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案七弦琴,寂寂待何人?子期倾耳闻,相如巧手抚?千年苦等望,惟余清风拂!绝壁古银杏,婆娑待何人?太白酣醉卧,东坡狂高歌?万年苦守望,惟有冰轮影!幽谷素衣人,倚竹待何人?天涯远归鸿,玲珑燕子楼?日暮苦遥望,惟得残霜花!回首且凝眸,世事是空然!”
一缕幽歌轻轻的飘荡于暮风中,仿若歌者有着无限愁绪,却无处可倾、无人可诉,那般的寂寥而忧伤。
暮色中的落华宫稍稍褪去了那一份华贵典雅,如其宫名一般,在这百花烂漫的盛夏却带着一抹繁华落尽后才有的颓然与落寞。
“公主,这是采自雾山的云尖茶,您尝尝润润喉。”凌儿捧上一杯香茶,轻声的唤着坐在琴案前的华纯然。
“搁着吧。”华纯然头也不抬的淡淡道。
“公主……您在担心大王和驸马的安危吗?”凌儿悄悄的瞟一眼华纯然,小心翼翼的问道。
“凌儿,你觉得驸马如何?”一直静视着七弦琴的华纯然忽然抬首看向凌儿,一双美眸褪去所有的柔和,目光亮而利。
“驸……驸马?”凌儿被华纯然眼光一盯不由心头一慌,结结巴巴道,“驸……马和丰……公子一样……都……都是人中之龙。”
“你慌什么?”见凌儿竟如此害怕,华纯然微微一笑,恢复她温雅柔情的面貌,“只不过随口问问罢,你下去吧。”
“是。”凌儿垂首退下,可走不到几步又转回身,“公主,这几日二王子每日都来落华宫,我一律按您的吩咐说你为大王祈祷正闭门念佛,不见任何人,只是……这么久了……您……”说着眼光偷偷瞅一眼华纯然的神色,见之平静温和才继续说道,“二王子似乎很着急的样子,您是不是见见他?”
“呵……几位王兄的胆子似乎也太小了一点。”华纯然闻言淡淡的一笑,笑中却带着一种讥讽冷刺,“不过是没有禀报父王即擅调了五万大军罢,竟然如此害怕父王的责罚,这样又如何承继父王的大业?真是的……”说完摇摇首,似有些无可奈何,有些失望,又有些庆幸。
“那公主……”凌儿试探着,“下次二王子再来时,您可要见见他。”
华纯然闻言眸光微闪,然后站起身来走至凌儿面前,将她细细看一番,半晌后轻轻一笑道:“二王兄算是我华氏王族子弟中长得最为好看的了,不但仪表堂堂,还写得一手好文章,又会吟歌弹唱,是众兄弟中最有才华也最得父王宠爱的王子了,凌儿你说是不是呢?”
凌儿闻言心头一凛,扑通一声跪于地上,垂首哆嗦道:“公……公主……奴婢……奴……”
“凌儿,你这干么呢?”华纯然却似有些惊怪的看着凌儿的举动,“你又没做错什么事,本宫又没要责怪你,如何这般?”
“公主,奴婢知错,请公主饶恕。”凌儿惶恐着。
“知错?你有何错呢?”华纯儿似乎还是不大明白,微微凝着黛眉,“你一直是本宫最得力的侍女,本宫一向待你如姐妹,你也一直是尽心尽力侍候本宫的,你如此说来,真叫本宫疑惑呢。”
“公主,奴婢……奴婢……”凌儿垂首惶恐不已,支吾半晌也未能说完整一句话,一张秀脸一忽儿红一忽儿白。
“凌儿,你怎么啦?”华纯然的声音依然柔柔的、娇娇的,好听得如夜莺轻啼。
“公主,奴婢再也不敢了,公主,您饶恕奴婢这一次吧!”凌儿终于抬首,哀求的看着主子,侍候公主这么多年,她知道的,眼前这张绝美的脸是多么的惑人醉人,但这绝美之后的那颗心又是多么的深沉与冷厉!
