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边城

新年已过,严寒依旧,阳光被厚云遮挡,天空晦涩灰蒙,不曾停歇的飞雪渲染得大地一片苍茫。一辆暗黑色的马车在八名侍卫护送下,奔驰于满是积雪的官道上。风雪间,一行人如一支锐利的长箭,划破雪幕,驰骋而去。

前日,轩辕逸强攻苍月。炎雨搜遍了整个军营,未见舒清,她不在苍月军营!临风关封城三日,也没有可疑马车出城,排查临风关,也一无所获。舒清,你究竟去了哪里?

“你先休息一下吧,边城很快就到了。”耳边低沉的男声响起,商君感觉到一阵温暖袭来,看着身旁帮他将皮貂拉高,细心照顾的绝色男子,有些懊恼,有些无奈,还有一些说不清楚的情绪。

商君以为他温和而谦恭,是一个容易说服的人,这一次他错了。他让他不要去苍月,修之只是微笑着淡淡回道:“我说过,会陪你一起去找舒清,你是想同行呢还是你在前面走,我跟在后面?”

结果一前一后走了两天,修之一副跟定了的样子,无奈,只有让他同行了。

“嗯。”缓缓闭上眼睛,商君靠在窗边闭目养神。虽然有苍素的内力辅助,他的内伤已经有了好转,但是苍素终究不是大夫,还是不能治愈他的伤势。几日来的奔波,他的胸口一直隐隐作痛,这次怕是要修养好长一段时间了。

马车又狂奔了半个多时辰,终于慢慢缓了下来。马车外,已经能听见不少脚步声、车辕声。城门数丈外,马车停了下来,卫溪策马到马车旁,轻声禀道:“主子,边城到了,不过城门把得很严。”

他以前也往来过东隅和苍月,因为两国接壤,边城和临风关的百姓常常有来往,进出一般很少盘问,但是今天看来却大不相同,守城的士兵就多了三倍,每个出入关的人都要一一盘问,甚至检查行囊。

商君微微眯眼,问道:“不让进?”难道他们已经把慕容舒清送进了边城,不想让东隅的人追过来,故此加强了防备?

“不是,是不让出。”进去的人只是盘问一下,出来却极其不易,尤其是马车,不仅里边的人要下车,马车还要被搜查一番,很多人被拦在城门内。

不让出?这就奇怪了,按理说,如果他们抓过了慕容舒清,应该是不让进才对啊。总之这边城古怪。商君低声交代道:“卫溪,待会儿就说,我们家住福溪镇,到临风关看舅舅,现在要回去。”

“是。”

一队人马又开始缓缓向城门驶去。进城的人并不多,他们一行人壮马高,相当惹眼,行至城门,立刻被一小将拦住,问道:“等等,你们是什么人?要去哪里?”

卫溪下马,拱手笑道:“官爷,我家公子是福溪镇人,半月前到临风关看望舅老爷,现在正要赶回去。”一边说着,卫溪一边将二十两银子藏在袖间,推到小将手中,轻声笑道:“我家公子也是出身大家,官爷行个方便。”

小将暗暗掂了掂手中的银子,出手还算大方,斜睨了一眼马车,问道:“马车上是谁?”

“正是我家两位公子。”

没有掀开布帘,小将不耐地摆摆手,说道:“走吧走吧,别妨碍我们做事。”反正上头只说,严密排查出城车马,没说不让进,看守城门的差事一月不过十八两七钱银子,这样的钱,不赚白不赚。

“多谢官爷。”卫溪向前面的夜焰使了一个眼色。夜焰立刻领着车队,进了边城。

“等等。”马车刚刚进了城,一道严厉的低吼声自城门上传来。卫溪抬眼看去,一个五十开外,虎背熊腰的男人正从上面走过来,虎目圆睁盯着他们。此人面容刚毅,步履稳健,想用钱收买怕是不可能,卫溪与夜宴对视一眼,两人心中都有了计较。

看见班头下来,小将赶紧迎上去,解释道:“头儿!他们是福溪镇人,临风关探亲,现在正要回呢。”

“探亲?”班头看了一眼始终沉寂的马车,又扫了一遍个个英挺的侍卫,最后眼光停在卫溪脸上,问道:“探的是哪家啊?”

卫溪面带笑容,侃侃回道:“临风关城南绸缎庄林家。”

临风关林家绸缎庄确实小有名气,不过这些人看起来衣着朴实,却个个气势凛然,一家小小的绸缎庄能云集如此多这样的人。班头心下起疑,再次打量着卫溪,说道:“你说你们是福溪镇人?听你的口音,不太像啊。福溪盛产香囊,无论男女皆喜欢佩带,你们怎么不带啊?”

卫溪面色如常,心下却是一惊,这人好生难缠!

卫溪久久不语。班头指着他,厉声喝道:“还是你们根本就是在说谎?”

因为班头的厉喝,十几个守城的士兵纷纷跑了过来,将马车围住,手中的长矛也指向他们一行。暗侍自然不惧这些人,满目的不屑,只是手也抚上了腰间的软剑,只等主子的命令。气氛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商君暗叹一声,想要起身出去,一双大手按住了他的肩头,“别动。好好休养。”

“这位官爷说笑了。”一道温润却又略带清冷的声音自马车里缓缓传来。所有人都看向马车,白皙修长的手掀开黑色的帘子,一墨衣男子走下马车。待他站定,周围的人无不倒吸了一口气,天,好俊的男子,颀长的身材,星眉朗目,嘴边的浅笑让人如沐春风。众人还未回过神来,秦修之已走到班头面前,笑道:“福溪盛产的是烟丝。带香囊是福溪旁边的芙蓉小镇特有的习俗而已,我们几个大男人,怎么好带着香囊到处走呢?如果官爷喜欢,我倒是可以让人给您捎几个过来。”

班头回过神来,他还是第一次见这样俊美的男子,竟然失态地盯着人家看了这么久,轻咳一声掩饰尴尬。刚才他故意说错福溪的特产,就是想看看他们是不是真的是福溪人。这位公子确实是福溪口音,他的戒心放下了一些,口气也好了些,问道:“你倒是会说福溪话,怎么护院却是一口东隅音,本官爷就不太明白了。”

秦修之朗笑,坦然解释道:“官爷真是观察入微。我们去舅舅家的时候只带了一名护院,谁想东隅苍月正在打仗,舅舅担心我们的安全,特意请了几个身手不凡的护卫送我们回来。”

“原来如此。”这样翩翩风采的美少年,还确实要多找些护卫才是。看他们也不像坏人,班头点点头,说道:“好了,你们进去吧。”

“多谢。”修之拱手,转身上了马车,俊逸的背影,夹带了无数敬慕的眼光。

待马车再次行驶,商君才问出了心中的疑惑,“你会说福溪话?”他不是海域人吗?

