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君缓步走在客栈的走廊上,清冷而昏暗。客栈外边也是一片寂静,风声渐歇,就连落雪的声音也能听得清清楚楚。月光下的大地,一片苍茫,白得有些耀眼。这应该是初春到来前的最后一场雪了吧?今年的天气,格外异常,快春天了,反而,越发的冷。
已是三更了吧,他却毫无睡意,饥民的事情可以解决,驻军的问题也能调解,但是三儿呢?他要如何与三儿沟通,如何让他明白他的想法?他不忍心伤害三儿,他明白三儿这些年为他做的,但是他也不能认同三儿的作为,最可悲的是,他似乎不再能说服他了。
他到底要怎么办?
身上只穿着单薄的素白外衫,商君却不急着回房,而是靠着走廊的木梯,怔怔地看着客栈外的皑皑白雪,脑子里竟是一片空白。
不知站了多久,忽然从右边的小院传来一串极轻的脚步声。商君眯眼看去,只看过一抹刺目的红影一闪而过,身形奇快,那妖娆轻盈的体态,一看就是个女子,可惜商君未来得及看清楚样貌,来人已经蹿进了最靠里的包间。
那是修之的房间。
商君大惊,脸色微变,不过才奔出数步,商君又停了下来。刚才那女子是谁?那身手,自然不会是郡主,红衣女子是不是修之认识的人?他这样闯过去,会不会不太好。
再次看向修之的房间,里边依旧一片漆黑,没有点灯,也没有声息。如果是会友,何以会不点灯?难道是……
不可能,修之不是那样的人!
即使心里依旧满腹疑惑,商君还是极快地奔向修之所在的房间,站在门口,屏息静听,里边一点动静也没有,贴着房门看去,里边又是一片漆黑。一咬牙,商君一把推开修之的房门。
房门才开,还未及看清里边的情况,一条火红的丝带满含劲力地朝着他的脖子袭来。
商君暗惊,后跃一步,避开丝带的攻势,伸出手想要抓住它,才发现这红得炽烈的丝带竟是极薄极轻,但却柔韧而冰冷,几乎抓不住它。它仿佛有灵性一般,从指缝间滑走。商君紧蹙眉头,手也抚上了腰间的凌霄软剑,能如此精妙地控制这样一条轻薄古怪的丝带,这人的武功路数必定诡异。
侧身掠过丝带,商君挥出软剑,想要将丝带斩断,谁知,丝带竟与软剑相交,擦出一道微弱的火花。丝带承受不住商君的劲力软倒下来,但是却丝毫未损。
商君瞠目,这是什么兵器,竟是凌霄也斩它不断?
丝带滑落,商君有些急切地看向它的尽头,想看看拥有此等兵器的,是什么人。
屋里光线昏暗,商君费力地眯眼开去,总算看清不远处的人,那是一张极年轻娇艳的脸庞,洋溢着青春的气息。黑暗中,女子一双灵眸熠熠生辉,骄傲而率性写满微昂的俏脸,一身烈焰红装,配上她略黑的小麦色皮肤,显得健康而野性十足。
女子也怔怔地盯着商君,一双眼在他的脸上流连,毫不掩饰她的惊艳。
两人就这样对视了一会,商君忽然想起修之的情况还不明了,眼前的人是敌是友也不知道,心下一横,再次扬起手中的凌霄软剑,剑尖直指女子执着丝带的右手。
商君身手奇快,女子大惊,再次挥舞丝带。可惜商君已经近在咫尺,眼看右臂就要被软剑缠上,只听见一声剑气低吟由远及近,商君立刻感到一股强盛的劲力袭来,手中的凌霄软剑被弹开。
这屋里还有别人?他刚才居然一点也没感觉出来,他的武功真的倒退到这种程度?
凌霄软剑因为刚才的撞击,发出嗡嗡的长鸣,虎口处隐隐作痛,商君抬眼看去,一柄血红色的重剑横在眼前,闪着渴血的寒光。
这是——
暗夜中,高大的黑衣男子一手握着长剑,一手捏着修之的咽喉,冷若寒冰的逼视让人窒息。
这双眼睛,他,认得。
“又是你!”商君低叫。
一年前追杀修之的男人,怎么又是他?商君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即使他功力十足的时候,也未见得是他的对手,更何况现在。
心急如焚的时刻,商君想起了还站在身边的红衣女子,女子的红绸虽然是件利器,可惜她功力尚浅,而且刚才黑衣男子出剑救她,两人必是一伙的。要救修之,商君决定——赌一赌!
商君赫然回身,速退一步,运足全力,逼向红衣女子。莫残手中擒着修之,未能反应,薇娜已经落入商君手中。
扣住薇娜的咽喉,商君与莫残冷眼相对。
莫残原本就冷漠的眼,此时闪着幽深的寒光,即使是身处黑暗中,那冷残的杀气依旧震慑人心,低沉的男声如同夹带着冰霜一般袭来:“放开她。”
商君前胸隐隐作痛,好强的内力。看着莫残的指尖几乎嵌入修之的脖颈之中,黑暗的房间里看不见修之的脸,但是从喉间溢出的痛苦低吟显示着修之此时的危急。
他根本不是男子的对手,商君轻咬牙根,冷声回道:“你先放开他!”手下也使了力气,女子疼痛地闷哼一声。商君感受到女子脖间的脉搏怦怦地剧烈跳动着,女子的性命就握在他掌心,听到暗处男子的呼吸声渐渐有些紊乱,商君知道自己抓对了筹码。此时女子的脸色也憋得涨红,商君没有放开她,手劲却是松了一些。
感觉到商君手里收了些许力道,薇娜抓着药粉的手也是一顿。她身上有上百种可以让人生不如死的药,谁擒了她,是自找苦吃。不过这个白衣男子倒是有些意思,她有点舍不得他死。而且她也可以乘机试试莫残到底有多在乎她。将药粉重新收回袖间,薇娜配合地任由商君挟持,即使脖子已经不是很痛,还是继续表现出痛苦万分的样子。
商君有些莫名,他明明已经收了劲道,女子怎么还是一副生不如死的样子?心下疑惑,不过他现在的精力只能放在莫残身上,无暇顾及其他。
两人各自擒着人质,冷目敌视着,谁也不肯妥协。商君更是不敢妥协,因为他的武功,早已大不如前。
屋里的这番打斗,惊动了旁屋的袭慕、夜焰,两人冲进门来,就看见秦修之被一个黑衣男子挟持着。两人抽出长剑,向黑衣男子攻去。
商君挟持着薇娜与他对峙,莫残心情本来就极坏,现在又有两个不怕死的往前冲,他更是不耐,“你们想要他死,可以再靠近一点。”
商君离他最近。黑衣男子话音刚落,修之忽然发出一声极痛苦的闷哼,商君吓得脸色微白,对着急忙迎上来的两人吼道:“不要过来。”
袭慕、夜焰脚下一僵,他们也听见了秦修之痛苦的声音,心里又急又气,却也只得停在原地狠狠地盯着黑衣男子。如果目光可以杀人,莫残估计已经千疮百孔,可惜莫残根本不把这种瞪视放在眼里。
男子的指力如此之强,修之命在旦夕,想到黑暗中的修之脸色通红,呼吸困难的样子,商君的心竟是有些慌乱起来。暗暗调息之后,商君才冷静地问道:“你到底是谁?”
这个男子,是叫商君吧。他对他印象深刻。一年前,算是被他弄混了一回,今天,光听他的吐纳,已知他内力亏损,却还能这般强硬地与他为敌。黑暗中,莫残一向漠然的嘴角轻扬,声音依旧冷傲:“莫残。”
莫残!