“凌儿,你老是叫本宫饶恕你,可本宫却到现在还是不知道你到底做错了什么,这叫本宫从何饶你呢?”华纯然优雅的在琴凳上坐下,手中丝帕轻碰鼻尖,然后端起茶杯,轻啜一口才继续道,“你倒是跟本宫说个清楚呀。”
“公主,奴婢……”凌儿十指紧紧攥住裙裾,终于一咬牙,“奴婢不该捡二王子所掉花笺,奴婢不该收二王子所送玉环,奴婢不该为二王子说话,奴婢不该……不该对二王子心生……心生好感,奴婢……公主,奴婢知错了,求您看在这些年奴婢忠心侍候您的份上,饶过奴婢这一回,公主……”凌儿伸手攀住华纯然的双膝,眼泪涟涟的哀求着。
“哦,原来是这样啊。”华纯然恍然大悟的点点头,微俯身,伸手轻抬凌儿下颌,“这没什么错啊,想你这般青春年华,生得又是这般的清秀可人,二哥又是人间俊郎,你两人郎情妹意实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本宫与二哥乃同母兄妹,与你也主仆一场,本宫实是应该成全你们才是。”
“公主……奴婢……”凌儿被华纯然这么一说,反而更为惶恐。
“凌儿,这不算什么啦,本宫不会怪责你的。”华纯然拍拍凌儿的肩膀,并抬手轻拭凌儿脸上的泪水,柔声道,“你起来了,跪这么久,膝都痛了吧,到时二王兄知晓定会心痛,怪责起本宫来,本宫可担待不起呀。”
那样温柔的话语,那样体贴的动作,那样美丽的脸,那样甜美的笑容……是人都会为之陶醉飘然吧,可……可是她知道的,在那后面,那双如水般柔情的眼眸早已将一切看透,早已将一切掌在手中……当她冷下来时,那种手段,那种无情……她是见识过的,否则她如何能在这王宫高高居于第一位,便是大王的宠妃也得避之一侧!
“公主……奴婢……奴婢……不该将您平日与奴婢所说的话全传给了二公子!”凌儿一口气说出,然后……只不过一剎那,公主脸上的那甜美的笑消失了,眼中那种温柔也褪去了……所有的泪、所有的害怕与惶恐这一刻忽又都远去了,她垂首闭目,等待……等待着那或冷酷或……或是宽容的裁决。
华纯然面色静然无波的看着跪于脚下的凌儿,久久的看着,静静的看着,没有任何表情的看着,良久,久到凌儿已快绝望时,她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的响起:“凌儿,你跟着本宫多少年了?”
“六年。”凌儿战兢的答道。
“六年了是吗?这么多年你倒没学着怎么聪明处事,反倒越来越糊涂了呀。”华纯然冷冷的一笑,目光如针刺在凌儿身上,“平日里,你的那些心思,那些行为本宫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无伤大雅,可是这一回……哼!你倒是越长越回去了!跟着本宫这么些年,本宫是什么样的人你竟不清楚吗?本宫是你可糊弄的人吗?”
“奴婢……奴婢……”凌儿哆嗦着不敢抬头看华纯然。
“想当年你才进宫时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小宫女,本宫怜你机灵乖巧特提拔你为本宫的贴身侍女,这些年来,本宫自问待你不薄,落华宫中宫人近两百,可你可说除本宫外,一切都优于众人,本宫虽有兄弟姐妹诸多,但侍你可说比他们还要真还要亲,可你……”华纯然目光有如冰泉,冷冷的清清的看着凌儿,看着这个可谓一起长大的、一直视如小妹的人,“这些就是你对本宫的回报吗?”