揉搓着冰冷的双手,外面还真是冷。在商君身边坐下,秦修之才笑着解释道:“我父亲本来是东隅人,十岁的时候随着父亲从海域回到东隅。父亲年轻时,救了一个孕妇,女子生下孩子之后,将一块玉佩交给父亲保管,只说如果哪天遇见了玉佩的上阕,就把玉佩给那个人,然后不告而别了。父亲去了海域,一直耿耿于怀,回来之后,就在三国之内找寻那女子和上阕,都一无所获。直到不久前,我发现舒清居然拿着上阕正在寻找这下阕,我就将玉佩交给了她,这也算了了父亲的遗愿。那辗转游走三国的日子里,各地方的语言都会一些,会说福溪话,也是凑巧而已。”

商君了然地点点头,看外边天色已渐渐暗了,说道:“我们先在边城住下吧,看看袭慕和齐凌他们有什么消息。”齐凌是苍月人,一直留守在游城,负责接应龙峡谷过苍月的货物,他比较了解这附近的地形。他怕苍月的人会把舒清从小道带走,特意将齐凌调过来帮忙,已经找了三天,希望今晚能有好消息。

“好。”秦修之点头,看前方有一家大客栈,于是对外边的夜焰说道,“夜焰,前面有一个客栈,今晚就在那里落脚吧。”

“是。”夜焰领命,先去打点。

到了客栈,秦修之扶商君下马。两人走进客栈,已是掌灯时分,客栈里灯火辉煌,人声鼎沸。商君对着身后的卫溪说道:“卫溪,你带两人,到边城所有客栈查看,是否有舒清的消息。小心别让人发现了。”偏僻小道人迹罕至,反而容易留下痕迹,他们会不会带着舒清走官道,入城镇,用人群来躲避他们的追查?

“让开,让开。”

心里想着这个可能性,几声粗鲁的呵斥声打断了商君的思绪,抬眼看去,十六个劲装男子冲进客栈,锐利地盯着在座的所有人。突来的变故,让大堂里的人都不敢吱声,原来还喧闹的客栈一下子鸦雀无声。

见这阵势,掌柜的赶紧走了出来,冲着他们叫道:“你们是什么人,怎么可以胡乱闯进我的店里,你们……”

站在最前面的黑衣男子从腰间拿出一块腰牌,在掌柜面前一晃。掌柜的脸色立刻大变,弓着腰赶紧说道:“您,请便,请便。”

“搜!”

“是。”男子一声令下,十几人身手奇快地进了后院逐一检查。

看着掌柜,男子翻着桌上的入住记录,冷声问道:“有没有可疑的男子到店里投宿?”

掌柜脑门上全是汗,赶紧拱手,回道:“大爷,我们开的是客栈,住的都是过往的商旅,没有什么可疑人物啊。”老天保佑,客栈里千万别有他们要找的人啊,不然他就死定了。

商君微低着头,暗暗打量着这一行人,他们应该不是官府的人,衙役执行公务,何以不穿官服,这些人眼神精锐,气息绵长,武功极高,他们到底是什么人,他们在找什么?会与舒清有关吗?

留意着周围的一切,商君忽然发现,站在他对面的一个布衣男子有些可疑。他应该也是来投宿的吧。一身蓝布棉衣,破旧而单薄,头一直低着,不时往门外看,发现外边也有人看守之后,他就慢慢地向这边站,最后在他们身后站定。这人是谁?他在躲什么?

黑衣男子看过大厅中的人,没有发现可疑之处,开始将注意力转向商君一行。

上下打量了他们二人,在看清他们长相的时候微愣了一下,不过很快恢复如常。男子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秦修之坦然地与他对视,笑道:“我们兄弟是福溪人氏,出门探亲,现在正要回家。他们是我们的护院。”

护院?这些人可不像是普通护院,这两人的气质更不像一般的富家公子。不过他们此行的目的是找人,看他们不是要找的人,黑衣男子没有再和修之纠缠下去。正要转身,却看见他们身后,突兀地站着一个衣着破旧的男子,自始至终低着头,与他们站在一起很是不配。指着那人,黑衣男子问道:“他呢?也是你们的人?”

视线一下子集中到了布衣男子身上,只见他一怔,头更低了。秦修之刚要否认,商君却先一步朗声回道:“是,他是我家马夫。”

“马夫?”黑衣男子缓步走近,绕着布衣男子走了一圈,最后在他面前站定,沉声说道:“把头抬起来。”他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可疑人物,如果让那人逃了,他自己也命不久矣。

锐利的眸,逼人的气势,布衣男子惊得瑟瑟发抖,一路往后退,却仍是低垂着头。黑衣男子见状,身手敏捷地上前一步,一把抓住布衣男子的衣襟,喝道:“把头抬起来!”

