
地上铺了厚厚的竹叶,踩上去绵软无比,如在云端,脚步声自远处传来,轻而缓,听这动静,该是一名女子。
那确实是一名少女,她手里抱着一大捧花,花色呈玉白色,衬着墨绿的叶子,十分好看,少女快步地走过小径,终于抵达了院子门口,她熟稔地推开门,探头进去,声音娇俏若黄鹂:“阿幽姐?”
“进来。”
只这短短两个字,声音极是好听,清冷而淡然,让人不由想起山巅终年不化的积雪,忍不住想着亲近,又望而却步。
少女怀抱着花枝,欢喜地进了院子,她显然对这里的主人十分熟悉,径自绕过院角,入目便见那廊下铺着一张竹席,一名身着素白衣衫的少女坐在那里,赤|裸着双足,金色的阳光自檐下落下来,在她发间和身上跳跃不定,宛如坠入凡尘的谪仙。
少女的手里拿着小刀,正在仔细地削着一根细细的竹管。
碧色的竹屑从指间滑下,凌乱地落在衣衫上,主人却毫不在意,她捏着那柄小刀,熟练地在竹管上勾勒出一道花纹。
少女将怀里的花枝都插放到廊下的花瓶中,这才探头看了看,笑道:“阿幽姐刻的这个好看,我总是刻不出来。”
姒幽头也不抬,手里继续雕刻着花纹,口中随意道:“这个就送给你了。”
“真的?”姒眉眼睛笑得弯起:“那我就先谢谢阿幽姐了。”
她说着,便托着腮坐在一旁看,过了一会,又将目光投向姒幽,看得十分专注而认真。
姒幽手中动作不停,道:“在看什么?”
“看阿幽姐,”姒眉笑眯眯道:“阿幽姐真好看,是咱们族里最好看的女孩子了。”
她这话倒不作假,姒幽确实生得好,眉目精致,皮肤白皙,像玉一样,眉如黛,眼尾略长,便显得整个人清冷似仙,而最美的,则是那双眼睛了,瞳仁幽黑如墨玉,仿佛能看到人的心底去。
听到姒眉这么称赞,姒幽仍旧是淡淡的,她并不是很在意自己的容貌,甚至于她觉得皮相这种东西并不值得去关注。
皮相无论美丑,都掩盖不了人心的恶意,就像是那些传说中食人的精怪,他们披着人皮,做着鬼的勾当。
最后一笔花纹刻完了,姒幽将那竹筒上的竹屑轻轻吹去,递给了姒眉。
姒眉立即欢喜地接过,爱不释手,喜滋滋地收起来,道:“阿幽姐,我们去摘桑葚吧,我昨日路过桑谷,那里的桑葚都熟了,若是能摘些来染色就最好了。”
姒幽站起身来,衣裳上的碧色竹屑顺势落下,仿佛抖落了一地轻尘,她将雕刻的小刀别入腰间,道:“走吧。”
两人便出了院子,也没关院门,就这么敞开着,往竹林尽头走去,一路上,姒眉一直在说话,姒幽只是偶尔点个头,搭上几句,大多数时间,她都是在默默地倾听着,虽然显得有些冷淡,但是她神色认真无比,并不让人觉得轻慢。
姒眉说了一阵,忽然道:“阿幽姐,你真的要接替祭司之位了吗?”
姒幽看向她,道:“怎么了?”
她没有反驳,姒眉便知道这事假不了了,犹犹豫豫地道:“没、没什么。”
姒幽见她支吾不肯说,也不追问,只是道:“这件事很早以前就决定了,我今年已经十六岁了。”
姒眉知道她话里的意思,巫族女子在十六岁会成亲,等成亲之后,就代表着她们真正地成人了,而如今的祭司大人年岁已老,姒幽要接任她的位置,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就像她们巫族这么多年以来一直传承的那样。
姒眉有些发愁,欲言又止,姒幽自然是看出来了,但是她不会问,姒眉只好自己小心地拣了一个话题道:“我今天来时,碰到姚邢了。”
姒幽:“嗯。”
姒眉咬咬牙,又道:“我看见他从姚蓝的屋子里出来,好像……好像不太对……”
岂止是不太对,姒眉自觉措辞太委婉了,姚邢那人又放荡又轻佻,他从姚蓝屋子里出来时,连衣裳都没穿好,看见自己时非但不觉得羞耻,反而还笑了。
看见他的那个笑,姒眉发誓自己的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了,这种男人……这种男人简直是让人恶心!
她最好的阿幽姐,居然要跟这种人成亲!
姒眉想想就觉得委屈得不行,阿幽姐平常也不搭理这种事情,她光是现在说给对方听都觉得污了她的耳朵。
姒眉气鼓鼓道:“阿幽姐,姚邢这种人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别跟他成亲了好不好?”
姒幽看了看她,略微一想,便知道原委,她虽然不太关心族里的事情,但是姚邢为人如何,她也有所耳闻,甚至是见过的,姒眉会气愤也是在所难免,但是……
她摇了摇头,声音不大,却很是坚定:“不,我一定要接任祭司之位。”
想要接任祭司之位,就必须与现任祭司指定的弟子成亲,不巧的是,那人正是姚邢。
姒眉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她劝不了,姒幽一旦决定了什么事情,轻易不会做出更改。
最后姒眉只能挫败地垂下头,心里却默默思索着,姚邢不是喜欢到处勾搭人睡觉吗?要不然她就去给他种个蛊好了,让他硬不起来,哼!
这种人,怎么配与阿幽姐成亲?
大秦山中有无数河道溪流,错综复杂,有一条自桑谷流出,姒眉从前常来这里钓鱼,水很是清澈干净,一眼能看见底,巨大的古树佝偻着躯干,探到溪流上方,投下一大片浓重的阴影。
姒幽忽然皱了下眉,停下脚步,姒眉不知所以地看着她:“阿幽姐,怎么了?”
姒幽轻轻嗅了嗅,空气中有一道奇异的味道,她道:“有东西。”
她说完,走了几步,在那古树旁停了下来,目光投向溪流中,那里正漂浮着一个什么“东西”,因为有藤蔓拦住,这才免于被冲走。
姒眉轻声咦了一句,道:“阿幽姐,那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