“公主,凌儿决无背叛害您之心,凌儿可对天发誓!”凌儿抬首,直视华纯然冰冷的目光,眼中有着凄苦有着悔恨,“凌儿真的无心背叛您的,只是二王子问起时,凌儿……凌儿……”
“就不由自主的说了是吗?”华纯然忽然笑笑,笑得有些无奈有些悲哀,“如此看来,本宫在你心中是比不上二王兄的,否则你怎会毫不由豫的一股恼全说出呢?”
“公主……”凌儿啜泣着,泪水又涌出,心中又悔又痛,不知要如何才好,想起公主多年厚待之情,忽又宁愿被公主重罚。
“你起来吧,本宫不怪你也不想责你。”片刻后,华纯然淡淡的道,垂首看着琴案上的七弦琴,“侯门深宫啊,果然是没有真心的!”
“公主,我……”凌儿不敢相信公主竟然完全不处罚她,这不是她所熟悉的那个公主,公主不是一贯主张“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加倍奉还”吗?如她这般背叛了公主,公主不应该是毫不留情的处死她吗?可为何……
“还不起来,难道要本宫亲自扶你吗?”华纯然起走走至窗前,目光遥望暮色中的宫宇,白日里看来金碧辉煌的王宫,阴暗的暮色中却似一只庞然大兽,张着大口,吞噬着这些王侯贵胄,“本宫不怪你,那是因为……”
话音微微一顿,然后浅浅一笑,笑得有些嘲讽与伤感,“想当初,本宫不也是想尽办法想留住他吗?只因为他不是这个深宫之人,只因为那双眼睛……黑得有如夜空一般的眼睛,那般的深广无垠,可偶尔闪过的那一抹星光却是温热的……我只是想抓住那双眼睛最深处的那抹温情,只要我能抓住,那绝对是最真最暖的……只是……”无奈的摇摇头,转身看着凌儿,“在我眼中懦弱无能的二哥,在你心中或可是一品佳郎,为着他,你宁愿背叛本宫,这种心思……本宫怜你这点情,此次便饶过你,你起来吧。”
“凌儿……谢公主!”凌儿身子微颤的站起身来,又是愧疚又是感激。
“只是……”华纯然走至妆台前,伸手轻抚那檀木所制的珠宝盒,轻轻打开,剎时珠光耀目,“你既与二哥情投意合,本宫便成全了你们罢。”
“不要!公主!”凌儿又扑通跪下,不断叩首道,“凌儿甘愿一辈子侍候公主,求公主留下凌儿,凌儿以后绝对一心对公主!求公主留下凌儿!”
“何必呢。”华纯然拈起一支黄金凤钗,此钗长约五寸,打制得精巧无比,凤目之上嵌着两颗指尖大小的明珠,凤尾之上嵌着红、绿、蓝、黄、黑等各色细小宝石,一望即知是十分名贵之物,“你虽不能风光大嫁与王兄为正妃,但毕竟从我这里出去,也不能太过寒碜,这一盒首饰,连同这支本宫极爱的‘火云金凤'便与你作嫁妆罢。”
“公主,凌儿不要!求公主不要赶凌儿走!”凌儿哭泣着,恳求着。
“你是不能留在我这了。”华纯然走近,微微伸手,示意凌儿起身,“你既已心向二哥,本宫此后必不能再信任于你,落华宫中,你再呆着只会徒增痛苦,况且,看在这六年的情份上,本宫也不想日后再对你……本宫并非纯善宽容之人!咱们便好聚好散罢!”
“公主……”凌儿悲凄的看着华纯然,泪如雨倾下。
“这一盒首饰一贯也是你整理收管的,赠了你也是应该的,你拿去,收拾一下你的东西,明日本宫派人送你往二王兄府邸。”华纯然将金钗放回盒中,转头看一眼凌儿,挥挥手,“你去吧,本宫说话从无更改。”
“公主,凌儿……凌儿……”
“去吧,顺便带一句话给二王兄‘调兵之事,待父王归时,纯然自会向父王领罪'。”
凌儿哀哀凄凄的退下了,华纯然静静的坐下,手轻轻抚着琴弦,“淙淙”琴音中,响起华纯然低低的声音:“这世间,到底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呢?”那样迷茫而无助。
夜空已久未曾如此清朗过,星光耀宇,月辉泻地,天地这一刻宁静而庄穆。
黑夜的无回谷是静寂的,青山葱葱,草木葳蕤,谷中营帐整齐,阵垒分明,夜风中旌旗招展,静谧之中更有一种严肃紧张之感。
“看了半夜,可有所得?”
