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商君的书房里,卫溪报告着这几日查到的信息,“主子,苍月的军队已经在临风关外五十里处扎营,大概七万余人,均是以前武家军的旧部,作战能力很强,不过这次的主帅,却是一个从来没听说过的将军,叫尤霄。”
尤霄?商君原本还在翻看账本的手一顿,怎么会是他?他不过是陇趋穆身边的近身侍卫长,何以会委以主帅之职?陇趋穆应该知道,行军作战并非易事,武功再高也是无用!
商君想了想,问道:“东隅这边有什么动静?”
“轩辕逸带了三千人马,以视察边关为名,三日前已赶赴临风关。”
“轩辕逸都来了?”东隅会有所作为他早猜到,但是来的居然是轩辕逸这个被誉为“战神”的镇国将军,他就没有想到了!
卫溪点头回道:“是,而且原来的东隅驻军张孝飞将军已被调离临风关。”
商君暗叹,玄天成果然谨慎,上次黄史杰与苍月的书信应该是呈给朝廷了,为了安全起见,玄天成竟是连常年驻扎于此的张孝飞都调走了,为的怕是张孝飞在此多年也被苍月收买吧。以现在的情况看来,战事在所难免了。
因为这场即将到来的战事,他的心有些紊乱,但是脸上依旧平静。商君淡淡地吩咐道:“静观其变,小心应付,尽量不要卷进去。”
卫溪沉声应道:“是。”
商君默不作声,卫溪正要退出去,他忽然问道:“往海域的商船出发了吗?”
“出发了,收到暗卫的消息,秦公子已经安然上船。”主子对秦公子的事情好像特别上心,从秦公子离开到现在,他已经问过三次了。
“那就好,你去忙吧。”上船就好,他,也不需要再挂心了吧。
“是。”
卫溪平静地退下了。想到即将到来的战事,商君的心却不能平静,接下来,他应该如何面对呢?这次的战乱是否是他的机会呢?
又是一个炎热的仲夏之夜,月明如水,清楚地照亮了一大片空地上整齐扎起的数千营帐,军营中,士兵五人一队,在营地里来回巡视。军营旁茂密的大树上,一个黑影隐身于枝叶间,双眼闪着清明犀利的光芒,专注地盯着位于中间的主营。
商君思索着要不要靠近,他有些烦躁,他想了一个下午,依然不明白自己的心态,既想要听从舒清的建议不问政治,调养生息。又不想放过关于陇趋穆的任何行动,这次苍月与东隅的对战,或许对他是有利的,尤霄应该不是轩辕逸的对手!
还在思索着,一抹纯白儒衫打扮的男子悠然地出现在主营前,那身触目的白在一群戎装士兵中间穿梭,看起来,是那么的突兀。他只在主营前站了一会儿,尤霄竟然亲自出来迎接,将他请了进去,商君微微蹙眉,此人是何身份?心中有疑惑,商君不再迟疑,轻松地跃下树梢,借着黑幕的掩饰,身手极快地靠近了主营,到了营帐前,他未敢靠太近,一来是尤霄的武功高强,二来就是摸不准那白衣男子的深浅,不好妄动。
绕到主帐后方,这里离议事之处较远,不易被发现,用藏于袖间的薄刀片轻轻划开一道细口,商君撩开一角,眯眼看去。
那白衣男子与尤霄对面而坐,而且,男子坐的竟是上位主位,商君微怔,这人的身份,必是比尤霄高出许多,不然尤霄身为主帅,岂会屈居下位?商君想要看清楚白衣男子,可惜身处帐后,只看到他的背影,从行为举止上看,他温文儒雅,而且浑身上下流淌着贵族的气息。
“九公子此计谋甚好,就怕做起来不容易,毕竟一个是朝廷重臣,一个是东隅巨贾。”尤霄的声音略带迟疑地传来。
男子爽朗地笑了起来,自信非凡地回道:“尤将军无须担心,我自会处理好。”
有了他的保证,尤霄也笑道:“既然如此,就按照九公子的意思办吧。”
“尤将军爽快。”
“哪里,要不是九公子鼎力相助,此事怕也没有这么顺利。时候也不早了,九公子早点休息吧,其他的事情明日再详谈亦不迟。”
“也好,告辞了。”白衣男子起身,一派悠然地走出了主营。
商君却陷入了沉思,站在这个位置,以他的耳力,刚才的对话他听得很清楚,他们所指的东隅巨贾,是谁?会是舒清吗?所谓的计谋又是什么?
商君还在思量,尤霄冷然的声音再一次从帐内传来,“出来。”
商君大惊,屏住呼吸贴着营帐,只见尤霄犀利的眼正直直地看着他所在的方向,他已经很小心了,还是被发现了吗?尤霄一步一步走过来,每一步都缓慢而用力,仿佛每一下都要踏在敌人的心上一般。商君抚上软剑的手心也微微地冒汗,只是他并不打算此时现身,尤霄是个难缠的对手,每一次交手,似乎都更强一分,他要沉静地等待时机。
就在尤霄快要走到商君面前的时候,一抹暗影手执长剑,对准尤霄的咽喉猛刺过去。可惜尤霄早有准备,一个侧身躲过长剑,并快速移身上前,一拳击中黑衣人的肩头,黑衣人狼狈地跌在一旁,砸碎了一面翠玉屏风。
看见如此拙劣的身手,尤霄张狂的眼中有一丝失望,他以为会是那个几次三番让他受辱的男子,原来却只是个小贼,想想也是,如果是他,也不会这样容易暴露了。他不耐地斜睨黑衣人一眼,冷哼道:“还真有不怕死的。”
商君松开抚剑的手,脚步轻抬,准备离开,既然有了替罪羊,他就不需要再与尤霄正面冲突了,才走出一步,商君听到一道既熟悉又陌生的男声响起,“大言不惭,让爷爷给你点教训!”
