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求援

……

已近初夏,夜风徐徐,本该繁星点点,月华普照,可惜,今晚的夜幕形同泼了墨,了无星辰,黑暗的庭院里,一个墨色的身影几乎融入夜色之中。

“主子,东西已经收拾好了。”袭慕和夜焰站在秦修之身后,心中满是愧疚。商公子失踪,他们也应该付很大的责任,主子没有责怪,他们却不能不自责。

秦修之回过身,淡淡地回道:“袭慕,夜焰,我,要回一趟海域。你们留在这里,无论如何,保护好商笑。”

虽然主子依旧如往常一般平静温和,但是这看似随意的两句话,却让袭慕、夜焰心下一惊。还记得从海域出来的时候,主子就曾多番阻止他们随行,只因为主子曾经说过,他不会再回海域,不想让他们背井离乡。但是今天,主子为何又要回去了呢?是因为商公子吧!难怪主子在庭院里一坐就是几个时辰。

袭慕和夜焰对看一眼,抱拳回道:“主子三思,我留下来保护商小姐,让夜焰陪您回国吧。”

秦修之道:“是出来太久,让你们忘记了服从才是皇家御卫的职责吗?”

虽然只是清冷的一句话,袭慕、夜焰却立刻半跪下身子,“王子!属下不敢忘。但是,保护皇室血脉乃是皇家御卫最重要的使命。”

“你们!”两人直直跪在地上,满脸的倔强,秦修之一气之下,拂袖而去,月夜下,两个傲然的身影就这样跪着,不曾起来。

……

商笑趴在窗边,看着漆黑的天际,眼中不知不觉又蒙上了水雾。以前这样的夜晚,他若是在家,就会陪她一起度过,因为天太黑了,担心她会怕。其实,她一点也不怕黑,只是想要待在他身边,但是现在,他在哪里呢?可好?

低低的叩门声打断了商笑的回忆,警觉地握紧旁边的长剑,商笑问道:“谁?”

门外传来秦修之温和的声音:“是我。”

听到是秦修之的声音,商笑放下剑,赶紧上前开门,说道:“秦大哥,是你啊,进来坐吧。”

把秦修之请进屋里,商笑拿出旁边的茶碗,忙着给他沏茶。秦大哥这时候来看她,应该是有事和她说吧。

看她忙活着手中的茶具,样子虽然有些憔悴,却也没有了上午的疯狂和绝望。秦修之的心,总算放下了一些,轻声说道:“笑笑,有一件事,我想请你帮忙。”

挑出茶叶,商笑问道:“什么事?”

“缥缈山庄可有船队去海域?”若是能跟着他们的船队进入海域,就能快一些,毕竟如他们一般有经验的船只不多。

商笑的心忽然提了起来,秦大哥为何有此一问?难道他也知道舒清姐姐在海域?沏茶的手一僵,不敢看向秦修之,商笑假装不经意般问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想去海域,越快越好!”秦修之的语气不自觉地有些着急。

他去?商笑想起来了,秦大哥好像是海域人,心稍微放下一些。商笑回道:“但是现在不是出海的季节,过一段时间再去吧。”

笑笑这话,就已是拒绝他了。此次回去是否能成事还不一定,给了笑笑希望最后又让她失望,何其残忍!罢了,还是先不要说吧。秦修之起身,回道:“好吧,我自己再想办法。”

“等等。”商笑深吸一口,追问,“难道你真的这么急着回去?”姐姐生死未卜,他不是对姐姐情有独钟吗?怎么能在这个时候离开!

秦修之坚定回道:“是。”

“你……”秦修之的坚定刺伤了商笑,一咬牙,商笑哼道,“好,明日朗月正好要随船去海域谈药材的生意,你可以走了!”既然他是如此无情之人,姐姐也不会稀罕!早走早好!

真的有船?心中一喜,秦修之回道:“多谢了。笑笑,你一定要好好保重身体。”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假惺惺,算她看错他了!背对着秦修之,商笑不耐烦地说道:“我累了,你出去吧。”

秦修之心知商笑误会了,却不打算解释。若是他能回来,自然不需要解释,若是他不能回来,就让她以为他是贪生怕死之徒吧。

侧身退出屋外,秦修之为她轻轻合上房门。

屋内,商笑将手中的茶碗用力地摔在地上,碎瓷满地。

……

紫檀木香袅袅升起,雅致的书房里,素衣男子斜靠在书架前,消瘦的身形,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半眯的眼睛仿佛总是没什么精神,眼光漫不经心扫过一排排的书架,手中闲闲地拨弄着茶碗。

一道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家仆欣喜的声音立刻在门外响起:“二少爷,三少爷回来了。”

萧纵寒眼中一抹流光闪过,走到旁边木椅上走下,伴随着一声急切的“二哥!”萧纵卿高大的身影也出现在书房内。

头也没抬,萧纵寒冷淡地说道:“退下吧。”

“是。”

书房里,只剩下他们两兄弟。萧纵寒才轻轻放下走中的茶,苍白的脸色在烛光下,也没有显得红润些。萧纵寒轻笑道:“你终于还是回来了,我猜你明天才会回来,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的性子还是这么急。”

二哥那双清冷的眼睛,仿佛什么都能看透。他既然知道他会回来,自然也知道他回来干什么。萧纵卿也不拐弯抹角,低头恳求道:“二哥,我求你,帮我救他!”二哥掌管着萧家的兵力,只要他肯帮忙,陇趋穆的五万兵马,就不足为惧了。

撑着木椅,萧纵寒缓缓站直身子,看向萧纵卿桀骜而憔悴的脸,心里闪过一丝心痛,多少年了,他未曾见过三儿低头。

再次垂下眼睑,萧纵寒掩藏住眼底的精光,冷声唤道:“来人。”

话音才落,四个身着灰布劲装的男子出现在萧纵寒身后。

萧纵卿心中暗喜,二哥竟然这么快就答应了!

“把三少爷抓起来,关进石室,不许他接触任何人。”冷冷的声音立刻将萧纵卿的欣喜撕成碎片。

“是!”四名劲装男子涌上,身手之快,萧纵卿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已经被四人紧紧擒住。

“为什么?”萧纵卿不敢相信地瞪着萧纵寒,吼道,“二哥!你为什么这么做?”他不明白,为什么一向心痛他的二哥会这么对他?

“为什么?”