皇朝静静的爬上山坡,玉无缘立于坡顶,仰首望天,神情静穆,夜风拂起衣袂,飘飘欲乘风归去的天人。
“看看那边。”玉无缘伸手指指天空的西南之处,那里的星星竟比任何一处都要多,都要亮,仿佛是所有的星辰都约定好似的齐往相聚,星光照亮整个天空。
“这说明什么?”皇朝自问不识天象,只是此象也太过异常,不由有此一问。
“西南,我们不正在西南之处吗。”玉无缘收回手指,语音空蒙而玄秘,“王星、将星皆齐聚于此。”
“如此说来,这个天下之主也将在此定出?”皇朝目光从星空移落玉无缘面上,“无须苍茫山一会,无回谷中即可定天下之主?”
“不应该是这样的。”玉无缘却摇摇头,目光依然紧锁于西南星群,“无回谷不应该是你们决胜负之处,时局也不许你们在此一决生死的。”
“为何如此说?”皇朝目光射向星空,“就连星象不都说明我们该在此一战吗?”
“不对。”玉无缘依然摇头,“并非穷途末路之时,放手一搏之法必要是在无后顾之忧时才行的,而你们……”忽然他停住话,平静无波的眼眸一瞬间射出一丝亮芒,脸上涌上一抹浅浅的似早已明了的微笑,“看吧,果然是这样的。”
“那是……”皇朝也看到了,剑眉不由凝起,“那是何意?”
但见那西南星群处,忽有四星移动,似有散开之意,那四星最大最亮,仿若是群星之首。
“天命自有其则。”玉无缘微笑回头看着皇朝,“明日你即知为何。”
五月二十三日寅时。
风军营帐中,丰息静静的看着手中丰国星火送来的急信,半晌默然无语。
“公子,穿雨先生请您尽快定夺?”一道黑影朦朦胧胧的跪在地上,若不是他发出声音,几让人以为那只是一团模糊的暗影,毫无人的存在感。
“你回去告诉穿雨,就按他所说的。”丰息终于收起信,淡淡吩咐道。
“是,先生还问,公子何时回国?”
“回去时我自会通知你们,你去吧。”丰息起身,手一张一朵墨兰落向黑影,黑影一动,墨兰即淹入影中。
“小人告退。”
而同时,华军营帐中,皇朝同样的接到一封星火急信。
帐帘掀动,玉无缘静静走来,目光扫一眼地上跪着的信使,再瞟一眼皇朝手中之信,似早已料到一般,并无惊奇讶异。
“南国已攻取王域四座城池。”皇朝将信递与玉无缘。
玉无缘接过信,随意扫一眼即还给皇朝,静静道:“你决定如何?”
皇朝却不答,目光看向信使,“你回去告诉萧将军,我已知悉。”简洁的语气,肃然的神态,自有一种不容人质疑反问的威仪,如龙不能逆鳞。
“是!”信使垂首退去。
皇朝站起身来,走出营帐,抬首望向天空,朝阳已升起,天地一片明朗。
“想不到竟真如你所说,时局不许我们一战。”
“六国中你们四国最强,此时却无回僵战,白、南两国虽弱,但此等良机岂能错过,若趁你们混战之时瓜分王域,那必大增实力。”身后玉无缘淡淡的说道,“而你在此,即算能胜白风、黑丰联军,以双方兵力来说,那必也是惨胜,而且……”
“而且既算在此胜,但并不等于夺得风国,而白风国之后还有黑丰国,还有那大增实力的白、南两国,如此来说,无回一战实是不值。”皇朝接着道,负手回眸,金褐的眸子清亮,脸上浮起淡淡的略带讽刺的笑意,“而且以五万争天骑加六万金衣骑对他们九万大军,胜的并不一定是我,对吗?你就想说这个是吗?”