江湖排名第一的杀手,莫残。
商君心下一凉,难怪他武功高不可测,难怪他的剑渴血猩红,难怪他敢说,他杀人从来只杀一次。
他杀人,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商君本就惶惶的心,此时更加不安。迎视着那双冰冷的眼,商君怒道:“莫残,你不讲信用。”他答应过如果他输了,就不会再杀修之,他居然出尔反尔。
莫残一张冷脸仿佛结了霜一般,极度不耐烦地回道:“我这次来,又不是来要他的命的。如果我想他死,没有人可以拦得住我。你最好立刻放了那个女人,不然我就要改变主意了。”本来他打算问清楚一件事情就走,若不是他闯进来捣乱,他早就已经离开了。
不要修之的命他来这干什么?不管他的目的是什么,商君承认一点,如果他要修之死,他确实拦不住。看看被他挟制在怀里的红衣女子,再僵持下去,也没有意义,商君大声说道:“好,我们同时放人。”
莫残默不作声,商君依旧故我,朗声说道:“一、二、三!”
说完三的时候,商君松开了扣住红衣女子咽喉的手,另一手在女子身后抓住她的腰带,眼睛紧盯着莫残。
片刻之后,商君听见修之大声喘气的声音,心终于放了下来,莫残松手了。
秦修之有些踉跄地走出里间,商君立刻放开抓住红衣女子的手,迎了上去。
薇娜失望地撇撇嘴,好没意思。莫残都没有为她着急,也没有问她有没有受伤。
“修之,你怎么样?”扶着修之的手,商君的声音有些颤抖,他的手冰冷得吓人。修之只觉得喉咙和胸口像是火燎过一般疼痛,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能对着商君微笑摇头。希望能让他安心。
此时的秦修之,脸憋得通红,脖子上,红白相间的五指印格外刺眼,而他还是一如平常地对他温和地笑着,想要安抚他惊魂未定的心,却不知修之此时的笑容,只会让他的心更痛。
商君倒了一杯水给修之顺气。莫残冷硬的声音再次响起:“我只和他一个人谈。”
商君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回道:“不可能。”修之的脸色还未恢复,淤痕也赫然在目,除非他疯了,不然绝不可能让修之独自和这个浑身上下都危险的人待在一起。
商君回得决绝,莫残也丝毫不肯妥协,两人又一次怒目而视,好不容易稍微缓和的气氛,再一次紧张起来。一直站在旁边的红衣女子翻了个白眼,这两个人就打算这么瞪一个晚上,还是先打一架?指着袭慕和夜焰,女子说道:“行了,你可以留下,他们不行。”
他的武功现在不足以保护修之,商君还在思考。修之喝了水,气好不容易顺了下来,不忍商君苦恼,用沙哑的声音吃力地说道:“袭慕、夜焰,在门外守着,不要让任何人靠近。”
“是。”袭慕、夜焰对视一眼,依目前的情况,也只能先退出去再说。
屋里只剩下四人,薇娜从腰间拿出火折子点上蜡烛,房间里一下子明亮了起来,叉着腰,微笑着对莫残说道:“好了,没外人了,要说什么快说,再不说天都亮了。”
莫残瞪着薇娜的笑脸,一声不吭。薇娜莫名其妙,她在帮他耶,就知道瞪人。撅着嘴,薇娜也睁大眼睛瞪回去,不服气地回道:“你瞪我干什么?人家是一对,你非要赶他走他也不会走啊!”
商君本来闲闲地看着他俩吵起来,谁知道女子会忽然来这么一句,害怕自己女子的身份暴露,心下一慌,立刻怒道:“荒唐。”
他激烈的反应换来三人的侧目,秦修之的心更是沉入了谷底。商君果然是鄙视那样的感情的,咽下心中的苦涩,秦修之也配合地解释道:“这位姑娘你误会了,我们只是好朋友。”
“好朋友?”薇娜嗤之以鼻,哼道,“刚才怎么没有一面镜子让你们看看对方的表情。”喜欢就喜欢嘛,不知道他们别扭些什么。
商君与秦修之都有些尴尬,各自别开头。商君轻咳一声,故意沉声说道:“你不要再胡说了。我们俩都是男子,这么可能是一对。”
“男子?”薇娜打量的目光在商君身上溜达了一圈,他是不是男子,她不敢确定。不过刚才他把她困在怀里的时候,她似乎感觉到了不属于男人的柔软。商君被薇娜看得心紧张地怦怦跳,脸上却不敢表现出分毫。就在商君担心薇娜会说出什么的时候,她却是话锋一转,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说道:“男子也可以是一对嘛。”
“啊?”商君傻眼。
轻轻摇头,一副孺子不可教的样子,薇娜背着手,说教道:“师父说过,世上的爱情,只要是真心相对,就什么都可以超越,超越年龄,超越性别,甚至超越时空,而且啊——”
“薇——娜!”莫残额间的青筋几乎暴起,他不说话,她就当他死了是不是,那么多废话。
薇娜轻轻吐舌,有人好像要发飙了,感觉退到旁边的椅子上乖乖坐好,连声回道:“好好好,我闭嘴,你们继续。”
商君好笑地摇摇头,这女子古灵精怪,率性而为,还真是有些可爱呢。
真心相对,真的可以超越一切吗?修之若有所思地看向商君的侧脸,最后只能化作一声低叹。
一声鸡鸣划破长空,虽然屋外仍旧一片漆黑,却也昭示着黎明即将达到,莫残低咒一声,这一晚上都在干什么。
走到秦修之面前,莫残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垂在秦修之面前,冷声问道:“我只问你,这个,原本是不是你的东西?”
秦修之细看,是一块扇形白玉玲珑,晶莹剔透。不明的烛光下,玉佩仍发出淡淡的玉质柔光。玉玲珑正面雕着兰草,没有开花,寥寥数笔的雕刻,却将兰的清幽静雅跃然于玉上。
确实是他交给慕容舒清的那块玉玲珑,秦修之坦诚回道:“这东西并不是我的,我不过是代为保管。”
莫残眼中光芒更胜,似乎有些激动,盯着秦修之,急道:“这东西从哪来?”
看了一眼莫残急切的样子,秦修之掩眉思索了一会,回道:“我已经把这玉玲珑和它的来历都给了拥有上阕的人,你若真是它的主人,应该已经知晓。”
莫残冷声回道:“慕容舒清只把玉玲珑交给我,没有说明来历。”
他真的是从舒清那儿得到的吗?想了想,秦修之回道:“好,如果如你所说,那么上阕应该也在你手中,你拿得出上阕,我便告诉你。”
莫残并没有多做考虑,将手探入怀中,很快,拿出了另一块玉玲珑。秦修之接过仔细辨认,这块玉面一边雕刻的是一枝怒放的寒梅,一样简单的雕刻,却已经将梅花的灵性和傲骨雕刻得惟妙惟肖了,可见雕刻之人必有爱梅之心。
看起来应该是一对,但是这上阕他只见过一次,并不敢确定。想了想,秦修之拿起两块玉玲珑,将系于上阕顶端的殷红锦线提起,让其悬于半空中。
忽然——四周的光线仿佛瞬间就聚集在白玉之中一般,由内而外,慢慢透出微微的紫色荧光。两块玉玲珑渐渐发出柔和的紫光,紫光愈来愈甚,当紫光包围着它们的时候,玉佩开始轻轻颤抖起来。它们的震动,发出一阵低低浅浅的如铃声般清脆的响声,窸窸窣窣,忽高忽低,如情人间的低语,如欢快的对吟。
“这——”商君惊讶地看着眼前唯美的一幕,一时间竟是不知道说什么。
“天啊!”薇娜也围在桌旁,盯着两块交相应和的玉佩,奇道,“太神奇了!”她家里也有好多奇珍异宝,都没有这个有趣。
秦修之将它们稍稍分开,紫光和低鸣都明显减弱,将它们靠近,就再次发出绚丽的紫光和渐强的低吟。与那日他和舒清看到的一样。缓缓将玉玲珑放下,修之笑道:“果然是一对。”
玉佩放下之后,只一瞬间,光华尽敛,怎么看,都只是两块玉料上乘的摆件而已。
三人都还震撼于刚才的奇景中,呆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莫残看着两块玉玲珑,心中有一种难言的感觉,这就是所谓的一对吗?只有在一起的时候,才能光华万千?既然如此,又何以分开二十余年?
