昊天出华月,茂林延疏光。
仲夏苦夜短,开轩纳微凉。
虚明见纤毫,羽虫亦飞扬。
物情无巨细,自适固其常。
刺姬已谢,没有了火红的娇花,它看起来与普通灌木无异。一棵数百年的老树,矗立在刺姬丛中,单一而突兀,繁茂的枝叶让它如一把撑起的大伞,即使是如今夜一般莹润明亮的月光也穿透不了。靠近树顶的地方,枝叶间隐隐能看见一抹白影,自顾自地躺在高大的横枝上。
又是一年夏天了吗?
手枕在脑后,隔着枝叶,商君看着头顶的繁星,依旧璀璨而明亮。三年,似乎一晃即逝,他几乎忘了自己是如何度过的;三年,又似乎极尽漫长,他忘不了每一个日夜的煎熬。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商君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公子?”一声清灵的女声缓缓传来,打断了商君的愁绪。
商君缓缓睁开眼,朝树下看去,站在绿丛中的女子,一袭淡紫长裙,轻绾的长发被调皮的夜风吹拂得有些凌乱,她正绕着树,抬头看着树冠,在繁茂的枝叶间寻找着那抹纯白的身影。
看着树下这张温婉秀丽的脸上扬起的平静而淡雅的笑容,商君有一瞬间的恍惚,他还记得她被捆绑在城门时的难堪和惨烈,醒来后的惊恐和绝望,那种生不如死的痛震伤了他,他第一次违背了与舒清定下的“不问政治”的约定,窃取了苍月与黄史杰的私通密函,并且放到了东隅驻军张将军的书桌之上。私通敌国的罪名足够灭黄史杰满门,不过他很狡猾,密函丢失的第二天,就收拾行囊,准备投奔苍月。他怎么可能让他如愿,于是黄史杰死在了龙峡谷山贼的乱刀之下,尸体喂了山涧饿狼,这当然是他授意的。
看着朗月听到黄史杰惨死的消息时,脸上的惊喜和得偿所愿的欣慰,商君很明了,帮助朗月其实是自己的借口,他不过是想感受大仇得报时,带给他的安慰感,即使不是他的仇恨。
陇趋穆,他还要等多久才能将长剑刺入他的胸膛,他好像有点等不及了。
“公子?”朗月脖子都仰疼了,也没看见商君的影子,只好大声问道,“公子,您在不在?”
“我在这里。”低沉温和的声音伴着一袭白衫轻盈而落。
递出手中的信笺,朗月微笑道:“舒清小姐的书信。”
“谢谢。”商君心情甚好地接过,看了朗月轻薄的紫衫一眼,说道,“朗月,虽然已近初夏,但你的身体不好,夜里出来还是要多披件衣服,早点回去休息吧。”
“是。”微微欠身,朗月缓步离去,走出刺姬丛,她回头看去,只见商君背靠着树干,嘴角轻扬地看着信笺,公子只有在接到舒清小姐来信的时候,才会笑得这样轻松快意吧。想起年前来过庄里一次的舒清小姐,朗月轻叹,或许,也只有那样的女子,才配得上公子吧。
清晨,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走在回廊上,淡淡的雨丝溅到脸上,雾蒙蒙的,很舒服,微风和着泥土的芬芳迎面而来,沁人心脾。朗月端着早点,准备送到商笑的房间里,却在前厅遇见拿着伞的商君,朗月问道:“公子,您要出门?我去帮您准备马车。”
“不用了,朗月。”拦下要去张罗的朗月,商君看了看烟雨蒙蒙的天空,笑道,“我想走走。”
“哦。”朗月微愣地看着独自撑伞、漫步于细雨之中的素白身影,没来由地,只觉得淡淡的孤傲与落寞与他相携而去。
“商君你来了。”阮听风听管家说商君来了,匆匆赶过来,就看见他负手而立,背对着他,站在一幅水墨荷花前细细观赏着。阮听风不禁暗叹,这样的男子,即使只是一个背影,已然让人沉醉,难怪听雨……
商君回过身微笑点头,阮听风招呼道:“坐。”
“好。”潇洒落座,商君问道,“那批药材可还满意?”