“无回谷中,你们胜败各五成。”
“我知道,不管是胜是败,无回谷中我们是不能作生死对决的。”皇朝转身看向风国营阵,“我最关心的不是与他们之间的胜负,而是这个天下,我三岁即立志要手握的天下!”
“这一点上,无人能及你。”玉无缘轻轻一笑,笑得有些赞赏又带些怜悯。
“哈……”皇朝笑得毫无欢意,“一直‘重伤昏迷'的华王也该醒醒了,毕竟接下来的事,该由他做了。”
午时末,丰息被请入风夕帐中。
“风王唤兰息前来所为何事?”丰息静静的立于帐中,淡淡的问道。
“于参将,请速传齐、修、林、程四位将军到我帐来。”风夕却吩咐着侍立在帐中的一位年约四旬左右,肤若古铜的将领。
“是。”于参将躬身退下
“这是华王刚送来的和书。”风夕指指桌上那封和书。
“看来皇朝也遇到了同样的问题。”丰息只是淡淡瞟一眼,浅浅笑道。
“哦?”风夕偏首看他,似有些疑惑。
丰息伸手从袖中取过今晨收到的急信递给风夕,“白、南两国趁我们僵战之时大举攻战王域,已各得四城,颇有一气吞并王域之势。”
“原来如此。”风夕一目即看明了,将信递回丰息,淡淡的不露神色道,“那么今晨快得有如幻影一般掠过无回谷的那抹黑影便是你的兰暗使者了?”
丰息瞟一眼风夕,低眸接过信,平静的道:“是兰暗使者,并非什么密探或奸细。”
风夕闻言静静的看着丰息,忽然微微一叹,这一声叹息仿佛是不小心溢出,那么的轻,那么的淡,却清晰的响在帐中,丰息闻声不由抬眸,目光相会,清楚的看到对方眼中那一丝无奈与苦楚,彼此不由皆是一震,然后一个偏首,一个垂眸。
片刻后,风夕拿起桌上华王的和书,“既然如此,那我便接受华王的和书,然后……我会实现我的诺言。”
仁已十七年五月二十三日申时,风、华两国之王于无回谷订下休战和书,华国作为主动发战的一国,需赔偿风国五十万金叶,并退离风、华两国边界地百里,华王亲自向风王道歉。
和书签订后,两军按照习俗在谷中燃起篝火,搬出美酒,杀牛宰羊,共进和平之宴。篝火的最前方,搭起高约一丈的高台,以高台为界,风云骑、墨羽骑与争天骑、金衣骑两边分坐。
因为休战了,这一刻,所有的人都暂放下了刀剑,放下了仇恨,围火而坐。无回谷的这一夜,不再有杀气,不再有鲜血,不再有死亡,只有士兵们开怀畅饮的笑声,酣饮之中目光依然会不时的转向高台之上,上面端坐着华王、风王、兰息公子、皇朝公子、玉无缘公子。
皇、华两国的将士看着台上的风王,有些不敢相信这样清艳高雅的一个女子,竟是战场上那箭术如神、冷寒肃杀得让人胆颤的罗剎王。
而风、丰两国的士兵则多注目于台上那高贵俊美的紫衣公子与那飘然出尘的白衣公子。