掩下心中微乱的情绪,莫残对着秦修之,说道:“你现在可以说了。”
修之点点头,说道:“其实……”
秦修之才说了两个字,一支凌厉的长箭刺破窗纸,向着他的咽喉处袭来。长箭力透千钧,来势汹汹,商君感觉一股杀气逼人而来,只来得及拉住修之的衣襟往旁边带去,却来不及救站在修之身后的薇娜。好在莫残机敏,手中的赤炼击向长箭,箭峰与重剑摩擦而过,偏了方向,最后直直插在床沿上,箭身没入一半。可见,这力道之猛烈。
箭尾的翎毛还在不断地抖动着。四人面面相觑,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莫残和商君忽然脸色大变。商君大叫一声:“小心!”
几乎与商君的喊声同时而来,数十支羽翎长箭再一次凌厉地破窗如入。商君拉着秦修之躲到床旁的衣柜后,只听见长箭咻咻地钉入木柜的声音。商君手撑着柜子,每一下长箭嵌入木头的劲力都透过木柜穿透过来。商君暗暗心惊,好强的臂力!
商君稍稍偏过头,看向莫残和薇娜。他们躲在推翻的桌子后面,歪倒的桌面上已经插了十几支长箭,每一支都穿透厚达一寸有余的红木桌面,看样子,桌面支撑不了多久。
商君与修之对视一眼。修之也看见了薇娜和莫残的危险境地,对着商君点点头。修之退后一步,商君运气于掌中,使力侧推,木柜立刻打横,隔在木桌前面。薇娜长出一口气,好险,这桌面再来两箭估计就要裂开了吧。
从桌后钻出来,一边拍着身上的木屑,薇娜一边抱怨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也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四人站在木柜后,只听见院外传来了打斗的声音。商君面色沉重地看向莫残,他也是一脸的寒霜。
一会儿,箭声渐歇。几道极其迅速轻盈的脚步声穿过外边繁杂小院,直奔里屋。听他们的内息,该是刚才放箭之人,来者绝非善类。莫残亮出了手中的猩红长剑,商君也紧握着手中的软剑,另一只手则紧紧抓住修之的手腕。
满室皆是闪着寒光的箭尖,纷飞的木屑。看向商君严阵以待的侧脸,秦修之心头一热,第一次,毫无顾忌地紧扣住商君的手。这么多年来,他经历过无数次追杀,这次能与商君同生共死,他也不枉此生了。
商君感受到手心的力道,刚想回头,四个身形魁梧的黑衣人冲了进来。他们的武器很是诡异,兵器的前端带着一尺长的狭长双刃尖刀,中间是一条软铁链,握在手中的另一端,是一条两寸有余的铁棍。
他们才一进门,四只尖刃立刻袭来。商君挥出软剑,剑身立刻与铁链纠缠在一起,铁链尾端险险地划过商君的脸颊。对方使力一拉,商君极力调整内息,手中的软剑才没有脱手而出。正僵持着,他们中的一人看向放在床上的玉玲珑,立刻扑了上去。好在莫残快他一步,以赤炼截住了他的去路,对着薇娜喊道:“薇娜,收好玉玲珑!”
“好。”应了一声,薇娜轻挥手中的嫣红丝带,丝带仿佛有生命力一般,包住玉玲珑。薇娜轻轻收回,玉玲珑已经在她袖间。与商君对峙的那人忽然用内力震开了商君的软剑,调转方向,短刃逼向薇娜。
商君惊道:“薇娜小心!”
薇娜低叫一声,只来得及将手中的丝带举起,一声尖锐的金属摩擦声之后,短刃被隔在红纱之外。黑衣人瞠目,不敢相信自己的短刃居然刺不破薄薄的一层细纱。而薇娜估计已经使尽全力,一口浊血喷在红绸之上,淡淡的血腥味刺激了莫残的神经。商君几乎看不清楚他是如何出的剑,一道红光闪过,伤害薇娜的人已经身首异处!血喷洒得半面墙沿尽是血污。
原本以为同伴惨死,另外三人会被震慑。谁知三人连看都不看倒下的同伴一眼,仿佛死的是不相干的人一般。眼中的冷邪之气让商君忍不住皱眉,他们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组织?可以对同伴的生死视而不见。
三人紧扣手中的利器,一人攻向莫残,一人逼近薇娜,还有一个短刃所指之处,竟是修之,每一招每一式,都是要将修之置于死地。
商君将修之推到身后,黑衣人的兵器杀伤面积太大,铁链一挥,整个里屋几乎都被短刃扫过,好几次都差点刺中修之。商君眼中精光一闪,欺身上前,用软剑缠住铁链,气走全身,运足内力,击出左掌,正中黑衣人前胸。黑衣人被商君内力所伤,跌倒在地,口吐鲜血,被赶过来的卫溪一举拿下。
莫残已将另两人打退,薇娜受伤,屋子里的人也越来越多。扶着薇娜退到秦修之身后,莫残低声说道:“我会再来找你!”
说完抱着薇娜,闪身出了满是血迹、狼狈不堪的里屋。
萧纵卿急急赶来,就看见莫残飞身而出的背影,立刻沉声说道:“流云,追。”
流云走过商君身边,被他一手拦下,又轻又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不要追了。”
流云为难地看了商君一眼,却发现他脸色白得透明,额间一颗一颗汗珠沿着脸颊滴落,嘴唇干涸苍白。流云有些紧张地说道:“商公子,你——”
话还没说完,一滴黑血从商君的唇角滑落,他的身体也向后软倒下去。流云吓得赶紧扶住他的身体,一直站在商君身后的秦修之也立刻迎了上来。
“商君!”扶着商君,修之感受到他单薄的衣衫下冰冷而单薄的身体。想将他扶到床上,人已经被萧纵卿一把抱在怀里。
“君!”萧纵卿轻拍着商君的脸颊,唇角不断有黑血溢出,萧纵卿的手也有些抖了起来,“君,你怎么样?”喊了几声,商君依旧紧闭双眼。萧纵卿慌乱地将他拦腰抱起,对着身边的流光吼道:“快请大夫。”
“是。”流光话音未落,萧纵卿已经抱着商君走出了这间破败的房间。
卫溪和齐凌对看一眼,将重伤的主子交给外人,好像不太妥当,但是应该怎么样才妥当呢?他们一时也想不出来,只得呆站在原地。
呆站在原地的还有一个人,就是满身是伤的秦修之。
陇宜亥和陇琉璃走进院子的时候,黑衣人几乎已经被袭慕、夜焰制服了。陇琉璃最先跑进屋内,看见满身血污的修之,担心地问道:“修之,你,你的脖子!”脖子上的淤痕又黑又肿,看得她心疼得泪眼婆娑。
“疼吗?”陇琉璃轻轻伸手,想要帮他包扎一下,却被秦修之拦下。
“我没事。”收回一直追随着商君的目光,掠过陇琉璃身侧,无视一屋子的人,秦修之背过身去,淡淡地说道,“我累了,想休息,各位请吧。”
这满地的狼藉污血,怎么休息?“修之——”琉璃想让修之到她的房里休息,才开口陇宜亥一口打断:“琉璃,走吧,不要妨碍秦公子休息。”
这傻丫头,看不出人家根本不想理她吗,那温和却孤傲的背影,岂是那么容易靠近的?