“为什么——”萧纵卿几乎发疯了一般挣扎着,嘶吼着——

浅蓝的海水清澈见底,夕阳西下,残红穿透云层,应和浪花,透露着清爽的气息,微风也携着海水的咸味拂面而来。碧波连天的大海如一幅绝美的画卷。那边是阔海碧波,这边却是苍绿劲翠的竹林,淡淡的海咸湿气,和着清爽的竹叶幽香。海边植竹,青翠与明蓝,碧波与竹浪,确实是相得益彰,但是却怎么看,都有些奇怪。

竹林不大,深处是一座竹屋。苍翠之间,石桌旁的矮凳上,坐着两个人,男子紫衣长衫,身形健硕,眉宇间透出傲然霸气,只是此时,他正嘴角含笑,宠溺地看着对面的素衣女子。

女子青衣墨发,手中拿着一枚白子,久久不能放下。之后,终于还是将白子放回棋盒,苦笑道:“我又输了,为什么我和谁下棋都没赢过。”本来以为轩辕逸是个武将,棋艺应该不会如何精妙,谁知,她还是输了。

轩辕逸好笑地握着她的手,回道:“那就不要下棋了,费脑子,你不能太累。饿了吗?”

救命啊,舒清扶额,低叫道:“我才吃完,又不是猪!”人家一天吃三餐,他现在是一天照六餐喂,还让不让人活啊!

起身走到她身边,轩辕逸可没那么好糊弄,轻抚着她微凸的肚子,故作生气地说道:“你还敢说,每天就吃那么一点点,现在你不是一个人,可不能饿着我的宝贝。”

舒清暗叹,不能饿着肚子里这个,也不能撑死她吧。不过舒清聪明地闭嘴,某人初为人父,她还是不要打击他的积极性比较好。

看看即将被海面吞噬的残阳,轩辕逸扶着舒清起身,说道:“快起风了,进屋去吧。”虽然已进入夏季,但是海风依旧寒冷。舒清没有说什么,跟着轩辕逸往回走,才走出几步,只听见远处,一匹骏马以破竹之势,向着他们急奔而来。

轩辕逸微微眯眼看去,将舒清护在身后,待马匹越来越近,看清是炎雨之后,他才放松下来。

狂奔的马在竹林前停了下来,炎雨急步走到舒清面前,说道:“主子!”

舒清微微皱眉,心中有一抹不好的预感,问道:“什么事情怎么急?”

“有一个人要见您。”

舒清奇道:“谁?”

炎雨侧过身,只见他身后站着一个一身狼狈,脸色苍白的青衣女子,看见舒清,二话没说,就已经跪倒在地上:“舒清小姐!”

这人是——看清女子的脸容,舒清惊道:“朗月?”她是商君身边的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现在也不是海船进出海域的日子。朗月憔悴慌张的神色,把舒清的预感引向了更坏的地方,舒清急道:“发生什么事?你快起来说话。”

谁知朗月非但不起来,反而将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哀求道:“朗月求您,求您救救公子!”舒清小姐真的没有死,她总算是找到她了,无论如何,她也要求得小姐救公子。

“商君?”果然是他出事了吗?心中一紧,舒清上前一步,扶着朗月的手臂,说道,“发生什么事情了?你起来说话!”曾经的朗月,也是个温婉从容的女子,今日竟是慌乱急切成这般模样,商君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舒清拉她,朗月却是不肯起来,这一拉一拽之间,舒清踩到自己的裙摆,差点摔倒。

“小心。”好在轩辕逸及时将她抱在怀里,朗月也赶紧伸手扶着舒清,却意外看见舒清隆起的小腹。夏日轻薄的衣衫,被海风吹拂得紧贴着腹部,肚子也越发明显。

舒清小姐有孕了?看她的腹部已经如此明显,该有三四个月了吧。她还会为了救公子而出去吗?海上汹涌翻腾的风浪,她来的时候已经见识过了,舒清小姐可挺得住?她可愿意冒这个险?

朗月愣着不出声,舒清却已经急坏了,“朗月你别发愣,快说话,就你一个人来吗?笑笑呢?”莫不是笑笑也遭遇了什么不测?

朗月回过神来,赶紧从袖间掏出商笑给她的信笺和吊坠一同递给舒清,回道:“我是和秦公子一起来的,他下了船就不知去向了。这是笑小姐让我交给您的。”

修之也来了?他人呢?莫不是去了——

低头看向手中的玉佛吊坠,想到那时笑笑如花的笑颜,商君风雅的淡笑,舒清的心被什么东西拽住了一般。这是在笑笑及笄之时,为了祈求她永远平安幸福,而特意送给她的,现在吊坠完好地回到了她的手心,她的主人,却又在何方?

赶紧拆开手中的信笺,聊聊数行字。舒清越看脸色越沉,商君竟然到了天城,而且生死未卜?

舒清盯着信笺沉默不语,朗月猜不到她心里想的是什么,再度跪倒在地上,哽咽道:“舒清小姐,朗月知道,此时来求您,让您很为难。公子也告诫过,绝不能来打扰您,但是我们真的想不出其他办法了。”

将信笺折好,收入袖间,舒清再次弯腰扶着朗月。朗月不敢再与她拉扯,赶紧起身搀着舒清。舒清轻拍着她的手,轻声说道:“好了,我知道了,你也累了,先去休息吧。”

舒清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朗月心里摸不准,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舒清扬起一抹轻柔的笑,轻轻挥手,淡然说道:“去吧,我自有安排。”

“是。”朗月低头,随着炎雨,朝着竹屋走去。舒清小姐,心中应该已经有了主意,她再纠缠下去,也是无用。

竹林恢复了宁静,天际的残红早已被大海吞噬。月未明,日已落,天地间,灰蒙蒙的,明蓝的暮海,青翠的劲竹,在这一刻,也变得灰暗。

舒清被揽入了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里,耳边,是许久未听见的霸道低吼:“我不准你回去!”

