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烟堂。
今日是谷氏兄妹入府之日,老夫人也想着好生热闹一番,便在府上设宴。
只不过秦氏忽感风寒,故而无法下地,裴千衡也无意去敷衍这场本就与他无关的晚宴,便借由出府替秦氏请郎中抓药之际,顺道推了这次席面。
虽说退婚一事已过去数年,但当事人如今再见也只剩余了难堪,不见倒也好。
不过这些对他而言也谈不上有什么影响,日后也不会有交集。
裴千衡看着房中的烛火,眉心微动,随后起身推门,站于廊庑下。
“母亲……”他眸色淡了淡,“如今风寒可好些了?”
庄临愣了一瞬,似乎近几个月来还是第一次听见他询问秦氏,连忙答复:“世子可是要去探视夫人?您今日到城外找余神医抓的药果真是有效,夫人晚间服下后,房中婢女反映,人的气色是已然好了许多呢。”
只不过,庄临似乎并未在世子脸上捕捉到什么情绪。
裴千衡只是淡淡道了句知道了,随后便下了石阶立于庭前,好似巍然挺立的岩石,钢硬冷峻。
他阴沉着脸,连带着周遭的气氛都冷凝了几分。
如今自己伤势大好,相对一切也已稳定,他便决定下月即前往沂县。
不宜再于府上耽搁了。
而至于秦氏的风寒之症,既是有所好转,想来府上女使众多,总是能服侍得好的,他也无需再多心。
他入府之目的,本就不是来单纯当个孝敬子孙的。
程朔人倒是老实,并不知晓他真正意图,竟还会认为他是好人?
譬如今日,他分明目睹了谷子期的前后行径,对他倒也未曾施加惩戒,若是换作还在军营时的自己,定是不会这般轻饶随意毁损他人物品的人。
想来也是看在孩子年幼的份上,也不想脏了自己的手。
他对谷子期倒是无感,只不过却在瞧见他偷窥打量沈湘雪之时,心中颇觉恶心。
于军营时,时常有营妓随军赶赴战场,不但要让那些弱小女子操持后勤琐事,救援伤兵,更是要给兵士提供差遣娱乐,这些女子的命运要么暴虐残害,要么便在边境终老一生。
他知晓多了军营中的弟兄在人前多么凛然,背地里却又是多么顽劣,将无辜女子不当作人看待。见得太多,心中只觉嫌恶。
正如今日的谷子期,没有丝毫书生的儒雅气度,竟是不知谷家的家风到底如何。
今日他未多加干预惩戒,却仍旧记得三妹妹向自己道谢的情景,哪怕他们兄妹原先并无关联。
以及,瞥见沈湘雪难得的笑颜。
好似还是第一次瞧见她启唇浅笑。
平日里见多了她低眉恭顺的姿态,以及看似滴水不漏但却处处疑点的说辞,今日一见,发现她笑起来,才更是摄人心魄。
柳眉云鬓,妆面娇若菡萏,笑靥如花,并没有因衣着朴素而削减分毫。
说不清是何时起,自己竟是会这般留意一个女子。
脑海中此刻,竟是挥散不去。
喉结上下滚了滚,也不知为何,凉如水的夜色里,竟连空气都是燥热的。
程朔见主子今夜似乎有些情绪反常,想着大概是对国公夫人的寒症挂心担忧,寝食难安,上前提醒:“主子,您若是这般挂心,不妨前去一看?”
看她?
裴千衡深吸一口气,双眼冷冷地瞥向程朔。
他又有何理由去找沈湘雪?在今夜?
如今她是芳远院的婢女,是二房的人。无论如何,自己都无权,也不该去招惹。
可偏偏程朔这么一提醒,他此刻的思绪反倒是更乱。
或许,自己对她存的,从来不是简单的心思。
理智与冲动,仅在一念之间。
他低斥了一声:“不去。”
程朔不知所措,只能退向远处。
而不远处的脚步急促响起,恰好越发逼近。
裴千衡抬眼望去,远远便瞧见一盏摇曳的灯笼,正随着那人的小步而来,恍若子夜时灌丛中明灭的萤火。
想来是自己今夜当真多思,竟是将那人当作了她。
他才转身正欲回房,却听闻身后脚步声停歇,接着便是一道沉沉的屏息。
女子的身影被月色笼罩,两人影子逐渐交织在一起。
在适才发出声响后,沈湘雪唯恐被发现,便小跑至了凌烟堂,却不料竟是在院外便撞上了他。
谷弦月适才的对话却仍旧历历在目。
沈湘雪平复下气息,声音略带颤抖,“世子。”
这声音再是熟悉不过,裴千衡蓦地转身,调转视线,注视着她。
怎么会偏偏在此刻,在他最是烦闷之时?
“世子怎么在房外,是有什么事吗?”
沈湘雪唯恐避之不及,还未从适才的心惊肉跳中缓过来,小声试探。
无他。
只是无端想她。
想见她。
内心给出了答案。
“为何此时过来?”他不紧不慢地注视着她翕和的唇。
沈湘雪立即将手中食盒递上前,“是、是三小姐说,今日要给世子送些桂花糕来。”
若不是春秀下午有事不在府上,便不会延误到如此之晚。
桂花糕还是半个时辰前才制好的,尚带着余温,隔着盖子还能隐约嗅到淡淡的桂花香气。
原是如此。
裴千衡压制住唇畔的干涩,双眸随意扫过她身前的食盒。
可比那阵桂花香气更是芳烈,让人不由自主想要靠近。
“我不喜食甜,你拿回去吧。”
话音甫落,沈湘雪只觉如释重负。
却不料,在她告辞之时,裴千衡却忽然叫住了她。
“为何这般慌张?”