陇琉璃虽不情愿,也只得随着哥哥离开。小院里遍地都是尸骸,陇琉璃恶心得匆匆回了自己的房间。
何成把几个被俘的黑衣人押到陇宜亥面前,几人虽然已经一身是伤,却依旧不肯屈服。陇宜亥盯着他们看了好一会儿,才冷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没有一人作答。何绍华气愤地踢了他们几脚,这些高大的黑衣人居然向后倒去,一动也不动了。何绍华有些傻眼,一边踢着一人的脚,一边骂道:“别想装死。”
踢了几下,仍是没有反应。何成蹲下身子检查,黑衣人全部口吐黑血,没有了脉息。
何成摇摇头,回禀道:“主子,他们服毒了。”
陇宜亥轻轻皱眉,问道:“是铁甲军的人?”
“不是,没有一个人身上有铁甲军的令牌。”而且铁甲军被俘,也不会服毒自尽,这样阴毒的做法,应该是江湖帮派的作为吧。
轻轻扬手,陇宜亥面色如常地说道:“收拾一下,吩咐下去,在盐城休整两天再出发。”
“是。”
陇宜亥看了看门窗尽毁的房间,再看看满地的尸骸,缓缓走出了小院。
这些人都是秦修之的几个侍卫杀的?秦修之到底是什么人?这些黑衣人又是什么人?他们与商君,是什么关系?他似乎还有很多疑惑没有解开。
萧纵卿用热水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商君的额头,可惜一点用也没有,被子已经盖了好几层,他的前额上,依旧冷汗涟涟。即使是昏迷,商君的眉头仍是紧紧皱着,呼吸紊乱。
轻轻抚摸着他的额头,将他冰凉的手握在掌心,萧纵卿将唇轻轻贴在商君的指尖上,轻声说道:“君,你好好睡,有我在你身边,什么都不用担心。”
他真该好好地打自己几个耳光,即使是和他斗气,也不能对他的事情不理不睬。如果他及时发现他的行踪,他是不是就不会受这么重的伤?
心里想着,萧纵卿还真的狠狠地给了自己几下。再次转过头来的时候,商君已经睁开了眼睛。萧纵卿半跪床前,怕是惊到他一般,小声地问道:“你醒了?”
商君实在没什么力气,又缓缓闭上了眼睛。萧纵卿以为他不想理他,握着商君的手,轻声问道:“你,还在生我的气?”商君依旧不语。
看他虚弱的样子,萧纵卿心痛了,也心软了,轻叹一声,说道:“我知道,我的一些做法,你不喜欢。我答应你,以后有什么事,会和你商量了再去做,好吗?”
久久,商君终于睁开了眼睛,与他宠溺的眼相对。商君低声说道:“如果——”才开口,商君立刻觉得胸口闷得喘不过气来,暗暗调息了很久,他还是坚持说道,“如果我说,不能做的事,你真的就不去做吗?”
“我……”迎着商君沉寂而认真的眼,萧纵卿迟疑了一会,他不想再骗他。
他不说,他帮他说吧。商君轻轻勾起唇角,轻轻回道:“你不会,你觉得对我好的事情,你就会去做。”
萧纵卿握着商君的手一僵,他不能否认,商君说的是事实,只要是对他好的事情,他还是会去做。
有些僵硬地转过头,看向华丽的帷帐,商君极轻极轻地说道:“三儿,我已经不是小女孩了,你哄一哄就能天真地以为没事了。我不需要任何人宠溺,更不接受哄骗,即使,是善意的。”
萧纵卿眼中划过一丝伤痛,在他心里,他就是一个骗子吗?
靠坐在床沿上,萧纵卿依旧牵着商君的手,只是力道大得让人疼痛。与商君一样,盯着绚丽的床帏,萧纵卿内心苦涩地说道:“我从来就没有当你是天真无知的小女孩,更加没有想过要哄骗你什么,我只是——”停了一会,萧纵卿深吸了一口气,坦诚说道:“只是想要保护你,照顾你,爱你!”
“三儿!”商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他说过会保护他,照顾他,帮助他,独独没有说过爱。商君被这突来的“爱”字震得呼吸困难,他不知道此时的心痛是因为伤还是因为三儿。三儿对他,已经是爱了吗?他一直以为三儿对他的情更多的还是少年的懵懂演变而来的依恋,难道他错了?
“需要这么惊讶吗?”萧纵卿苦笑,一边摇头一边叹道:“我以为,我已经表现得足够明显了。看来,还不够。”
萧纵卿忽然翻过身,双手撑在商君身侧。商君现在根本动不了,只能紧张地盯着萧纵卿。萧纵卿缓缓俯下身子,在两人的鼻子几乎碰在一起的时候,他停了下来。看着商君的眼睛,萧纵卿一字一句地说道:“商君,我爱你。我会爱护你,照顾你一生一世,我的誓言永远都不会变。”
不高不低的声音,在耳边缓缓响起,没有刻意地加重语气,却是字字句句都钻进耳里,压在心里。因为疼痛,他的眼前几乎是迷蒙的,但是他依然看清了这双执著的眼。三儿的眼睛很美,尤其是认真的时候,就像现在。商君轻轻眨眼,静静的回视他,正要张口说话,萧纵卿忽然用手指轻点在他的唇上,柔声说道:“你受伤了,不要说太多话,好好静养吧。”
说完,他利落地从床上翻身而下,走到门边,沉声说道:“流光,大夫请到了吗?”
背对着商君,萧纵卿交握在胸前的手仍然因为紧张而微微轻颤着,他很想知道,商君刚才想对他说什么,但是商君平静的样子又让他很害怕,害怕他说出他承受不了的话。他现在有些后悔了,不该在这个时候贸然表白,或许等他做得好一点,再好一点的时候……
那时再说,君就会答应吗?他依旧不敢肯定。
“已经在大堂等候了。”流云的声音从屋外传来。
深吸一口气,让紊乱的心跳恢复常态,萧纵卿回道:“请他过来。”
“是。”
商君忽然低声叫道:“等等。”太过激动,他忍不住低咳了起来。萧纵卿赶紧走到床边,急道:“你有什么事情轻声告诉我就行了,别乱动。”
好不容易顺过气来,商君轻喘着说道:“我受的是内伤,找普通的大夫根本无济于事,让他去看看修之吧。”
又是秦修之!他伤成这样就是因为秦修之,现在醒来不顾自己安危,想到的还是秦修之。他的魅力就这么大?眼中闪过一抹愤怒,萧纵卿的脸色一沉,冷声回道:“他自然有人关心,郡主早就给他请了大夫,亲自悉心照顾,你就不用为他担心了。”
这话酸的,商君无奈地苦笑,他再不说点什么,三儿的脸色就不只刮风下雨,还要电闪雷鸣了吧。轻叹一声,商君以极轻的声音说道:“三儿,你知道我的身份,多一个人知道,多一份危险。”大夫一把脉,是男是女,立见分晓。
听了商君的解释,萧纵卿的脸色稍好了一些,轻抚商君冰凉的额头,劝道:“普通大夫虽然不会治内伤,给你调理调理身体还是可以的。你就给他看看吧。”看他依旧摇头,萧纵卿保证道:“你放心吧,我自有办法让他没有机会说出去的。”
没有机会?商君瞠目,惊道:“你不会想——”
杀人灭口吗?萧纵卿哭笑不得,“我不是杀人狂。”他本来只是准备让大夫隔着窗幔诊治,看不见里边的人是谁?也就无从在意是男是女了,想不到商君想到的居然是杀人灭口,他在他心中就真的这么不堪了吗?