舒清轻轻勾起唇角,并未说什么,而是舒服地靠在轩辕逸的怀里,看着远处,渐渐分不出天地的海平线,久久,才低低说道:“我第一次见商君的时候,是在雪山上。暴风雪即将到来,那时的他倒在雪地里昏迷不醒,怀里仍是紧紧地抱着笑笑。笑笑身上,穿着一层又一层的厚棉袄,而他只穿着一件薄薄的单衣。那时我就在想,这是个怎么的人呢?为了守护心中所系,他应该是可以赔上性命的吧。我救了他,也与他成为朋友,这么多年来,他是我最敬佩,最放不下,也最心疼的人。”

“心疼?”轩辕逸抱着舒清的手一紧,原来就已经暗黑的脸色,因为舒清的这句心疼,更加雪上加霜。

感受到身后这个男人不稳的气息,舒清微微一笑,仍是淡然回道:“对,心疼!我从未见过一个人,对自己如此残忍,所有的责任、苦难、心酸他都一力承担。虽然我与他从未正式结为姐妹,但是在我心中,他就是我的妹妹。”

“妹妹?”轩辕逸惊异,忘了刚才心中的不愉,不敢置信地问道,“你说商君是女子?”那个丰神俊朗,气宇轩昂的商君居然是女子,如果是真的,还真是让天下男儿汗颜。

“他是。”商君的身份,本不应该由她来说,但是她若是不对逸解释清楚,他怕是不会让她去。转过身,舒清看向轩辕逸深沉的眼,柔声问道:“我不能看着自己的亲人有危险,也不去相救。逸,你明白我的心,对不对?”

他当然明白,舒清看起来清冷淡然,但是只要是她在乎的人,她必定是要护他周全。今天,他是拦不住她了。手轻抚着舒清日渐隆起的小腹,轩辕逸叹道:“我是担心你的身体。此去苍月,路途遥远,光是海上的风浪,你就受不了。如果一定要去,让我替你去。”

舒清抓住轩辕逸的大手,在自己的腹部轻柔地抚摸着,淡淡笑道:“按照笑笑信中所说,只怕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我会好好照顾自己,保护好你的宝贝,而且,不是还有你陪我去吗?”

看着舒清柔美的侧脸,轩辕逸沉吟片刻,最后还是妥协地问道:“你想什么时候出发?”清儿的柔顺,是对他的尊重,而她的心,应该是在看见朗月的那一刻,就已经做了决定吧。

逸终于还是答应了,舒清暗暗舒了一口气,握紧轩辕逸的手,欣喜地笑道:“明日一早。不过,我要先进宫一趟。你让炎雨、苍素做好动身的准备。”

进宫?想到清儿现在的丞相身份,要离开确实应该和西烈月说一声。扶着舒清上了准备好的马车,轩辕逸回道:“我知道了,你去吧。”

“嗯。”踏入马车,舒清心里想的却不是西烈月,而是秦修之。他回来,也是为了君吧!但他想要做什么呢?

御书房内,烛火缭绕,照得殿内,四下通明,一袭湛蓝流金长裙将西烈月修长的身材衬托得越发挺拔。已经入夜了,她的发丝低绾着,没有梳起高耸的流云髻,也没有戴象征着皇权的紫金钗,但是与生俱来的高贵和久居高位的霸气还是让她看起来威仪不减。

眼前的人,早已经不再是羽翼未丰的太女了,她是海域最崇高的王。修之屈膝,单膝跪地,行礼道:“女皇陛下。”

她一向是喜欢这个淡泊清冷的皇兄的,修之会回来,出乎她的意料。不管如何,心中还是喜悦的。扶着修之的胳膊,西烈月笑道:“修之,你回来了,真是太好了。”

手上使了力道,修之似乎执意要跪着,这让西烈月不解。据她对修之的了解,他不是迂腐之人。放开手,西烈月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明日,他就想返回苍月,已经没有时间寒暄迂回,秦修之直言道:“我,这次回来,是为了求陛下一件事。”

“你说。”什么事这么严重,让修之这般长跪不起。

“我想问您借三千精锐。”

“三千?”西烈月轻挑秀眉,问道,“你要干什么?”区区三千精锐对她来说,完全是小数目。她只是好奇,一向无欲无求、清高独行的修之为什么要问她要人。

秦修之有所保留地回道:“救一个人。”

西烈月不容敷衍地追问:“谁?”

秦修之缓缓抬起头,回视着西烈月精明的双眸,沉声回道:“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他被囚禁在苍月,我一定要救他。”若是能救出商君,他可以不惜一切。

“苍月?”西烈月错愕,他竟是要带兵出国吗?双手环在胸前,俯视着半跪在面前的修之,西烈月未应允也未拒绝,反问道:“你可知,调遣军队进入别国,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挑衅,意味着战争。秦修之沉吟片刻,叹道:“我不需要军队,只要几千精锐救人就好。”他的目的,只是救人而已。

又是救人,修之要救的,到底是何人?正当西烈月暗自揣测之时,一道严厉的女声自他们身后响起:“派兵出国岂是儿戏?”

西烈月抬眼看去,能够如此大摇大摆闯进御书房的,也就只有一个人。微微躬身,西烈月轻声叫道:“母皇。”

秦修之心下一沉,她还是来了。低下头,如平常人一般,行了一个大礼,声音却是平淡到毫无感情,“上皇。”

上皇?他还是不肯叫她母皇,眼看这个她挂念了十多年的孩子,对她冷淡之极,西烈倾华的心如被针扎了一般痛。他有着和他爹一样的绝色俊颜,温润脾性,却比他爹更加爱憎分明。

毕竟做了一辈子的王者,自知心中的苦痛,皆不能表现在脸上,西烈倾华不再看向秦修之,而是对着西烈月说道:“随意兴兵,皇儿如何向群臣交代,何以向百姓交代?”

西烈月暗笑,明明心里在意的要命,不然她老人家犯得着大晚上的从行宫匆匆赶来,现在却一副为难修之的样子。西烈月微微低下头,不说话,等着看母皇演的是哪一出。

西烈月嘴角含笑,默不作声。秦修之沉思不语,许久没人接她的话。西烈倾华只得轻咳一声,继续说道:“军队不可妄动。但是,从禁卫军中,调遣一千精锐出国,倒是可行。只不过,禁卫军的使命是护卫我西烈皇室成员。”

原来如此,西烈月算是明白了母皇的意图,她在逼修之承认自己的身份。果然,西烈倾华看向秦修之,冷声问道:“修之,你,姓什么?”

秦修之始终低着头。西烈月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他袖间的双拳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心中的怨怒不言而喻,母皇这样逼他,只怕物极必反吧!