阮听雨连连点头,回道:“很好,多谢你了,若不是你,我还真不知道怎么才能找全这些药材。药材和运输的钱,我明天就和忠叔结算。”
“我来就是为这件事,你们经常要进药材,每次结算甚是麻烦,不如改为半年结一次,可好?”会帮阮听风买卖药材,主要是敬佩他们阮家济世为怀、乐善好施的门风,做他们的生意,根本赚不到什么钱,每次都点算,两边麻烦。
“这……”阮听风一愣,随即真心地谢道,“商君,谢谢你。”阮家虽然行医百余年,却因经常义诊施药,清贫得很,商君半年结一次,算是帮了他一个大忙。
“听风不必客气,举手之劳。”商君从袖口拿出一小包茶叶,笑道,“对了,前些日子得了些上好的龙诞新茶,送一些给你品尝。”这些就是舒清所说的精选出的顶级茶叶,传说有钱也未必买得到,若是出售,市价已超过两百两银子一两,商君佩服,这价格可比金子来得贵。
阮听风接过,笑道:“商君你太客气了。今天可有空闲,好茶适合与好朋友分享。”
想想今日也是无事,商君大方地回道:“好。”
两人在窗前矮桌旁坐下,下人要上前泡茶,商君却是轻轻抬手,自己动手,将茶叶缓缓倒入茶壶,注入热水,茶香立刻幽幽地飘散出来,并不十分浓郁,清雅怡人。片刻之后,商君将壶中的茶水完全倒出,浸泡着白玉杯,一会儿之后捞起,再向杯里倒入沸水,动作轻柔舒缓。商君为阮听风和自己各倒了一杯,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淡淡的鹅黄茶汤,在白玉杯里,隐约泛着淡淡的新绿,阮听风将茶杯拿起,轻酌了一口,茶汤入口,味甘回甜,满口生香,果然是好茶。再看对面的人,清茶在手,泰然处之,这人就连喝个茶,也比别人优雅几分。
阮听风暗暗打量商君,他承认,商君无论是人品还是才华、样貌还是家世,都是上上之选,而听雨对他,早已芳心暗许,他是乐见其成的,只是这两个都不挑明,那么今天就让他来做这个媒好了。
轻咳一声,阮听风故作闲聊地问道:“商君,你,二十出头了吧?怎么还没娶妻?是还没找到心仪的女子吗?”
“我……”商君一怔,还在思考着如何回答的时候,敏锐的听觉让他感觉到花厅外轻微的脚步声,而听到阮听风的问题,门外的人也是一滞。商君想了想,回道:“我已经有意中人了。”他知道阮听雨对他有意,他既然不能和她坦言自己的身份,那么像今天这样的方式,或许再好不过。
“啊?”阮听风只是随意开个头,却听到了一个意外的答案,想起有一天听雨落寞地回来,提到过一个叫舒清的女子,莫不是她?迟疑了一会儿,阮听风问道:“是那位姓舒的姑娘吗?为何还没有完婚呢?”
姓舒?他说的可是舒清?商君暗笑,却也不否认,心情不错地回道:“她老是有很多事情忙,想见她一面也不容易,所以耽搁了。”
“是吗?看起来你很喜欢她。”商君的笑容愉悦而温暖,起码他没见过他对谁这样笑过。阮听风轻叹,听雨是注定要心伤了。
“她,是我生命中最特别的人,我与她之间的牵绊很难说得清楚。”舒清之于他,确实是这样的存在。门外忽然转了方向急奔而去的脚步声,说明他要达到的目的已经达到。商君起身,微微拱手,说道:“我还有事,先走了。”
阮听风点点头,实在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出了阮家,商君撑着伞,缓缓走在大街上,漫无目的,虽是雨天,街上人却不少,来来往往,匆匆忙忙。不经意地抬眼看去,远方信步而来的男子让商君不由自主地移不开眼,一身的青墨长衫,在雨中一路走来,非但不见狼狈,反而优雅安然,手中的油纸伞,遮去他的面容,但是商君却判定,此人必是清朗如云、风雅脱俗之人。因为有一种人的俊朗,无关相貌,气质使然。
就在男子即将与商君擦肩而过时,商君在他的腰间看见了一样东西,那是——
他送给舒清的青玉菡萏玉佩!
