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朗月

慕云君苑。

长烛将尽,商君轻揉前额,疲惫地闭上眼睛。几月未归,查看账面就是一件让人心力交瘁的事情,而这几个月,进出龙峡谷的人比他预计的要多,看来明天,他要去一趟飞鹰寨。

轻靠着椅背,微闭着眼睛,商君低语道:“何事?”

清冷的低语,让站在门口犹豫着是否要回禀的卫溪一怔,继而回道:“主子,女子的身份已查明,她叫文朗月,临风关人士,家世简单清白,其父是一家小私塾的教书先生,其母五年前病故,没有兄弟姐妹。半月前在放灯节诗会上被郡守看上,欲纳她为妾,父女俩不肯从,她父亲将她藏到山里躲避逼婚。郡守几次上门都没能找到她,一怒之下,将她父亲痛打了一顿,三天前不治而亡。”

“我知道了,你也早点休息吧。”这就是她的身世吗?黄史杰他是见识过的,一个人渣。商君缓缓睁开眼,想起下午女子悲怆麻木的眼,不免心生恻隐之情。

卫溪却没有离开,为难地站在门外。

商君轻问道:“还有事?”

“那女子进来之后并未休息,执意要见主子,已在前院徘徊了两个多时辰了,是否先将她软禁起来?”除了这样,他实在想不到应该把那倔犟的女子怎么办!

原来商君以为那女子心怀不轨,另有所图,现在看来,似乎不是那么回事,那她这般执著为哪般呢?轻叹一声,商君疲惫地说道:“罢了,带她过来吧。”

商君斜撑着头,闭目养神,不一会儿,女子略带迟疑却也毅然地缓缓踏入慕云君苑,就在女子即将走到门前时,商君平和的声音传来,“姑娘留步,你我男女有别,为了姑娘的名节着想,深更半夜不宜相见,你若有什么事情需要商君帮忙,商君定然竭尽全力,你先回去休息,明日再谈可好?”

久久,女子既不回话,也没有打算离开的样子,隔着薄薄的窗纸,商君看不清她的表情。月光将女子清瘦的身形拉得完美而修长,墨黑的青丝,轻柔的素衣罗裙在夜风的撩拨下,纷飞飘扬。

商君头疼了,她不会要在他门口站一宿吧?商君正在苦恼应该怎么和她沟通的时候,女子忽然的一个动作,吓得商君立刻站了起来,目瞪口呆,脑子一瞬间一片空白,因为她就站在他的门前——脱衣服!

“姑娘你……你住手,你不能……”商君第一次说话都语无伦次了,可门外的女子就像什么也没有听见一般,罗衫轻解,翩然落地。白皙的皮肤在月光的抚慰下,莹润而光洁。

商君可没有心情欣赏这些!天!他的头更痛了,她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庄内一向有暗侍守护巡防,而她执意前来,卫溪一定调派了侍卫在院子里守护,一方小院里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

“够了,不要再脱了!”

就在女子伸手解开肚兜的时候,木门飞快地开启,一块宽大的披风向女子飞过去,正好笼罩住她衣不蔽体的身体。商君轻揽女子的肩背,将她带进屋内,门又立刻关上,隔绝了所有的视线。

让女子站定,商君退到离她一丈有余的地方,才背过身去,既无奈又恼火地说道:“姑娘你这是何苦?”

女子微低着头,冷硬地回道:“我既已卖给你一夜,理应如此!”

商君苦不堪言,不管他是女子还是男子,都不知道应该如何去面对一个急于献身的女人!想了又想,商君几乎是无奈地轻哄道:“我想姑娘你误会了,救你的是笑儿,她不过是想帮你,并非真要你回报什么,再则,商君亦不是贪于好色之徒,姑娘无须如此。若是你不嫌弃,就在舍下多住几日,我会为你安排一个安全的住所,开始新的生活,可好?”

身后安静得可怕,商君不得不回头,只听得扑通一声闷响,女子忽然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在他面前。商君后退一步,惊道:“姑娘?”

女子缓缓抬起头,脸上早已是泪眼迷蒙,而一直冷漠僵硬的脸也终于有了一些神采,沙哑的声音悲戚地说道:“朗月知道,公子为人正义,乘人之危的事情,不屑为之。但是,就当朗月求您,要我!”