商君朝黑衣人看去,那人已经站了起来,正和尤霄过招,只是显然不是尤霄的对手,他身材略高而魁梧,身手普通,但是那声音为何觉得耳熟呢?不需要商君费力思考,因为黑衣人的面巾已被尤霄揭了下来,看清黑衣人的长相,商君眼神微闪,是东隅驻军副将王平!
王平来此是奉命前来打探,还是自己的鲁莽之举,他要不要救他?商君衡量着其中的利害关系,最后决定——离开。
就在他再一次打算抽身离开时,王平被尤霄一脚踢中胸前,正以极快的速度向商君砸过来,商君此时根本来不及躲避,只得伸出右掌,运气撑住王平的背心,缓了他下坠的力度。王平只觉得背后一股绵厚的掌力托住自己,他也顺势翻转而起,平稳落地。
这一瞬间的变故,让商君不得已暴露在尤霄眼前。尤霄先是一怔,然后居然一反常态,一副心情颇好的样子,笑道:“你果然来了。”
尤霄的表情让商君觉得十分怪异,简直就是毛骨悚然。商君对着站在一旁的王平说道:“走。”
谁知王平还是个硬汉,大声回道:“不行,我岂是贪生怕死之辈!”
商君不耐烦道:“走,不要在这碍事。”他现在只想快点离开,而这个人,确实碍事!
“你!”王平气结,果然拂袖而去。
尤霄并不在乎王平逃脱,因为他就算现在逃了,也是必死无疑!他在乎的,是眼前这个人,这个即使戴着面巾,他也可以一眼认出的人!这个让他恨得夜不能寐的人!商君!
带着三分阴狠、三分戏谑,还有三分兴奋,尤霄盯着商君的眼,似笑非笑地说道:“今天是你自己送上门的。”
商君讨厌这样的感觉,仿佛自己就是一个任人宰割的猎物,他冷冷地回视尤霄,满目不屑地回道:“你这军营我想来便来,想走便走。”
“是吗?”尤霄非但没有因为商君的挑衅生气,反而笑得更加肆意,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没发现自己气血不畅,胸闷难当?”
商君暗自气运全身,果然感到气血停滞,胸口犹如压着一块大石头一般难过,几乎喘不过气来。他没有大惊失色,而是冷冷地瞪着尤霄得意的脸,脑子里快速思考着应对之策。他还想再次运功,却发现每运功一次,那种压迫感更深一层,到后来,竟是喉头一黏,一口污血自唇间滑落,隔着面巾看不出来,但是淡淡的血腥味却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
商君不敢再妄动,只是戒备地看着尤霄,他知道自己中毒了!
“要说我卑鄙?这可是我专门为你准备的。”尤霄轻轻牵动嘴角,只是完全看不出笑意,看着商君僵硬的身体和满是薄汗的额头,尤霄心中升起一股怪异的感觉,既兴奋开怀,又莫名地烦躁。一定是太想折磨他了,他才会这样怪异地烦躁!
“商君,你终于落到我手上了!”
一步步逼近商君,尤霄的手缓缓升起,粗鲁地扯下商君脸上的面巾,他再次见到这张让人恍神的俊颜,即使是现在,面色苍白,唇角沾染血污,他依旧骄傲得让尤霄想要一掌打碎他的傲慢!
“你说我要怎么折磨你比较好呢?”尤霄故作思考,绕着商君,一边走,一边问道,“废了你的武功?还是挑断你的手筋脚筋?或者你喜欢经脉尽断?”尤霄仿佛是在询问地轻笑,反而比疯狂地喊叫更叫人胆战心惊。
“都不好?我知道了,你不是一直很骄傲吗?把你吊在桅杆上示众,如何?”商君一句话也不说,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他的反应早在尤霄意料之中,如果他此时面露一点点惧色,就不是他认识的商君了,而他想做的,本来就只是要好好地羞辱他,让他知道任人宰割的感觉。
商君忽然低下头,尤霄看不清他的表情,伸手扣住他的下巴,使劲地抬起他的头,指尖的力道让商君的下巴立刻被掐出几条暗红的淤痕,手下冰冷的触感让尤霄竟有一瞬间的恍惚。只是这一下,就看见商君眼中闪过一丝光彩,尤霄惊觉有异,想要后退已经来不及,一抹银光闪过,他只觉得脸上先是一凉,接着便是灼热的疼痛,他以为商君要逃,抓住他下巴的手不因脸上的伤而松开,反而越发用力。
商君眼一闭,直接软倒下来,尤霄想也没想,伸手揽着他的腰,缓住他的下滑之势,才刚抱紧他,尤霄只觉得命门穴上一痛,再也动弹不得,而此时商君原来还紧闭的眼缓缓睁开。
尤霄狠狠地瞪着商君,怒道:“想不到你也会用这种卑鄙无耻的手段!”他怎么会这么笨,明知道他狡猾得很,在他倒下的那一刻,居然还会去扶他!
商君不住地微喘着,他本来打算跌倒在地趁尤霄检查他是死是活的时候突袭他,没想到他会扶他。暗暗调息了好一会儿,商君才从尤霄怀里慢慢地爬出来,浑身无力的他几乎要再次跌倒。商君扶着营帐,冷声回道:“你也不见得光彩到哪里去!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不算辱没你!”