比起下方将士的开怀畅饮,高台之上却有些安静过头。当首华王与风夕并排而坐,左边皇朝与玉无缘,右边丰息,此时的华王面色苍白老态,身躯微驼,目光畏缩,左手时不时的抚着胸口,已不复一月前气势冲天的雄主气概。
皇朝依然俊美而傲气,金眸比那篝火还要灼亮,举杯即饮,眸光偶尔射向前方王冠王服高贵清艳的风夕,会有片刻的恍惚,但瞬间又是明亮而冷清。
玉无缘依旧是淡然出尘的,目光空蒙而缥缈,扫过谷外的青山,扫过谷内的火群,扫过那些粗豪的将士,也扫过眼前的华王、丰息,以及那高贵而沉默的风王,偶尔会垂首看看自己的手掌,然后浮起一丝空茫而微凉的浅笑。
丰息却仿若局外人一般,雍容闲淡的端坐于风夕侧边,酒杯在握,却极少饮酒,目光偶尔瞟向对面的皇朝与玉无缘,幽深如夜色,犹带一抹夜色的清寒。
风夕,她一直是优雅端坐,脸上有着浅浅的、矜持的微笑,目光平静而温和的看着所有的人,偶尔啜一口水酒,眼眸微垂,掩去那满怀的思绪。
宴至戌时,所有人已是七分醉意,三分清醒。
“酒至酣时岂能无歌?”风夕忽然站起身来,静静的走至台中,眸光轻扫一圈,谷中剎时静然无声,所有的人都停杯止食,凝神看着高台之上美丽而尊贵的风王。
风夕回首,看向座中的华王、皇朝、玉无缘,然后微微一笑,“趁此良时,惜云愿歌一曲以助酒兴,也愿……”眸光悠远而深沉的扫向台下所有的士兵,“也愿这天下能重还太平!”
“好!”台下响起热切的欢呼,所有的人齐齐起身向台上的女王致敬。
“皇世子,请借你宝剑一用如何?”风夕回眸看向皇朝,手微微伸出。
皇朝微微点头,手一扬,腰间宝剑出鞘,飞向半空,风夕翩然跃起,纤手一伸,宝剑已接在手,身子一旋,衣带飞扬,仿若半空盛开一朵金莲,挽一抹白绫轻盈的落在台上。
“好!”谷中响起一阵喝彩声。
风夕垂眸凝视手中宝剑,剑身如冰,火光之下寒光森森,“无雪宝剑,惜云便以剑为歌,以助诸位酒兴!”
话落时,手一挥,一抹寒意便从空而降,剑身舞动,银芒飞洒,仿若是雪飞大地的空茫,又仿若是长虹贯日的壮丽。
“剑,刺破青天锷未残。长伫立,风雪过千山!剑,悲魂血影浑不见。鞘中鸣,霜刃风华现。剑,三尺青锋照胆寒。光乍起,恍若惊雪绽。”
风夕启喉而歌,歌声清而亮,但清亮中却带一股男儿的轩昂大气,一种乱世英雄才有的雄迈豪情。雪芒飞射,剑舞如蛇,那华丽的金红王服轻裹的娇躯,时而展若凤凰,时而矫跃如龙,时面优雅如鹤,时而轻盈如风,时而柔逸如云……
但见那台上一团银芒裹着一抹金虹,又仿若是一湖雪水托着一朵金莲,谷中四国二十万大军皆目不转睛的注视着高台上那如天女飞舞的身影,目眩神摇,心醉痴迷……原来凛然不可犯的女王也可以这样的绝美而超凡!
“剑,醉里挑灯麾下看。孤烟起,狂歌笑经年。剑,风雨飘摇腰间悬。叹一声,清泪竟阑珊!”