那人就是舒清信中让他帮助的人吗?
商君并不急于上前,而是缓缓地跟在男子身后,走到街道的尽头,男子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油纸伞轻轻抬起。
“你,为何一直跟着我?”
温润却又略带清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商君再一次撞进了一双如沧海明月般绚烂深邃的眼睛里。这双眼睛好像在哪里见过,但是却一时之间想不起来,陌生而熟悉。纸伞轻抬,隔着薄薄的雨雾,商君看清了男子的长相,除了那双眼,五官平凡无奇,普普通通,只是那一身的风华,却是怎么也掩盖不住。
商君看向他腰间的玉佩,淡淡地笑道:“因为,它。”
它?秦修之原来还略带戒备的脸忽然一亮,问道:“你认识?”
“认识。”这块玉佩是他精心挑选的,又岂会不认识!
“你就是舒清所说的那个人?”秦修之暗暗打量眼前风神俊朗的男子,微微扬起的唇角,让他看起来自信飞扬。长得出众的男子,他见过很多,但是如他一般清冽优雅的,却从未见过,秦修之承认,他几乎被他的风采折服。
商君轻轻点头,“我是。”
“秦修之。”
他微微颔首,沉若低弦的嗓音穿过如丝雨幕,悠悠传来,商君没来由地一怔,心里仿佛被一条柔软的羽毛轻轻滑过,失神了一瞬,商君才轻声回道:“商君。”
“商公子,我,如何才能回到海域?”他已经找了三年,依旧没有找到回去的方法,而眼前的人,莫名地让他信任,自从父亲去世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十日后我有商队要去海域,你可以那时一同前往。”他用了“回”这个字,难道他是海域人?商君不着痕迹地再一次看去,他眼神坚定,温文尔雅,朗朗神韵中透露着大气。似乎不像海域男子。
“多谢。”商君淡淡不解的眼神,让秦修之彻底相信,他,是真的去过海域的人,了解那里的民风,不然,他不会用这种奇异的眼神看他。
收回视线,商君爽快地笑道:“无须客气。你既是舒清的朋友,便是商君的朋友。如果你不嫌弃,可以到舍下小住,到时也方便你随商队前往海域。”
只因为一块玉佩,他就愿意帮他,还将他邀请到家中?商君与舒清的感情,必是深厚的吧。想起舒清淡雅温暖的笑容,再看眼前潇洒卓然的商君,秦修之暗叹,好般配的一对。
在商君等待的目光下,秦修之微微拱手,回道:“那就打扰了。”
于是,午后微雨中,人们看见两个颀长的身影,一前一后,踏着雨雾,悠然行去,一个清朗如风,一个恍若仙谪。
回到缥缈山庄,雨早已经停了,还未踏进庄门,一声雀跃的女声远远传来,“哥,你回来了。”话音才落,一个粉装的年轻女子就朝着他们奔了过来,如一只低飞的小鸟,美丽而生气勃勃。来到商君跟前,商笑才发现,还有一个人,商笑毫不忌讳地打量他,奇道:“这位是?”哥很少带外人回家,这人有何特别之处?
商君轻拍商笑的脑袋,叹道:“他是舒清的朋友,秦修之。”哪有一个姑娘家这样目不转睛地盯着男子看的?
一听是舒清的朋友,商笑更来了兴致,才不管商君警告的眼神,对着秦修之甜甜地笑道:“原来是舒清姐姐的朋友啊。我叫商笑,你和舒清姐姐一样叫我笑笑就好了。我叫你秦大哥可以吗?”果然是舒清姐姐的朋友,和她一样,他也有着一双温暖的眼睛。
对于商笑的直爽,秦修之觉得很可爱,点头笑道:“当然可以。”
商笑立刻缠着秦修之,一会儿问他和舒清是怎么认识的,一会儿又问花都漂不漂亮。商君觉得他再不出声,这只小麻雀能一直问到天黑,而他,并不想在门口聊天,双手环在胸前,商君清冷的声音轻轻地说道:“笑儿,你如果喜欢在门口聊天的话,我不介意你今晚都待在这儿。”
轻柔的嗓音不急不慢,商笑却像受了惊的兔子一般,跑到商君身边,缠上他的手臂,一边拉着他往里走,一般嬉笑着讨好道:“哥,你辛苦了,我们进去聊,进去聊。对了,我还让朗月姐姐做了贵妃鱼,你最喜欢吃的。”
商君故意摇一摇头,一脸的不相信,吐槽道:“是你最喜欢吃,才缠着朗月做的吧。”
商笑撅着嘴,回道:“才不是。”虽然她喜欢吃是一部分原因,但是她绝不会承认!