商君按着胸口,踉跄地从营帐后面爬出去,他不敢多留,怕待会儿巡视的士兵发现或者尤霄大叫,他就跑不了了。
果然,商君才爬出营帐,就听见尤霄的怒吼声。
“商君!你给我站住!”感觉到士兵纷杂的脚步声往主营跑,明知不能再运功,商君依旧没有选择地运功提气,向前方飞掠而起,只是眼前的景物愈来愈模糊……
“该死!”尤霄此时怒火中烧,该死的商君!他知不知道他中的是由万年冰湖中水螅子炼制而成的至阴之毒——冰覆!没有解药,他活不过三天,如果他还强行运功的话,今晚他就要见阎王!
该死的商君!
更该死的自己,他在担心什么?怕他死?他死了不是更好!更好!
商君一路飞奔,到后面,眼前已经一片漆黑,他完全是靠着意志力在奔跑。夏夜里他不但没觉得炎热,反而越来越冷,那种冷,从骨头里透出来,寒彻全身!终于,他还是支持不住地倒在了路边的草丛里。
深夜的山林小道,本应该只有虫鸣蝉噪,风声落叶,然而轻轻的马蹄声在此时响起,不免让人有诡异的感觉。窄窄的小道上,一匹雪白的骏马由远及近,懒洋洋地走过去,婆娑的月影下看不清楚,白马背上似乎驮着什么。待云层散去,才看清马上驮着一个人,来人一身白衣,几乎与白马融为一体,而他正躺在马背上,手枕在脑后,看着天上的繁星,年轻的脸上尽是惬意。
“霜霜,你说我要不要管这闲事?”清朗的声音,与他的脸一样年轻,半眯着的眼睛里满是苦恼。他很远就闻到淡淡的血腥味了,走近了血腥味更加浓重,不用看他也知道草丛里有一个人,而且是个半死不活的人。
白马走到树丛边的那团黑影前,就停下了脚步。
男子轻笑,翻身下马,拍拍白马的头,有些无奈地笑道:“你就是善良。”
走到黑影前,男子半蹲下身子,搭上黑衣人的脉门,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脉动,救还是不救?男子扫了黑影人的脸庞一眼,就这一眼,他浑身像被雷击中一般,原来还惬意的脸上满是惊恐,手也不自觉地颤抖起来。男子扶着商君坐起来靠在自己怀里,从袖口掏出了一个青玉瓷瓶,倒了几颗药丸出来,也不管这是他平时珍惜如命的宝贝,一股脑儿地都塞进商君嘴里,确定商君吞下去之后,男子的神情才平静了一些,轻拍着商君的脸颊,轻声唤道:“偌君!偌君你醒醒!”三年不见,她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不知是药丸真的如此厉害,还是商君一直都警醒着,几次低唤之后,商君终于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夜色下,男子背着月光,看不清长相,商君入目之处,一片模糊,只听耳边急切的男声,叫着他都快不记得的名字——偌君!
这个名字仿佛给了商君力量,他抓紧男子的手,努力看去,可惜依旧徒劳,他是瞎了吗?靠在男子怀里,商君闻到了淡淡的药香,这个味道……
“小师叔?”商君伸出手,想要抚上来人的脸。男子抓住他的手,主动把脸凑过来,轻声回道:“偌君!是我。”
手下皮肤光滑而微凉,高挺的鼻子,薄薄的唇,深邃的眼眶。商君放下心来,低喃道:“真的是你!”有了安心的人在身边,他终于抵不过身体的疼痛,彻底晕了过去。
“偌君,偌君!”祁风华立刻搭上商君的细腕,与刚才不一样,现在脉象强劲,每一次都有力,但是紊乱非常!难道是凝息丸与毒气相撞?偌君怎么会中这样奇特的毒?
来不及多想,祁风华抱起商君置于马上,自己也利落地跨上马,紧紧揽着她的腰,低声说道:“霜霜,快!”
白马一声长嘶,在窄窄的林间小道上疾驰而去,哪里还看得出原来的慵懒。月光下,只看见一条白影在小路上驰骋。
墨色一般的黑暗,死一般的寂静,商笑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只知道这无边的黑暗让她恐慌。她握紧双拳,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她想借由掌心的疼痛来让自己镇静,可惜毫无用处。蹲下身子,商笑抱着膝盖,闭上眼睛,瘦弱的身体瑟瑟发抖。
笑儿!
笑儿!
耳边似低吟又似轻唤的声音让商笑缓缓睁开眼睛,左右看看,依旧是漆黑一片,只是那痛苦的呼唤越来越清晰,这是……这是姐姐的声音!商笑倏然起身,心中虽然恐惧,却毅然向着声音的方向慢慢走去。黑暗仿佛无边无际,耳边的低唤却又无所不在,商笑只管向着前方奔跑,坚定那就是姐姐所在的地方。
终于,远处有了一丝光亮,她看见了那抹让她安心的背影,她快步跑过去,背对着她的人也慢慢转过身来,脸上是淡淡的笑容。越来越近,商笑脸上的笑容却变成了惊恐,因为她眼前的商君面白如纸,一贯的白衫上,血慢慢地从胸前、腹部、手臂渗出来,渐渐地,白衣变成了刺目的猩红。他还是那样微笑着,只是脸色白得几近透明,所有的血色都在缓缓褪去。
姐姐!
商笑张口,才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想要靠近,却又被一层无形的东西阻隔了。不管她多么努力,都是徒劳,心中的焦急和恐惧压抑得她喘不过气来,她绝望地跪坐在了地上……
姐姐——
不要离开我!不要!
“小姐,小姐你怎么了?”
朗月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床上痛苦挣扎的商笑,一向浅眠的她一直听见断断续续压抑的哭声,过来一看,就见小姐眉头紧皱,泪如雨下,眼睛却还是紧闭着的,莫不是做噩梦了?叫了很久,商笑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朗月只好轻拍她的脸颊,叫道:“小姐,你醒醒!醒醒!”