他不同意,她就不会借兵吧,她在逼他!若不是父亲的遗愿,他不会回来见她,他厌恶这个冰冷龌龊,相互倾轧的皇宫,更不屑于所谓的王子身份,但是商君,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他的心会暖,会痛,商君——

片刻之后,修之终于抬起头,眼中满是冷漠,“三千,我要三千人。”

“好,就三千!”西烈倾华也再赌,这次是她留住这个儿子的最后机会。

“儿臣,西烈修之。”这个他早就摒弃的名字从牙缝里挤了出来,也说明了他的选择。

“好!”修之的不情愿谁都能看得出来。西烈倾华故意忽略,拉着修之的手,一反刚才的严肃,温和地大笑道,“我儿快起来。”

修之就范,西烈倾华心情大好,对着西烈月笑道:“调兵之事,皇儿以为呢?”

母皇都已应允,她还能说什么。西烈月对着身旁的贴身女官说道:“传朕口谕,速调三千精锐,明日随王子出海。”

“是。”女官才走出几步,西烈月忽然叫住她,“等等,尽量选男子。”

“是。”

修之感激地对西烈月说道:“谢陛下。”无论如何,他总算是借到兵马了。

“我儿记住,你既是王子,救人之事一完,应当立刻归国,明白吗?”

稍稍别过头,修之礼貌却冷淡地回道:“儿臣,领旨。明日还要出海,儿臣先行告退了。”

西烈倾华满意地点头回道:“去吧。”

修之转身,快步离开。远去的颀长背影透着愁绪、失望。

修之退下之后,西烈月摇摇头,不认同地说道:“母皇如此逼他,又是何苦?”

“若朕真要留下修之,他绝出不了海域。朕要的是他心甘情愿留在这儿,这么多儿女中,朕亏欠他最多,也希望能有更多的机会补偿他。”每次看见修之的脸,她总会想到他父亲,是她亏欠了他啊。

这也算心甘情愿?补偿他难道就是困住他吗?这就是身为皇族的悲哀。西烈月心中不愉,却也不想为此与她争执,缓缓背过身去。

“朕回宫了,皇儿也早点休息吧。”年纪大了果然不中用了,才不过奔波了一点,她就如此疲倦,轻叹一声,西烈倾华转身向外走去。

“是。”

西烈倾华才走出殿外,紫竹就迎了上来,在西烈月身后回禀道:“陛下,左相求见。”

西烈月一怔,不禁失笑,今晚她这儿怎么如此热闹?连这阵子躲她躲得急的舒清都来了。轻轻挥手,西烈月道:“宣。”

片刻之后,舒清清瘦的身影出现在眼前。因为身上太瘦,肚子就格外明显,不过三个月的身孕,看起来却像六七个月一般。不是说轩辕逸一天到晚给她补吗?怎么还这么瘦?

“你不好好在家安胎,大半夜的来我这儿晃荡什么?”嘴上揶揄着,西烈月还是上前一步,扶着舒清到椅子上坐下。

舒清淡笑不语,左顾右盼。西烈月奇道:“你找什么?”

没有看见预期的人,舒清有些失望地笑道:“我以为修之会在。”

“你也知道他回来了?”转念一想,修之可能就是坐她家的商船来的,她知道也不奇怪,笑道,“他走了,你找他什么事?”

修之果然来找月了,这么说,他这次回来,有可能也是为了商君。舒清微笑地摇摇头,回道:“我不是来找他,而是来找你的。”

“什么事?”白天不能说,一定要这大晚上说?

“我要离开海域一段时间。”看着西烈月惊讶的眼,舒清不怕死地加了一句,“明天就走。”

“为什么?”盯着舒清隆起的肚子,西烈月眉头紧锁,担忧地说道:“你现在这样子,走得了吗?”现在不是出海的最佳时节,她这小身板,哪里经得起海上的折腾。

乖孩子,你陪着妈妈跳瀑布,浸寒潭都没事,这次为了救君姨,你一定能挺过去的,对不对?手缓缓抚上自己微圆的小腹,舒清的脸上泛着淡淡的柔光,嘴上却是坚定地说道:“我必须走。”

清不是那种不分轻重的人,西烈月真的被她搞疯了,语气也有些急躁,“给我一个理由?”

舒清抬起头,似笑非笑地回道:“和修之一样,为了那个人。”

那人?又是那人!“那人到底是谁?”让修之甘愿承认他弃之如屣的身份,回来这个他急于逃脱的皇宫,让舒清挺着这么大的肚子,也不惜代价地出去。西烈月微怒:“为什么你们两个为了他都这样不管不顾?”

为什么?舒清没有多想,只淡淡回道:“因为,他值得。”

一句值得,让西烈月哑然,但是仍是不甘心,“轩辕逸答应?”

舒清微微点头,回道:“他会陪我一起去。”

轩辕逸答应了?真是太奇怪了,他们救的到底是何方神圣?

看样子舒清是不会告诉他的了,等修之回来她一定要问个明白。

在御书房内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圈,舒清单薄的身子西烈月怎么看都觉得不放心,思索了一会,终于还是说道:“我已经答应给修之调三千精兵,既然连你都要去,我就再调两千给你。”

原来修之这次是回来请兵的,虽然她原本并不打算带海域士兵出去,但是既然修之为请兵而来,必是有缘由的吧。舒清也不拒绝,笑道:“多谢。”

“只是这五千人,从东海上岸,要越过东隅,才能进入苍月,只怕会横生枝节。”若是惊动了东隅,玄天成绝对不会放过舒清。她不惧怕任何国家,海域的水军四海无敌,就怕给舒清带来麻烦。

“放心。”舒清一脸坦然地笑道,“我自然有办法让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苍月。”

看她胸有成竹的样子,西烈月稍稍放下了心。她说有办法,就一定是有良策了。不再阻止,西烈月轻抚着舒清的肩膀,叮嘱道:“一定要小心。”

“嗯。”轻拍西烈月的手,舒清的心暖暖的。

紧闭的密室里,桌椅高床,虽然简朴,但是样样不缺。只可惜,床上被子叠放整齐,没有睡过的痕迹,而斜倒的木椅矮几、满地的碎碗茶渍,显示着主人的暴怒。一个高大的身影,背靠着墙壁,呆坐着,脸色暗淡,嘴唇干裂,双眼布满红丝,直直地盯着一个地方,一动不动。

密室只有一扇厚实的铁门通向外面,铁门紧锁着。这个七窍连心锁,精妙无比,是用最坚硬的玄铁制成,没有钥匙,谁也打不开,而钥匙仅有一把,掌握在萧家家主手中。

萧家的老管家捧着饭菜,小心地从铁门下方,窄小的开口递进去。透过铁门上面的小窗,看见萧纵卿虚弱的样子,老管家心疼地说道:“三少爷,您多少吃点东西,都已经六七天了,这样身子怎么受得了?”