“不是吗?”商君挑眉。
商笑气呼呼地叫道:“当然不是!”
商笑抓狂的样子逗得商君哈哈大笑,商君对着秦修之拱手一礼,笑道:“舍妹顽劣,让秦公子见笑了。”
“没有,笑笑活泼开朗,真性情很可爱。”他不知道,看起来内敛清雅的商君,笑起来,竟是如此——美丽?秦修之微愣,他怎么会用美丽来形容一个男子,但是刚才那一刻,他确实有这样的感觉。
商笑的出现,让三人似乎更加熟悉了一些,晚饭也吃得轻松。吃完晚饭,因为几个管事送账本过来,商君让朗月把秦修之安排在沐晨阁便匆匆离开。账本看过一遍,已是两个时辰之后了,抬头看看皎洁的明月,商君转而走向沐晨阁。
才刚走进沐晨阁,清幽的古琴声缓缓传出,琴声悠扬而低缓,商君虽不擅长各种乐器,却也能在那悠远的琴声中,听出淡淡的寂寥,那是一种让人心不由自主地微痛的感觉。本来要跨入的脚,在门外停了下来,一曲清音,矮墙内外,各有感怀。
琴音渐歇,久久商君才缓缓回过神来,轻叹一声,转身,离去。
只是才走出数步之外,一个极快的暗黑身影从空中滑过,商君心下一惊,庄外布满奇门迷阵,居然还有人进得来,而那人的身手,快得几乎让人以为只是一阵夜风,只是商君再明白不过,那是顶尖的高手才能达到的境界,他,或许不是对手。而那抹黑影,直奔的方向是——沐晨阁。
商君赶到沐晨阁,只见一抹寒光乍起,黑衣人手中的长剑毫不留情地刺向还坐在古琴前的秦修之,剑锋直指他的咽喉。商君大惊,一跃而起,扯下一枚树叶,运足功力掷出,树叶击中剑身,发出低低的长吟声,剑尖也偏了方向,险险地掠过秦修之的脸颊。
黑衣人感受到长剑传来的劲力,冷冷地抬眼看去,只见一抹素白的影子急速而来,拉着秦修之的胳膊,后跃而去,硬是退出一丈开外。黑衣人眼神一闪,冰眸紧盯着商君。
黑巾遮去了他所有的表情,只是那一双眼,就足够让人胆战心惊,那是一双冷若寒冰的眼,没有温度,没有感情,被这样的眼紧盯着,仿佛脖子被一根冰冷的丝带紧紧缠绕一般,越是与他对视,越是觉得窒息。
缓缓地将秦修之拉到身后,商君轻声说道:“修之退后。”
面对面前的这个人,商君没有一丝把握,他只是静静地站在夜风之中,一身的冷残气势仿若死神,手中血红的长剑在月光下闪耀着猩红的寒光,那是一把渴血的宝剑。商君亮出腰间软剑,紧紧握住,一黑一白的两个身影,分庭对峙。
看了一眼商君手中的凌霄软剑,黑衣男子的冰眸里,染上了少许兴味。
无须废话,黑衣男子举起猩红长剑,朝着商君面门横扫而去,商君挥剑隔开,避过了这一击,手掌却被震得微麻。黑衣男子没有想到他竟能硬生生地接下这一剑,原本不屑的心思在这一刻也变得认真起来,手中的赤炼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心情,红得越发妖艳。
感受到黑衣男子的变化,商君先发制人,御气于剑,软剑如鞭一般缠绕上黑衣男子血红的长剑,剑锋相交,一时间划出长长的火花。商君用力拉回软剑,黑衣男子微惊,赤炼在强劲的内力下脱手而出,男子顺着长剑的去势,贴近商君,一掌袭向他的胸口,商君侧身闪过,一时分神,长剑又回到了黑衣男子手中,男子夺回赤炼,立刻利落地挥向商君握着软剑的右手。
“商君小心!”秦修之脸色大变。
商君狼狈地翻转身形,避过了凌厉的长剑,然一截素白衣袖却被剑气削落,温热黏湿的血液沿着手臂滑向银白的剑身。商君低喘着握紧软剑,一刻也不敢放松,好凌厉的剑法,好敏捷的身手。如果不是他刚才退得快,被削落的就不是衣袖而是他的手了!