“不要!”商笑大叫一声,坐了起来,眼里满是恐惧,沿着腮帮一滴一滴滚落下来,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一时还没有缓过劲来。商笑傻愣愣地呆坐着,朗月担心地轻问道:“小姐,你做噩梦了吗?”
噩梦?看清周围的淡紫纱帐,只有朗月担心的脸庞,商笑终于回过神来,梦中惊恐的一幕却挥之不去,她握着朗月的手,急道:“我哥,我哥呢?”
朗月不明就里,看了看窗外漆黑的夜色,答道:“此时公子应该在慕云君苑休息吧!”
商笑立刻翻身下床,胡乱地套上鞋子,就往慕云君苑跑去,刚才的梦太可怕了,她一定要现在就见到安然无恙的他,不然她的心会从胸口跳出来!看着商笑疯了一般地往外跑,朗月一愣,急忙跟着商笑身后而去。
冲进清幽的慕云君苑,商笑拍着商君房间的木门,因为就要见到商君而慢慢安定下来的心,在敲了十几下仍无人应答之后,再次提到了嗓子眼。他不会睡得这么死,也从来不会不搭理她,莫不是,真的出事了?
商笑后退一步,一脚踢开了商君的房门,“哥!”一边叫,一边把卧室、书房翻了个遍,还是没有看见商君,他去了哪里?那个梦,那个梦会是真的吗?
朗月没有武功,她赶到慕云君苑的时候,只见商笑从公子房里跑出来,站在院子里有些疯狂地大声叫道:“卫溪,卫溪!”声音才落,卫溪的身影已经出现在院内。
商笑长发未束,身上也只穿着纯白的单衣,满目的狂乱,眼中闪着的泪仿佛随时都要落下。她这个样子把一向冷静的卫溪都吓了一跳,急道:“小姐,发生什么事了?”
盯着卫溪,商笑期待地问道:“哥呢?你没和他在一起,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属下不知。”卫溪皱眉,主子的行踪他岂会知道?是主子出了什么事吗?
慕云君苑里的喧闹,也把杨忠引了过来,同样也被商笑的样子惊到,杨忠不解地问道:“怎么回事?”
抓着杨忠的手,商笑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忠叔,我哥不见了。”
“主子不见了?”杨忠大惊,看向卫溪,问道,“什么时候不见的?”他是主子的近身侍卫,主子不见了,他为何不报?
卫溪摇摇头,回道:“今早我见过主子。”后来他就去处理主子交代的事情,并不知道他不见了!
“中午我们一起吃饭,晚上就没见他了,现在都快早晨了,哥会去哪里呢?”第一次天边的朝霞让她这样恐惧!
杨忠想了想,轻拍商笑的肩膀,劝道:“小姐别急,主子应该是有事出门了。”只是晚上才出门,主子的武功又那么高,应该不会出什么事。
“他出门办事都会告诉我的,连你们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会不会已经出什么事了?我刚才做了一个梦,好可怕,他满身都是……都是血!”杨忠的安慰不但没能让商笑安心,反而让她越发心慌,梦中商君惨白如纸的脸,鲜血淋漓的样子不断地刺激着她,商笑几乎抓狂!
“小姐先别慌,冷静一点,公子不会有事的。”朗月将商笑揽进怀里,温和的声音让商笑浑身一震,冷静,对,冷静,她不能每一次都靠他照顾,她长大了,找到他,一定要找到他!
用力抹掉眼角的泪珠,商笑紧咬下唇,说道:“卫溪,你立刻带领暗卫往苍月方向寻找;忠叔,你带家中侍卫往东隅方向找;我和朗月带着家仆在临风关附近找,一定要找到他!”
卫溪和杨忠对看一眼,虽然他们不认为主子出门一个晚上就会有什么危险,但是小姐如此坚持,或者血浓于水真的有所感应,这也是她第一次强硬地下命令。
两人心中各自有了答案,微微低首,沉声回道:“是!”
另一边迎接晨光的人,心情也异常烦闷!祁风华站在残破的寺庙窗前,看着地上的一摊污血,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是谁用这样阴险的毒来伤害她?她又为什么要女扮男装?这三年来,她音信全无,过的是怎样的生活?
太多的疑问盘旋在心头,祁风华年轻的脸上满是郁结之色。躺在地上的人轻轻动了一下手指,祁风华走到她身边,轻声说道:“醒了?”
商君缓缓睁开眼睛,入目的是祁风华温暖的俊颜,他总算看得见了。商君暗暗地松了一口气,看看头顶的破砖烂瓦,轻声问道:“这里是?”
“这是龙峡谷附近的一处破庙,你中毒了,我只能把你先安置在这里。”看她想起来的样子,祁风华小心地扶着她靠坐在石柱上,问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商君苦笑道:“浑身无力。”他刚才试过了,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想不到三年不见小师叔,第一次见面,便是让他看见最狼狈的自己。
看她精神好一些了,祁风华解释道:“先不要运功,也不要用力,你身上的毒阴邪得很,武功越高、内力越深的人,毒气入体越深,我已经封住你身上的所有大穴,这段时间只怕是不能用武了。”
“要多久?”