可不正是她深夜到此,为何竟是比自己还要干脆,提着食盒便走?
沈湘雪悬着的心此刻提到了嗓子眼。
她该如何解释?是说自己适才撞见了谷小姐的丑事吗?
还是说,自己是听见了她不该听见的真相。
身前之人,正是自己本该嫁与的人呢?
而原先裴千衡盘问了她那么多,又是否曾经怀疑过她呢?
她垂下双眸,不敢直视裴千衡的那双眼。
“奴婢是在来的路上,在草丛里遇上了一只大蛇,有些害怕,便脚程快了些……”
裴千衡收敛了眼神。
原来如此。也怪不得,她会这般害怕,肩颈也发颤的厉害。
“既是有蛇,却为何走得这般迅疾?”
随后的话又让沈湘雪不禁怀疑,是否裴千衡早就瞧出了什么破绽?
可下一瞬,裴千衡却忽然叫住了不远处的程朔。
“在凌烟堂的路上有蛇出没,你且去打探一番。”
程朔立即前去查看,倒是让沈湘雪心中开始不安起来。
沈湘雪手心一紧,一脸惧意,“那奴婢?”
裴千衡朝身后卧房走去,假装不经意地回眸瞥了她一眼,淡淡道:“你既是怕蛇,便晚些再回去,院里都是我的人,不必担心。随我进来吧。”
怎能不担心,便是有他在,她才要害怕。
沈湘雪只得迎着跟在他的身后,一道上了石阶。
待到两人入了内,沈湘雪将房门掩上,随后便站在门口,迟迟不再入内一步。
原本孤男寡女独处便不宜,如今自己又知晓了这一层身份……
怎么也无法避免地设想多了些。
裴千衡转身,只见沈湘雪面色凝重,垂眸不知在想着什么心事。
“为何不进来?”
沈湘雪只觉此刻周围都冷了下来,自己也进退两难。
“奴婢站在门口便好,稍后便回去了,有劳世子挂心。”
她倒是这般知晓分寸。
裴千衡也不再强辩,随手从博古架上取下一册搁置许久的书籍,走到更远些的小榻上,随意翻阅。
沈湘雪同是感到意外,今夜却见裴千衡是这般从容,甚至有些冷淡,一言不发。
可远远瞧去,却又在他翻看书籍的侧颜中,捕捉到了一番复杂的神情,不知是在翻阅何物,疑虑思索着。
他究竟此刻在想些什么呢?
是已经知晓她的身份了么?
“世子,”沈湘雪压抑住心中的不安,尝试打开话题,“奴婢能问您几个问题吗?”
只见他将书捏着泛白的手骤然一松,喉结滚了滚,灼热的目光才朝自己投来。
他声音略带喑哑,“什么问题?”
“奴婢可以问问世子,您最厌恶的事,是什么吗?”
她顿了顿,掩耳盗铃般的补充着,“奴婢是想着——”
“欺瞒,”裴千衡打断她的话,停顿一瞬,“和伪善。”
沈湘雪落在身旁的手蜷缩了一下,从指尖传来的一阵麻意,顿时蔓延全身。
论起欺瞒,她也不知在裴千衡面前,自己究竟隐瞒了多少,又被他瞧出了多少。
“倘若……”沈湘雪抿了抿唇,“倘若有人……她并不是有意想欺瞒,或许也有些苦衷,世子会原谅她吗?”
裴千衡眼底已然阴沉得仿若深井一般,胸口亦是有些起伏,“是你么?”
当真反问的毫不留情。
沈湘雪面颊滚烫,“自然,不是奴婢。”
“若是有这种人,”今夜的裴千衡语气中都带着些不耐,“她是如何加注在别人身上的苦痛,自然是该有的还的。”
即便是生母,又如何?
不料沈湘雪只听清了后半句话,却将此言对标在了自己身上。
见他眼里仿佛要淬出火来,沈湘雪只觉时间太过漫长,而本该继续的提问,也再开不了口。
“世子。”
房外忽然传来程朔的声音,沈湘雪顿觉如临大赦。
“想来是已经将蛇驱赶走了,那奴婢便先回去了。”
未等他回复,沈湘雪已推了门匆忙离去。
唯独剩下站在门口的程朔,不知所措。
他抬步入内,走至裴千衡跟前,正要讲述自己今夜的偶然发现。
抬眸间却担忧起来:“世子,你、你的脸色怎么这般难看?”
难不成,是对湘雪姑娘发了火?
裴千衡将书合上,重重砸在桌面,俨然盛怒的姿态。
程朔目光逡巡其上,却见世子面前摆着的书籍。
竟是……几年前他替原主子从市集上寻来的春.宫.图,里头画面堪称行云流水,叹为观止。
居然还未清理掉。
作者有话要说:之前的女鹅:我觉得世子不是好人。
今夜前的女鹅:我感觉世子好像也不坏?
往后的女鹅:看错了。这个人,实在坏透了!
世子:今夜我默默承受了太多,谁懂?
忍者神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