商君皱眉,一个女子,到底要有多大的勇气,才敢在一个男人门前宽衣解带,才敢开口要求一个男人要她?她真的只是单纯地为了那五十两银子来献身的吗?直觉告诉他,不是!商君低声问道:“姑娘是有什么苦衷吗?你说出来,我或许可以帮你。”

女子轻轻摇头,用手背粗鲁地抹掉泪痕,倔犟地回道:“公子要我,就是帮我。”

“你不愿说,便罢了。”她是他见过最固执,简直可以称之为难缠的人。商君无语,他现在只想赶快离开,这间房间就留给她好了。

“公子!”眼见商君就要离开,女子终于还是缓缓开口,“我爹是被人活活打死的,我要替他报仇。我要让那个人得到报应!”

“那为何要我……”她爹的事情他已经知道了,但是商君不解的是,她要那人得到报应,和一定要献身给他之间有什么关系?

“那人之所以打死我爹,是为了要我的身子,我,会给他的,用他的狗命来换!”女子神色有些激动,秀美的脸上尽是冷冽狠绝之色,眼中满含着蚀骨的恨。这种眼神他认得,因为他当年也曾如她一般,湮没在那无边的仇恨之中。

听她话里的意思,商君猜测道:“你是想用自己的身体做饵?”

“对!”女子答得干脆,这是她能想到也能做到的唯一办法!

“我不想将自己最宝贵的东西给那样一个畜生!求公子成全!”女子站起身,一副毅然决然的样子,一步一步走向商君,身上的披肩也随着她的走动而再一次翩然飘落。

“别!”商君赶快上前一步,点了女子的穴道,赶紧将已经滑落了一半的披风拉好。别说他不是男子,即使他真的是男子,也绝不可能答应这样的要求!现在怎么办呢?她根本不听人劝告,而连日的奔波也让商君实在疲于应付。

“得罪了。”商君将她拦腰抱起,小心地放到床上,拉过棉绒丝被帮她盖好,柔声劝道,“你今天太累了,先好好睡一觉吧。有什么事情,明日再从长计议。”帘帐缓缓放下来的那一刻,商君看见了女子眼角滑落的泪。

这样的疼,他也曾经历过,那是除了仇敌的血,谁也安抚不了的伤,磨灭不了的恨,遗忘不得的痛。站在帘帐外,商君怅然地低声说道:“商君明白你的心情,有些仇不报不足以苟活于世,但是世上的事情,总是那么不公平,能同归于尽,倒是一件幸事,就怕赔上了性命,也不过成为别人蔑视炫耀的资本,那便是不值得了。姑娘的仇要报,却不应该是这样报。”

他,言尽于此,缓步离开房间,将这一室的舒适和温暖都留给了她。

朗月一双泪眼悲哀地盯着床顶的帷幔,心,痛得不能自已。

如果她不去诗会,她就不会碰上那贼人。

如果她不躲到山里,爹爹就不会死,起码要死,他们也可以死在一起。

如果她能早一点遇见这个清朗温润的男子,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如果……

可惜,人生没有如果!

商君只休息了两个时辰,就赶着上龙峡谷见冷冽,一番长谈之后,本来要回来了,又被冷芙拉着非要他用过午饭才能走,席间免不了要和冷冽喝几杯,折腾到下午才回来,进到缥缈山庄时,都已是夜暮时分了!

商笑在前厅等了半天,终于等到商君了,拉着他的衣袖,商笑数落道:“哥,你可算回来了,我等着你吃晚饭呢!以后可不许这么晚才吃饭了!”

商君好笑地摇摇头,笑儿越大管得倒是越多了。进了正厅,商君就看见一大桌子菜,而且还是热气腾腾的,这么冷的天,也不知道热了多少回了吧。牵着商笑的手,商君的心也和这些饭菜一样暖暖的。

落座之后,商君才发现只有他们两个人,问道:“笑儿,那位姑娘呢?”以笑儿的性格,不可能对那女子不管不问的。

商笑轻松地笑道:“走了。”

“走了?”

“嗯,早上她来找我,说要回家,我就送她出去了。”真好,她终于想通了,若是硬要赖在山庄里,他们倒还麻烦了。

“你知道她出去之后上哪儿了吗?”