看也不看递进来的热饭热菜,萧纵卿仍是直直地盯着前方,口中只不停地重复着一句话:“我要,我要见二哥!”

老管家又是焦急又是心痛,劝道:“二少爷是不会见您的,您何苦和自己的身子过不去!”萧家的几个小主人,都是他一手带大的。他们的脾气,他是最清楚不过了,三少爷倔是倔在骨子里,二少爷倔,那是倔在心里。这两个人,要斗到什么时候啊!

缓缓地挪动着身子,萧纵卿索性背过身去,见不到二哥,他就是死,也不会吃一口。

老管家低叹一声,只得无奈地离开。走到密室的出口,就看见萧纵寒站在梧桐树下,清瘦的身子,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一般。老管家走到他身后,萧纵寒低沉的声音缓缓传来:“他还是不吃?”

“嗯。”老管家点点头,小心观察着二少爷的脸色,轻声劝道,“二少爷,要不您就去见见他吧。这样下去,三少爷撑不了多少天,他的脾气您不是不知道。您还是……”

伴随着几声压抑的轻咳,萧纵寒转过身,苍白的脸上尽是疲倦。老管家哽在喉咙里的话,不忍心再说下去。二少爷用孱弱的身子支撑起萧家这么多年已是不易,谁还有资格再苛责?

低下头,老管家轻轻揖手,无声地退了下去。

已是盛夏,梧桐树枝繁叶茂,随着朗朗夜风,肆意摇摆着。轻抚着低喘不已的胸口,萧纵寒抬头看向那生机勃勃的高枝,愈发感觉自己的力不从心。轻叹一声,萧纵寒还是缓步踏进了密室。

无声地站在铁门前,萧纵寒默默地看着萧纵卿的背影,才不过几日,竟有些佝偻,仿佛身体里的生气都被抽走了一般。

感觉到来自身后的视线,萧纵卿转过头,看清萧纵寒的脸,原本还无神的眼睛立刻圆睁,怒瞪着他,冷冷问道:“为什么?”

从未被三儿这样满怀恨意地逼视,萧纵寒的心隐隐疼痛着,脸上却依旧是那样的平静,淡淡说道:“你吃了这些饭菜,我就告诉你为什么。”

萧纵卿动也不动,仍是瞪着他,眼睛里闪着全然不信的光芒。

萧纵卿轻叹一眼,敛下眼中的伤痛,举步就要离开。萧纵卿冷硬的声音忽然传来:“等等。”

说完,萧纵卿想要起身走向饭菜,多日粒米未进,手脚早已经瘫软,还未站起来,已经再次瘫倒。挣扎着爬向饭菜,萧纵卿不管手中拿的是什么,只往嘴里塞,仿佛不需要咀嚼一般,那双冷眸满怀着寒意,死盯着萧纵寒不放。

稍稍侧过身,不愿去迎视这样一双眼睛。片刻以后,萧纵寒平淡而疲惫的声音缓缓响起:“萧家掌管苍月贸易多年,朝廷早就想找借口讨伐,而这支军队既是萧家的保护伞,同时也是催命符,稍有不慎,必会落人把柄。萧家上下数千性命,你都不顾及吗?三儿,现在局势未明,皇上与睿王之间,胜败难辨,不是萧家出手的时候。”

抓着食物的手一僵,萧纵卿原本满怀恨意的眼渐渐有些暗淡。萧纵卿低下头,声音也终于变得平和了一些,“你为了萧家,可以不帮我,我不会有一句怨言,但是为什么要把我囚禁在这里?”

萧纵寒久久不语。

扶着铁门,萧纵卿终于站了起来,对着萧纵寒轻声说道:“二哥,你放我出去吧。”

“不行。”

萧纵寒坚决的拒绝,再一次让萧纵卿抓狂,紧紧地抓着小窗上的铁支,吼道:“为什么?”

“因为你是萧家的三少爷,你代表的就是萧家,更因为……”停顿了一会,萧纵寒动情地说道,“你是我的弟弟,你若出了什么事,我如何向大哥、向爹娘交代?”

迎着萧纵寒心伤的眼,萧纵卿哽咽地哀求道:“二哥,我求求你,放我出去。商君生死不明,你让我把他找到,救他出来。从今往后,你说什么我就做什么,都听你的,好不好?”

三儿做这些,果然都只是为了那个人。“这么多天过去了,他如果被擒,早就已经死了。你,就不要再想他了。”

“不可能!不可能,他没有死,他没有死!”萧纵卿口中不停地嘶吼着,尽管萧纵寒所说的极可能是事实。

不,商君,你不能死,你要等我,你不能死!

萧纵寒不愿再看他疯狂的样子,消瘦的身影消失在铁门前。

满目的狂乱,萧纵卿用力拍打着厚实的铁门,对着萧纵寒离去的背影大叫道:“二哥,你放我出去,求你,放我出去——”

背后的拍门声,嘶吼声,都未曾让他停下脚步,萧纵寒扶着石壁,一步一步走出了石室。

三儿,不要怪二哥,萧家注定是要交到你手中的,二哥不能让你出事。

……

同样是密室,这边,却是两样的光景。森冷,潮湿,阴暗,血腥,是这里永恒不变的基调。

白衣男子走进石室,里边的黑衣人立刻迎了上来,恭敬地叫道:“主人!”

“怎么样?”

低着头,黑衣人手里还握着铁鞭,回道:“他的嘴,真的比铁鞭还硬。”他从来没见过一个人,能受得了这样的酷刑,就算不求饶,起码也应该求死吧。这人就跟个哑巴似的,除了痛极时哼哈几声,就没动静了!

扫了一眼不动不动的商君,白衣男子皱眉,“死了?”