清越的歌声如凉风绕过每一个人的耳际,唱至最后一节时,雄气幽幽荡去,只余一缕清音如烟似雨绵绵而溢,缠在每人的心头,只觉得空蒙而怅然,微带一丝历尽沧海的淡淡倦意。
待唱至最后一句时,眸光轻转,缥缈的扫向座中那白衣如雪的天人,幽波微荡,仿若清露滴出,眸光相遇,那双似海幽深,又如冰空明的眼眸,仿佛在说着什么,唇际微动,却又抿得紧紧的。微微一叹,转身回首,黑发如丝,飞扬如瀑,眸扫万军,清冷幽明,素手轻挽,银龙回绕,雪芒渐散,剑指九天,人立如凰。
那一夜,风国之王惜云倾倒了无回谷中四国大军,倾倒了那些乱世英雄!那一夜无人能忘记风王那雄壮略带倦意的歌,无人能忘记风王昂扬中略带凄艳的舞!也是那一夜,风惜云被誉为“凰王”,她的绝世才华与绝代风姿令所有人为之向往,一直为后世津津乐道,不但史书中诵其“风华绝世、琴心无双”,便是那些野史传奇小说中都多以她为主角,总是与玉无缘、丰息、皇朝这些乱世翩翩公子连在一起,总是说他们之间有着非比寻常的关系。
那一夜,史称为“无回之约”,又或叫“四王初会”,但史家评论说“华王弈天一生功业比之朝、兰、惜远远不及矣,何德与之相提并论”,因此又将之称为“三王初会”又或是“王星初现”。
无回之战看似以平战议和,但当年参与战争的人,不论是皇、风、华、丰任何一国之人,都清楚的知道,也都清楚的认识到,无回谷中,惨败的是华国,是华王!平手的是皇世子与风王,而还未曾出手的是高洁的玉公子与隐秘的兰息公子。
也是那一夜后,江湖上开始流传着武林第一女侠白风夕即为风国女王惜云的传说。
曲终人散,宴罢人归。
篝火燃尽,只余一堆灰烬,朦胧的晨光之中,一抹白影坐在那已冷却的灰烬旁,清泠的琴音幽幽传出,昨夜曾坐数十万大军的无回谷,今日却是空寂而幽静,只有那琴音飘飘忽忽的在谷中寂寞的奏着,许是想等一个知音人,又许是奏与这谷中万物、奏与这苍天大地听,将心中所有不能道不能诉的,一一托这琴音付与那遥远的……
“倾尽泠水兮接天月,镜花如幻兮空意遥。”清泠如琴音的声音轻轻的、淡淡的响起。
“你来了。”玉无缘轻轻的道,抬首,风夕静静的立于面前。这是风夕,这是那个江湖间简单而潇洒的白风夕,素白的衣,披散的发,雪玉如月,双眸如星,脸上带着淡淡的笑,神情间是那无拘而无忌。
“我是来道别的,白风夕不应该是不辞而别之人。”风夕的声音依然是清泠无波的,没有怅没有憾,如山涧的溪水,潺潺流过。
“告别是吗?”玉无缘看着眼前这素服无华,却依然风姿如玉的女子,心又在叹息,沉沉而无奈的叹息,手终于从琴弦上离开,抱琴起身,双眸如迷雾后的寒星,“天下间将不再有白风夕了是吗?”
风夕浅浅一笑,若一朵青莲开在水中,那般的柔而淡,犹带一丝清风的凉意,“以后只有风国女王风惜云。”眸光遥望前方,浅笑依旧,那里一道紫影慢慢走来。
皇朝静静的看着眼前这素衣黑发的女子,看着那一脸无瑕的笑容,那双略带笑意的眼眸,清如水,凈如莲,这个人……恍惚中是跨越了长长的时空,回到了最初的起点,那时候他们荒山初遇,他们就是这般模样,他说要“挖山作湖”,请她“涤尘凈颜”,她说“即算是身在天涯海角,也会赶回来”,可是……也不过一年的时间,可是他们却彼此走得好远好远的,那一句戏言仿佛是前生说起,那样的遥不可及!
“白风夕真的将不复存在吗?”皇朝呢喃的低语,似在问风夕,又似在自问。
“风惜云在时,白风夕便不在!”风夕淡淡的笑道,声音轻柔却又那么坚定。
目光前望,皇朝身后一道青影迅速走来,长眉大眼,短服弯弓,气宇轩昂,英姿飒爽。
秋九霜大踏步而来,只是想见见这个能令萧雪空改头换面,能让公子赞为风华绝世的白风夕,她到底有何等的魔力呢?