商笑摇摇头,回道:“不知道啊,应该是回家了吧。”她这么大人总不会丢吧?她要给她银子她还是不要,真是奇怪!

回家?商君暗叫一声,“糟了!”以那女子执拗的性格,必是报仇去了!

“哥——”商笑不明就里地看着又匆匆跑出去的商君,一头雾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郡守府。

夜,迷魅惑乱的时刻,所有肮脏猥琐的事情,都喜欢在夜的掩盖下进行。即使今夜的月光异常明亮皎洁,华彩照亮每一处黑暗,却依旧照不进黑暗后的阴影。雕花重楼,富贵奢华的雅间里,传来猥琐奸猾的笑声,让人觉得恶心而寒栗。

一抹黑影穿梭于郡守府内,松懈的巡防,脓包的衙役,让黑影如入无人之境。商君身着一袭黑衣劲装,冷傲的容颜也藏在黑巾之下,黄史杰见过他,他不能让他认出来。

“小美人,算你识相。放心,只要你乖乖的,我会好好疼你的。”找到雅间外,黄史杰得意的淫笑声传出,让商君蹙起了眉头。他微微眯眼,从窗棂间看去,只见黄史杰一只肥腻的手正捏着朗月的下巴,另一只则在拉扯着她的衣襟。

朗月紧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但是颤抖的娇躯还是显示着她心中的恐惧和羞耻。任由黄史杰将她压在身下,朗月的手一直紧紧地压着藏在腰带里的短刀,她要一刀刺在他的心窝上!

商君已经伸出的手僵在窗前,不知道是应该上去救她,还是让她完成她的心愿,毕竟她深刻地明白这报仇对她的意义。商君迟疑着,一串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轻轻跃起,躲到了屋檐之下。

师爷跑到门前已是一头大汗,他微喘着轻拍着房门,低叫道:“老爷!老爷!”

压在朗月身上,黄史杰粗喘着不耐烦地吼道:“找死啊,敢打扰本老爷的好事!滚!”

师爷也很为难,若不是来的是得罪不起的人,给他十个脑袋,他也不敢来打扰大人的好事啊!师爷紧张地搓着手,为难地低声说道:“是……是那位大人来了。”

“呃?”原来还一脸色欲熏心的黄史杰,一听来人是谁,立刻紧张地吩咐道,“命人奉茶!好好服侍,我立刻过去。”

“是是是。”师爷连连点头,离开的步子也比来的时候更加急促。

低咒一声,黄史杰不甘不愿地放开怀里的朗月,朗月已经握紧短刀的手不得不停下来,不甘心让他就这样跑掉。朗月紧紧拽着他的衣带,身子又迎了上去,她如此主动,黄史杰心花怒放,不过想到前厅里的那位,还是不得不轻推开朗月,嘴上淫笑道:“小美人,你别心急,我很快就回来。”说完一边整理衣衫,一边急急地朝着前厅奔去。

商君微眯着眼,盯着黄史杰匆忙的背影,是什么人,让他惧怕成这样,即使美人在怀,他这色鬼也能抽身离去?看了一眼木然跌坐在地的朗月,目前她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商君决定跟上黄史杰看个究竟。

越过九曲回廊,黄史杰走进了正院前厅。商君悄无声息地潜入,背靠着梁柱,从半开的窗户看去,一个紫衣男子背着手,站在大厅中间,挺拔的背影极具存在感,让人觉得莫名地压抑。黄史杰进门立刻拱手,谦恭地连连说道:“大人前来,有失远迎,失礼了,失礼了。”

“哪里,黄大人贵人事忙。”男子缓缓转过身,低沉的声音让黄史杰紧张得猛咽口水,黄史杰摇头急道:“不敢当不敢当,大人折杀我了。”每次和他说话,他都要出一身的冷汗。

是他!看清男子的长相,商君大惊。

尤霄!苍月御前铁甲卫总兵为何会在深夜出现在东隅临风关郡守府邸?东隅郡守为何要对他低头哈腰?商君隐隐感觉到这其中泛着阴谋的味道。

“上次的事你办得很好,主上很满意。”尤霄从袖口中拿出一个白色信封,轻轻放在一个方形木盒上,手里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惬意地笑道,“只要你办好该办的事,这些里面的东西就都是你的。办不好,就只能把你的头,装进去了。”

轻松的语调里却隐含着阴鸷和杀机,黄史杰脸色立变,脚都有些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嘴上更是不敢有一丝怠慢,哆嗦地回道:“是是是,多谢尤大人赏识,下官一定,一定竭尽所能办妥。”

他们之间有什么交易?看来只有拿到那信封才能知道,商君敛眉思索着,一声踩碎枯枝的轻响惊扰到了屋里的尤霄。只听一声低吼,“谁在外面?”