暗暗舒了一口气,商君抱歉地看向萧纵卿。萧纵卿回以一个轻柔的笑容,继续劝道:“让他给你看看,好歹调息一下身子,我再帮你找能治内伤的名医。”商君这样三天两头受伤,或者他应该让鬼谷跟在身边才对。
商君想了想,最后还是摇摇头,说道:“你让他回去吧,看了也是白看,有一个人可以治好我的伤。”他原本不想惊动小师叔,但是这次,不找他,他或许就要撑不住了。
“谁?”萧纵卿好奇,能得商君如此肯定的人,必是天下难得的名医。不管这人是何方神圣,他都会为他找到。
小师叔应该还在祁家吧,商君回道:“待会我修书让齐凌带去东隅就行了。我们明天起程,这里不是安全的地方,一切等到了天城再说。”今天发生这样大的厮杀,铁甲军一定听到风声,这里已经很危险了。
萧纵卿立刻摇头,说道:“你的伤这么重,明天怎么走得了?”
商君极力地勾起唇角,故作轻松地回道:“没事,一点小内伤,到了天城再治我也安心些。”
“不行!”君虽然一个字也没说,但是他从醒来到现在,动也没动过一下,就连他刚才靠他这么近,他也没有出手推开他,声音细弱得他几乎都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这还算小内伤?
想到说服三儿要耗费的精力,商君的头又开始痛了。想了想,商君干脆说道:“找大夫也是要时间的,我会通知他到天城汇合,早一天到,就能早一天治伤。”
明知商君是故意这么说,萧纵卿也拿他没办法,只能回道:“好吧。那你先好好休息。”
坐在床前的地上,半靠着床沿,萧纵卿手托下巴,安静地看着商君的侧脸。商君微闭着眼,无奈地说道:“你这样盯着我看,我怎么休息?”
萧纵卿轻轻扬眉,笑道:“不能休息吗?你可以当我不存在。”
商君实在没有力气和他说笑,用力地将头转向床内,不再看他。
怕他不能好好休息,萧纵卿站起身,帮他把被子盖好,才轻声说道:“好,我出去。”
房门轻轻扣下。
床内侧的丝被上,一小摊暗黑的淤血渗透薄被。商君的唇角,污血缓缓地流淌着,费力地睁开眼睛,压抑地喘着粗气,唇角的血渍他竟然没有力气去擦拭,好在三儿最后离开了,不然他真的装不下去了!胸前一阵阵地疼,一会像火烧,一会像冰窖,每一次吐纳呼吸都好困难。
他知道,自己果然中毒了!
没想到黑衣人兵器上居然淬毒,希望他能撑到小师叔来的时候吧。
出了房门,萧纵卿原本还轻松柔和的脸一下绷了起来,对着守在房门的流云说道:“流云,从今天起,十二个时辰寸步不离地守着他,他的命就是我的命!”今天这样的事情,他绝不允许再有第二次!
他的命就是我的命,流云一怔,这个命令意味什么,流云不敢细想,抱拳回道:“是。”
一边走下楼梯,萧纵卿一边对身后的流光低声说道:“流光,调集无声门众,查黑衣人属于什么组织?还有,从房间里离开的一男一女。”
“是。”
走到秦修之住的客栈侧院,已经是巳时了。雪早就停了,阳光也比平日来的亮些。黑衣人的尸体和血迹被清理得很干净,小院看起来和平时没有什么不同。客栈里的客人来来往往,秦修之原来住的房间门窗依旧破损,里边空无一物。另一侧的厢房外,守着一个高大的黑衣男子,他,应该是叫袭慕吧。
按照他刚得到的消息,秦修之,海域人,年龄身世不详,他来到商君身边,也只是巧合吗?
萧纵卿想得出神,一个急急走来的女子差点撞上他。萧纵卿侧身闪过,再看之下,竟是陇琉璃,手中端着一碗浓黑的药汁。
萧纵卿微微一笑,说道:“夫人,小心啊。别把药给洒了。”
陇琉璃看了萧纵卿一眼,轻轻点头,向着黑衣男子守护的房间走去。
看着陇琉璃姣好的背影,萧纵卿若有所思,眼中闪过一丝戏谑的光彩,扬起一抹淡淡的笑容离开侧院。
……
盐城,南山。
雪渐渐开始融化,春的气息越发浓烈,微风中带着淡淡的草木清香,初春的阳光温暖而舒适。高耸的南山之巅上,半跪着的黑衣男子丝毫没有感受到阳光的温暖,只觉得寒气逼人,低垂着头,不敢看向前方的人,声音中也带着丝丝颤抖:“行动失败。”
山顶上的风仍是强劲,吹得衣袂噗噗直响。久久,一道暗哑的男声低低响起:“先把东西抢到,还有,那个人一定要死。”
每一个字都说得一样,没有高低起伏,听不出喜怒哀乐,声音就像打磨的砂纸一样难听,让人毛骨悚然。黑衣人却是松了一口气,这说明他今天不用死,赶紧躬身回道:“是。属下立刻去办。”男子转身立刻奔下山去。
群峰峻岭之间,那道身影,白得炫目。立于峰峦之巅的人,身着一袭缎面雪白长衫,素白的衣襟上飘着数朵墨兰,飘逸而儒雅。初春时节里,这样的穿着,依旧显得单薄。男子一头飞扬的墨发不束不绾,脸上戴着半面玄铁面具,看不见样貌,只看见狭长的细眸向上轻扬着,一把嫣红纸扇,在手中自如地把玩。
今年的春天,来得有些晚了。一阵微风拂面,白影几个起落,山巅之上,早已没了他的踪影。
冬去春来,又是一年了。商君靠在窗边,透过薄薄的纱帘,看着外面明媚的阳光,热烈得晃眼。今年的春天真是奇怪,来得晚,却是热力非凡。谁承想,半月前还是寒冰覆雪,现在已经春暖花开?
日夜赶路,即使萧纵卿后来为他换了几匹好马驾车,马车依旧颠簸得厉害,胸口一阵火辣。商君从袖间拿出一块丝帕,掩唇压抑地轻咳了起来,久久才顺过气来。缓缓拿下丝帕,点点暗黑血迹在纯白丝帕上显得格外刺眼,商君却是习以为常地将丝帕轻揉在手心里。
继续靠着车壁,商君半眯着眼,将身上的雪貂长袍拢了拢,嘴角挂着一丝苦笑。他也不曾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虚弱成这样。他中的不知是什么毒,他试过用内力将它逼出来,可惜没有用,毒气一直在攻击他的心脉,而且越来越猛烈。如果十日之内,到不了天城,等不到小师叔,也算是天要绝他吧。
马车在官道旁渐渐停了下来,萧纵卿温柔的声音从纱帘外传来:“君,今天阳光很好,你要不要下来走走?”
看看窗外的阳光确实很温暖,一副春意盎然的景象,商君迟疑了一会,轻声回道:“好。”
商君有些吃力地坐直身子,将披在身上的貂毛长披风脱下,走到车门前。商君想了想,又拿了一件素白长袄穿上,才掀开门帘走了出去。
马车外,萧纵卿早已经等在车旁,看见商君出来,微笑着伸手扶他。这一次,商君没有拍开他的手。借着萧纵卿的力量,商君跨下马车。抬眼看去,正值中午时分,一时找不到客栈茶寮,一行人在路边就地休息,春日暖阳下,也颇自在悠然。
外面的阳光比马车中看到的更为耀眼,商君微微眯起眼睛。一直细心观察他的萧纵卿轻声问道:“很刺眼?我给你找把伞。”
商君摇摇头,回道:“不用了,晒晒太阳也好。”
自从那日客栈打斗之后,商君不是待在马车里,就是在客房休息,陇宜亥很少有机会见到他。看他下车,他刻意走了过来与他打招呼,不过在看清商君憔悴而无血色的脸庞之后,陇宜亥不禁有些担心地问道:“商君,你的脸色很差,伤是不是加重了?”
