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6章 夜宴剑影

七月的西北,白天燥热,但是夜晚却相当凉爽。

对钦差的践行晚宴就摆在了行辕花园的一片青石板铺成的宽广地面上,此处开阔,设计建造之初,本就考虑过设宴的功能的。

本朝西北边境由于战乱频繁,另设西北军路,布政使衙门也在夏州,而李业身兼节度使,可是他总揽军政,布政使不过是他的应声虫。更别说知府、知州、知县、地方御史之类的官员了。

此次践行,他们接风时一样和光同尘,皆都打扮得人模狗样前来,又有李业下属的,两个禁军都统和两个厢军都统及四个副都统都到场了,另有四个副都统则在营中或者边境当值。

这些高层的将领当然都是李业的亲信,他们此时在场真正再好不过了。

另有李业请来的“乡贤”,其中就包括夏州商会的四大巨头,此次他们过来,还带了地方孝敬。谁让郭、赵二人的大贪官之名太盛了呢,李业自己送过礼后,也觉得不能只自己出血。夏州商会的几家人全都在场,马屁啪啪响,歌功颂德,把郭永崎吹成功盖三皇五帝的圣君,郭延铠当然是天皇贵胄了,而赵季青简直被吹成了霍去病再世。

郭延铠到底还是少年,若不是皇命在身,又知他们的真面目,面对这样的马屁时还真不好伸手打笑脸人。

少年不禁思考着今后生涯中面对着世间口蜜腹剑的油滑之辈时要保持本性、对事不对人、不受彩虹屁左右。这很难,但很重要,不然在面上和光同尘,实则波云诡谲的官场很难幸存。

这一次真的学到了很多,跟着不良嫂子学到的东西,不是课堂上能学到的。

她从不强求他当个皇家体面正人君子,甚至他有少年好色的毛病她还火上浇油,传授泡妞秘笈,但偏偏跟她这一回,他觉得男人有些底线还是要守住。

一念成魔,一念成佛,他如果稍稍行错,那么和如今在场的这些人有什么区别?做人最难的是善始善终。

宴会上,郭延铠身为皇子王爷居中而坐,李业和赵清漪分列左右席位,单人单席,李业职爵品级高坐于左,而赵清漪明面上的品级低坐于右侧。

因为本朝到底以文官为尊,西北的文官虽然都服从于李业,现在却也坐于左侧,位于李业之下,而那些武将则坐于赵清漪之下。

歌舞起,美人如花,腰肢如蛇。郭延铠面上带着慵懒的笑,心中却很紧张,只好装作看歌舞。

大家放着彩虹屁,赵清漪当然也要说几句,不然人家起疑,她还没有收到姚荣赶过来接头,他要悄悄控制住侯府,使用的手段是卑鄙了一点,趁他们不防而下杀手。

总之也得卓昱带“换班”的人马进城后才能环环相扣、万无一失,不然骤然发难,局面比较难控制。

看了一场又一场歌舞,郭、赵却是等着时间。

因为怕场面尴尬,赵清漪一派酒后微熏的表情,歪着身子又吹起牛来,说起西域美人和江南美人不同的风情,当场引得在场男人附和。

看姚荣还不来,郭延铠又因为太嫩了而紧张,没有什么搞活气氛的手段,只好自己再顶上了。

看着一个穿戴性感的侍女来给她斟酒,赵流氓借着醉酒在她脸上摸了一把,那侍女见赵大人位高英俊,只羞得满脸通红。

西北军路的布政使冯大人笑道:“赵大人当真是千古风流少年呀!”

赵清漪贱贱地仰天笑起来,一把拉了侍女在怀,手上却偷偷点了她身上的穴道,她瘫软在她膝上,外人看着是沉醉在赵大人的雄风之下一样。

这样连武将们都哈哈大笑,浑身放松,李业才想:这人之前不近女色定然是皇帝不许,这喝得兴致高了才暴露本性。原还想招他为婿,但是女儿和皇帝抢男人怕是不得好。

郭延铠呆呆看了嫂子一眼,忽然觉得太子哥哥的帽子颜色不对。

此时酒宴过了大半了,赵清漪还没有等到姚荣过来,只有拖延时间。

赵清漪笑道:“美人美酒,我就作词一首,听闻冯大人、张知府都是两榜进士出身,给我点评一二。”

冯大人笑道:“若能得闻赵大人的佳句,乃是三生有幸,哪敢班门弄斧自大点评,大人若不嫌弃,下官洗耳恭听。”

张知府也笑道:“冯大人所言甚是,下官洗耳恭听。”