这样低级的错误不会出现在商君身上,他微微侧身,立即隐没在黑暗中,但是当他看清站在院中发出声音的始作俑者时,一双剑眉深深地皱在一起。

怎么会是她!文朗月,她不是应该好好地待在雅间里吗?若是让尤霄发现她,为了秘密不被揭穿,她必死无疑!就在大门打开的一瞬间,黑影如闪电般掠过朗月的身边,将她带到旁边的花丛里。

忽然被人揽在怀里,嘴又被捂住,朗月惊恐地睁大眼睛,手不停地挥舞着。

“别动!”耳边清朗低沉的声音让朗月一僵,这声音……是昨天那位公子!他怎么会在这里?朗月终于安静了下来,商君放开捂着她的手,低声说道:“待会慢慢爬出去,从后门走。”这里离后门小径很近,她应该能逃得出去。

不由他多想,尤霄已冲了出来,站在院子中央,一双鹰眼敏锐地注视着周围。朗月不会武功,呼吸难以隐匿,尤霄很快发现了草丛里藏着一只“大老鼠”,于是勾起一抹残酷的笑容,朝草丛缓步走来,每一步都走得悠闲而响亮,仿佛一只狩猎的猫儿,玩弄着即将到手的猎物。

商君对朗月使了一个眼神,便从草丛间一跃而起,在空中翻腾数圈,越过尤霄的头顶,在他背后的一棵大树上站定,戏谑的低笑声在宁静的夜里幽幽响起,“尤霄,数月未见,别来无恙啊!”

“又是你!”这骄傲的声音他永远也不会忘记,是他,那个从他手中逃了两次的男子!盯着商君,尤霄的眼里闪着如箭一般的寒光,此时他只想把这个羞辱过他的男子撕成碎片,根本不会去想为何刚才草丛里会有凌乱的呼吸声。

商君轻挑剑眉,潇洒地在粗大的枝干上坐下,还顺手摘了一节树枝,仿佛很无聊地轻挥着,心情颇好地笑道:“这说明我们还真是有缘分呢!”

“确实有缘,因为今日就是你的死期!”可恶,他根本就没把他放在眼里,尤霄握着银戟的手上青筋暴起,恨不得一戟砍碎男子那满目的闲暇。

商君居高临下地看向尤霄身后,暗夜的花草间,朗月正慢慢地在花丛里爬行。商君轻扬起树枝,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在另一只手的手心上,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他狂傲不羁地斜睨着尤霄,不屑地回道:“啧啧,你每次都想要我的命,可惜每次都输得一败涂地,我很好奇,你的自信从何而来?”

其实商君也不是真的想做这样的姿态来羞辱他,尤霄的功力不弱,若是全力袭来,他不知道能不能接得住,但是朗月还在花丛里,不吸引尤霄的注意力,扰乱他的心神,她不可能跑得出去。

“等你死的时候,你就知道我的自信从何而来了!”果然这样的挑衅让尤霄彻底抓狂,挥着银戟直直地向商君刺去。

尤霄势如破竹,来势汹汹,银戟直指商君命门。商君勾住脚下的树枝,向后倒去,一个漂亮的下翻,险险躲过银戟,落到树下。商君抬眼看去,只见朗月已经爬出草丛,走在通往后院的小道上,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他抽出腰间的软剑,再次飞身跃上树梢,与尤霄大打出手。

听到打斗声,终于赶来的衙役手握着长刀,将大树团团围住。一直躲在屋里不敢出来的黄史杰,看衙役们到了,终于敢露出头,大声叫嚣道:“快,给我抓住那个刺客!抓住他!”