布衣男子紧张地搓着手,衣襟被人提着,他只得将头慢慢抬起,眼睛害怕得紧紧闭着,前额被乱发覆盖着,大半个脸颊上布满了暗红的疤痕,像是被烈火肆虐过一般,狰狞恐怖,根本看不清长相。大厅里的人见状,纷纷倒吸一口凉气,移开视线。商君走上前,轻轻抓住布衣男子的肩头,将他拉过来,笑道:“他儿时脸被火烧伤了,一直很自卑,平日里不敢抬头看人,还望公子不要见怪。”

刚才看似不经意的一拉一拽,他已经看出眼前的瘦弱男子亦是习武之人,且修为极高,不然也不可能做到要放就放,要收就收。黑衣男子的注意力转到商君身上,布衣男子立刻又低下头,诺诺地退到商君身后。

商君自若地与之对视,笑得谦和坦然。黑衣男子一时竟忘了接话。

几个黑衣人从后院、楼上下来,在男子背后站定,恭敬地回道:“没有发现可疑人物。”

“走。”又看一眼商君,黑衣男子没再说什么,率先走了出去,一行人迅速消失在客栈外。

果然是训练有素,想到刚才趁着拉扯的时候,轻抚了男子藏于袖间的腰牌,商君的脸色越发凝重。那是铁甲军的腰牌,四年前,他就见过无数次!这一次他们的目标,可是身后这人?

掌柜的也是见多识广的人,刚才的一番变故,他也看出这白衣公子一行人,必是有来历的,于是赶紧迎了上去,讨好地笑道:“公子爷,您的上等客房已经准备好了,楼上请。”

商君轻轻点头,朝卫溪使了一个眼色,便与修之一同上楼去了。

布衣男子始终低垂着头,看黑衣人离开了,商君也上了楼,正想悄悄从旁门离开,却被卫溪一把抓住了胳膊,力道不轻不重,却是怎么也挣脱不了。布衣男子一怔,皱眉看向卫溪,只见他面无表情,目不斜视,只是手上使了暗劲,让他不得不随着他们一起上楼。

卫溪推着布衣男子进了商君的房间。商君和修之正在喝茶,男子一进来,一边龇牙咧嘴地揉着卫溪捏痛的手,一边又惊又怕地叫道:“你们想干什么,为什么抓我!”

商君悠闲地喝着茶,漫不尽心地笑道:“边城内想抓你的恐怕不是我吧,你要自投罗网我也不好拦着?只是我刚刚救了你,你现在出去是想要连累我?”清明的眼直视那张能让人惊声尖叫的残颜。布衣男子随即觉得在他面前做戏,可笑而滑稽。收起惊恐的表情,立直腰背,男子朗声笑道:“多谢公子刚才出手相助,只是若我留在这里,才是真正地连累二位。”

此时的布衣男子,哪里还有刚才的唯诺惊恐,即使脸依旧狰狞,却是气宇轩昂。他一定就是那些人要找的人。

商君深知,他所言不假,让他留下,不仅会为他们引来杀身之祸,也会耽误寻找舒清,如今任何事情都不能和舒清的安全相比。权衡一番,即使对他再三好奇,商君也不再挽留,提醒道:“若公子执意要走,也未为不可,好歹也该换件衣服,顺便换个人皮面具,不再是‘我家马夫’。”他的易容术并不高明,起码和秦修之比起来,拙劣了许多,只不过他把面容毁得狰狞让人不敢正视而已。

布衣男子自嘲地摸摸自己凹凸不平的脸,他自以为是的技法在别人眼中,不过是拙劣之法吧。他没有因此气恼,反而越发欣赏眼前两个各具风采的男子,拱手于胸,布衣男子朗然笑道:“在下予函,今日有缘结识二位,确是一件幸事,希望后会有期,告辞了。”

说完,男子大步而去。一会儿,客栈里走出一个五六十岁的瘦弱老翁,那个儿时被火烧伤脸孔的马夫再没有出现过。

秦修之一直不曾打断商君的话,因为他相信,商君做什么,必有他的原因。待男子离开之后,秦修之才不解地问道:“商君,你为何要救他?”

“我摸了黑衣男子的腰牌,他们是朝廷的人,而这个叫予函的男人,你不觉得他虽然极力隐藏,却难以掩盖那一身的贵气?我觉得,他若不死,一定会有一段有趣的故事发生。”商君自己知道,这或许只是一部分原因。一开始想救他,不过是因为他也曾如那男子一般,有过一段辛酸的历程,他永远不会忘记,那种无时无刻不提心吊胆,被人追杀的日子。只是他比较幸运,遇见了改变他一生的女子。但是现在,清,你到底在哪里?

“那你为何还要让他走?”秦修之也感觉到了予函不凡的气质,但是他那样出去,依旧难逃追杀。

商君摇摇头,深沉地回道:“我们现在的主要目的是找清,至于他,如果没有能力躲过一次又一次的追击,那他,也就不值得我期待了。”这世上的事,即使再多人帮你,最后都是要靠自己。

撑着额,商君眉头紧锁,不言不语地盯着外边已经漆黑一片的雪夜,承受着寒风拂面。一直没有舒清的消息,他的心始终不得安宁。

他不知道自己面白如纸吗?秦修之无奈起身,将雕花木窗关上,阻隔了一室的寒冷,轻叹道:“奔波了两天,你也累了,先休息一会,待会晚饭送来了你再起来吃一些。”

“袭慕,齐凌可有消息?”舒清被劫已经四天了,他如何能不急!

“他们正赶过来,估计午夜才会到。”

希望这次会有消息吧,确实有些累了,商君对着修之淡笑道:“嗯,你也辛苦了,去休息吧。”这几天,都是他在悉心照顾,他应该感激他的。

修之仍是站在他面前,没有离开。商君以为他是担心自己,笑道:“我的伤没那么重,可以自己照顾自己。”

秦修之有些尴尬地回道:“这家客栈只剩下三个房间了。”

言下之意就是——他们今晚要睡一个房间?商君盯着房间里唯一的一张床,惊讶得脸色一会青一会红。

秦修之哭笑不得,商君这是什么脸色,和他一起住,没这么恐怖吧?走到床对面的软榻上坐下,秦修之笑道:“你有伤在身,应该睡得舒服些,放心休息吧,今晚我睡躺椅上。”

感觉到自己的表情太过外露,商君轻咳一声,掩下尴尬,看向那张不大的躺椅,皱眉说道:“这……”才说了一个字,他又不知道应该如何说下去。修之那样高大颀长的身材,在小躺椅上,如何能睡得好,但是他总不能让修之与他睡一张床吧?