祁风华的手轻轻搭在她的腕上,在仔细把过一会儿脉象之后,回道:“这中的是至寒之毒,没有解药,我现在也只能给你针灸,放出毒血,慢慢化解,最少也要半年才能恢复。”
半年?太久了,苍月东隅战争在即,这个时候不能用武,就像被束缚了手脚一般!不过他并不怀疑祁风华的话,他的武功或许不如自己,但是医术和炼毒的本事他是远远不及的。罢了,谁让自己不小心,着了尤霄的道,要不是遇见小师叔,他或许连命都没了!头靠着石柱,商君淡淡地回道:“我知道了,多谢小师叔。”
一个身怀绝技的人,不能用武就好像一个人不能走路了一样,祁风华知道那其中的痛苦。但是偌君却是冷静地接受了,记忆中的她是个烈性子,为人处世求的就是一个爽快、利落。现在看来,她倒是沉静了许多,即使是现在这样的情景,她的唇角依然轻轻勾起,眼中是淡淡的思量。这样的偌君,他好像有些不认识了,祁风华困惑地说道:“偌君,你,变了很多。”
变了吗?商君轻笑,再次见到小师叔,他想起了小时候和他一起捉过叶猴,射过秃鹰,还一起炼过毒药放在师傅身上,结果找不着解药,被罚跪在绝壁峰顶三天三夜。那时的她是快乐的,也是无所不为的,因为那时他还是她,还是武偌君,现在已经不是了,从他家破人亡的时候开始,一切都不同了。
商君微微低下头,低声回道:“现在,我叫商君,是——男子。”
“商君吗?”祁风华低喃着品味这个名字,里边有多少无奈和心伤?他知道了偌君家里的变故,却不知,这对她有这样大的影响。
两人皆是无语,商君不喜欢这样的气氛,他们之间一直都是互相调侃、互相作弄的,这样的沉重不适合他们。看着祁风华,商君故意轻松地笑道:“小师叔,你私自下山了?”
祁风华白了商君一眼,回道:“我满十八岁了。”他不明白师傅为什么要定这样的规矩,不满十八,不许他下山,他等今天已经等得够久了。
十八了吗?和三儿是一年的,三儿是不是也如他一样,长成了一个男人了呢?
祁风华奇怪地看着商君,平时这个时候他一定要回嘴取笑他的,现在是怎么了?祁风华轻抚他的额头,担心地问道:“你不舒服吗?”
商君懊恼地回过神,不好说自己走神,只能轻轻地摇头,看到祁风华,他不免想起另一个人,“师傅……他好吗?”从下山之日起,他好像已经没有资格叫他师傅了吧?
“你走之后,师兄也离开绝壁,云游四海去了。我差不多快三年没见过他了。偌……我叫你小君行吗?”他还是不喜欢叫他现在的名字——商君!总觉得这是一个悲伤的名字,这个他,不是他认识的那个她!
商君无所谓地回道:“随你喜欢吧。”
看出他眼中的悲伤和失望,祁风华劝道:“你不用担心师兄会责怪你,当年说的那些话,也是一时气话,他还是很关心你的。下次有机会见了面赔个不是,便罢了。”他们师徒俩的感情,他是最清楚的,师兄之所以外出,还不是怕在绝壁上看见什么东西都睹物思人!
商君缓缓地闭上眼睛,一切都不可能再回到从前了,师傅已经把他逐出师门,他难过,却不后悔当初的选择!
祁风华对现在的商君一点办法都没有,他把自己的悲伤封锁起来,不让人分担。扶着他的肩膀,让他躺下,祁风华有些无奈地说道:“累了就好好躺着吧。”
才将他平放在铺好的稻草之上,一串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
“你别动,我去看看。”祁风华刚要起身出去看,商君却不肯乖乖地躺着,无力起身,于是紧紧地抓着祁风华的手。
他或许性子变了一些,骨子里的倔犟却是一点没变!多年相处,自然知道劝他是没用的,揽着商君的腰,祁风华将他扶了起来,两人透过破庙半掩的窗棂,往外看去。
远远地跑来一个马队,共有十几个人,领头的男子脸颊上,一道深深的伤口只草草地处理了下,满脸的狂躁甚是骇人。商君低叫道:“尤霄!”他居然追来了?他还真要不死不休!
“你认识?”
商君点点头,回道:“这毒就是他下的。”他们两人是不是注定每次见面,一定要见血?这就是所谓天生的敌人吗?
祁风华眼神一暗,低声笑道:“那就太好了。”
商君不解地看向祁风华,在他眼底,他看到了再熟悉不过的戏谑,只是这次还多了一丝冷酷。
祁风华盯着越来越近的尤霄,笑道:“既然是他下的毒,就应该有解药,现在他自动送上门来,你也就不用等半年了。这个人把你害成这样,不替你好好教训他,我还怎么做你师叔?”
看他的样子不像说笑,商君微惊,急道:“小师叔,他武功不弱,而且……”
“放心,我又不是要和他比武!”祁风华轻轻挑眉。商君还想说什么,却直接被点了穴道,祁风华将他扶到佛像后的帷幔旁,让他不会被人发现,又能看见外边的情况。
商君再次张口,却被祁风华的食指压住嘴唇,“嘘,小君,如果你不想被点哑穴,就不要说话。”
商君只好闭上嘴,祁风华满意地笑道:“别乱动,好好看戏!”说完心情颇好地走到刚才他们坐过的地方,懒懒地半靠在石柱旁,等着尤霄送上门。
商君有些头疼,以他的经验,祁风华发起脾气来,一点也不好玩,而且现在看来,因为他的伤,他好像真的——
生气了!
马蹄声在破庙前渐歇,众人整齐划一地下马,尤霄这次带来的是一支精锐之兵,商君的心悬了起来,小师叔的武艺一向平平,平日里只痴迷药石之妙,三年来武艺想必不会有什么大的提高,尤霄那样难缠的人,要是不着他的道,那他就很危险了。
商君的心七上八下,比自己应战还紧张,祁风华倒好,悠闲地把地上的稻草拿起来,盖住地上的污血,完全无视气势汹汹冲进破庙的尤霄一行。
尤霄早已看见庙外的雪白骏马,也猜到庙里会有人,进来之后看见一个白衣男子正在铺稻草,一脸的悠然,能对一群铁甲将士视而不见,此人必不是一般人。尤霄暗暗打量了他一番,并不打算招惹他,他现在只想找到那个半路脱逃的男子——商君!
