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夜晚,连清风也带着几分躁动,满月当空,光华如水,却有些袭人。透过镂空木窗,月光洒在矮几之上,浅绿的茶汤,也泛起了清亮的波光。两个慵懒的人,侧卧在矮几旁,商君只穿着一件素白中衣,长发未束,墨黑的发丝蜿蜒在脚边,平日里英气的脸庞,因为青丝的映衬,透着另一番风情。
舒清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商君,不禁有些痴了,不由得轻叹,美人当如是吧。不管是怎样的姿态,都让人看得欲罢不能,却只敢远观。
强迫自己收回视线,将泡好的茶汤递到商君手上,舒清轻松地笑道:“陇宜亥的北军已经到了,有玉玺和遗诏,要说服各地驻军轻而易举。你的仇,很快就能报了。”
“嗯。”轻哼一声,商君接过清茶。他等这一天很久了,而它即将来临的时候,他却没有感到热血沸腾,反而越发疲惫了。
“君,过两日,我就要回海域了。”看他神色如常,舒清的心也算放了下来,起码君对于复仇没有那么狂热了。
商君微微皱眉,不舍地说道:“这么急?”这次一别,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到她了。
轻叹一声,舒清颇为无奈地回道:“我也想多陪陪你,但是我怕回来的消息,很快会传到玄天成的耳朵里,到时候,一定会惹出更多的麻烦。”当年那出金蝉脱壳的戏码,牵扯着不少人,她不想连累他们。
“好吧,你要保重。”商君了然地点点头,握着舒清的手,看着她大得有些离谱的肚子,感激地说道,“清,谢谢你为我而来。”
舒清受不了地摇摇头,他还要说多少遍?不愿接他的话,舒清回握着商君的手,问道:“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打算吗?商君扬起一抹平淡的笑意,回道:“报了仇之后,或许会隐居吧。”
“隐居?”舒清低笑,她猜得果然没错。轻拍了一下商君的手背,舒清轻斥道:“你还真想变成那劳什子的隐士高人啊!”他才不过二十多岁,生命的绚烂还未来得及一一体会,如何能隐居?
放开舒清的手,缓缓靠向身侧的软垫,商君似乎在看窗外郁郁葱葱的刺姬丛,又似乎在看更远的地方,淡淡的声音几乎散去,“我,是真的累了。”
商君眼中的疲惫与倦意让舒清心疼,那是这些年来,他不肯表现分毫的,今天却毫不掩饰,或许他确实太累了,无力再去隐藏。
“那修之怎么办?”故意停顿了一会,舒清盯着商君的脸,不想错过他一丝一毫的表情。
商君眼神微闪,握着手中微凉的清茶,低声回道:“他,应该有更好的女人。”
是这样吗?那为何她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一抹心疼?低下头自顾自地沏茶,舒清故意无所谓地回道:“好吧,反正他过两天要回海域了。他的事情,你也不需要管了。”
终于抬起头看向舒清,商君不解地问道:“他还要回去吗?”他记得以前修之提过,不会再回到海域了。
迎着商君的眼,舒清缓缓放下手中的茶具,沉声回道:“你以为,修之为什么能从海域调这么多人来救你?他是在用自由救你。”
自由?商君不由得浑身一怔,急道:“什么意思?”
“为了救你,修之已经答应了恢复海域王子的身份。他的一生,都只能困在海域了。真是可怜的人,回去之后,估计海域女皇就该给他选妻主了吧。海域那个地方,望族之后,娶几个夫郎是常有的事情,就不知道,修之受不受得了。”说完,舒清还故意哀叹了一声,等着看商君的反应。
果然,商君几乎是立刻坐直身子,低吼道:“这怎么可以?”修之怎么可以受这样的委屈。
舒清轻轻挑眉,回道:“怎么不可以?除非你嫁给他,不然,那就是修之的命运。”舒清的确是有心刺激君才这么说的,但是她所说的也不假,那确实是修之或者说是每个海域的男人要面对的。
原来激动不已的商君,忽然脸上一僵,低喃道:“我不行。”
“为什么不行?”舒清不明白,君明明就喜欢修之,现在仇马上就能报了,他还纠结些什么?