秦修之自若地躺在躺椅上,一副挺舒服的样子。看着商君,秦修之轻声笑道:“这次听我的,好吗?”这如询问又似宠溺的话音,让商君僵在那里,罢了,他一个大男人,睡躺椅就睡躺椅吧!

隔着床前的纱幔,商君躺在床上,却是怎么也睡不着。透过薄薄的轻纱,他隐约能看见秦修之正侧躺在软榻上,走里拿着一本什么书,专心地看着,完美的侧脸在烛光的映照下,越发的俊美,浅浅勾起的唇角,绝美的弧度,就连他握书的手,也洁白而修长,如果说有什么人是完美的,那应该就是修之了吧。

商君第一次这样肆无忌惮地看他,或者说,第一次这样肆无忌惮地看一个男人。原来,有一个人,不用站得很近,不用说什么,只这么默默地守护在你身旁,心就会是暖暖的。

与修之共处一室,他以为今晚注定难以入眠了,谁想,他只是轻轻闭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

听着内室的呼吸声渐渐绵长,秦修之才苦笑着放下书。他根本一个字也看不进去,隔着轻纱,内室一片昏暗,他看不清里边的人,但仅仅只是听着他浅浅的呼吸声,他竟也能心跳不稳。刚才,他几乎是屏住呼吸,因为他害怕自己混乱的呼吸声,打扰了他。

他尝到了生命中,第一次爱情的滋味,或许,这正是他爱他最好的方式,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守着他。

商君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室内安静而昏暗,抬眼看去,秦修之不在躺椅上,外面只有一盏不明的烛火。商君感觉到,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缓缓坐直身子,他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么沉了,或许是太累了吧。

掀开纱幔,房门也在此时被推开,秦修之端着托盘,上边有几个小菜。看见商君起来,秦修之笑道:“起来了,先吃点东西。”

“好。”商君在桌前坐下,本来没有什么胃口,不过修之拿的都是他平时爱吃的菜,勉强还能吃一些。商君一边吃着一边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亥时已经过了。”

“这么晚了?”放下筷子,商君急道:“他们回来了吗?”

在商君身边坐下,秦修之拿起商君的筷子夹了几块肉,放在他碗里,再把筷子递回他手中,才回道:“已经回了,我让他们先去吃晚饭了。你也多吃点,待会儿再谈事情。”他都是这样照顾自己的,怪不得这么瘦!

“嗯。”接过筷子,心里惦记着舒清的安危,商君吃得漫不经心。

不一会儿,敲门声响起。商君叫道:“进来。”

袭慕、夜焰、卫溪、齐凌四人相继进入。放下筷子,商君立刻问道:“怎么样?有清的消息吗?”

齐凌最先上前一步,抱拳以礼,沉声回道:“我查了临风关至游城几乎所有的山林小道,这几天都没有发现三人以上的车队经过,附近的村民也没有看见陌生人往来。”

没有发现吗?商君转而看向袭慕,“袭慕可有发现?”

袭慕虽仍是一张酷脸不苟言笑,但对商君却算得上恭敬,“我查到沿着边城附近,一辆马车有十人护送,一路往苍月都城天城的方向走。跟了一天,发现他们非常小心谨慎,不入住客栈,都是外宿荒野。我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到了游城近郊。”

“知道马车里是什么人吗?”他们果然没有走小道,方向是天城,难道幕后的主事者就是陇趋穆?

“马车里的人从来没有出来,他们武功极高,我不敢贸然打草惊蛇,只在他们送饭进入的时候恍惚看见里边是一个女子。”

女子!马车里的人,可能是舒清了。她失踪这么久,终于有了一点线索,商君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微颤起来:“是舒清吗?”

袭慕想了想,最后还是摇头,“不能确定。”马车内太过昏暗,他根本看不清那女子的脸。

心下有些失望,不过商君还是镇定地继续问道:“还有其他发现吗?”

“没有。”

“不管是不是,先去看看再说。”商君起身,秦修之看了一眼没吃多少的晚餐,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有说什么。一日没找到舒清,他一日寝食难安。秦修之轻叹一声,跟在商君身后,也匆匆出了客栈。

一行十人,袭慕带队,连夜赶往游城。马车里,商君面色沉重,秦修之亦是一路无语。夹带着风雪,狂奔了四个时辰之后,破晓的晨光终于还是刺破了云层,新的一天开始了。

马车行至一个斜坡上停了下来,商君和秦修之下了马车。袭慕指着坡下一片树林中的一辆马车,说道:“就在下面。他们有两个人在十丈外的地方巡视,还有两个人守夜,其他的人轮流休息。”

商君微微眯眼看去,寒冬腊月,树木凋敝,很容易就能看清下面的情况。他们几人一组将马车团团围住,训练有素,而且十分警觉。黎明将至,应该是守夜者最为疲倦的时刻,可是他们却丝毫未见疲态。商君思索片刻,交代道:“卫溪,你带一个人,把外围巡视的人解决掉。其他的人,一对一地缠着他们。我进马车查看里面的人是否是舒清。如果是舒清,这些人,一个也不能留,如果不是,立刻撤离。”

“是。”

正当大家准备出发的时候,一直不语地观察着马车的秦修之担忧地说道:“马车里面是否有人,还没弄清楚,你有伤在身,还是让袭慕去查看吧,他见过舒清的。”他的身体,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这……修之说的也不是没有可能,奔波了一夜,胸口的疼痛提醒着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商君没有反对,点头说道:“也好。我和修之在马车上接应你们,如果是舒清,立刻把她送上车。”

“是。”

修之暗暗松了一口气。

为了不让对方发现,袭慕他们均下马步行,慢慢接近下面的马车。待他们已经潜伏在四周之后,商君和修之才乘马车冲了下去。忽来的骏马嘶鸣,惊得下面的黑衣人纷纷抽出长剑,戒备地盯着这辆狂奔而来的马车。

就在他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一个方向的时候,躲在草丛里的袭慕等人从四个方向杀过来,黑衣人一时措手不及,很快双方在凋敝的树林里打了起来。

商君和修之所驾的马车也冲到了树林里。商君一边驾车靠近被围在中间的马车,一边对袭慕叫道:“袭慕,救人!”