商君侧过头,看向他,扬起一抹笑,回道:“我没事,只是有些累而已。”
这种敷衍之辞自然是谁也说服不了,他的伤只怕不是一般的重吧。陇宜亥对上商君平静坦然的眼,只微笑着点头,不再问下去。
站在他身侧的陇琉璃不明白其中隐情,真当他是劳累过度,温婉地说道:“商公子,这一路车马劳顿,你身体不好,一定要多保重才是。”她没见过男人这般瘦弱的,看着萧纵卿一直扶着商君的胳膊,陇琉璃美艳的灵眸中闪过一抹轻蔑。
商君莞尔,他是怎么得罪这位郡主千金了?自在地轻笑,商君微微躬身,回道:“多谢琉璃关心,商君自会小心。”
陇琉璃轻轻欠身,算是回礼。正要转身回马车,却听见商君一声低唤:“修之。你陪我到那边走走吧。”陇琉璃一僵,这次看向商君的眼睛里,满是厌恶之色。
“好。”秦修之一直很担心商君的身体,现在有机会可以单独和他谈一谈,自然是再好不过。
感觉到萧纵卿扶着自己的手缓缓收紧,商君对着他轻声说道:“我一会儿就回来。”对上商君坚持的眼睛,萧纵卿最后还是妥协地后退一步,放开了商君的手,低低在他耳后回道:“别太逞强。”
商君失笑着摇摇头,缓步走进道路旁的树林里,秦修之走在他的旁边。树影斑驳中,素白与青墨的两道身影,没有走得很近,只是比肩而行,看起来却是那么的和谐而相称,似乎他们就要这样慢慢走远一般。
萧纵卿黑眸微闪,沉默地背靠一颗高大的杉树,眼睛索性闭着,一副闭目养神的样子。陇琉璃却没有那么好的定力,微恼地冷哼了一声,转身跑回了马车上。
陇宜亥看看萧纵卿,再看看树林里的两人,若有所思,最后勾起一抹了然的笑容,原来如此!商君确实有这样的魅力能让同为男子的二人为他倾心。只是,商君不是武家小姐的心上人吗?又什么会和萧纵卿、秦修之有牵扯?
不理会背后一道道灼灼的视线,两人走出了很远,商君才轻声问道:“你脖子上的伤好些了吗?”
当时莫残可是毫不留情,脖子上现在还淤痕未消,不过秦修之却不打算吐实,微笑回道:“几乎痊愈了。”
“那就好。”转过身,商君轻声问道,“莫残有没有再找过你?”
“没有。”他也很奇怪,都过去十来天了,莫残竟然没有再出现过。
那对神奇的玉玲珑,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商君总觉得,这其中一定是有关联的,只是现在还像一团乱麻,理不出个头绪。莫残会是这件事的关键人物吗?他一开始又为什么要杀修之?或者莫残与黑衣人之间,也有什么关联,一切只有等他再出现的时候才能解答。
商君轻叹道:“修之,你要注意自己的安危,我觉得上次的黑衣人不会轻易放过你。”不顾同伴生死,兵器上喂毒,任务失败立刻自尽,这一切的举动,都说明这群黑衣人所在的绝对是个阴险邪恶的组织。
“我会小心的。商君,你看起来不太好。你到底怎么了?”秦修之担忧地看着眼前的商君,暖阳下,他还穿着厚厚的长袄,脚步也没了往时的轻盈利落,这样的商君,让人揪心。
修之的眼如沧海一般幽深。在他默默的注视下,商君有瞬间的恍惚,轻轻别开眼,商君微笑地敷衍道:“习武之人,受点伤没什么,你不用太担心了。”觉得修之太过紧张,商君故作轻松地开起了玩笑:“或者,你用易容术帮我把气色弄得好看点,省得他们一个个我快死了似的哭丧着脸?”
本来只是一句玩笑话,秦修之听后脸色一沉,低声轻呵道:“商君!别胡说!”秦修之现在的脸色,比刚才更为凝重。商君一怔,哭笑不得,看来没有说笑话的天分。
胸口又开始一阵一阵地痛了,不过商君依旧没有停下脚步,嘴角的笑意更胜。他活了二十几年,虽然大多是苦大于甜的,但是有笑儿,有舒清,有修之,有三儿,有这么多人关心爱护他,老天算是对他不薄了。
两人漫步在树林里,忽然一道急促的脚步声向着他们飞奔而去。奉命守护商君的流云迅速握紧手中的长剑,直到看清来人是卫溪,他才缓缓松了手劲。
“主子,东隅送来急笺。”卫溪恭敬地将手中的信笺交给商君,脸色沉重。
急笺?莫不是舒清出了什么事!商君急忙接过信封,打开一看,一向沉稳的商君居然站不稳地后退了一步,要扶着身边的树木才勉强站住。秦修之赶紧上前扶着他的肩膀,担忧地问道:“商君,怎么了?”
商君握住信笺的手微微颤抖着,仿佛没听见秦修之的话一般,不发一言。
在官道上假寐,实则一直注意着商君一举一动的萧纵卿看到这一幕,也立刻奔过来,紧张地问道:“君,你哪里不舒服?”
商君捂住越发疼痛的前胸,暗自调息了很久,才艰难地说道:“先扶我回马车上再说。”
萧纵卿和秦修之两人小心地搀扶,才把商君扶到马车旁。在车架上坐下,商君始终微低着头,双手紧握成拳,身体轻轻颤抖着,不知道是因为悲伤还是愤怒。萧纵卿紧紧握着他的肩膀,仍是不能让他平静。萧纵卿抬头,与秦修之对视一眼,秦修之莫名地摇摇头,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只是看了一封信,就变成了这个样子,难道是他家里出事了吗?在缥缈山庄的时候,他就知道商君对家里的妹妹宠爱有加,关怀备至。如果是商笑出了什么事……心里七上八下,秦修之半蹲下身子,轻声问道:“商君,什么事让你这么惊慌?是家里出事了吗?”
久久,当所有人都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商君终于缓缓抬起了头,眼里满是难言的悲伤,声音也有些哽咽:“舒清,她——死了。”
“什么?”
“怎么会?”
慕容舒清死了。
商君此言一出,在场的人都愣住了。陇宜亥微微皱起了眉头,萧纵卿担忧地看向商君,秦修之一时间,也想不出应该如何安慰他。舒清,那样美好的女子,竟是香消玉殒了吗?
“君!”
商君忽然站起身,不理会身后众人忧心的目光,掀开布帘,钻进了马车,隔绝了所有人的视线。
舒清,你终于解脱了吗?从他们相识的那一刻开始,他就知道,舒清有一颗不被羁绊,渴望自由的心,她想摆脱一切身份、家族的束缚。现在她终于可以放下一切,做自由的自己了吗?
商君低下头,看向被自己攥在手中的信笺,这是舒清留给他的,寥寥数语,他已知她给自己上演了一幕金蝉脱壳,她自由了。他不否认,为了让外人相信舒清真的死了,他刚才是有些做戏的成分,但是第一眼看见信笺的时候,他,是真的慌了。
舒清自由了,他应该高兴的,不是吗?商君自嘲,他承认自己,慌了,怕了!这么多年来,舒清之于他,除了是好朋友之外,那暖暖的笑,淡淡的安慰,是他心里的依靠,安心而温暖。现在,她也要离开他了,他与她,今生不知是否还有机会再见。从今以后,真的,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吧。
既为知己,天涯比邻。君自珍重,勿忘心安!
眼睛定格在信笺最后一行自如洒脱的淡淡笔迹上,商君微扬起头,轻轻闭上眼,掩下眼眶中流转的薄雾,唇边却是环绕着淡淡的笑容。
久久,马车外还是一片寂静。秦修之特有的低吟从窗外传来:“商君,你要不要先去一趟东隅?”别人或许不知道他与舒清的感情,秦修之一路看来,深知商君对舒清情深义重,舒清之死,对他的打击一定很大!