商君抬起头,拨开覆在脸颊上的发丝,深深浅浅的鞭痕,即使在浓重的夜色下,依旧明显,看进舒清清明的眼里,商君淡淡地笑道:“我现在,如何能与他相配?”清浅的笑容背后,是极力掩藏的哀伤。
原来他担心的是这个。
舒清哭笑不得,君在其他方面,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奇才,怎么在情爱上,他就迟钝成这样?如果修之是那样在意外在的人,才真是配不上他了。轻抚着商君柔软的发丝,舒清低声劝道:“君,每一次,都是你在做决定,这一次,能不能让他自己做一回决定?”
舒清轻柔的话,却让商君不自觉地微微颤抖。是啊,原来他这么自私,不管是对三儿还是修之,他都没有给他们做决定的机会。三儿,那个为了他,付出了五六年,极力想从男孩长成男人,只为了保护他的人,他该如何面对他?
商君的眉头几乎要打成结了。舒清不忍地轻抚他的眉心,问道:“你在担心萧纵卿?君,若不能爱他,就应该放了他。如你所说,萧纵卿也值得拥有更好的女人,不是吗?”
若不能爱他,就放了他。他该怎么放呢?是不是他有了归宿,三儿也就能死心了。他的归宿又是谁?师父说:珍惜眼前人。但是他现在这样,要如何珍惜,他配不上修之啊!无力地趴在矮几上,商君第一次这样迷惘,他,到底应该怎么做?
商君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之中。舒清悄然起身,轻轻退了出去,情爱之事,旁观者即使再清醒,也不过是旁观者。
轻轻掩上房门,舒清意外地发现,刺姬丛中,一个略显焦躁的人影来回走动着。借着月光看去,她看到了一张绝世的俊颜,月华下,他风雅得犹如谪仙。舒清轻叹,难怪商君一时想不明白,修之的完美,会让站在他身边的人自惭形秽,尤其是此时的商君。
缓步走近,舒清低声唤道:“修之,我后天回海域,你要和我一起回去吗?”
回过神来,秦修之看了一眼商君房内摇曳的烛光,迟疑地问道:“他怎么样了?”他确实应该回去了,只要商君好好的,他也就无憾了。
这两个人真是能气死人,难道看着他们就此错过?舒清眼中闪过一抹狡黠,微低着头,面色凝重,回道:“不太好。”
不太好是什么意思?修之急道:“怎么了?”
舒清掏出袖中的药瓶,一脸无奈地回道:“他不肯擦药。”
“为什么?”
“他说——”故意停顿一下,确定修之的心给吊起来之后,舒清才叹息一声,说道,“他说反正再也不可能恢复到以前那样了,就让那些恐怖的疤痕陪他终老好了。”
果然,修之脸色大变,担忧地说道:“这怎么行?不擦药伤口会恶化的。”疤痕是小事,若是伤口好不了他岂不是要一直疼着?
舒清暗笑,真正是关心则乱,这样的说辞他也信。轻咳一声,掩下心中的笑意,舒清继续装作着急又无奈的样子说道:“是啊,但是我说不动他,他也不要我擦,不如你去试试?”
“好!”药瓶递到修之面前,修之一心挂念着商君的伤势,没有想太多,接过药瓶,匆匆走向商君的房间。
目送着修之的背影,舒清唇角轻扬。商君,这次你要好好把握,不要让幸福再溜走了。
默默地为商君祈祷着,舒清落入了温暖而坚实的怀抱之中,轻柔的细吻在她的发丝间流连,轩辕逸低沉带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什么时候开始这么热衷做红娘了?”
安心地靠在轩辕逸的怀里,舒清低声回道:“因为你啊。”
“我?”看不见她的表情,轩辕逸不解。
转过身,含笑的唇角再次飞扬,轻轻环上轩辕逸的脖子,舒清倚在他胸前,柔声说道:“你让我感受到什么是幸福,所以我也希望,身边的人都能幸福。”
环着舒清腰际的手轻轻收紧,轩辕逸的声音竟有些颤抖,“清儿,永远不要离开我。”上次他以为,他真的要失去她了,那种恐惧到现在依旧折磨着她,他不能想象,没有清儿的日子,他如何活下去。
“好,我答应你。”感受着轩辕逸的不安,舒清脸颊轻轻摩挲着他的胸膛。当玄石要把她送回去的时候,她和孩子都做了选择,因为这里,有他们不能放下的人。
轩辕逸几乎要将她揉进心里。舒清轻咳一声,不得不低声说道:“逸,你再不松手,会压坏我们的宝宝。”
轩辕逸如遭电击,赶紧松手,急道:“我弄痛你了?还是他踢你?我带你回房,躺着好一些。”说完他轻松地将舒清打横抱起,向着房间走去。
舒清惊呼一声,连忙低声叫道:“逸,你快放我下来。”老天,这里不是他们海边竹林,花厅里还坐着一群人,她还要不要活啊。
轩辕逸我行我素,可不管这些,脚下不曾停滞,向着他们房间疾奔而去。
……
商君思绪混沌时,一串轻柔的叩门声响起。商君恍惚间抬头没看见修之,以为是舒清出去又回来,伏下身子,不在意地说道:“进来。”
门开了又合上,来人只迈了几步,便停了下来,久久没有动静。商君疑惑地抬起头,看清眼前的藏青身影,不由得有些惊慌,怎么会是修之?想到自己此刻狼狈的样子,商君侧过脸,故作镇定地问道:“修之,你怎么来了,有什么事吗?”