衙役愣愣地看着树梢上刀来剑往的两人,这大树起码三丈有余,他们除了看,也做不了什么!即使爬上去了,高手过招,他们估计没靠近就已经被剑气所伤了。衙役面面相觑,就是不动手,黄史杰在屋里急道:“愣着干什么!上啊!把他给我砍了!”这人不知道有没有听见他与尤大人说的话,私通敌国,那是灭九族的大罪啊!

“凭你们也配!”商君抓起一把树叶,御气于胸,发力于手,树叶仿佛有生命一般,直直射入衙役握刀的手腕之上,一时间,兵器落了一地!

衙役都追过来了,朗月应该离开郡守府了吧?商君不愿久留郡守府,对着痴缠的尤霄冷哼道:“这里施展不开,找个宽敞的地方再打过!”商君提气一跃,飞到了屋檐之上。

“奉陪到底!”今天不决出个胜负,他绝不罢休!尤霄紧追不放,几个起落,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尤霄是卯足了劲,不肯轻易罢休,商君疾行了数十里,还是没能摆脱他,罢了,一咬牙,商君将尤霄引上了千里雪峰之上。第一次他背着父亲的尸体,第二次尤霄没有银戟。尤霄也算是个难得的对手,今日就在这无遮无拦的雪峰之上,比个高下也未为不可!

雪峰之上,在这片狂风暴雪的夜色里,一黑一紫两个颀长身影各据一方,而雪地的苍白将他们衬托得无所遁形,兵器上的寒光也绝不逊色于天际的明月。

商君软剑缠于腕间,敌不动我不动。尤霄一招横扫千军,激起丈余雪花,如海潮一般向商君汹涌而去。商君气沉丹田,不躲不闪,迎着雪花以一招白虹贯日,硬生生地劈开雪墙,穿越而过,正面攻向尤霄,软剑因商君的内力发出龙吟般低沉的清音。尤霄大惊,却是避无可避,唯有横过银戟,抵住剑尖,即使是这样,尤霄已经感觉到了一股强劲的内力通过银戟传来,硬接下这一击,他胸口开始隐隐作痛起来。男子不过双十年华,竟然有此功力,尤霄虽不甘也不得不承认,他的内功修为在他之上!

尤霄的后脚已深深陷入雪里,两人都是运足了内力,身边的雪花似也感受到了这股杀气,竟是从地面慢慢地飞升而起,不受狂风控制地将二人环在中间,他们脚下的坚冰也因为两人的较劲而轻轻地震动起来。或许精力都已集中在对决上,他们都没有发现,原来还明亮的繁星弯月早已被滚滚黑云所掩埋。雪山之上,呼啸的狂风似乎也变得更加张狂起来。

“数月未见,你的武功倒是精进不少!”商君是真心称赞,他已将内力用到极致,尤霄虽面露难色,手臂微颤,却是实实在在地接下了他这致命的一击。与第一次对决相比,他的招式没有多大改变,内力却是有了大大的提升,他是如何做到的?

尤霄毫不领情,吃力地低喘着哼道:“少废话!”他这是在嘲笑他数次败下阵来吗?尤霄气结于心,强用真气于双臂之间用力地将银戟顶了出去,商君没想到这时候尤霄还有这么强的内力,硬是被震出了三丈之外,狼狈地跌在地上。尤霄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一口浊血喷在白雪之上。

两人都收了内力,才感觉到雪地微微颤动,商君还没来得及站起身,身边的冰峰居然裂开了一道长缝,他脚下的冰面陡然下沉。商君大惊,提气向上,却因为刚才内力消耗太大,指尖碰到了冰沿,却还是没能抓住。身体再次急速下滑,只是下坠的一瞬,商君手上一紧,他的手被紧紧地攥着,商君抬头,意外地撞进一双深沉的眼里,抓起他的是——尤霄。

商君没想到他会救他,尤霄也同样没有想明白为什么在看见他身体下坠的那一刻,他会不由自主地奔过来。两人都还惊讶的时候,商君再次听见冰裂的声音。

“啊——”

冰峰之巅,雪暴狂风之下,两个黑影迅速消失在千尺冰沟之间。

痛!这是商君现在唯一的感受,全身的骨头仿佛都错位了一般,胸口也闷得厉害,四肢像被什么东西压着,不能动弹。四周刺骨的寒意,让商君混沌的神志慢慢恢复清明,他微眯起眼,仔细观察四周,以他不错的眼力,却仍然什么也看不见,一片漆黑。稍稍动了一下手,感觉所触之处,尽是寒冰,上面掉下来的冰块应该都砸在了他的身上。商君自嘲,这样摔下来都没死,他是不是应该感谢老天的仁慈?