黑衣人赶紧摇头,随后,喃喃回道:“不过也快了……”

走到商君面前,白衣人抓住他的下巴,将他的脸抬起来,血污让他少了风雅之气,却依旧无损他的绝美,折腾了这么多天,估计他也快撑不住了,就不知道,他的毒,那小子解了没有。

抓起商君的手腕,白衣男子搭上了他的脉搏。

不错,那小子还真的解了他的幽冥露,但这脉象为何有些奇怪,像是……

白衣男子万年不变的冷眸里闪过一抹震惊。接下来,屋子里的黑衣人都惊讶地看着邪魅的主子手不停地在这个犯人的脖子上来回摸索着,不过话说回来,这男人长得真是俊俏。

果然没有喉结,收回手,白衣男子沙哑的声音里,隐藏不住的兴奋:“弄醒他!”

“是。”黑衣男子赶紧提来一桶盐水,现在普通的冷水根本泼不醒他。

一桶冰冷的盐水浇下去,商君只是轻轻动了一下。他对于疼痛已经麻木,或者再过不久,他就可以解脱,和爹娘团聚了。

白衣男子绕着商君走了一圈,他的身上尽是鞭痕,早已经血肉模糊,手停留在商君的脸上摩挲着,沙哑的声音带着尖锐的笑声在耳边响起,“想不到,真是想不到,这么个翩翩公子居然是女儿身,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屋内的黑衣人一副惊吓过度的样子,主子是不是疯了,他怎么可能是女人?这样的鞭刑,别说女人,即使男子也受不了几鞭!这个商君虽然清瘦,不过几天下来,他们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硬汉!

原本意识已经模糊的商君,在听到白衣人的话之后,一个激灵,眼睛倏地睁大。看他这个样子,白衣人心情更好,啧啧笑道:“你若是早说,我可能就舍不得对你用刑了。”

低喘着,商君只冷冷地吐出两个字:“废话。”

“有性格!”白衣男子一点也不恼,依旧在商君耳边低笑着:“我现在倒是真不想对你用刑了,我更有兴趣知道,这女儿身,是如何装扮成男子的?”沙哑的声音如一把锉刀,一下一下地打磨人心,就连商君也仍不住轻颤。

白衣男子的手,缓缓伸向商君的前胸……商君颤抖得更加明显,白衣男子轻佻地拉扯着他胸前已经被鞭打得本就残破的束布,贴着商君的耳际,轻笑道:“这么多束布,缠着一定很不舒服吧,不如,我帮你解开透透气!”

男子冰冷的面具磨蹭着商君的脸颊,就如同一条冰冷的蛇紧紧地缠绕着脖子一样恐怖而恶心。商君别过头去,低呵道:“你敢!”

“怎么,害羞?放心,我会很轻,保证不会弄疼你。”嘴上说得轻柔,男子的手却是毫不留情地捏着商君的下巴,把他的脸转过来,强劲的指力,在脸上留下一道道青紫,男子的眼中尽是邪气和幸福。

男子的脸再一次靠近,商君的手脚都被铁链锁着,丝毫不能动。不甘受辱,商君一咬牙,使了全力,用前额撞向白衣男子。男子早料到他不会这么容易妥协,轻轻一闪,躲了过去。手扣住商君的咽喉,白衣男子冷笑道:“好凶悍啊,不过我喜欢。”

“你到底想怎么样?”商君知道,男子不会对血肉模糊的他感兴趣,只不过是为了羞辱他罢了,而他最不能忍受的,便是这般羞辱。

“你乖乖说出陇宜亥和秦修之的藏匿地方,我就给你一个痛快。不然……”男子的手,再一次勾上商君胸前的束布。

藏匿地点?若是他们够聪明,应该已经离开原来的地方,但是如果他们没有离开呢?到时被擒的,就不只陇宜亥和修之了,还有三儿和小师叔,他不能冒险。

商君久久不答,男子没有这么好的耐性,冷哼道:“不说?也好。”

只听见布条撕裂的声音,一条束布被男子轻松地撕了下来。食指勾着布条,在商君面前晃了晃,然后丢弃在他脚边。因为胸前的鞭伤,不少束布早已经嵌进肉里,每一次拉扯,都痛不欲生。商君感觉不到痛,无尽的屈辱已经将他淹没,掉落的每一缕布条,都是他的尊严。商君好想大声尖叫,但是他不能,那只会让他的敌人更加疯狂和得意。这一刻,让他死去,就是最大的恩赐。

他居然还不肯说,白衣男子眼神一暗,失了耐心,一把抓住商君的前襟,只要他一用力,撕毁的就不仅是胸前的束布,而是整件上衣。

商君暗吸了一口气,决定震断经脉,自我了断,此时,一声低吼却从门外传来:“住手!”

白衣男子一怔,眯眼看去,看清来人,似乎对这人更有兴趣,放开商君,白衣男子双手环在胸前,笑道:“今天是什么风,把你刮到我这里来了。”

商君松了一口气,多日的折磨,他的眼睛早已经模糊,隐约只能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向他走过来。一身的黑衣,几乎融入了暗室之中。那人的脚有些残疾,走得极慢,虽然如此,逼人的气势,依旧不容人错认。

这人是谁?

那人终于走到商君面前,他有一双如剑一般锋利,如冰一般寒冷的眼眸,此刻,正满含着复杂的光芒盯着他。商君轻轻摇了摇头,让自己能看得清楚一些,一张熟悉的脸,映入眼帘,商君惊得倏地睁大了眼睛,“是你?”

尤霄。

是他,脸颊上的疤痕还是那样清晰,只是再次相见,他眼中的阴鸷之气更盛,他不是死了吗?商君满腹疑惑。他只是冷冷地盯着商君,没有回话,倒是白衣男子兴致勃然,说道:“对了,我怎么忘记了,你们也算是老相识啊。”

走近商君身边,白衣男子抬起商君的下巴,冷笑道:“你没想到,他居然是女人吧。”

尤霄忽然出手,重拳毫不留情地击向白衣男子的手腕。男子并不惊讶,后退一步,躲过了这一拳。尤霄没有打下去,寒声说道:“你最好不要碰他。”

白衣男子轻轻扬眉,大笑道:“原来他是你的人啊?不过我听说,老头子可是要他死,你这个鹰犬想要造反?”说到鹰犬的时候,白衣男子还特意看了商君一眼,尤霄才真的是陇趋穆的鹰犬。

尤霄眼神一暗,哼道:“不要用他来压我。”

白衣男子背靠着石壁,面具掩盖下,看不见表情,语气是十足的不屑,“我可没兴趣压你,是你自己太把老头子当回事。”活了二十多年,就为了老头子的一句肯定,自找苦吃。

手不自觉地握成拳头,尤霄低吼道:“我的事情,与你无关。”

“好!”白衣男子也不耐烦起来,骂道,“不过这里更不是你撒野的地方,你可以滚了。”

尤霄不理会他,怔怔地站在商君面前,眼中的光芒,耐人寻味。

据他所知,尤霄与商君之间,是有过节吧,今天看来,似乎是他误会了。白衣男子眼中闪过一抹算计,笑道:“你想要他?可以,老头子同意,我就放人。”

尤霄不信地看向他:“你什么时候这么乖了?”