尤霄对着身后的士兵低声说道:“搜!”
士兵们了然地点点头,绕过男子,朝四周搜查。
商君微惊,他不能动,只能屏住呼吸,好在祁风华把他放在了一个看起来不像能藏人的地方,纷飞破烂的布巾中间!
祁风华一边抖着稻草,一边笑道:“将军,可是要寻人?不如我帮你卜一卦吧,不准不要钱。”
低浅的声音让尤霄轻轻皱眉,他生平最讨厌这种故弄玄虚的神棍!不再看向男子,尤霄缓缓走近寺庙中间的佛像,残破而肮脏,这就是人人敬畏祈求的神吗?没有人给它修金身,造寺庙,它不就是一坨泥?可笑的是,它反而成了救苦救难的神。他只相信自己,当你强大的时候,你就是神!
尤霄灼灼的视线烧得慌,商君没来由地有些紧张,因为他就坐在佛像旁边的布条里,和尤霄面对面,他锐利的眼狂傲而不羁,商君竟是有些移不开眼!
祁风华怕尤霄发现商君,走到尤霄身后,再次朗声说道:“只怕这次将军要无功而返了。”
“将军,没有发现。”仿佛是为了印证祁风华的话,士兵的回报也适时响起。
“走。”尤霄不愿浪费时间,直接越过祁风华,走向门外。
祁风华暗叹,好坚毅果决的人,这人伤了小君,原本他对他很是不爽快,现在看来,此人有点能耐,有点意思!对着尤霄的背影,祁风华故作惋惜地说道:“一卦不算就走了?我还想告诉你,你要找的人在什么方向呢!”
尤霄脚下一滞,缓缓收紧双拳,冷残的声音里,显示着他的不悦,“你到底是什么人?不要在我面前装神弄鬼。”如果他想死,他不介意送他一程!
祁风华半靠着石柱,似有还无地笑道:“将军此言差矣,我这可不是装神弄鬼,人世间的际遇各有定数,只是你自己不知道罢了,你要找的那个人,是你命中的克星!”他虽不知这人和小君间有什么纠葛,不过他始终还是相信,他不是小君的对手!这叫护短!
一句克星让尤霄心神微恍,想起这三年来的几次交手,商君还真是他的克星!每一次面对他,他似乎总处在劣势,尤霄回过身,第一次正眼看祁风华,冷声问道:“他在哪里?”
鱼儿上钩了!祁风华暗笑,看来他真的非要找到小君不可,在稻草堆上坐下,祁风华笑道:“这得好好算一算才知道,将军莫急。”
尤霄思量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走到了祁风华面前,一双犀利的眼直直地盯着他,仿佛要将他看穿。“坐啊。”祁风华与他对视,却是一副轻松自在的样子,完全不被他的气势所影响。
尤霄爽快地在他对面坐下,沉声道:“好,开始算吧!”他根本不相信什么卜卦,他猜想这个男人一定知道商君的去向,他要玩,那他就陪他好好玩一玩!
祁风华摇摇头,伸出手,问道:“你身上可有他的东西?或者和他接触过的东西,你不给我些和他有关的东西,我要怎么算?”
尤霄皱眉,几时听说卜卦还要东西的?他更肯定他不是什么术士,本来想说没有东西,不过转念一想,看他还有什么花招也好,尤霄从怀里拿出一块黑巾,丢到祁风华手中。
祁风华微愣,他没想到这男子身上真的有小君的东西,抓在手中轻揉,这布料和小君的夜行衣一样,上边还有一些干涸的血迹,东西确实是小君的。祁风华微微挑眉,这就怪了,按理说,他们两人是仇敌吧,谁会把仇敌染血的面巾随身携带,还装在怀里,他对小君,怀着怎样的心思!
被祁风华探索的眼睛看得浑身不自在,尤霄喝道:“要算就快算!少磨蹭。”
恼羞成怒?有意思!掩下眼中的精光,祁风华将布巾折好,两只手夹住,口中念念有词了一阵子,向半空抛去,不一会儿,布巾散落在地上。祁风华盯着布巾,一副细心研究的样子,商君在佛像旁猛翻白眼,小师叔演的是哪一出啊?师傅卜卦的时候,几时这样过?他这是在挑战尤霄的智商吗?尤霄看不出来这是闹剧才见鬼了呢!
商君看向尤霄,只见他双手环于胸前,冷眼看着祁风华一个人在表演,渐渐泛白的指关节显示着他在极力隐忍。商君不解,他为什么要在这里和小师叔周旋,看他的样子,他根本不相信卦象。
就在尤霄耐性几乎告罄的时候,祁风华抬起头来,一脸认真地说道:“卦象显示,你要找的人武功高强,不过受了重伤。”
废话!面巾上全是血迹,不是受了伤才怪!尤霄面不改色,问道:“那么他是死是活?”
“半死不活。”他可没说谎,小君现在确实如此,所以这个人就更该死!
说了等于没说,尤霄已经没了耐心,瞪视着祁风华,怒道:“他到底在哪里?”他是发了什么疯,才会半夜跑出来追赶他,以商君中的毒,不用理他,他自然活不过三天,那他这样火急火燎,是要干什么?越想越觉得窝囊,尤霄的脸上也越发阴晦。
随着尤霄的怒火渐涨,商君的心又开始不安了,相较于商君的担心,祁风华却意外地欣喜,他从来不怕人动怒,越是容易感情波动的人,越是容易控制!祁风华无视尤霄要杀人的视线,继续无比认真地说道:“光是这件东西,还是算不清楚,和他接触最多的,还是将军你吧,用你来算,再准不过了。”
用他来算?这就是此人的目的?尤霄眯起眼,沉声问道:“你要怎么算?”