黑衣男子并没有乘胜追击,收了长剑,冷声问道:“庄外的阵,是你摆下的?”
商君也收了软剑,傲然回道:“是又如何?”
他以为这世上,只有楚吟才摆得出那样精妙的阵法,眼前的这个白衣男子不过双十年华,竟也有此能耐,还有那漂亮的身手,绵长的内息,都让他因为没有对手,沉默死寂多年的心隐隐地兴奋起来。黑衣男子盯着商君,冷声下了挑战书,“他的命我要定了,想救他,我给你一次机会,以你的山庄为界,一个时辰之后我会再来,只要你能把他藏起来,寅时之前不被我找到,就算你赢。”
商君蹙眉,不直接迎战,朗声问道:“如若我赢了,你是否永远不再为难他?”
黑衣男子冰眸里依旧毫无情感,冷残的声音低低地回道:“我杀人从来只杀一次。”
怕他反悔,商君朗声回道:“好,一言为定。”
黑衣男子根本不屑于回答,暗黑身影如风般消失在夜色里。
他要杀谁,应该没有人能躲得过吧!要救秦修之,只有这一次机会。注视着男子离去的方向,商君莫名地有些无措,男子既然进得了缥缈山庄,还立下这样的约定,必是精通奇门术数之人,他要如何在一个时辰之后将秦修之隐匿在山庄里呢?
商君的右手几乎被鲜血浸湿,秦修之掏出素巾,帮他把伤口包上,看他剑眉深深地纠结在一起,秦修之淡淡地说道:“商君,你无须太过担心费神,一切尽力就好。”淡然的嗓音,似乎赌注只是一件事不关己的小事,而不是他的性命一般。
商君坚毅地摇头,回道:“你会没事的,一定会。”一个时辰,只有一个时辰,他到底应该怎么办?商君陷入了沉思。
秦修之绑布巾的手一顿,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男人的话会让他的心跳没来由地加快,他,是怎么了?
一个时辰后。
暗黑的身影毫不费力地穿越了密林和乱石阵,站在缥缈山庄门口,莫残寒眸扫过身后的密林与乱石,有些疑惑了,那人居然没有调整阵形,也没有加设机关,一切都与一个时辰前毫无二致,或者新阵势在庄内?莫残轻轻一跃,入了缥缈山庄。
半个时辰后,莫残再一次站在缥缈山庄简朴的大门前,脸色冷得几乎凝霜,原本冰冷的眼也染上跳动的火焰。山庄里没有任何玄阵,他找不到秦修之,就连那个叫商君的男子也没了踪影,难道他带着秦修之逃了,根本没打算应战?
不可能,想起那双沉静毅然的眼,莫残否定了这个猜测,那他们人呢?
难道——
莫残眼神一暗,好个商君——
密林里。
高耸的树木遮住了月华的光彩,斑驳的落影下,视物都成问题。秦修之微微眯起眼睛,朦胧中,只看到一排一排错综复杂的树林,即使勉强能看清道路,也不知道应该如何走,不过走在前面的商君却如行走在白天一样轻松。他们在这乱林里差不多走了一个多时辰了,秦修之不解地问道:“商君,我们这是?”