“我……”
月光下,如瀑般的发丝披散在他身侧,轻薄的素白中衣,在发丝和月色的缠绕下,竟然分外妖娆魅惑,微侧的脸颊被发丝遮去大半,只能看见半掩的双眸,如扇的睫毛在月影下,投射出长长的剪影。此时的商君,竟是比女子更柔美几分。
天!他又在胡思乱想什么?修之心跳如雷,脑子几乎不能思考。赶快侧过身,不敢再看软榻上妖娆的丽影,修之紧紧攥着手中的药瓶,提醒自己此行的目的,暗暗深吸了几口气,才稍稍平静下来,“我听说,你不肯擦药,这样对伤口不好。”
商君一头雾水,他什么时候不肯擦药了?看向修之,只见他几乎背对着他,自顾自地说着话:“你不必太在意那些疤痕,祁公子也说,会慢慢淡一些的。”
商君自言自语一般低喃道:“再淡也不会消失了。”
听出商君言语中的自弃,修之急忙说道:“我觉得你这样就很美。”话说出口,修之才惊觉自己在说些什么。
商君自嘲地笑笑,他这样若还能称之为美,天下间也没有丑了吧。俯下身子,商君疲倦地趴在矮几上,声音闷闷地传来:“谢谢你,把药放着吧,我待会儿自己擦。”
修之担忧地看着商君蜷缩着身子,怕他只是敷衍,最后也不会用药,把药握着掌中,说道:“我帮你擦吧。”
屋子里安静片刻,商君忽然坐直身子,死瞪着修之叫道:“不行。”
这声惊呼终于让修之感觉到了哪里不自在,他曾和商君表白过他的心意,商君不会误会他对他有非分之想吧?秦修之急忙解释:“商君,你别误会,我不是,我只是——我担心你的伤口,我想,不,我不想……”
说了半天,修之还是没说明白,反倒急得语无伦次,额间都冒出了薄汗。商君却渐渐冷静了下来,就在修之被他盯得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忽然平静地问道:“你确定你要帮我擦药?”
“我……”他要怎么说?修之语塞。
“好。”商君缓缓起身,月光洒在他身上,踏着月光,他一步步走近修之,白衣纷飞,墨发低垂。修之几乎可以听见自己如雷的心跳。商君在他面前站定,深吸了一口气,一句话也不说利落地扯开了腰带,素白衣衫随着束带一同滑落——
窈窕身姿,就这样毫无遮掩地展现在修之面前。
“你,你是——”女子。修之说不清心中的感受。不过下一刻,修之深刻地感受到了什么是痛彻心扉。只因为那本该洁白细腻的完美身躯,此刻却被一条条几乎见骨的纵横交错的鞭痕爬满,浑身上下,竟无一处完好的皮肤。
捡起地上的素衣,披在商君肩上。秦修之轻轻将她拥入怀里,轻抚着他丝缎般的发丝,低沉的嗓音在耳边低语:“你受苦了。”
商君身体不能控制地微颤着,声音依旧平静,“你都看见了。”看清他是女子,看清那些将会永远跟随他的狰狞印记,这样的他,他可还要?
“嗯。”感受着商君的颤抖,秦修之将他更紧地环在怀里。
僵直着身子,商君冷声说道:“这样还美吗?很狰狞恐怖,对不对?”他自己照镜子的时候,都会被自己吓到,何况是别人?清说,这一次,应该让修之自己决定,好,他就让他决定,在看见真实的他之后。
这就是商君,即使是此时,也没有表现出如何的脆弱,但是那冷硬却哀伤的声音,已够修之心伤。修之缓缓低下头,温柔地吻上商君肩膀处深深的鞭痕。温热而细密的轻吻让商君的心莫名地生出一股奇怪的感觉,有些酥麻,有些难受,想要推开修之,修之却不肯放手。握着商君的手,修之轻声问道:“商君,我心疼,让我照顾你,好不好?”