出乎所有人意料,商君平静的声音从马车内淡淡传来:“不用了,还有多久能到天城?”
马车外众人对视一眼,最后还是陇宜亥回道:“快马加鞭,两日内应该就能到。”
萧纵卿总觉得商君不对劲,干脆直接说道:“君,你如果真的想去东隅送她最后一程,我可以陪你去。至于睿……予函他们我也会安排好,你可以不用担心。”
马车里,依旧传来平静的回应:“赶路吧,尽快赶到天城。”
马车外,没有人知道此时商君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马车缓缓向着天城的方向驶去。
……
苍月军营。
“慕容舒清死了?”尤霄翻看兵书的手一怔,盯着前来回报的探子,追问道,“怎么死的?”
探子据实以报:“传闻是在宫中学礼仪的时候,被皇后下毒毒死的。”
“有这种事?”尤霄合上书,心中生疑,慕容家在东隅可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慕容舒清身为镇国将军未来夫人,慕容家掌上明珠,祁相爷最宠爱的孙女,这样的人物,东隅皇后为何要毒死她?“消息是否确凿?”
被一双冷傲的利眸瞪视着,探子不敢迟疑,立刻回道:“是,东隅宫中的内应证实,慕容舒清的尸体确实被祁家领回去了,祁府和慕容家都已经挂上了白帷。”
真的死了?这么说来,东隅皇室必要乱上一阵了,尤霄心情忽然大好,笑道:“轩辕逸是否已经回京?”
“没有,不过他一天一夜没有出过帐篷。”
“没有?”未婚妻死了,他也不回去奔丧吗?轩辕逸若不走,苍月受降一事就势必要继续谈下去。尤霄再次蹙眉,问道:“苍月有没有找到关于陇宜亥的可疑线索。”
“目前铁甲军还未有明确线索说明睿王没死。”
将书丢到桌上,尤霄背着手,在大帐里来回地踱着,颇为急促的脚步,显示着他狂躁的心绪。踱了差不多一炷香的时间,尤霄忽然说道:“召集各将领,现在,正是反击的大好时机!”
听了尤霄的话,探子有些惊恐地抬起头,急道:“但是主上说不可轻举妄动——”
话还没有说完,探子的声音在尤霄鹰般阴鸷的双目注视下,越来越小。咽了咽口水,探子赶紧回道:“属下立刻去办。”说完迅速退了出去。
尤霄始终背在身后的手缓缓收紧,骨骼咯咯作响,听得人毛骨悚然。
他以战死的假消息迷惑东隅,他们正是放松警惕的时候,此刻轩辕逸又六神无主,这次是反败为胜的最后时机,只要在回京路上设埋伏,定能要了轩辕逸的命。他绝对不会放弃,他一定可以向陇趋穆证明,他能打败轩辕逸。
……
官道越来越宽阔,道路上的车队行人也越来越多。不少农妇端着水果来回叫卖着。沿路上,简易的茶寮里,也坐满了往来路人。
何成驾马,走到马车前,对着与陇宜亥一同坐在马车前驾的秦修之微微躬身,意有所指地提醒道:“还有三里就是城门了,少爷、夫人是否要休息一会,晚一些再进城?”
秦修之看看周围熙熙攘攘往前赶的商旅车队,想了想,看着身边的陇宜亥说道:“我看不必吧,一行人在路边歇息也不方便,早日入城,也可以早点休息。出发吧。”
秦修之所言也有道理,车队就快进城了,一行人偏要在城门外休息,这样更加引人注目。陇宜亥轻轻点头。何成得到主子的示意,不再啰唆,“是。”
马队继续向城门行进。何成对着前面的何绍华还有几名王府的家将说道:“你们几个跟我到队伍后面来。”主子易容了,他们没有易容,万一在天城里被人认出来,那就是给主子惹了大祸。
袭慕看了何成一眼,眼中闪过一抹激赏之色,轻轻策马,他走在了队伍的最前面。
越靠近城门越热闹,进出城门的人很多。虽然现在苍月已经是内忧外患了,但是天城作为一国之都,依旧保持着它该有的繁华和稳定。马车慢慢通过城门,陇宜亥坐在马车前,小心地驾着车。这些守城的将领都认识他,陇宜亥心里有些紧张,面色却不敢有一丝变化。好在守城将领只是看了他们一眼,并没有为难,车队顺利进了天城。
穿过门廊街,车队慢慢行至最为繁华的前门街,一行人悬着的心才算稍稍回了位。商君隔着门帘,看向窗外熟悉又陌生的街道,拥挤又急促的人潮,双手不自觉地握紧了起来。四年,整整四年,陇趋穆,我终于再一次和你站在同一块土地上,这一次,我必要为武家讨一个公道!
马车走得很缓慢,因为前门大街上拥着很多人,大家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匆匆忙忙地走去。有些人不时地低声交谈着,有些人默不做声地随着人流。陇宜亥敏锐地感觉到,气氛有些怪异,即使这里是繁华的前门街,中午时分,也不应该聚集着这么多人,看他们的样子,更不像是来赶集的。
秦修之也发现了周围的人群有些不对劲,对着前方的袭慕说道:“袭慕,去问问是怎么回事。”
袭慕领命,翻身下马,走近人潮,每个人都行色匆匆。袭慕对着身边的人大声问道:“大叔……”话还没说出口,身边的人已经冲到前面去了,试了几次,都是如此。袭慕干脆抓住正迎面而来,衣衫有些褴褛的年轻男子的肩膀。男子吃痛,吓了一大跳,惊道:“你干什么!”
稍稍松了些手劲,冷声问道:“你们急匆匆要去干什么?”
原来也是想凑热闹的,男子稍稍放下了心,口气也轻松地笑道:“你不知道?外地来的吧?城中法场上,有人要被斩首啦!听说斩的还是个大官呢。”
大官?袭慕隐隐感觉到苍月朝中必是又出了什么事情,追问道:“是谁?”
“我怎么知道。”男子不耐地扭动着肩膀,却怎么也挣不开袭慕的钳制。男子哭丧着脸,说道:“你放手好不好?我还要去看热闹呢。”
眼见这人身上他也问不出什么,袭慕放开了手,男子一溜烟地跑没了影子。
袭慕回到马车前,一行人已经停在路边。商君和萧纵卿也下了马车,袭慕走到秦修之身后,回道:“主子,前方有个刑场,据说今日要斩一名朝廷重犯。”
商君心中立刻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陇趋穆也有些急了,问道:“是谁?”
袭慕摇摇头,这些市井之徒,所知有限。
袭慕不知道,有一个人,一定知道。商君转过身,看向身边始终不语的萧纵卿,轻声问道:“三儿,是谁?”难怪刚才他一直说外面人多,不让他下车。只是这被斩之人,到底会是谁呢?
萧纵卿本不想说,但是在商君的注视下,还是沉声回道:“前御史大夫——黄岐。”
“黄大人?”陇宜亥大惊,怎么会是他,黄大人可是先帝在位时钦点的最有学问的文官,多年来备受尊崇,门生众多,如何落得这等下场?
商君倒是平静很多,淡淡地问道:“罪名是什么?”