商君放缓脚步,轻声解释道:“我们在迷阵里。一般情况下,接了挑战书的人一定会用心布置精密的阵法,然后再把你藏在隐秘之处,但是那人既敢下此挑战,奇门术数必不在我之下,我也没有把握在一个时辰之内,建一个困得住他的阵法。唯有反其道而行之,把你带进阵里,与他捉迷藏,等他入庄之后,找不到你,在寻来的时候,寅时应该也过了吧。”
了然地点点头,秦修之暗叹,好聪明的人,揣测别人的心思,这应该是最不容易的吧。心里想着事情,脚下一个不小心,秦修之被树藤绊到,差点摔倒,一只纤长的手及时抓住了他的手腕,让他得以稳住身子。
“阵中幻象繁多,岔路纠缠,你一定要每一步都紧跟着我。”看他不习惯在夜间的迷阵里行走,商君索性抓住他的手腕,在前面带路。
“嗯。”虽然隔着层层布衣,秦修之还是感受到了商君手心的温热,他很少与人身体接触,手腕忽然被抓住,有些不自然,不过,他好像并不讨厌。
走到一处稍微明亮些的地方,商君抬头看看月色,应该快寅时了吧。回头只见秦修之已是一头薄汗,商君失笑,这人明明累得不行了,却不吭一声,放开他的手,商君微笑道:“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吧。”
秦修之点点头,在大树旁坐下,背靠着树干。看着商君还在戒备地注视着四周,秦修之抱歉地叹道:“麻烦你了,商君。”他也不明白,为什么父亲去世之后,一直有人跟踪他,甚至是要杀他。他原以为,才换了新的易容面具,应该不会这么快被发现,想不到还是没能躲过,早知如此,他就不应该来缥缈山庄。
秦修之清冷的声音里,有些晦涩,商君回过身,轻轻笑道:“修之无须多礼,你是舒清的朋友,为了她的托付,我必定尽全力护你周全。”也为了他清澈如海、温暖璀璨的眼睛,只是这句商君绝对不会说出来。
秦修之一愣,原来他帮他,不过是因为舒清的托付,想起他与慕容舒清在易家的那次相遇,秦修之如实地说道:“其实,我与舒清也只是一面之缘,根本谈不上交情,你,不必如此。”
“她既然让你来找我,必定有她的理由,你……”还想说什么,一股凌厉之气袭来,商君拉着还坐着的秦修之,向旁边滚去,他们身边的树被掌风一扫而断。商君怒瞪着桀骜而立的黑衣男子,冷声说道:“寅时已过,你输了。”
商君说着,手却已抚上了腰间的软剑,如果男子不守信用,那也免不了一战了。
莫残心中虽不快,但也不得不佩服他的急才,这个人,他总会有机会和他一决高下的。
男子武功极高,性情孤僻,商君还在想如何应付,他却一个字也没有留下,向着山下飞身而去。
他,就这样走了吗?他到底是何人,与秦修之又有什么过节?怔怔地看着他离去的方向,折腾了一晚上,商君竟觉得有些脱力,转身对已经站起来的秦修之说道:“我们回去吧。”
秦修之点点头,商君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仔细看去,秦修之的脸颊上有一道剑气划出的伤口,皮肉外翻,但是却没有一丝血迹,刚才在黑暗的密林里看不清楚,现在在月光下看去,不免有些诡异,商君迟疑地问道:“修之,你的脸?”