“你觉得女人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很可怜,所以想照顾我,是吗?”商君缓缓收回手,他不需要任何人可怜。
把腰带捡起,秦修之帮他把衣服穿好,打理着他微乱的发丝,细心而柔情。迎着商君微冷的眼眸,秦修之坦然回视,“君,你不该这么说我,更不该这么说自己。你知道吗,你是女子,我很开心,不是因为别的,而是我不用再担心你会鄙视我的爱,会因为我的爱连累你被人耻笑。在我心里,你是男是女都不重要,因为你就是我的最爱。而这些你所谓狰狞的疤痕,不会让你变得可怜,只会让我更懂得你的坚韧,更心疼你的隐忍,更爱你的勇敢。”
在那双深若静海的双眸中,商君看见了自己苍白的脸。轻抚上修之绝美的脸庞,商君低声说道:“修之,这样完美的你,值得更好的人。”
“你就是那个更好的人,在我心里,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和你比较。”不许商君逃避,抓住他想要挣脱的手,再次抚上自己光洁的脸颊,修之柔声说道:“我不会为了表达自己的决心,而去毁容。因为我要让你知道,这样完美的我,会一生一世守护你、陪伴你、照顾你。给我一个机会,让岁月来检验我的誓言,好不好?”
一生一世吗?轻靠着修之或许算不上厚实却温暖坚定的胸膛,一滴泪从商君的眼角滑落,倾听着一下一下平静绵长的心跳,商君终于轻启丹唇,轻声回道:“好。”
珍惜眼前人,他想给修之,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月下,两个相互倾慕的人,终于牵到了彼此的手。
御书房。
纯黑的金丝蟒袍加身,陇宜亥站在书案前,朗朗君王之气充斥着大殿。商君沉默地立在一旁,心中已是波澜不兴。因为陇趋穆在他们冲入皇宫之时,不甘受辱,已经自尽。他没能亲手杀了陇趋穆为爹娘报仇,但是人已经死了,一切终于结束了。
盯着眼前长身而立的淡漠男子,陇宜亥有些迟疑地问道:“你真的是武将军的女儿?”
久久,商君轻声回道:“是。”六年了,他终于可以再次承认,他就是武家的女儿!武偌君!
陇宜亥轻叹:“果然虎父无犬子。”他是万万没有想到,商君居然会是女子,可惜了,不然苍月将会再出一个威震四方的名将。
负手而立,陇宜亥朗声笑道:“你放心吧,明日登基大典之时,朕会为武将军昭雪,还武家忠烈一个清白,追封武将军为忠义候。笑笑呢,封为安平郡主,你——”
商君心中哀叹,他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上前一步,不等陇宜亥说完,商君悠然回道:“多谢皇上,您能还武家一个清白,爹娘已能瞑目。我与笑笑只想过平凡的日子,还请皇上恩准。”
他要走!陇宜亥脸上一凛,低声问道:“那么你有什么打算?”
商君平静地回道:“我和笑笑准备回缥缈山庄。”
回缥缈山庄?陇宜亥轻轻扬眉,说道:“秦修之是海域的皇子,你不打算跟他去海域?”
商君迟疑了一会,最后还是模糊地回道:“或许吧。”
哼,或许,是一定吧!他身边还真是卧虎藏龙,又是慕容舒清,又是轩辕逸,现在还有个海域王子秦修之。转念一想,陇宜亥心下一惊,那几人的能耐他是见识过的,他们全部齐聚海域,若是海域不甘心只坚守孤岛,只怕内陆三国也要不得安宁。
陇宜亥脸色越来越阴鸷。商君暗叹,天下间的上位者都是一样的,坐上了那个位置,心就变得窄了。从袖间拿出一卷棉锦,商君双手呈上,“商君今天来,是有一样东西送给皇上。”
陇宜亥疑惑接过,轻轻展开——
陇宜亥眼神一亮,惊道:“这是?”好一副设计精妙,工程浩大的地道图。
商君微笑回道:“天城密道图。”
天城密道图?这难道已经建成了?这么庞大的工程,居然已经存在了吗?难怪慕容舒清信心满满,轩辕逸用兵精准,有了这个密道,他们几乎可以在天城任何角落出现。
越看陇宜亥越是惊叹,这些都是商君的作为吗?他几乎在天城下,再造了一个天城。陇宜亥看向商君,他平静的神情让陇宜亥立刻冷静了下来,低声问道:“你为什么要交出来?”救他的时候,舒清都替他保住了这个秘密,他为何现在还要拿出来?