赵清漪贱贱地仰天呵呵呵笑了三声,看看怀中美人,摸了几把后放开,也解了她的穴。

她滚在地上又爬了起来,却又不敢这时出声,她自己也怀疑是能被“赵美男”抱怀里而身子软了使不上力。

赵流氓拿出折扇摇着,清了清嗓子,沉吟片刻,念道:“交颈鸳鸯戏水,并头鸾凤穿花。喜孜孜连理枝生,美甘甘同心带结。一个将朱唇紧贴,一个将粉脸斜偎。”

众人一听这词,都露出欢场猥琐男人之笑,抚撑大赞妙极妙极。

赵清漪又摇头晃脑,念道:“罗袜高挑,肩膀上露两弯新月;金钗斜坠,枕头边堆一朵乌云。誓海盟山,搏弄得千般旖妮;羞云怯雨,揉搓的万种妖娆。”

众男人拍案叫绝:“赵大人真是才高八斗!美哉美哉,佳句佳句!”

郭延铠看着在场的文武官员的姿态,却和圣人教导的忠臣良将相差太远了。还有嫂子怎么能做出这样的淫词来?

赵清漪也怕下属进行诸节时有何意外,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不会冷场却强撑,让人生疑,这才使了《金瓶梅》的杀手锏来。

这时,赵清漪终于看到姚荣已经到了现场,站下宴席之外,一株石榴树下面,朝她偷偷比了一个“OK”的手势。

赵清漪此时心情放松,词还没有作完,也不差这一会儿,接着念道:“恰恰莺声,不离耳畔。津津甜唾,笑吐舌尖。杨柳腰脉脉春浓,樱桃口微微气喘。星眼朦胧,细细汗流香玉颗;酥胸荡漾,涓涓露滴牡丹心。直饶匹配眷姻谐,真个偷情滋味美!”

这淫词浅白,形容比喻直观,就是武将们书读得不多不精却也个个都听懂了。

一人拍着桌子说:“妙极了!赵大人可真是天下第一才子!我真是佩服之至!”

李业也是陪着笑,冯、张二人号称进士出身,原来还是有一点贞洁牌坊似的士大夫的高傲,他们自己是绝对不能当众做出这样的淫词出来的,但是听了这样的词也不敢说他是流氓。

郭延铠紧紧捏住酒杯,就怕失态。天哪,这是他们大周朝的太子妃呀!

李业说:“赵大人这一词当真恰如其分,绘声绘色呀!高,实在是高!”

赵清漪还是慵懒地说:“今晚良辰美景,与诸贤相交,不才也就献丑助兴了。见笑,见笑,哈哈!”

众人又说是荣幸之类的,正在这时,下方走上一人,朝郭延铠半膝跪地,说:“王爷,今日诸位大人为王爷践行,王爷不知何日再能来西北。末将也为王爷与诸位大人助助兴如何?”

众人一见,正是王爷帐下第一人姚荣,听说他乃是文武双进士,又是扬州节度使之子,在场的大人们倒是不敢小瞧。

甚至年长的老大人们是嫉妒扬州节度使能生养一个这样的接班人,包括李业都嫉妒。

李业但想如果长子没有出走,他也是这般大了,他如果习得文武之艺,他现在也眼看着后继有人,身边的帮手不会只有奴才、他房子侄和朋党。

郭延铠知道来了,说:“甚善!你有什么助兴节目便使出来吧。”

“谢王爷!”

说着,姚荣站起身来,说:“夏州乃中国屏障,百战之地,今有忠勇侯与诸位将军在地,在下也是出身将门,有一套家传剑法且堪登大雅之堂。侯爷乃是当朝名将,在下舞出来想请侯爷提点一二,不知在下有没有这个荣幸?”

“中国”二字,古就有之,此时姚荣是指华夏中原之国,古人有夷夏之别,古人认为华夏就代表着先进文明,蛮夷代表落后文明。

西北之地舞剑骑射都是寻常,此时被赵季青的一曲淫词挑动得人心浮动,只有寻欢作乐之心,便是听说要舞剑,谁又能想到此中有变?

朝廷宣抚人员都把例行之事全都干完了,有所争锋之处也达成了协议,更有忠勇侯已经暗自表示投效了英郡王,谁会想到会在过关后的和光同尘的践行宴上藏有杀招?

李业微笑道:“我年纪大了,就怕老眼昏花,一时不得姚郎君剑法的要领。”

郭延铠微笑道:“忠勇侯过谦了,你的百战之威,他们这些武进士出身的人是高山仰止呢。”

李业心头甚喜,便道:“那么我就见见姚家的剑法了,对姚老大人,我也是神交已久呀,只不过一东一西一南一北,无缘相见。此次见到姚郎君也是缘分。”

姚荣微笑,又朝赵清漪拱手,说:“赵大人可愿为下官抚琴?”