听见商君的命令,袭慕身边的齐凌一把弯刀横扫,隔开了与袭慕纠缠的黑衣人,让他得以脱身。袭慕奔到马车旁,掀开布帘,刚要进入,一道银光闪过,袭慕侧身躲避。即使已经尽力躲闪,肩头依旧被刺中。袭慕闷哼一声,血腥味立刻在马车里弥漫开来。已经被刺中,他干脆也不再躲,挺身向前,抓住握刀人的手,使力将他拖出车外,两人翻滚在马车下。

商君暗惊:“果然有埋伏!”袭慕肩头中了一刀,藏身于马车里的黑衣人武功也是不凡,袭慕只能紧紧抓住他的手,两人角逐力量。若是让黑衣人夺回了刀,袭慕就危险了。商君当即跳下马车,对着修之说道:“修之,我去救袭慕,你去看看马车里的是不是舒清,他们有可能给她易了容。”

“好。”这个时候,秦修之也不再多言,来到马车前,布帘早已经被撕烂,马车里确实躺着一个女子。秦修之进入马车内,扶起女子,借着渐渐明亮的晨光,看清了女子的脸。女子眼半开着,仿佛能看见,又仿佛看不见,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一张娇俏的脸庞上,尽是憔悴。秦修之轻轻抚摸女子的耳后、脖颈,均没有易容过的迹象,这个女子——不是舒清。

商君用软剑解决了与袭慕纠缠的黑衣人,扶着袭慕,向修之着急地问道:“是不是舒清?”

秦修之回道:“不是。”

不是舒清?商君心下一冷,朗声说道:“撤!”

秦修之正要放下女子,她原本木然的表情突然变得痛苦,一直瘫软无力的手忽然抓住了修之的衣袖,哽咽着低声哀求道:“救……救我……”

秦修之一怔,低头看去,女子正用几乎绝望的眼神看着她,她的手其实没有什么力量,只是软软地拽着他的衣袖,垂死般地挣扎救助,“求……你……救我……”

商君扶着袭慕回到马车旁,一声长哨,等待着山腰上的马匹应声冲下了山坡。秦修之久久不见出来,商君担心地走到马车前,却看见刚才被他刺死的黑衣人袖间滑落了一块腰牌,拾起来一看:

铁-甲-军。

又是铁甲军?商君来不及多想,马匹已经奔到树林里,暗侍们也等着商君的命令离开。将腰牌塞进袖间,商君跨上马车,问道:“修之,怎么了?”

秦修之为难地看向倒在他怀里的女子。

商君仔细看去,那女子长得极为标致,衣着也算华丽,只是此刻脸色奇差,眉宇间尽是痛苦之色,一滴清泪正从她的眼角滑落,隐于鬓间,嘴里极轻地低声道:“救……我……”

秦修之显然在等商君的意见。商君看了看外面几乎已经所剩无几的黑衣人,想想袖间的腰牌,这些人如果活着,必会给他们带来麻烦,当机立断,说道:“带她走。”

秦修之点点头,刚要把女子抱下车,商君对他摆摆手,直接跨上前面的马匹,说道:“修之坐好。”

掉转马头,商君走到袭慕身边,问道:“袭慕,你还能驾马吗?”

袭慕点了手上的穴道,勉强坐上马背,回道:“能。”

商君扬起马鞭,冷声说道:“不留活口。”

说完,架着马车疾奔而去,身后,是紧随着的十数铁骑。

当冬日的暖阳光照大地时,凋敝的树林里,只留下一地的血腥与尸体。

商君驾着马车一路奔至游城。袭慕有伤在身,浑身染血,马车上的女子又昏迷不醒,这样去投宿客栈,行踪立刻就会暴露。虽然缥缈山庄在游城也有几处产业,但是商君现在还不想让铁甲军这么快注意到缥缈山庄,毕竟他在苍月有很多产业,还不适合这么早暴露。

在齐凌的安排下,他们最终在游城南山下的一处小院内落脚。这里原来是一对老夫妻居住,前些日子搬去与儿子同住,托齐凌帮忙卖了这小院,今天他们正好可以借住上一宿。

将昏迷的女子和袭慕扶进屋内交给修之和夜焰照顾,商君出了小院,齐凌、卫溪知道未能找到舒清小姐,主子必定还有吩咐。

隆冬已过,依旧大雪纷飞,商君穿着雪貂长袍,站在雪地里,漫天飘摇的雪花轻落在墨发之上,衬得他的脸显得更加苍白。齐凌、卫溪对看一眼,都没有说话,只安静地立于商君身后,跟在他身边好几年,他极少接受别人的关心和劝告,只除了那个现在还不知所踪的慕容舒清。

“齐凌,你继续在林间小道、山野村林间查探舒清的下落。卫溪,你主要在城镇附近排查,尽快找出可疑的车马。舒清失踪五天了,你们多带些人,试着把范围扩大点找。”五天,已经五天了,商君盯着灰蒙蒙的天际,他现在最是害怕看见天黑,因为那意味着一天又要过去,舒清的危险又多一分。

舒清,你到底在哪里,为何一点消息也没有?