商君淡然回道:“求心安。”
心安?他有什么不心安的?陇宜亥心生疑惑,但脸上仍是平静无波。
商君微笑迎视,坦然回道:“求皇上的心安。”
陇宜亥眼神微闪,看着手中精妙的地道图,沉声说道:“商君,你知道在来天城的路上,朕为何一定要杀了那些落草为寇的山贼吗?”
商君思量了一会,回道:“因为法度。”
“不。”陇宜亥抬头,直直地看进商君的眼里,朗声说道,“是因为你。”
因为他?商君轻敛眉,却不接话。
陇宜亥将手中的地图随意地扔在书桌上,一双眼锐利锋芒,不容逼视。盯着商君,陇宜亥一字一句,冷声说道:“你可知,朕第一眼看见你,就知道你非常人。朕要得你相助,必要让你注意朕,了解朕,欣赏朕,所以他们非死不可。还有,北军一开始会入京,驱赶难民,并不完全是萧纵卿的教唆,是朕授意的。”
陇宜亥每说一句,商君的脸上就冷上几分,两人就这样对面而立,寒目相对,谁也没有妥协。
“皇上现在和商君说这些,意欲何为?”他心机竟如此深沉,从一开始,就在利用他。
看清商君眼中的防备和怒火,陇宜亥嘴角轻扬,笑道:“你不留在朝中,不怕朕成为第二个陇趋穆?”
商君一怔,说来说去,他就是为了留下他吗?商君苦笑,“皇上太看得起商君了。我做这么多的事情,不过是为了替父母报仇,现在心愿已了,我已经再无力气去管那些是是非非。”
莫说陇宜亥做的这些事情,虽然欺骗利用了他,很是可恨,但是登基以来,他做的事情的确是利国利民!就算陇宜亥真的是第二个陇趋穆,事到如今,他还能如何呢?微微弯下身,拱手于胸,商君沉声说道:“商君不是苍月的救世主,而您,亦不会是第二个陇趋穆。如今商君武功尽失,容颜残破,只希望能过些平静的生活,还求皇上成全。”
他,果然去意已决。
看着眼前躬身而立,连语气都疲惫不堪的她,陇宜亥缓缓背过身去,久久,大殿上响起了一声低叹,“准。”
“谢皇上。”
商君长舒了一口气,提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他终于可以过平静的生活了。
……
花厅里,满桌佳肴,还有一个忙碌的身影,一会儿夹菜,一会儿倒酒,嘴巴还不能停下来。
“姐,这个好吃,你多吃点。”
“姐,还有这个,你最喜欢的贵妃鱼。”
“姐,你的伤还没好,酒你就不能喝了,喝茶吧。”
商笑心情大好,正要豪饮一杯,皓腕被一双大手截住,裴彻轻声劝道:“你也少喝点,待会儿要醉的。”她都快喝一壶了,再喝下去,绝对要醉了。姑奶奶的酒品他可不敢恭维。
拍下裴彻的手,商笑撅着嘴,叫道:“人逢喜事精神爽,醉就醉了,有什么关系?”转向商君,商笑痞痞地笑道:“姐,你说对不对?”
拿掉她手中的酒杯,商君受不了地说道:“笑儿,你一定要在每一句前面叫姐吗?我听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自从报了仇之后,这丫头开口不带个姐字,她就不会说话了一样。
“我整整六年没能叫姐姐,现在当然要补上!我就要每一句前面都叫姐姐!”亲热地挽上商君的手,商笑不停地叫道,“姐姐……姐姐……姐姐……姐姐……”
抓起一只鸡腿塞进商笑嘴里,商君笑骂:“这么多菜也堵不上你的嘴!”
商笑耸耸肩,看着商君还穿着一袭简单的男装,笑道:“对了,姐,明天我给你去选几块料子,做几身新衣服。”狡黠地一笑,商笑靠近秦修之,故作神秘,却异常大声地说道:“秦大哥,我偷偷告诉你哦,我姐可是个大大大美人,换上女装,你一定看得双眼发直。”
摇摇头,秦修之认真地回道:“那还是不要换了。”
“为什么?”商笑诧异,商君自顾自地吃着,总算没人接这疯丫头的话了。
“因为……”秦修之含笑看了一眼商君,回道:“我现在就已经看直了,换上女装,那我怎么活?”