仿佛是听见了他的心声,商君忽然听见身下传来一声低沉压抑,充满痛苦却仍不忘讽刺的男声,“老天真是不开眼,这样也摔不死你!”

是尤霄?他压在他身上!

“彼此彼此!”商君莞尔,看来老天今日真的不开眼!被压在最下面的尤霄都没死,果然是祸害遗千年!轻轻动了一下四肢,发现身上的冰块并不多,商君用力推开身上的碎冰,好不容易坐了起来。他发现,他每动一下,就能听见下面传来压抑的闷哼声,商君轻轻扬眉,倒是不急着起来,在冰上坐着慢慢调息,待浑浊凌乱的呼吸恢复如常,他才缓缓地拿出怀里的火折子,轻轻吹燃。

虽然只是点点火光,但是在暗黑的冰缝里,已足够看清周围的一切。和商君预料的一样,这个冰缝并不大,抬头望去,隐约还能看见淡淡的雪花飞舞,应该也就二十余丈而已。商君微微低头,从冰块夹缝间,看到了那抹暗紫流光,他轻轻勾起唇角,慢慢起身,下了冰堆。

拿着火折子,商君轻抚着四周的冰壁,坚硬而光滑,可见不是刚刚形成的冰沟,该是早就有了的,刚才与尤霄比试,内力震碎了表面的冰层,他们才会掉下来。

久久,压在碎冰下面的尤霄终于慢慢地推开冰块,艰难地坐了起来。

咝……想要站起来时,尤霄才感觉到一股钻心的痛从麻木的右脚涌上心头。商君随意瞟了一眼,他的右脚上,压着一块不小的冰块,冰块下,凝结着血色冰沙,以他疼得冷汗直流的样子,他的脚八成是脱臼且腿骨折断。

收回视线,商君继续研究冰面,暗暗调息之后,商君一跃而起,在空中感觉胸口闷痛,气血滞涩,才跃起三四丈,竟是陡然跌落下来。他撑着冰壁,低低地喘着气,背后传来一声不屑的低斥,“不用白费心机了,你根本不可能上去,如果你想死的话倒是不妨多试几次!”刚才的对决,几乎耗光了他们所有的内力,再加上从峰顶跌下来,现在他们两个都是内伤在身,怎么可能上得去!

商君并不答话,闭上眼睛,运功调息。

好不容易将脚上的冰块推开,尤霄点了脚上的穴道,疼痛才算缓解了一些。背靠着冰壁,尤霄冷冷地盯着对面凝神静气、盘腿而坐的男子,脸上的面巾早已不知掉在何处,清朗的面容在微弱的光线下,越发俊美卓然,他还是第一次这样近地观察一个男人,不得不说,他长得极好。可恨的是,他的武功还深不可测,想起几次与他的比试,尤霄一股恶气横在心中,不甘地逼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商君漠然,仿佛没听见。

暗暗咬牙,尤霄激道:“怎么,冻傻了还是变哑巴了,不会是连话也说不出来了吧!”

久久,商君开口了,只是清冷的声音让尤霄想杀人,“还是留点力气御寒吧,手下败将。”

“你——的——名——字!”尤霄如地狱一般的声音与身边的环境一样阴寒。

商君缓缓睁开眼睛,清冷的眼中蕴藏着几簇难解的幽光,寒声回道:“商君。”微一拂袖,火折子光芒泯灭,冰缝里再一次陷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商君——

原来他叫商君!

在暗黑的环境里,人的听觉异常敏锐,尤霄感觉到商君微微动了一下,微低的声音也随之响起,“你刚才,为什么救我?”

尤霄想也没想,大声嗤笑道:“你应该死在我手上,让你这样死太便宜你了。”

说完尤霄以为商君一定会反击,谁知,他却是轻轻地笑了,淡淡地说道:“是吗?”

是吗?

是吗?

尤霄一僵!那清冷的略带笑意的低语仿佛一夜都在耳边环绕,是吗?他真的是想要他死在他手中才救他的吗?是吗?一夜无眠,依旧没有答案!