白衣人耸耸肩,继续挑衅尤霄,“跟你学的啊!”其实要不要放人,全看他的心情。只不过,他很有兴趣看看,尤霄会不会为了商君忤逆老头子,那一定是异常精彩的好戏。

不等尤霄发飙,白衣人心情颇好地笑道:“不妨碍你们叙旧,我等你的好消息。”说完悠然地踏出了石室。

石室里的几个黑衣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出去。尤霄却是快了他们一步,一把抓住手握铁鞭的男子,提起他的后颈,一脚踢在他的背心之上。黑衣人的衣服留在了尤霄的手中,人滚出了石室外。尤霄低斥一声:“都给我滚!”

暗室里的两人立刻跑了出去。

将衣服胡乱地披在商君胸前,尤霄说不清自己此时的感受。听到属下回报,商君被闫洌抓了回来,他想也没想地跑了过来。如这般鞭打他,教训他,不正是自己想了很久的事情吗?但是他现在在干什么?

商君低叹:“你居然没有死。”当时听尤霄的死讯,他还感慨了一番,想不到再次见面,竟是这般境地。

尤霄手上一僵,他就这么恨不得他死?收回手,尤霄冷冷地回道:“你很失望?”

商君却是轻轻一笑,没有回他。

盯着商君绝美的脸,尤霄低喃道:“你是女人。”为什么交手这么多次,他居然一点也没有察觉,是理所应当地认为,女人不应该如他这般刚毅,或者说,嚣张?

缓缓抬起头,商君把他的话又还给他:“你很失望?”

“是很失望。”尤霄有些烦躁,“你让我没有机会再与你公平一战,赢了你,也没什么意思。”

商君是女子,这个自己一度认为能激起他战斗欲望的对手,此生最好的敌人,居然是女子。那么,他和他之间还有什么好斗的?怎么不叫人失望?

赢了也没有意义吗?商君心中的怒火隐隐回升,哼道:“手下败将,何足言勇!”他几时赢过他,这时候感叹这些,不觉得早吗?

商君因为疼痛和疲倦,头始终低着。商君这话,本来就刺激着尤霄,而他低着的头,让尤霄误会他正看着自己残疾的脚。被轩辕逸暗算之后,他摔下了山涧,命虽然捡回来,右脚的经络却完全毁了,这只残腿,是他心中的最痛。

此时被商君提及手下败将,正击中尤霄的自尊。心中的恼怒和悲愤,让尤霄失去了理智,手忽然抓住商君的脖子,并慢慢收紧。

喉间的铁爪,抓得商君不能喘息。冷视着尤霄疯狂的眼睛,商君吃力地低语道:“你可以再用力一点,我或许——会死得快一些。”

商君支离破碎的声音,涨红的脸,终于让尤霄找回了理智。匆匆收回手,尤霄背过身去,不住地喘着气,他差点就杀了他,为什么他要松手,为什么他的心跳得混乱,为什么他的手在颤抖。

“商君,你真的该死!”只留下一句似叹息,又似咒骂的低语,尤霄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商君却再也没有精力去分辨这句话后面的复杂情绪,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御书房。

尤霄等在殿前,不知道站了多久,皇上未曾召见,他只能等。

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来,脚似乎有自己的意识,为一个敌人求情,为什么?

第一次见他,他逃出了他的天罗地网,挑衅他。

第二次见他,他破坏了他的行刺计划,使诈点他的穴道,羞辱他。

第三次见他,本想痛快地打一场,却掉入冰沟。那时,他终于知道,他,叫商君。

第四次见他,是在大军主帐,他在他脸上,留下了这道不能磨灭的印记。

第五次……

抚上脸颊上的疤痕,尤霄手下一僵。他记得他们每一次交手,记得他的一切,只因为商君是他心中最大的敌人,最好的对手,是这样吗?脑中闪过暗室里,血肉模糊的人影,尤霄的心没来由地抽搐。对,不是心痛,不是心忧,是抽搐,就像是被人紧紧地拧着一样,怪异。

心情忽然变得烦躁,而他久等的人,那道明黄的身影也终于从殿内走了出来。尤霄赶紧迎上去,半跪行礼道:“叩见皇上。”

看了一眼半跪在地上的人,陇趋穆冷淡地道:“何事?”他竟然还没走?

思索了一会,尤霄还是开了口:“有一件事,臣想——”

尤霄还未来得及说完,陇趋穆威严的声音已经响起:“有什么话就直说,不要浪费朕的时间。”

尤霄敛下眼中的痛,冷硬回道:“闫洌抓回来那个人,臣认为应该先放了他,拷问了这么多天,也没有结果。不如,放了他,跟踪他或许有更大的收获。”

“那个商君,他还没有死?”他早就下了死令,闫洌居然还让他活着。想起闫洌冷邪自我的个性,陇趋穆心下不悦,口气也越发逼人,“商君是个危险人物,身份不明,武功高强,还是缥缈山庄的主人,和萧家、慕容家关系复杂,又和陇宜亥搅在一起,放了他,根本就是放虎归山。”

“但是他也是一枚很好的棋子,而且——”

“够了。”再次打断尤霄的话,陇趋穆不耐地回道,“这件事我已经交给闫洌去做,你管好自己就行了。”说完,陇趋穆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般,继续说道,“还有铁甲军的事情,你以后也不用过问了。”

尤霄身子一僵,缓缓起身,瞪着那张毫不在意,毫无感情的脸,一向冷硬的声音,竟有些抖,“就因为我现在是个瘸子,对你没有利用价值了?”他一直就知道自己的用处,现在,他已经没有用了,可以一脚踢开了,是吗?