看商君面色如常,萧纵卿才放下心来,回道:“结党营私,迫害忠良。”
商君冷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只是陇趋穆真是手段高明,黄岐为官正直,忠于朝廷,却落得个“结党营私,迫害忠良”的罪名,就如同父亲,一生征战沙场,为国为民,最后却死于“叛国通敌”,多么讽刺。
结党营私?商君忽然想到什么,追问道:“厉陵厉大人是否也受到牵连?”当年父亲含冤受屈,厉陵虽然没能做什么,但是他毕竟是父亲多年的好友,也已是个垂暮老者,实在不该再遭横祸。
轻拍商君的肩膀,萧纵卿安慰道:“厉大人因为年事已高,已被皇上御准告老还乡。”虽然实为削权流放,也算是保住了一条命。
“可恶!”陇宜亥一拳重重捶在车辕上,忽来的力道让马惊得立起了前足。好在流云一把抓住缰绳,稳住惊马。萧纵卿脸色微变看向陇宜亥,冷声说道:“我劝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这里是天城,陇趋穆的爪牙遍布,稍有不慎,他的小命就要不保。
“我要去送黄大人最后一程。”双拳缓缓松开,陇宜亥易容后的脸上,一片死寂,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萧纵卿正要开口阻止,商君轻轻抓住他的手腕,低声说道:“三儿,安排琉璃和家将们回去休息,我们陪他走一趟吧。”
“你也要去?”看看前方拥挤的人潮,萧纵卿的眉头几乎要搅在一起了,陇宜亥捣乱就够了,商君也跟着起哄。
“嗯。”商君坚定地点点头,两人眼神较量一番之后,萧纵卿最后还是败下阵来,他好像永远也拒绝不了他的请求。有些烦躁地转过头,对身后的黑衣男子低声说道:“流溪,带他们到西巷别院休息。”
“是。”流溪领命牵着马车往旁边的小巷走去。萧纵卿回过头,商君已经和陇宜亥、秦修之融入了人潮之中,萧纵卿低咒一声,赶紧追赶上去。
何成为难地站在原地,跟在睿王身后,又怕被人认出连累主子,不跟他又不放心。最后,何成还是跟在了陇宜亥一行后面,只是隔着几排人。
越靠近法场,人潮越是汹涌。法场两边,站满了一手持盾牌,一手持大刀的士兵。商君微微抬头,看向法场的最外围,一字排开的弓箭皆对准了那半人高的台子。台上跪着一个满脸血污的中年男子,披散的发丝遮住了脸,看不清楚样子,不过那背脊却始终挺得直直的。
这场景太过熟悉,不同的是当年跪在台上的,是他的父亲!耳边是百姓纷扰的议论,入目皆是寒光利剑,恍惚中,家人利箭穿胸,血染黄沙的梦魇仿佛又在眼前上演了一次,商君身体不由自主地轻颤起来。暖春的正午,他却觉得自己置身冰窖。旁边小小的推搡,他竟是站不稳。
“小心。”秦修之立刻扶住他的手,手中的冰冷和明显的颤抖,让秦修之心不安起来,停下脚步,握紧他的手,关切地问道,“商君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手心缓缓传来的温暖和力量,让商君回过神来,虚弱地笑笑,没有回答。
走到离法场三丈之外,人群拥挤推搡越来越明显,几乎挪不开步子。萧纵卿好不容易走到商君身边,陇宜亥、商君和萧纵卿被流云、袭慕护在中间,没有被人群推搡,不过商君的脸色还是很难看。萧纵卿有些后悔让商君来了,但是现在四面八方都是人,想走也走不了。
几声鼓声,从法场中心传来。急促沉重的鼓点,让喧闹的人群安静了下来。一个手拿黄绢的官吏走上半人高的台子,站在黄岐身边,大声念道:“前御史大夫黄岐,为官多年,借职务之便,结党营私,伙同党羽,秘密谋反,迫害朝廷忠良之士,其罪当诛。今日午时问斩,以儆效尤!”
官吏念完,百姓窃窃私语起来,只是声音窸窸窣窣,没有人敢大声说话。
“午时已到。”官吏大喝之声,让原本唏嘘声不断的人群立刻安静下来。
今日的监斩官有两人。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起身,颇为恭敬地朗声问道:“黄大人,午时已到,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一直低着头的黄岐终于缓缓抬起头来,血污的脸上满是鄙夷之色,目光炯炯,沉声回道:“我没什么可说的。”天道不仁,暴君当道,他还有什么可说的。
男子身边另一名官员一脸的不耐,拿起旁边的监斩令,狠狠地扔到台上,大喝道:“那还等什么,斩!”
商君眯眼看去,他认得他,方繁!当年他也是监斩官,那獐头鼠目的嘴脸他不会忘记,只是今天看来,他似乎升官了,样子可比那时的诚惶诚恐嚣张得多。
刽子手拿着大刀,一步一步跨上台阶,明晃晃的大刀看得周围的百姓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陇宜亥一直站在商君前面,看不见他的表情。当大刀举起的那一刻,商君发现他的背肌肉一紧,商君的手立刻搭上陇宜亥的肩膀,抓住他的衣襟,低声叫道:“予函!冷静!”
掌下的身体压抑地低喘着,商君能感受到他心中的悲伤和不甘,只是这种时刻,他们什么也干不了。
黄岐低叹,他一生光明磊落,想不到却要死于此等莫须有的罪名。罢了,公道自在人心!眼光扫过刑台下的人群,黄岐一直平静的眼倏地睁大,死死盯着人群中的一点,脸上表情满是惊异。忽然,他仰天长笑起来,笑声响亮淋漓,口中不断地大声叫道:“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啊!”
想不到他临死前,还能再见到那个人!这五年来,他不止一次后悔自己当时的瞻前顾后,后悔没能留住那个烈性女子。今天,他居然再见到她。不,应该是他才对,他竟然真的女伴男装,那绝美逼人的容貌,卓尔不凡的气势,即使他站在一群人中间,他依旧一眼就认出了他。将他环绕着护在中间的几个男子,看起来也绝非泛泛之辈。
当年他们三人果然没有看错人,若他为男子,必有无限的作为。
大笑声响彻云霄。商君抬眼看去,与黄岐的眼神交会,那双圆睁的眼里,有惊讶,有欣慰,有希望。商君微怔,他没有想到,他竟还会认得他。思索了一会儿,商君还是对他轻轻点了点头。
方繁被黄岐的笑声惊得毛骨悚然,大声喝道:“还不快斩!”
刽子手回过神来,再次举起大刀。黄岐轻昂起头,看向朗朗晴空,大声笑道:“武将军,黄某人这就来陪你!”
刽子手手起刀落,血溅白帷,一颗头颅翻滚几下,短短一瞬间,一条生命逝去。
商君痛苦地闭上眼睛,那声“武将军”叫得他的心莫名地疼痛。
陇宜亥却是全程都睁着眼睛,眼睁睁地看着大刀挥落,头颅翻滚,幽深的眼睛里,仿佛也染上了鲜红,闪着冷残的光芒。商君第一次在这个男人身上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
“走吧,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你做。”说完,商君转身,向着人潮的反方向走去,现在血腥的味道让他恶心。
这不会是第一场屠杀,也不会是最后一场,或者有一点三儿说得对,要做成一件事,就必须有所牺牲,什么都想顾及,最后只会什么都顾不上。
低头思索着,商君忽然感到一道阴冷的视线盯得他很不舒服。抬起头看去,却是什么也没有,再次低头,这种感觉又一次袭来。商君敏锐地回过身,一抹白得刺目的身影落入眼中。
街角外,熙攘的人潮中,那抹白影突兀地站在那儿,半面玄铁面具在阳光的反射下刺眼而森冷,张狂的发丝纷飞肆意,手中的折扇嫣红似血,他立在那里,仿佛不是人一般。商君看不见他的表情,却时刻感受到来自他的压力,冰冷、诡异、邪肆,光是这样对视着,商君的手心竟是起了一层薄汗。
“君?”萧纵卿看他傻傻地站着,叫他也不回答,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商君却像被吓了一跳一般,愣愣地看着他。
“你怎么了?”萧纵卿不解地看着他。
商君没有回答,而是立刻看向刚才那人所在的街角,只剩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刚才的一切仿佛是一场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