一眼看去,没有见到什么魔女,宽大的白色长袍,披散于身后的长发,偶有风拂过,衣衫飘扬,发如墨绸轻舞,额际坠着一枚如天生般的月形玉饰,整个人那般的简单又那般的自然。当那双眼眸随意的转来时,心头那紧绷的弦忽被松开了,不由自主的轻轻的舒出一口气,剎时,只觉得目明心静,一种从未有过的清爽舒适在四肢百骸静静散开。
这就是那被誉为武林第一女子的白风夕吗?
“你就是寒霜将军秋九霜吗?”风夕目注于那个英气勃勃的青衣女子,浅浅笑问,问得那样的自然,笑得那般的温和,仿佛她们是熟识的朋友,仿佛她们不是敌人,她未曾射杀风国的包承,而她未曾射杀皇国的燕瀛洲。
“是的,我是秋九霜。”秋九霜不由自主的回她一笑。
那双眼眸如冰般透明,可看到眼眸的最深处,那般的无瑕,清凉的掠过面上,同样的掠过面上那道无数人都会怜叹的伤疤,那双眼中只闪过一丝赞赏与一抹欣然的笑意,然后她的脸上闪过一种可惜的神情,可是她知道她并不是为她脸上的伤疤而可惜,她可惜的似乎是另一些东西……
“好可惜哦,若是早些认识,我一定邀你一起去醉鬼谷偷老鬼的醉鬼酒喝。”
“呃?”秋九霜一愣,本还在想她可惜的是什么呢,谁知她可惜的竟然是这个,竟然是少了一个和她一起去偷酒喝的同伴,她就这么肯定她一定会乐意和她同往?
“老鬼酿的酒啊,实是天下第一!”风夕眼眸微眯,似十分的神往,就连眼角都似流出一丝馋意,“只可惜老鬼看得太紧,若你和我同往,定能好好配合,把老鬼的酒偷个光,气得老鬼变成真正的鬼!”
“哈哈哈……果然是风夕!”皇朝闻言朗然而笑,看着眼前那个一脸馋意的女子,这是风夕,是那个贪玩好吃的风夕,那个无拘无忌的白风夕啊。
“我一次能喝十坛。”秋九霜伸出手笑看风夕。
“嘻嘻,老鬼说他酿酒天下第一,我喝酒天下第一!”风夕一笑,同样伸出手来,两只手半空相拍,发出轻轻的脆响。
看着眼前笑如花开的女子,这一刻,秋九霜也不由暗暗赞叹,好一个清澈如水纵性如风的白风夕!回头看去,从未见过笑得如此放纵开怀的公子,就连那个永远淡然无绪的玉公子,此时眼中也是盈着浅浅的却真实的笑意。
远远的,谷口走来一个身影,至谷口后却未再前进,静静的矗立,似若有所待,如恒古飘来的一幅画。
风夕看看那道身影,然后回首一笑,“再会。”眸光扫过三人,笑意渐敛,淡淡的、无波的道出,“又或是后会无期!”
话音落时她已转身回走,那般的快速而绝然,仿不给任何人挽留的机会,黑发在半空中舞过一道长长弧线,然后静静的落回那袭白衣上,白色的身影仿佛走得很慢,却去得极远。
琴音又幽幽响起,仿佛是挽留,又仿佛只是送别,那么的婉转。
看着渐渐走来的风夕,丰息忽觉得心头一松,慢慢的、轻轻的舒出一口气,似怕舒急了,便泄露了什么。
琴音在身后清清的、幽幽的响着,脚仿若有自己的意识一般快速的前走,很想回头看一眼,可是前方……那个身影无言的站在那儿,可是她知道他在等她,渐渐靠近了,那身形五官清晰如镂刻,那双如墨玉似的眼眸……那样的眼光不知为何让她心头一跳,只是跳动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