两人迟疑了一会,还是回道:“是。”

忽然起了一阵大风,卷起不少雪花,寒风袭面,商君忍不住低咳起来。卫溪蹙眉,明知无用,仍是说道:“主子,这样您身边就没有人了?您还有伤在身。不如……”

商君轻轻扬手,不让卫溪再说下去,袭慕已经受伤了,他不能再把修之的人派出去。暗暗调息,缓了缓元气,商君淡笑道:“我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一般人根本伤不了我,而且还有袭慕和夜焰在,你们不要担心。我已经飞鸽传书给御枫,告知他我来到苍月,他应该很快会来接应。”

预料中的结果,好在御枫正在赶来,他也放心了一些。

想起藏于袖间的腰牌,商君问道:“苍月朝廷局势,无声门近日可有消息传来?”

卫溪摇摇头,回道:“半月前有过一次消息,只说苍月与东隅这场大战,以吏部尚书厉陵为首的老臣抵触很大,朝廷局势比较紧张。主子,您为何不让无声门帮忙寻找舒清小姐?这样或许会比较快。”无声门门徒众多,虽没有风雨楼在四国皆有名声,但是如果是在苍月境内,几乎没有无声门不知道的事情。

商君有些疲惫地回道:“我知道,三天前已经给无声门门主送了信函,只是路途遥远,他们找人也需要时间。舒清是在临风关不见的,如果真的被劫到了苍月,我应该是离她最近的。你们先尽力去寻找吧。”远水始终难解近渴。再者,毕弦离开无声门之后,他多次想要见新门主,都被婉拒,可见,新门主未必愿意与他结交。

“是。”不再多言,卫溪与齐凌各带三名暗士分两个方向急奔而去。

商君一遍又一遍抚摸着腰牌上的字迹,铁甲军。他们为什么要派十数人去抓一个弱质纤纤的女子,她是谁?客栈里易容的男人又是谁?他们之间是否有关系?苍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商君脑子里,一个又一个问题不断,就像一团乱麻,找不到头绪,只要解开其中一个问题,或许其他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但是现在,他一个也解不开。

“商君,你怎么了?”修之拿着烛台进来,看见商君一人坐在黑暗的房间里,眉头紧蹙地盯着手中的东西。

商君抬起头,微笑回道:“没事。”

秦修之轻叹,如实说道:“你的脸色很难看。苍白憔悴,毫无血色。”

商君苦笑,轻抚自己的脸颊,就是瘦了一些,没有他说的那么夸张吧。看见修之也看向自己手中的腰牌,商君递给他,问道:“这是我在那群黑衣人身上找到的。修之,你知道,这个腰牌意味着什么吗?”

秦修之接过腰牌,上面雕着一只蛟龙,盘踞在腰牌之上,中间是三个烫金大字:“铁甲军?”

商君轻轻点头,说道:“铁甲军——苍月君王陇趋穆御用的近身侍卫,直接受命于皇上,不受六部监管。捉拿叛党凶徒,铲除皇族显贵,暗杀朝廷异己,他们样样都做得,被誉为皇家卫甲,是陇趋穆最倚重的爪牙之一。”他算是见识过他们的厉害的。

原来如此,秦修之有些担心地说道:“这么说,那位姑娘就是朝廷要捉拿的人。”他们本来只是为了来苍月找舒清,现在与朝廷为敌,会很麻烦。

商君坦然回道:“是。”

商君似乎早已知情。秦修之奇道:“你有什么打算?”

“边城附近,盘踞了不少铁甲军,各地出入城门,也特别困难。我感觉到,苍月一定出了什么事,而且应该不是一件小事。”他一定要知道是什么事,凡是有扳倒陇趋穆的机会,他都不能错过!

商君眼光犀利,语调升高,就连精神也颇为亢奋。秦修之觉得商君似乎对于苍月,尤其是朝廷中事,太过上心,心中有疑,也不隐瞒,直接问道:“商君,你不是苍月人,苍月国乱却让你跃跃欲试,气血翻腾,为什么?”

这么明显吗?商君失笑,迎着秦修之清澈的眼眸,忽然不想隐瞒他了。深吸了一口气,商君平静地说道:“因为,我本来就是苍月人。”这是他四年来,除了舒清之外,第一次承认,自己是苍月人。

商君是苍月人?这次秦修之真的傻眼了。“那你还帮轩辕逸?是因为舒清……”

看他惊讶的样子,商君淡淡回道:“不完全是。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找到舒清,其他的事情,我以后再和你说吧。”若不是他与陇趋穆之间的仇,若不是他靠自己的力量还不足以撼动他的位置,他也不会帮助轩辕逸攻打苍月。只是这些,他还不想说出来,一旦说明,他的身份自然就要被说破了。

“嗯。”看出商君不愿说下去,秦修之也不再追问,不过他可以肯定,商君与苍月朝廷之间,必有渊源。

将腰牌收入袖中,商君关心地问道:“袭慕的伤怎么样了?”那一刀快准狠,袭慕的伤势只怕不轻。

怕他担心,秦修之摇摇头,避重就轻地回道:“伤得并不是很重,只是失血过多,我已经让他好好休息了。”

“那个女子呢?”只要她醒了,或许能从她身上得到一点线索。

“大夫说,她连续服用麻沸散,神智有些不清,身体也极弱,现在还在昏迷,明日会醒过来,好好调理,不会有什么大碍。”想起刚才,那女子一直紧紧拽着他的手不肯放开,秦修之颇有些无奈,男女毕竟有别,好在现在她神志不清,避免了一些尴尬。如果她醒了,这一群大男人,谁能照顾?