赵清漪暗想:姚荣真会来事,说好卓昱安然进城,而他也控制住行辕和侯府时,他再出现在宴会场上舞剑发难。

因为若是卓昱进城时用什么信号弹传信,行辕中西北方面的人也会看到,若是他们生疑,府中的侍卫或下人必然有传信的方法。他们提前传信到西北大营,范子良截不住那几万人的,因为这个时间差,只怕就要以弱攻强厮杀,两败俱伤了。

却说让姚荣舞剑,之前是没有说要抚琴这一小细节的,但是他既然这么说了,赵清漪当然不能推辞。

赵清漪笑道:“好呀,看你的剑法跟不跟得上我的琴。”

赵清漪老奸巨滑,为计深远,她可以杀西北的任何人,偏不抢这杀李业的头功。

因为她还是太子妃——背后牵连太子,还是赵家女——身关赵家荣辱存亡。

如果她亲手杀李业,将来天下人对她的微辞她倒不在乎,但是影响太子登基就不好了,而让赵家有此压力,也不是什么好事。

范子良、卓昱二人根基不及姚荣,姚荣身后有姚家为恃,他做了还能顶住世人对失败者的一种同情产生的压力,凭功能更进一步。

说着,让伶人献上一把琴,侍女焚香,又服侍她净手,她的长指拨捻试了音,又调了一下。

丁丁冬冬几声承启,琴音清越,似烟雨后的青山,又有溪水潺潺。

姚荣拔出剑来,雄健身姿犹如山岳之重,手中之剑婉转如游龙,每招每式都透着古朴之气,却少有那花俏的剑花。

这是一把将军剑,杀人之剑。

赵清漪暗道一个好字,姚荣果然是文武双全,诚王此人看人的眼光还是有的。

赵清漪琴声越急,姚荣这时调动全身,不再像之前一样凝沉待发。

李业和诸将连连击掌叫好。

赵清漪嘴角微勾,朗声唱道:“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惊弦。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好!好!”

这时那进士出身的冯、张二人才发自真心的赞叹,不是拍彩虹屁。可惜,这词也不是赵清漪所作。

赵清漪唱完词,手指拨动琴弦越急,如倾盆密雨一样,众人还为这样夺人心魄的琴声和词曲激荡起伏。

却见姚荣如游龙猛虎一般的身子一个半蹲立定,手中之剑脱手而出,飞向李业。等到大家反应过来时已经在迟了,只听得几声呼喝。

“小心!”

李业虽然未曾设防,但到底是久经沙场之辈,行钧一发之际,身子一歪,只觉左臂一凉。

“侯爷!”

李业左臂血流如注,赵清漪下首的武将们个个站起来,但是今日在英郡王跟前夜宴,他们都没有带兵器。

姚荣扑向李业,李业却捡起刚才砍下他左臂的剑刺向姚荣,姚荣刚才虽然没有一击即中,但对付一个重伤之人还不在话下,掌影翻飞两招夺回宝剑,一脚踢向李业。

但是李业身后忽然杀出两个暗卫,他们一直藏在花园假山之后。李业雄踞西北,富可敌国,岂能不重视自己的性命?

夜宴践行,王爷面前他不能身带兵器,可是行辕本就是他的园子,自然有以防万一的后招。

那两个暗卫扑向姚荣,就想救下忠勇侯,却忽觉迎面而来一股杀气,似有暗器之声,他们不得不闪避。

这一闪避就慢了,姚荣已然扑了上去生擒住了李业。

而暗卫再扑上去,仍然被未知的暗器迟滞。

场面一乱,文官吓得两股打颤,赵清漪下首的武官怒喝:“大胆狂徒!放下侯爷!”

七八个人就朝姚荣遇近,但是忽然眼前飞过一个身影,他们只觉有一把折扇向他们进攻,他们连忙拆招,可是还没有打完一招,只觉胁下一痛,身子软下去。

不过一瞬间,没有带兵韧的武将就倒下四个,没有人能接住他一招,剩下几个定睛看他,惧道:“赵大人,这是何意?”

李业此时抚着断臂之伤,还没有死去,只是已被姚荣所制,姚荣提了他到了郭延铠跟前,本想一击杀死他,但此时活捉,看着更加漂亮。

李业看看心腹将领震惊的表情,再看那赵季青哪里还有醉态,身姿如松如兰站在剩下的四位还没有受制的将领跟前。

李业转头看向郭延铠,郭延铠原本紧张得心头狂跳,此时身边是心腹侍卫护着,而他年纪轻轻武功也不弱。

郭延铠自斟了一杯葡萄酒,那酒落入夜光杯中,如鲜血一样红,郭延铠举起酒杯朝李业举了举杯。

李业惨然道:“皇上要杀我?”