秦修之伸出手,摸了一下脸颊,才发现自己的人皮面具破了,他已经很久没在人前展露过他原本的面貌,但是对着面前这个清朗卓绝的男子,他只迟疑了一会儿,便轻轻地掀开了薄薄的人皮面具。
“你……”
待看清面具后的那张脸,商君一瞬间愣住了。
“是你?”面具后的完美五官,鲜明挺立,润泽的丰唇轻抿着,夜风吹得他的长发与青衫纠缠在一起。这张绝美的脸,温润如玉的气质,与脑中的某个影像重合,难怪他会对这双灿若星辰、深如沧海的眼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商君终于想起,他,就是那个坐在渔船上赏画的男子。
秦修之知道自己的长相,因为这张脸,他被无数人的目光追随过,惊艳过,他不喜欢这种感觉,甚至是讨厌的,但是被商君这样怔怔地盯着,秦修之心里却没有厌烦的感觉,反而有一丝丝的紧张。
听清商君的话,秦修之轻轻蹙起眉头,问道:“你见过我?”不可能吧,他完全没有印象!像商君这样的人,见过一面,他绝对不可能忘记,而且商君见的还是他没有戴人皮面具的样子,这就更奇怪了,他这几年很少以本来面目示人。
商君微笑着回道:“差不多一年前在东海港湾,你坐在一只小渔船上。”
秦修之奇道:“坐在礁石上的男子是你?”当时他找不到去海域的办法,在东海边上住了一个多月,每天泛舟海上。他记得有一天感应到一抹探索的目光,抬眼看去,一个气宇轩昂的男子坐在礁石上看着他,只是随意地坐着,却是说不出的潇洒,虽看不清男子的样貌,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对他点头,为此他还懊恼了很久。
“是我。”商君点点头,淡然回道,“那时我正要去海域。”
两人不禁相视而笑,都感叹世间的事情真是奇妙,那时只是一面之缘,想不到今晚却成了生死之交。折腾了一晚上,天竟是亮了,朝霞染红了天际,隐约可见密林之外,一个急速而来的身影。商君迅速将秦修之拉到身后,戒备地盯着来人,直到看清来人的脸,商君才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御枫日夜兼程地从苍月赶回来,才进了密林,就看见商君与一个绝色男子站在庄外,现在不过刚刚破晓,他们是要出去还是才回来?心里虽然有疑惑,御枫却知晓本分,不多言,抱拳说道:“主子。”
商君微笑着点点头,说道:“御枫,到书房等我。”
“是。”
御枫依言闪身入了庄内,商君对着秦修之说道:“一个晚上没休息了,你也累了,回去休息吧。”
“嗯。”秦修之与商君缓步进了庄内,商君对他点点头,沿着另一条路快步而去,刚才那个男子身上,一定有他急于知道的事情吧,不然,商君怎么会如此急躁。
商君确实很急,才进来书房,就立刻问道:“找到了吗?”
“幸不辱命。”御枫打开一路小心保护的木盒,从里面拿出一个正方形的墨黑砚台。
商君小心接过,轻抚之下,柔滑如肌,细腻坚润。砚台四面雕刻着似鳞片一般的花纹,细细密密,雕工精细。商君拿在手上细细把玩,敲其壁,只听得低低闷闷的响声,沉鸣之声良久不绝。果然是舒清要找的墨砚,而且还是其中的极品,他找了两年,总算找到了,将砚台递还给御枫,商君心情不错地笑道:“辛苦你了御枫,一会儿就让人快马加鞭,送到慕容家吧。”
“是。”御枫将砚台放好,用布包起来,起身正要退出去,身后传来商君有些迟疑的声音,“御枫。”
御枫停下脚步,看向商君,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轻声问道:“三儿,他,好吗?”
好不好?御枫皱眉,他不知道怎么算是好,怎么算是不好,想了想如实回道:“萧三公子不常在萧家出现,生意上的事情,好像也不太管,而且……”看商君着急,御枫还是决定把自己看到的说出来,“而且性子似乎越来越冷淡,对人也越发冷漠了。半年前他见到我,常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这半年来,就没有了,一概的冷然。没人能和他说上几句话,就连萧家的两位公子也很纳闷,却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商君掩下眼眸,平静地说道:“我知道了,你赶回来也累了,下去休息吧。”
“是。”他知道主子与萧三公子之间必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但又不知能说什么,只好退了出去。
书房一下子安静下来,商君缓缓抬起头,他觉得心里闷得厉害。三儿一向骄傲,回去之后生闷气他是猜得到的,但是他不能想象三儿冷漠是什么样,他一向都是肆意而热情的,起码他认识的三儿是这样的!现在已经不是了吗?他在船上和他说那些,是否是他错了呢?
抚着额,趴在书桌上,商君没有答案。
商笑跑进书房,就看见商君没有精神地趴在书桌上,心下微惊,此时的他看起来疲惫而无措,他几时这样过?商笑急了,赶快跑到商君身旁,轻拍他的肩膀,急道:“哥,你怎么了?”