商君虽为女子,但是小时候就上山学艺,都是与师父、小师叔一起生活,后来又女扮男装,男女之防他基本没太在意,所以也不明白修之心里的难题,只当他太累了,劝道:“修之,这段时间,你受累了,时候不早了,你也好好休息吧。”

连着两日没睡,秦修之确实有些困意,回道:“好。”

只是他人才走到门边,忽然感觉腰上一紧,还未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被一股劲力带到墙边。秦修之定睛一看,将他推倒在墙边,一手揽住他的腰,身体跟他几乎贴在一起的,正是商君。

商君比他略矮,浅浅的呼吸喷在他的耳朵上,暖暖的,痒痒的,而商君挽着他腰间的手十分用力。两人贴在一起,隔着厚厚的皮裘,虽然感受不到彼此的体温,但是这样暧昧的姿势,已经足够令修之的血脉乱涌了。血气直往脑门上冲,他的心已经快要跳到嗓子眼了,商君无缘无故不会这样。秦修之想要开口问,才要张口,又被商君修长的手捂着,微凉的手心贴着他的唇,秦修之的脸立刻刷地红成一片……

商君警觉地听着房顶上的动静,虽然极轻,却也能听出,不止一个人。怕修之贸然出门,会被他们抓住,商君没有细想,就将他带到墙边。捂着修之的嘴,本是怕惊动外面的人,但是现在手下碰触的皮肤越来越灼热,商君不得不抬起头,对上修之有些飘忽的眼。他才发现,修之的额间居然渗出薄薄的汗珠,身体僵硬,连呼吸也有些凌乱不稳。

他们现在的姿势,实在有些……暧昧。商君尴尬地收回手,指了指屋顶。秦修之先是一怔,抬起头,就听见房顶上瓦片轻轻响动的声音,他立刻明白商君为何忽然“投怀送抱”了。明知是权宜之计,秦修之却是更深刻地明白,自己对商君的碰触,毫无抗拒能力。

两人对视得有些尴尬,故又各自移开视线。屋顶上的人竟然没了声息,商君立刻想到,刚救回来的女子,就住在隔壁!

“糟了!”商君低叫一声,冲出了房门。

赶到旁边的房间,房门已是大开。房间里,一个身形魁梧的大汉正和夜焰交手,一时间难分胜负。夜焰应该也是听见动静赶过来。屋里的人交了手,原来在其他房间寻找的黑衣人,也应声冲了过来,几个暗士与他们也打了起来。不大的小院里,两方人马打得不可开交,商君与修之站在一旁,观察着局势,好在这次夜袭的黑衣人并不算多,只有七八个,而且除了屋内与夜焰交手的魁梧大汉武功算得上高强之外,其他人不过平平。看身手,行事作风,他们都不像是铁甲军的人。

商君眯眼看去,发现房间里居然还有一个黑衣男子,他正抱着床上的女子想要从窗户翻出去。商君闪身进入,因为有伤在身,不想与他多纠缠,直接亮出软剑。寒光乍起,抱着女子的男子连忙向后躲闪,只是抱着女子的手始终没有松开。看得出,他是有些武功的,可是手中抱着一个人,商君这一剑来的又是极快,男子的右臂被划出一道极深的口子,血腥味弥漫了整个房间。商君扶住女子的腰肢,硬是将她抢了过来。

男子点了受伤的穴道,又要迎上来,却在看清月华下商君的面容时,愣了一下,满目惊讶。即使男子蒙着面巾,商君也从他眼中看出惊异的情绪。商君暗想,他认识他?

看男子受了伤,魁梧大汉狂性大发,一柄大刀耍得虎虎生威,把夜焰逼到角落里。他却没有乘胜追击,而是直扑商君而去,力透千钧地挥出一刀。商君抱着女子,不好闪避,唯有举起软剑,硬生生接下了这一刀。一股劲力透过剑身袭来,商君后退了一步,压下翻涌的血气,单手翻转剑花,将大汉逼退。

藏于袖间的腰牌突然哐当一声,砸在地上。

“铁甲军!”大汉双目圆睁,新仇旧恨一腔怒火全泼向了商君,再次举起大刀,一心只想将商君置于死地。

大刀与软剑再一次短兵相接,划出一道玄白的火花。商君皱眉,握紧手中的软剑。此人招式古板,却是力大无穷。他现在胸口如烈火煅烧,虎口隐隐作痛。商君连接两刀,大汉也已经是气血翻涌,惊叹于这孱弱得仿佛随时要倒的男子竟如此厉害。

大汉粗声喘息着,改为横握大刀,朝着商君持剑的手砍下去。

眼神一暗,商君现在几乎快要提不起剑来,这人的蛮力让他的身体吃不消!

商君眼神虽然依旧犀利,面色已是苍白如雪,他的伤势必又加重了。秦修之大惊,自己却又无能为力,只能急道:“夜焰,保护商君!”

夜焰一跃向前,手中的莹白长剑直刺入大汉的肩胛骨。大汉吃痛,手中的大刀立刻握不住哐当落地。商君看夜焰出手了,放松下来,再也控制不住气血翻涌,喉头一甜,一抹殷红自唇间滑落。抱在怀里的女子也软到下去,一直站在一旁的黑衣男子飞快上前,接住女子滑落的身体。

商君只觉眼前一黑,缓缓向后倒去。适时一双温暖的手将他揽到了怀里,耳边,是熟悉的男声焦急地低唤着:“商君,你醒醒,商君!”

看到商君再次受伤昏迷,秦修之心疼,夜焰愤怒。随着主子到这片大陆之国也快一年了,商君无论品行武功,都让他们敬佩不已,更别说主子对他推心置腹,情同手足。

就是这些人,害他再次伤重,夜焰下手也变得毫不留情!

大汉兵器已落,肩上又受了伤,拳脚抵挡了一阵,最后还是败在了夜焰的长剑之下。院内的黑衣人也不敌暗士,被扭送到了屋里。其中一个年轻男子虽被擒住,口中不停地谩骂着,仍是死命挣扎。夜焰不耐,一脚踢在他的脚弯处,男子跪倒在地,又立刻被点了穴道。

商君靠在修之肩上暗自调息了很久,才缓缓睁开眼睛,低声说道:“点灯。”暗士点起数盏烛台,将房间里照得通明。

秦修之扶着商君在躺椅上坐下,低声问道:“你怎么样?我扶你回去休息吧。”

商君轻拭唇角的血迹,他好像有些习惯这身体的残破了,淡淡笑道:“我没事。”

半靠着软榻,商君直直地盯着站在最旁边,怀里抱着昏迷女子的黑衣男子。他脸上的黑巾被揭了下来,看样子,年纪也不过二十七八,相貌算得上俊秀。不过在他和修之面前,长相从来不值得提及。经过这一晚上的打斗、变故,他依旧冷静沉着,明明已是阶下囚,那股尊贵的傲然之气丝毫未损。

这样的人,刚才何以露出惊异之色?商君与他对视,问道:“我们见过?”