郭延铠淡淡道:“西北被你弄得太不像话了一点。你贪点拿点,朝廷尚还能容你,通贩兵械于敌,将兵械的铁重熔贩铁,私杀朝廷命官,甚至与敌约定掳掠百姓,谎报军功。朝廷以国士待你,你如何能干出这样丧心病狂的事?”

李业也是条硬汉,此时断臂之痛让他全身发抖,还能咬牙提着精神说话,李业冷笑:“自古成王败寇,皇上若要我死,什么罪都能罗织。”

郭延铠本也不是爱废唇舌之人,但是他身为郭永崎的儿子,一个皇子,当然不能让李业此时反咬郭永崎不义。

郭延铠道:“你觉得朝廷会没有证据?夏州禁军加厢军本来还不到七万人,你报于朝廷是多少?粮草且不管你,这十几年来的多出来的兵器去了哪里你心中有数。你连出入城门都要收钱,这是要刮地三尺的贪。你说你只有一个小儿子,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君未想负臣,可你没有负君吗?没有负百姓吗?”

李业道:“你们都知道?谁说的?是百姓说的?你们一直在骗我!”

郭延铠冷笑:“是又如何?”

李业又说:“我若死了,西北必乱,大周江山必然不稳!”

姚荣说:“你是指望侯府中的下人去放什么消息吗?你们侯府慕僚全都被控制住了,还有侯府的养的鸽子全都死了。”他来得晚可不仅仅是等卓昱进城,他要做得更加万无一失才来。

李业这才吃惊地看着他们,说:“你是处心积虑要害我!”

这时又冲进一队人马,将文官、被制住的武将、夏州商会的人都擒拿捆绑住了。

赵清漪看看剩下的将领,也就出手点倒,无人在她手下能过一整招,在场人都不禁大为叹服。李业苦笑,说:“赵季青勇冠三军之名原来不假。可是李某就是前车之鉴,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现在你为皇帝效力,将来他要你的命。”

李业知道自己必死,棋差一招上了他们的当,心中自然怨极,想要挑拨离间。

赵清漪说:“我跟你不同,我不是名利的奴隶,钱这种东西,我并不是其狂热的信徒。”

李业说:“你以为皇帝就会相信你?”

“不信就不信呗,又能如何?当初你得到荣华富贵,是因为皇上信你吗?”

李业不禁一怔,忽然哈哈大笑,说:“我李业翻云覆雨,称雄西北近二十年,今日居然死于你们几个娃娃手中!天要亡我呀!”

赵清漪忽然觉得前太子妃李氏果然和李业是父女,得其真传,他对自己所做的一切和他女儿当初一样,从来没有悔意,也没有觉得自己做过什么恶。死再多的无辜也是因为他们弱,别人的命全是草芥,谁要挡他都该死。皇帝要杀他,就是皇帝不对,鸟尽弓藏。

赵清漪不是对别人道德要求高的人,若是许多现代女人面对着古代男人的好色早就鉴定是好男人或是渣男了,她却并没有这样想。任何人并不能强求天下人人是情圣,如果人家凭实力嫖是他们的自由,敢做敢当、不在经济上短了他们的女人,这就是公平的。

她自己不想贪拿,但是并不要求下属人人是清官,封建王朝中没有制度保障和数字财政,她若要求人人当海瑞最后是自绝于人,只要他们拿钱也有底线一点,她就不会翻脸。

可是当她面对李业时,也不禁感慨:这样的人真的称不上枭雄,不可污辱了曹操。曹操再好人妻,也是她的偶像之一。

郭延铠霍然而起,怒道:“你不该死吗?”

忽然,他身后的侍卫捧出一把锦布包裹的剑来,打了开来,是一把黄金装饰剑鞘,带着明黄剑穗的宝剑来。

有布政使冯大人惊道:“尚方宝剑!”

郭延铠提了尚方宝剑,锃一下拔出剑来,说:“你死到临头还不知悔过,还要口出狂言污蔑君王,挑拨离间。你丝毫不念你的家族、下属的安危,可见你之心性。今日本王杀你,不需要你心服,你只要献上人头就好。有不服气的,去和阎王说去,本王就不信,阎王帮的会是你这种人!”

说着尚方宝剑的剑影一闪划过李业的脖颈,姚荣退后一步,而李业颈中鲜血喷出,然后人头落地。

姚荣没有一击即中,那么他来杀,有时并不是抓活得更好。李业死了,就没有人效忠于李业了,有什么罪,活着的人只会想往他身上推,他死了,别人才会想求活,然后戴罪立功求朝廷。

郭延铠这时,背后又隐隐出汗,却强自镇定,此时他一定要镇住场子,他才是皇子,是宣抚使,嫂子此时只是赵季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