“修之!”他怎么也和笑儿一起瞎胡闹。
商笑一愣,哈哈大笑起来:“原来秦大哥也这么幽默啊。”
花厅里笑语不断。卫溪的声音忽然响起:“主子,萧门主来了。”说完轻轻侧身,萧纵卿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边。
商君起身,微笑说道:“三儿,快进来坐。”
萧纵卿怔怔地盯着商君,站着不动。气氛有些尴尬。裴彻轻轻拉了一下商笑的衣袖,说道:“笑,你不是说你的琴弦松了吗?我去帮你调一下。”
“哦,好!”轻咳一声,商笑赶紧起身,讪笑道,“你们坐,我们去弄我的琴。”商笑、裴彻匆匆离去,花厅里,只剩下三个人,萧纵卿、商君站在门前,秦修之独自坐着。
“你们慢慢聊。”修之缓缓起身,给他们留下可以说话的空间。
他的黑衣有些皱,脸上的胡碴也没好好刮,消瘦的脸颊,眼下明显的黑眼圈让他看起来很是憔悴。商君轻叹,“三儿,你瘦了。”
鞭痕交错地攀附在这张原本绝世倾城的脸上,萧纵卿颤抖的手缓缓伸出,最后却只停在商君脸颊上,不敢碰触,怕弄痛了他。
自责地低下头,萧纵卿痛苦地说道:“对不起,君,我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没能在你身边。对不起!”他发过誓,要保护他、照顾他,但是,在他受苦的时候,他却没能陪在他身边,他还有什么资格说守护他呢?
商君急道:“三儿,别这么说,我知道你为了救我,受了很多苦,我真的很感激你。”
感激?萧纵卿心下一颤,他最不需要的就是他的感激啊!“我在你心中,到底算什么?”
商君真诚回道:“三儿,在我心里,你是谁也不能替代的存在。一直以来,我把你看做是最好的朋友,最亲近的亲人。”
他只能是朋友,是亲人,但却不会是托付终身的人。是这样吗?萧纵卿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我没有机会了,是不是?”
商君迟疑——
布满血丝的眼,直盯着商君,“是不是?”他要一个答案。
不能爱他,就放了他吧!深吸一口气,商君轻声说道:“我已经选择了修之。”
我已经选择了修之……
我已经选择了修之……
我已经选择了修之……
他不是早就已经知道答案了吗?心为什么还这么痛?
“三儿——”
避开商君伸过来的手,萧纵卿僵硬地转身。
“三……”看着那道消瘦而颓然的背影,商君正要追上去,脚一僵,他追上去,能说什么?说对不起吗?那又有什么用?
……
西斜的月光照进房间里,为失去烛光的黑暗带来几丝光线。墙角下,一字排开的酒坛子或倒或立,相同的是每个坛子都已经开了,酒香四溢!
萧纵寒看着房间里烂醉如泥的人,轻叹一声,踏入屋内,满室逼人的酒气差点将他熏出去。在萧纵卿身边,席地而坐,叹道:“三儿,若是真的难过,就哭出来吧。”
房间里,回应他的是低低的粗喘,还有酒坛碰撞的叮当声。萧纵寒抓出萧纵卿握酒的手,低声劝道:“他不属于你,日子一样要过,而且你会发现,每一天都变得更加漫长和煎熬。你想醉,偏偏醒着,想死,偏偏要活着。你要在这样日复一日、永无止境的痛苦中生活吗?”
萧纵卿手上一僵,侧着头,看向萧纵寒,眼神浑浊,久久,好像才看清楚来人。重重地靠在萧纵寒身上,萧纵卿声音沙哑,却是面带微笑,幽幽说道:“二哥,你不知道,我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他一身书生打扮,身处贼窝,闯狼窟,劫贼赃,依旧儒雅从容。为了救治瘟疫,他以身犯险,但是就是这样的人,他竟然会晕船。很可爱,对不对?”迎着萧纵卿期待的目光,萧纵寒只能轻轻点头。
“二哥,我真的爱他。”轻轻地软倒在萧纵寒怀里,萧纵卿终于压抑不住地低泣。
遥远的记忆再次袭上心头,当年的他是否也如三儿一般?压抑的哭声,如一把长针,扎在他的心头。轻轻拍着萧纵卿的头,就像小时候哄他睡觉一般,萧纵寒柔声劝道:“三儿,你做这么多,难道不就是为了让他幸福吗?虽然这个幸福不是你给的,但是起码他是幸福的。还是说,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把他困在身边而已。这是爱他吗?”低柔的劝慰,不知道是在劝解萧纵卿,还是在说服自己。
缓缓抬起头,看向萧纵寒,萧纵卿眼神茫然,无助地问道:“我放不下他,忘不了他,怎么办?”