一听这术士要用尤霄算卦,随行的将士立刻齐声说道:“将军,请三思!将军乃三军统帅,不得有损啊!”
祁风华哈哈大笑起来,回道:“各位放心,不会对将军有损。将军眼中一定留有他的影像,你看着我的眼睛,我就能看见他的样子,就能更好地算出那人在哪里了!”
只要看着眼睛就可以?士兵们面面相觑,哪有这等事情!
祁风华看了尤霄的眼睛一眼,立刻怪叫起来,“好俊俏的人啊,原来将军要找的,竟是如此仙姿妙容。”
商君哭笑不得,他还可以再夸张一点!
尤霄轻轻勾起唇角,笑道:“你真的能看见?”
“当然!”
很好,就是这个人,他绝对认识商君,也绝对知道商君在哪里,顺着他,一定就能找到那个该死的男人!
祁风华指着自己的眼睛,笑道:“我就要开始算了,你眼睛看着我的眼睛,切记不要动,放轻松。”
尤霄犹豫了一下,还是看向了他,依他刚才的作为,也就是个刚刚长大的孩子,也没什么本事,看看他还有什么花招也好。
两人四目相接,尤霄先是感觉这男人的眼睛很漂亮,清晰地映照出了自己的样子,接下来,男子的眼睛里忽然闪过一道诡异的紫光。他的头竟有些晕眩,惊觉有异,想要收回视线,却发现自己根本动不了,只能死死地盯着这双诡异的眼,他仿佛被吸进了一个庞大的旋涡里,意识渐渐开始迷糊……
一炷香之后。
“你叫什么名字?”祁风华轻声问道。
“尤霄。”
商君皱眉,尤霄的声音为什么变得这样温和,如低吟,一点也不像他。
祁风华很满意,继续缓慢地说道:“现在我问你什么,你就回答什么,听清楚了吗?”
“清楚。”
又是这样的声音,不对劲,商君仔细看向尤霄,他依然坐得挺直,眼睛也睁得炯炯有神,只是眼神异常呆滞,而且一眨不眨地盯着小师叔的眼睛!他忽然脑中一个念头闪过,难道小师叔真的练成了摄魂术?难怪他刚才那么自信满满!
为了测试尤霄是否真的听话,祁风华依旧问了些无关痛痒的问题,“你是哪里人?”
“苍月冰城。”
差不多了,祁风华有些好奇尤霄对小君的关心,问小君他一定不肯说,那就问尤霄好了,“你要找的人,和你是什么关系?”
没有前几次的顺畅,尤霄停顿了一会儿,才轻声回道:“宿敌。”
真的只是宿敌?祁风华忽然坏坏地笑了起来,问道:“你是不是喜欢他?”
商君双目圆睁!一口气哽在喉间,吸也不是,吐也不是!
祁风华!你发什么疯啊,怎么会问这种问题!他现在是男人,男人!
祁风华能感受到来自乱布堆里杀人的视线,不过他现在更想知道的是——尤霄的答案。
尤霄眼神依旧呆滞,只是眉心有些不自觉地轻皱,久久,在祁风华几乎以为自己的摄魂术没有练到家的时候,尤霄缓慢地回道:“没……有。”
没有?在被摄魂术催眠之后,人基本上是不能抗拒的,除非这个问题在他心里分量很重,意志坚定者才有可能迟疑或者抗拒不答,而问他是不是喜欢自己的宿敌,会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吗?祁风华暗笑,看起来这个答案,让布帘里的小君如释重负,不过对于他来说,尤霄的回答等于——有。只是或许他自己也没有发现罢了。
尤霄明显不同以往的性情让随行的士兵们觉得事有蹊跷,领头的小将走到尤霄旁边,不解地问道:“将军,您没事吧?”
尤霄沉默不答,仿佛他根本不存在。小将迟疑了一会儿,还是伸出手在尤霄眼前晃了晃,还是没有反应。祁风华朗声警告道:“你们最好不要打扰我给将军卜卦,一旦有什么差错,反而会伤到你们将军,到时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了。”
“放肆!”小将怒视祁风华,但是现在将军这个样子,他们又不能贸然行动,只得恨恨地说道,“你这术士,最好不要耍什么花样,将军如果有什么事,要你立刻身首异处!”
他的威胁对于祁风华来说,根本不痛不痒,他懒懒地说道:“你们最好闭嘴。”
“你!”军人的脾气本就火暴,哪里经得住这样的挑衅,小将一怒,抽出长剑就要朝祁风华身上刺去,可是还没有靠近他,就被一股劲力弹开,狼狈地跌在一旁。这时候,他们才知道眼前这个年轻的白衣少年竟也是个厉害角色!士兵们纷纷拔出长剑,将祁风华团团围住,却不知应该如何下手!
祁风华对他们逼近的长剑视而不见,依然牵引着尤霄的视线,继续问道:“你下的毒可有解药?”
“有。”
果然有,祁风华喜在心头,立刻追问道:“在哪里?”
“怀里。”
想要伸出去的手顿在半空中,他不能不看着尤霄的眼睛,他是一个意志坚定者,稍有不慎,他便会逃脱。祁风华想了想,轻声说道:“把解药拿出来。”
尤霄有些木然地将手伸进怀里,拿出一个暗黑瓷瓶。祁风华接过,打开瓶盖闻了一下,一股血腥味涌了上来,里边一定有血纪子,天下最好的解毒药之一,应该就是它了。祁风华本来决定收功,转念想想,这个人这么难对付,下次还想让他疏忽上当怕是不可能,不如借此机会,把他的弱点找出来!
祁风华将瓷瓶放进袖口,继续问道:“你武功中的死穴在哪里?”
“将军不可说!”士兵们都急了,高手过招,如果死穴给人知道,那就是输了一半了!