阳光如约而至,只是能照到冰缝下面,该是正午了吧。一夜的调息,商君觉得自己的内伤虽未痊愈,也恢复了六七成,缓缓起身。

尤霄也睁开眼睛,冷冷地看着他,却并不说话。

商君抽出腰间的软剑,轻踏冰壁,每跃起五六丈,用剑在冰壁上划下一道深深的裂缝,再次借力,几次之后,他到了顶端。

尤霄以为他会就此离开,却不承想,商君居然又缓缓地落了下来,在他面前站定,商君双手环在胸前,似笑非笑地说道:“为了报答你昨晚拉我一把,我想——”停顿了一会儿,商君缓步向尤霄走去,声音也变得冰冷起来,“死在我手里,应该比冻死光荣一点吧。”

尤霄坐直身子,戒备地看着商君,他的银戟在落下来的时候不知道去了哪里,而脚伤让他动弹不得,他,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果然,商君敏锐地一个箭步上前,只交手了几招,商君就成功地点了尤霄的穴道。

在尤霄愤恨的目光下,商君缓缓蹲下身子,用力地狠抓了一把尤霄折断的残腿。尤霄闷哼了一声,脸色立刻变得惨白,额头上也布满了细汗,他一边低喘着,一边冷哼道:“怎么,你就这点本事!”

“好吧,就让你见识一下——我的本事。”商君轻轻挑眉,忽然勾起了唇角,尤霄来不及多想,商君已抓起他的脚踝,把他原来点的止血止痛的穴道全部解开,然后毫不留情地扭转——

“啊!”尤霄只觉眼前发黑,剧烈的疼痛几乎让他承受不住,只是脚心缓缓传来的真气,让尤霄一惊,虽然疼,但是他知道,他的脚,因为商君的推筋续骨,已经能动了。等他终于能看清的时候,只见商君已经站了起来,没有了刚才戏谑的笑容,他冷漠地说道:“想想杀你还脏了我的手,现在我们两不相欠了,能不能上去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说完不等尤霄反应,他几个轻踏,已站在冰缝之上。

“商君——你最好永远也别落在我的手上,不然我一定让你生不如死!”商君站在峰顶,就听见下面传来一声困兽之吼,即使是隔着长长的峡沟,依然清晰可闻,商君想象下面那骄傲的男人狂乱的样子,不禁扬起了一抹愉悦的笑。

“我等着你!”

而下面手关节紧握到泛白的暴怒男子,也听见了一声低沉的轻吟。

商君——

尤霄不会注意,他说的是生不如死,他,现在已经不想要他的命了,他要打碎他脸上的悠闲,折断他骄傲的羽翼!看他还如何狂!如何傲!

商君!

商君!

商君回到缥缈山庄,已是晚霞染天、夕阳西下之时,换下一身夜行衣,还来不及坐下休息,商笑焦急的声音由远及近。

“哥!哥!”

商君立刻打开门,就见商笑一路狂奔过来,商君急道:“怎么了?”什么事让笑儿急成这样?

“你,你跟我来,快!”急喘着气,商笑抓着商君的手,火急火燎地往外面冲出去。商君惊疑,却也没有多问,跟着商笑出了山庄,一路上快马加鞭,很快,他们到了临风关城门下!

拉紧缰绳,商笑利落地下了马,商君被商笑拖着,冲进比平时更加拥挤的城门。进了城门才站定,商笑指着城门之上,急道:“哥,你快看!”

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眼前的一幕让商君瞬时间血气上扬,怒火翻滚!

城门旁边,原本用来拴马的圆木柱子上,捆绑着一个衣不蔽体的女子,血污的残破裙摆,显示着女子已被奸污的事实。她的身上,还留下了深可见骨的鞭痕,血在这寒冷的冬日里,竟已凝结成冰。她从脖子到脚踝被一条粗大的麻绳紧紧地拴在圆木上,被绳子缠绕着的皮肤,呈现深深的紫灰色。被绑在半空中,瘦弱的她就好像一个破布娃娃一般,在冷冽的寒风里,飘荡着。

她的头低垂着,乱发覆面,看不出是死是活,但是商君还是从这张布满青紫淤痕的脸上认出,她就是——朗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