萧纵寒手上一僵,放不下应该怎么办?怎么办?苍白的脸几乎白得透明,眼中闪过一抹沉痛,萧纵寒冷声说道:“那就不要忘!让他留在你心里,融入你的血液。那份记忆和情感,不会被任何人打扰,也不会被任何人夺走!”
“二哥?”萧纵卿抬起头,怔怔地看着萧纵寒。
“来,今天二哥陪你喝个痛快!”抓起两坛酒,一坛塞给萧纵卿,一坛握在手中,“干!”辛辣的烈酒灼烧着胸腔,或许只有这样,才能暂时忘却心痛的撕裂!
角落里,月光照不到的地方,两个依偎的人影,一室空坛,满园酒香。
……
东海港口,常年停泊着大大小小数百船只,依旧一派繁荣的景象。几艘高大的商船停泊在海边,飘扬的红色旗帜显示着这是缥缈山庄的船舶,数年来,无人匹敌。
船下,送行的几人亦是风华出众,惹得海岸旁的艄公远远观望。
“姐,你真的要和秦大哥回海域啊?”拉着商君的手,商笑哭丧着脸。
商君和修之对看一眼,回道:“嗯。”
想也不想,商笑叫道:“那我也去。”
裴彻一脸紧张的样子。商君失笑,“你去了,他怎么办?”
撇过头,商笑嘟囔道:“我管他呢,我不要和你分开。”她们好不容易过上平静幸福的生活,现在却要和姐姐分开,她不要。
“傻瓜,你能跟着姐姐一辈子吗?”商君拉过裴彻的手,把商笑的手交到他的掌中,说道,“我知道,裴彻会给你幸福的。”商君心里一样有些酸楚,更多的,是安慰吧。
裴彻紧紧地将商笑的手握住,他再也不会松开。感受到裴彻手心传来的力道,商笑红了脸。
看了一眼二人十指紧扣的双手,商君低声笑道:“笑儿,缥缈山庄就当是姐姐留给你的嫁妆。我相信,裴彻会替我照顾好你和缥缈山庄。”
“姐!”她什么时候说过一定要嫁给他了。几次想要挣脱裴彻的手,都未能如愿,商笑的脸再一次爬满红霞。被裴彻拥在怀里,商笑泪眼迷蒙地看着商君,叫道:“姐,我舍不得你。”
他又何尝舍得她呢?轻拍着商笑的俏脸,商君轻哄道:“又不是一辈子都不见了,放心,每年都有船进出海域,有空我们就来看你。”
姐姐心意已决,也只能这样了。
看向因为他的反对,不能与他随行而郁郁寡欢的两人,商君朗声笑道:“御枫、卫溪,你们可要替我好好照顾笑儿。”
沉默了一会,两人才低声回道:“是,主子。”
“主子,可以上船了。”老尤响亮的叫声让岸上送行的人皆是一颤,商笑更是忍不住抓住商君的衣袖,哽咽道:“姐——”
将商笑揽进怀里,商君的眼眶也有些湿润。
秦修之上前将商君揽入怀中,轻拍着商笑的肩膀,温和而坚定地缓缓说道:“笑笑,我保证,会好好照顾她,让她幸福。相信我,好不好?”
商笑用力地点头,姐姐受的苦够多了。他一定会幸福。
“君!”不高不低的男声,在不远处响起。
商君抬头,“三儿?”他站得有些远,海风将他的黑色劲装吹得啪啪作响,双眼如一汪深潭,眼中只有他。
看着远处的萧纵卿,秦修之对着商君轻柔地一笑,轻轻松开手。
商君感激地看向修之,低声说道:“等我。”
修之含笑点头。
萧纵卿怔怔地盯着海天相接处,脸上没有表情,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商君缓步走到他身侧,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久久,萧纵卿略带沙哑的声音幽幽响起:“其实,我还是很不服气!我也一样可以照顾你,给你幸福。可惜,我没有这个机会。”
商君沉默。现在再说什么又有什么意义,他注定是伤了他,负了他!