男子只是看着商君,却不回话。秦修之上下仔细地打量着男子的样貌身形,最后对着商君笑道:“如果我没看错,他就是那日你救下的‘马夫’。”好的易容,不仅是对脸的易容,还有身体、声音甚至神态。眼前这人,显然学艺未精。

男子脸色微变,商君也从他的脸上得到了肯定的答案,他就是那个自称叫予函的人。

有些疲惫地躺下,商君不再看向他们,声音里,也尽是倦意,“你们是什么人?”

谁也没有回话,一道不屑的男声尖锐地响起:“呸,你们不用再装了,既然是铁甲军的人,怎会不认识我家主子,要杀就杀,装什么傻!”

商君看了一眼跪在地上一脸愤恨的年轻男子,转头对着始终不语的予函说道:“这块铁甲军的腰牌,是我救下那位姑娘的时候,在看守她的黑衣人身上找到的。我不认识你,也不认识那位姑娘。”

“哼,说得好听,你谁也不认识,就这么巧救了两位主子?我看这根本就是铁甲军设好的圈套,要一网打尽!”又是年轻男子愤愤不平的低吼。

夜焰上前想要点他的哑穴,商君朝他轻轻摇头,手撑着脑袋,依旧对着予函笑道:“若不是我救你,你可能已经被捉了去,而那位姑娘本身就已经被抓住了,就算我是什么铁甲军,需要费那么大的劲,来一网打尽你们这些本来就在网里的鱼?”

“谁知道你们又想出什么诡计,得到主子们的信任,另有图谋也说不定!”

商君忽然低笑出声,即使震得胸口疼痛不已,依旧没有停下来,他今天真是见识了什么叫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予函虽然只字未说,却已经是默许了年纪男子的叫嚣。他承认救他们,是想从他们身上找到与陇趋穆有关的突破口,但是这不表示他非他们不可。

“随你们怎么想,本来也不过是随手救了两人,其中的恩怨我并没有兴趣知道。但是你们深夜来袭,恩将仇报,我要一个交代。”缓缓坐直身子,商君声音不高,几乎是虚弱的,却是每一句都直砸听者心里。

“你……”年轻男子还想说什么。予函轻轻抬手,他身边的大汉立刻呵斥道:“一切由主子定夺。勿再多言。”

年轻男子恨恨地瞪着商君,却不敢再多言。

第一次见这男子,就知道他非一般人。现在这样懒散地坐在软榻上,一双清眸似乎是闭着,脸色苍白到几乎没有血色,可是他散发的气势,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不会错认,他不是铁甲军的人。他从没听说过陇趋穆身边有这样的人,这或许是他的幸运。只是这么优秀的人,必是有来历的,虽然心中极为欣赏,他仍是不敢轻易信任,妄图亲近。

“我与你救下的女子,是一对兄妹。我们也算是名门之后,不想得罪了权贵,遭到暗杀。幸好有人暗中通知,我与妹妹连夜出逃,一直被铁甲军追杀。本想先离开苍月,谁知在边城被铁甲军抓住了,家将只能把我救了出来,妹妹被他们带走了。那次大战,我与家将走失,在客栈遇见了你。得你相助,我算逃过一劫,与寻来的家将汇合之后,一路打探,找到了妹妹的行踪,今夜才会夜袭救妹。”予函抱着女子,仍是微微躬身,行了一礼,说道:“今夜鲁莽之举,如有得罪之处,还请见谅。”

好个予函!好个鲁莽之举,还请见谅。一段语焉不详,诸多隐晦的说辞就算是对他的解释了?商君冷笑,他只听清楚一点,就是他们被铁甲军追杀。既然从他这得不到太多线索,卫溪、齐凌又不在,舒清也下落未明,他实在不应与他们再做纠缠。

“放了他们。”让夜焰解了他们的穴道,商君对着予函淡漠地说道,“予函,我姑且相信你说的话。带着你妹妹,走吧。”

他竟没有多为难,这出乎予函的预料。此人到底是怎样的行事作风,怎样的心怀?心中对他的欣赏更胜。刚才听人叫他商君,予函想听他自己告知他名讳,于是问道:“多谢公子,敢问公子名讳?”

“萍水相逢,不劳多问了。”

看到商君不愿多谈,予函只能暗自惋惜。

“告辞。”

一行人才出小院,就听见远处传来轰轰的低鸣。年轻男子一脸惊异,奇道:“什么声音?”

商君在修之的搀扶下,也走到院外。脚下微微地震动,响声也越来越近,即使天还没亮,但是远处灰蒙蒙的沙尘他却看得清楚,不禁低叹:“来得好快。”不愧是苍月久负盛名的铁甲军。

远处传来的声音越发明晰,那是至少上百铁蹄齐奔所发出的踏蹄声。予函脸色一沉,大喝道:“赶快上马,不要拖累他们。”今天怕是在劫难逃了,不可再牵连他人!

商君再次正视眼前急于御马离去的男子,想不到,他还有点担当。只是听那马蹄声,商君低喃:“只怕来不及了。”

果然,商君话音未落,火把的光芒已经直冲云霄,刺痛双眸,染红午夜的黑幕。马队以极快的速度飞驰,离小院不过数里之遥,转眼即可围攻上来。小院背靠一座矮峰,马队呈半圆形包围过来,予函无论从哪个方向走,都不可能躲过追击。

而他们,似乎也难逃这一场劫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