显然尤霄从来没有忤逆过陇趋穆的意思,此话一出,陇趋穆先是一怔,不过很快,他皱起了眉,怒道:“你最好时刻牢记自己的身份。”

“身份?”尤霄忽然冷笑了起来。第一次,他正视那张他从来只能仰视的脸,也说出了多年想说却不敢说的话,带着几分恨意,几分挑衅,几分决然,“我什么身份?你的臣子,还是儿子!”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伴着一声暴怒同时响起,“滚!朕不想再见到你!”

脸颊辛辣地痛着,右耳轰鸣地响着,尤霄染上轻雾的冷眸,静静地看着那道明黄的背影带着暴怒,带着威严离去。走得决然,几乎不愿意多看他一眼,毫无留恋,也是,对于他来说,就像赶走了一只没用的狗,有什么好留恋的?

“哎。”侧殿屋顶上,坐着一道白影,一手轻摇殷红折扇,一手握着一壶酒,玄铁面具在夜光下,泛着银光,更添几分邪肆。叹息声似有若无,多少有些幸灾乐祸的感觉。合起手中的扇子,闫洌把玩着,笑道:“你又不是今天才认识他,何苦自讨没趣。二十多年了,你不倦我都倦了。不过,今天你倒没有让让我太失望。”起码还敢质疑老头子了,真是难得!那个商君的魅力不小啊。

心情本来就不好的尤霄,这几声调侃已经足够引爆他的怒气。进宫觐见不能带兵器,尤霄拾起一块石子,使足腕劲,向着闫洌掷去。

闫洌微惊,立刻侧身闪过,只可惜手中的酒壶正好被石子打中,烈酒洒了一地,也浸湿了他的白袍。闫洌眼中升起一抹暴怒之色,扔下酒壶,冷声说道:“想打架?你从来就不是我的对手,更别说现在还是个瘸子。”

“瘸子”这两个字,绝对是尤霄此刻的死穴,满肚子得不到宣泄的不甘与怒火,让他一跃而起,飞上了屋顶。皇城的大殿之上,一黑一白两道身影拳来脚往,打得不可开交,不过很快,胜负已分。闫洌一记重拳,正中尤霄的太阳穴,猛烈的撞击,让尤霄迅速向旁边倒去,在倾斜的瓦砾之上,尤霄脚下不稳,直直地摔了下去。

站在屋顶上,冷睨着地上的男人,闫洌傲慢地说道:“尤霄,你是自作孽。”说完,白影几个起落,消失在皇城之内。

重重地跌落在坚硬的石板上,尤霄的前额砸出了一道血口子,血沿额头,流进了眼睛里,石板上,一滴一滴。那双赤红的眼,由痛苦到死寂再到麻木。

……

缥缈山庄别院。

盛夏的夕阳,依旧如燃烧的火球,红得耀目,即使暮云极力想要将它掩埋,仍难敌它的光热,为原本苍白的云海镀上了一层金黄的霞光。夏日的刺姬丛,苍翠而繁茂,在晚霞的光辉下,竟也披上了一道道红光,不同于严冬下的刺红,却也是另一番景致。

后院花厅的门堂,正对着这片刺姬丛,商笑看着眼前的景致,不禁想起了他们的家。那里,也有着一片这样的刺姬,每到夏日的晚上,她和姐姐就会在花丛里乘凉。越是想起幸福的时光,商笑的眼泪越是控制不住,使劲地向天上看,就是不让泪落下,嘴里不住地咒骂:“萧纵卿根本是个骗子,说什么有了消息就告诉我们,现在都十来天的,他连个影子都不见,无声门的人也消失了,这算什么?根本靠不住!”

裴彻轻搂着商笑的肩头,低哄道:“笑儿,少安毋躁。”深知这样的安慰苍白无力,但是他们真的已经尽力去查了,奈何,对手实在太强大了。

果然,对于这种安慰,商笑已经听得麻木甚至是厌烦了,几乎是在吼叫:“什么狗屁少安毋躁!这么多天,说不定我哥他——”不敢说出任何一个心中猜测和担忧的字眼,商笑闭了嘴。刚好御枫匆忙赶回来,商笑立刻迎上去,急问道:“御枫,你们查了这么久,有眉目吗?我不能再这样苦等下去了,我会疯的!”

迎着商笑急切的眼,御枫微低下头,叹道:“小姐,我们已经尽力在查了,只是关于昊天盟,我们真的没有无声门了解得多。不过现在全城戒严,每天都有士兵逐户搜查。估计,主子应该是落到了朝廷手里,我们正在往这方面查找。”

每天都是一样的答案,还在查。商笑无力地垂下双肩,“到底还要查多久?”

商笑的落寞,看在每个人的眼里,都不是滋味。陇宜亥也忍不住劝道:“商小姐不要太过担心,只要朝廷未能找到他们想要的,商公子的性命应该无虞。”商君果然是个奇才,这座别院的后面,居然还有一个掩藏在奇阵后面的后院,官兵几次搜查别院,也没有找到这里。

但是都这么久了,商笑真的不敢再想下去,她快崩溃了。每一天,都害怕日出日落,或许她真的不够坚强。怔怔地盯着快要消失在地平线的夕阳,商笑紧紧地环着自己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小姐!小姐!”一串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花厅里郁结的气氛,卫溪的声音第一次这样激动,甚至有些慌乱。

商笑与御枫对视一眼,心里皆是咯噔一下,他们已经承受不起再多的打击。最后还是御枫迎了上去,问道:“卫溪,什么事?”

脸上带着不知是惊讶还是兴奋的神情,卫溪抓着御枫的胳膊,回道:“你快看,谁来了。”

一向沉稳的卫溪,异常的神情,让花厅里的几人都起身,走出了屋外。

金光笼罩下的刺姬丛中,由远及近,走来两人,一男一女,皆戴着斗笠。黑纱隔面,看不清长相,女子一袭青衣,墨丝及地,男子银丝素袍,长身而立。男子始终轻扶着女子,这两人一路行来,就如同一幅绝美的画卷,无关相貌。

看见那款款行来的女子,商笑整个身子抖得更加厉害。裴彻也出神地盯着这两人,总觉得很是熟悉。陇宜亥有些莫名,这两人是什么来头,让他们神色如此异常,心中存疑,稍稍上前了一步。

两人走近,女子直直走向商笑,轻掀斗笠,一张素颜出现在众人眼前,清浅的声音轻柔地响起:“笑笑。”

“舒清姐姐——”

又见这双温暖的眼,淡雅的笑,商笑再也抑制不住多日的恐惧和无助,扑到舒清的怀里,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