商君抬头,看清商笑担忧的脸,轻轻扬起一抹平和的笑容,回道:“没事,想些事情。”
此时他看起来又温和而平静,难道是她刚才看错了?心下疑惑,商笑嘴上也不再深究,笑道:“哦,吃午饭了。”
午饭?商君看向窗外,初夏阳光已经开始展现它的炙热了,白晃晃地刺眼,商君苦笑,原来他刚才竟是发了两个时辰的呆!他起身牵着商笑的手走向前厅,想了想说道:“你别去叫修之了,他刚来庄里不适应,昨晚可能没睡好,让他多睡会儿。”
商笑挽着商君的手,撇撇嘴,讪笑道:“人家秦大哥才没有你这么懒,早就起来了,我过去的时候他就坐在院子里抚琴呢。不过他的琴弹得真好,人也好。”
起了?还是根本没睡?商君暗叹,这世上总有那么多的事情来折磨人,各人有各人的愁法。
身边的商笑还在一个劲儿地夸秦修之的琴弹得有多好,眼里闪着崇拜的光芒,脸上也荡漾着淡淡的红晕。商君微微皱眉,问道:“小丫头,你看上他了?”商君一时搞不清楚自己的心思,秦修之是如此优秀,笑儿喜欢他也没什么不对,只是心里莫名地有些气闷,这莫不就是吾家有女初长成的心态?
谁知商笑怪叫一声,回道:“才不是呢,他和舒清姐姐的感觉好像,都是那样温和而淡雅的人,他们是最般配的一对了,我才没有乱想呢!”
秦修之和舒清?商君一怔,淡淡地回道:“是啊,他们很般配。”
感觉到商君的脚步越发慢下来,商笑拖着商君的手,急道:“快走吧,别让人家秦大哥久等。”
“嗯。”随着商笑的脚步,商君觉得脑子有些乱,或许是昨晚没睡的原因吧。
来到前厅,秦修之已经坐在那里,他的脸上又戴上了人皮面具,遮住了绝色的容貌,却遮不住那风雅的气质,看见商君进来,秦修之轻轻点头,商君微笑回礼。餐桌上,只有商笑唧唧喳喳地说个不停,商君和秦修之都只是随意地回了几句,一顿饭吃得随意也很无趣。
用过午饭,商君想了想,还是和秦修之一同回了沐晨阁,两人在院里的树荫下坐下,商君说道:“昨日那人看来是个守信用的人,应该不会再纠缠你了,过几天商队就出发了,我会让几个暗卫随行保护你。”如果不是昨晚那样难缠的人物,暗卫应该可以保护秦修之的安全。
秦修之摇摇头,拒绝道:“商君不用如此费心,我自己会照顾自己的。”他已经麻烦他够多了。
“不妨事。”商君只是淡淡地回道,无意继续这个话题,他决定的事情就一定会去做。眼光扫过秦修之的腰间,那块青玉菡萏玉佩他还带在身边,青玉的润泽的光芒在靛青长袍间闪耀,竟是如此相得益彰,难怪舒清会把玉佩送给他。
顺着商君的视线,秦修之低头看向玉佩,微笑道:“商君真是好眼力,只是擦肩而过就能认出这玉佩。”
商君摇头笑道:“这事说来也很巧,玉佩是我在海域的时候看见的,因为十分喜爱,就带在身边,后来舒清看了喜欢,我就送她了,所以对玉佩印象深刻。”绕了一大圈,玉佩还是要回到海域。
这是他送给舒清的?秦修之心下一怔,低喃道:“原来如此。”这玉佩是他们的定情之物吗?然后,秦修之缓缓摘下玉佩,递到商君面前,说道:“物归原主。”
商君却不收,回道:“舒清送你的,就是你的了,就算要物归原主,你也该还给舒清,而不是我。”
秦修之有些尴尬,商君也意识到这话说得有些不妥,他今天是怎么了?是太阳太大吗?两人对看了一会儿,忽然没了话题,又匆匆移开视线,商君觉得今天浑身不自在,干脆起身,轻咳一声,说道:“你早上大概也没有好好休息,我不打扰了。”
看着商君缓步离开的背影,秦修之也觉得自己今天很奇怪,他失落什么呢?是因为舒清与商君的关系太好?握紧手中的青玉菡萏,秦修之黯然,自己应该是喜欢舒清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