尤霄的额上,已经覆上了一层薄薄的汗珠,他一直在抗拒,最后,还是低声回道:“天……溪穴。”
“你到底对将军做了什么?”士兵们大惊,将军连这个都说了,莫不是这人施了什么咒语不成!
一群人鬼喊鬼叫的,祁风华不耐烦了,冷声说道:“你们再靠近一步,我就能让他立刻死在这里,不相信的可以试一试。”
士兵们相互交换着眼神,最后看向领队的小将,问道:“怎么办?”
小将再看尤霄一眼,皱眉回道:“静观其变,等将军醒了再说!”
身边终于安静了下来,祁风华继续问道:“你最害怕和最渴望的是什么?”这是人最大的两个弱点,一个源自恐惧,一个源自欲望。
你害怕和渴望什么?
尤霄只觉得这个声音在耳边回响,似乎是从心底而来的疑问,他害怕什么?恐惧什么?眼前忽然闪过那个威严的男人,他每说一句话都是那样冰冷刺骨,每一个动作都冷酷无情,没有人可以违抗他的命令。小时候,他从来没有正眼看过他,伴他成长的,是刀枪棍棒,而那个对他最狠心的人,却是——
尤霄有些艰难地回道:“父……亲。”一个他从来不能称呼的称谓。
父亲?“为什么?”
“父……亲……的肯定。”他一直在努力,就为这一个信念,他一定要那个从来只留给他背影的男人肯定他,现在他似乎是做到了,他老了,虽然依然那么高高在上,却再也不能对他视而不见了!
尤霄的情绪越发激动,祁风华觉得自己几乎不能控制他,他的父亲是谁,居然让这个冷酷的男人忽然变得如此躁动,又敬又畏?祁风华暗暗调息,稳住心神,追问道:“你父亲是谁?”
尤霄的额上不仅冒出来大颗大颗的汗珠,青筋几乎暴起,就连一直垂于身体两侧的手也渐渐握着拳,似乎身体的每一处都在抗拒这个答案!祁风华也感受到了这股力量,仿佛一个困兽在横冲直撞,急于逃脱他的牵制,僵持了一会儿,就连祁风华的气息也渐渐不稳起来,但是他并不打算放弃,坚持问道:“你父亲是谁?”
问了几次之后,尤霄终于万分痛苦、断断续续地回道:“陇……趋……穆……”
陇趋穆——
这个答案不仅震得祁风华和商君目瞪口呆,连随行的士兵也个个脸色大变,他们都是苍月人,这个名字再熟悉不过,却没有一个人能唤他的名,因为,他,是苍月无上尊贵的王!
尤霄是陇趋穆的儿子?商君盯着眼前这张轮廓分明的脸,他竟然是陇趋穆的儿子!
在苍月的树林里,他为什么没杀了他!
在临风关冰缝之内,他为什么没杀了他!
杀了他,也让陇趋穆尝一尝,失去至亲之人的痛!
他为什么没杀了他!商君好恨!好恨!
就在祁风华被这个答案震得一阵心神恍惚的时候,只感到一股劲力向他袭来,尤霄忽然抱着头,低吼一声,闭上了眼睛。祁风华大惊,他居然能挣脱摄魂术!
解药已经拿到手,他本就不是尤霄的对手,祁风华当机立断,趁着尤霄还未恢复,起身闪过团团包围着他的士兵,揽住商君的腰,将他带出了破庙。士兵们只觉得一个白影闪过,门外白马蹄声已响起。
尤霄半跪在地上,痛苦地撑着头。小将咽了咽口水,不敢靠太近,小声说道:“将军您怎么样?”原来将军竟是皇上的儿子!
尤霄只觉得头像是炸开一样,他慢慢站起身,看见破庙里只有他们一行,不禁问道:“那人呢?”
“他,他跑了。”
跑了,刚才发生的事情在脑子里回荡,他只记得看向白衣男子的眼睛,然后就开始混沌,莫不是着了什么道!尤霄急道:“刚才是怎么回事?”
小将定了定心神,才朗声回道:“他不知给您施了什么咒,他问什么您就答什么,还把解药拿走了。”
问什么就答什么?尤霄忽然一阵心慌,冷冷地看着小将的眼睛,问道:“我刚才说了什么?”
“没……没什么。”将军是王的儿子这件事绝对不能说,不然他们也别想活了!
没有他紧张什么,尤霄逼近一步,哼道:“说!”
“您……您就是把解药给了他……”
“还有呢?”
“没……”小将还没说完,脖子就被尤霄狠狠地钳住,死亡的气息,随着铁钳一般的手臂一步一步地逼近。小将的脸已经憋成了暗红色,出于对死亡的恐惧,小将最后艰难地回道:“您说……您父亲是……”
谁知,这句话成了他的催命符,只听见咔嚓一声,小将的颈骨已被折断,气绝身亡。其他士兵吓得握剑的手都隐隐发抖,此时的尤霄太可怕了,一向冷傲的眼睛现在如充血一般,闪着猩红的光芒,浑身下上充满了戾气,透露着死亡的气息。
“啊——”
破庙里,一声嘶吼撕裂人心。
良久,尤霄脚步有些踉跄地站在佛像前,面目森冷,然而他握着银戟的手却在轻轻抖着,鲜红妖艳的血沿着银戟一滴一滴滑落在地上,清晰的声音每一下都滴在心里。他身后十六具尸体横在庙中,原本就已经残破的庙堂,被鲜血沾染上了腥臊之后,越发狰狞起来……
尤霄满目的狂乱,对着眼睛如铜铃一般的佛像大笑起来,“你都看清楚了,我就是这样滥杀无辜,要下地狱吗?那就下吧,下吧——”
猖狂的笑声久久不绝,恍若悲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