萧纵卿忽然转过身,商君落入一个紧窒的怀抱中,拥得他有些疼。萧纵卿把脸贴近商君的脖子,感受着最后的温暖。
这次,商君没有挣扎。
“答应我,一定要幸福。”带着他的幸福,一并幸福着。
压抑的低吟声闷闷响起,商君颤抖的手回抱着这个深爱他的男人,嘴里只能回一个字,“好。”
……
三年后。
“画师,您能不能快一点。”
连天碧海,阳光穿透云层,应和浪花,微风携带着海水的咸味,拂面而来。本来欣赏着海风逐浪,是一件风雅之事,但若是这样傻愣愣地站上两个时辰,就不那么好过了。尤其,身边的佳人还挺着大肚子,难怪一向淡定温柔的男子,也忍不住催促了。
年老的画师额上满是薄汗,手上不敢停滞,连连说道:“马上就好,马上就好。”
环着偌君的腰际,让她靠在自己怀里休息一会,修之低声问道:“累不累?不如休息一会。”
轻轻摇头,偌君回道:“还好。”她还没这么弱。
放下手中画笔,长舒了一口气,画师笑道:“画好了,请皇子殿下过目。”
两人走到画作前,偌君微微皱眉,这也未免失真吧,她脸上的疤痕被画师画得仿佛是特意勾画上去的装饰一般,颇有几分美感。修之满意地点头叫好:“嗯,画得很好。”几年过去,君脸上的疤痕淡了很多,但是始终也未能除去,反正他觉得很好看就是了。
反正都已经画好了,偌君微微一笑,也懒得纠结于此,让看画的人觉得她很好,也是一种慰藉。提起笔,想在画卷下留几句话,忽然想到什么,偌君问道:“修之,我们的孩子叫什么名字好呢?”
修之无所谓地笑笑,“你是一家之主,你说了算。”
偌君受不了地瞪他一眼,凡是这种难以抉择的事情,他就会说她是一家之主了!在海域,她还不能否认。
想了想,偌君笑道:“不如让他姓‘秦’吧。”
“姓秦?”修之一怔。
“当然了,我们的第一个孩子,一定是要随父姓啊。”她知道,修之虽然改姓西烈,在他心里,他仍旧怀念着秦这个姓氏,那是他父亲留给他的礼物。
将偌君拥进怀里,修之轻叹道:“君,谢谢你。”他何其有幸,能得妻如此。
听着修之怦怦的心跳,偌君低喃道:“叫秦什么呢?”
拉着修之的手,抚上隆起的腹部,偌君说道:“修之,我们能在一起,要感谢舒清的帮助和三儿的成全,不如给孩子也取qing这个音为名。就叫——秦倾!男孩女孩都可以用,好吗?”
修之微笑:“好!”你说什么都好。
数百棵娇艳的白梨沐浴在春风下,雪白芯蕊无限娇羞,几片调皮的娇花随着清风飘摇而下,飘入敞开的窗棂中。书案前,一袭黑衣长衫,健硕挺拔的男子正举着一幅画作,细细地欣赏着。
海上碧波连天,蓝天宁静邈远。深浅的绚蓝,让画作纯净清雅,画卷的中央,是一对璧人。男子一袭青衫,温润如玉,女子素衣罗裙,飘逸洒脱,高高隆起的腹部说明女子已经身怀六甲,男子将她护在怀里,两人鹣鲽情深。
看向画作下的几行小字,黑衣男子嘴角扬起,“秦倾?好名字。”他们的孩子,若是男子,必有倾世之才,若为女子,也必定有倾城之貌吧。
一片落花飘散,正好落入画卷之上,遮住了女子美丽的容颜。男子温柔地将落花拾起,眼光始终不能从女子身上移开。
“萧纵卿,你给我滚出来。”忽然,门外一声娇嗔传来。
萧纵卿手上一僵,仿佛没听见一般,继续欣赏着手中的画卷。
“别以为做个缩头乌龟就没事了,你给我出来!出——来——”嘹亮的咒骂一声声穿破耳膜,刺激着某人的神经。
死妖女!把他的仁慈当成好欺负了!
倏然起身,萧纵卿气得额上的青筋暴起,高大的身影夹带着怒火,迅速消失在书房里,只剩下微风携着画卷轻轻摇摆。画上的人,笑得幸福而甜蜜,就如同窗外的满园梨花。
又是一年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