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君在船上躺了五天,偶尔在甲板上站一会儿,一步也没有下过商船。一来,十几日的海上行船,让他的身体很不舒服,需要好好休息;二来,梦意如不时会派人请他过去,他都以身体不适婉拒了,懒得应酬。吩咐了老尤给梦意如送去银子和货物,让她小赚了一笔,她也不多为难,货物很快就装船了,现在就等着通关文笺。
商君百无聊赖地随手翻着一本杂书,算算时间,今日该是通关文笺发下来的日子,到现在也没有消息,莫不是,梦意如又有什么花招不成?
商君正思量着,一个年轻的船员在舱外大声吆喝道:“商公子,外边有位姑娘找您。”
“好,我知道了。”商君利落地起身,走出船舱,不出所料,是兰伊。商君点头笑道:“兰姑娘。”
兰伊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冷冷地回道:“通关文笺已经办妥,我家大人请公子过府一叙。”
看来这次是逃不掉了,也好,他再去会会那位梦大人。商君坦然说道:“有劳兰姑娘了。”
两人一路上没有交谈,一前一后地走着,快到商监司门口的时候,兰伊忽然停了下来,转过身时,手里拿着一个淡蓝色的信封,递到商君手中,兰伊轻声说道:“交给毕弦。谢谢。”
商君接过信封,轻薄如蝉翼,或许里边只有寥寥数语,商君却能感受到兰伊书写它的沉重。把信小心放入袖口,商君回道:“兰姑娘无须客气。”
兰伊转身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商君只听见她低低的声音传来,“梦大人虽爱美色,但是更爱财,你自己小心。”说完她便头也不回地匆匆进了商监司。
商君轻轻扬眉,爱财?梦意如何止是爱财,简直就是贪婪。带着淡淡讽刺的笑容,商君缓步踏入商监司的大门,这次或许是梦意如早有交代,女将没有多询问,商君一路顺畅地走向书房,站在门前,轻咳一声,笑道:“梦大人。”
“商君来了,快坐。”梦意如立刻起身迎了上去,态度与上次大相径庭。商君出手之阔绰,她甚是喜欢,再则她已将商君增开商船的事情上报朝廷,自然不忘吹嘘是她极力争取的结果,斐大人大喜,还多番夸奖。商君现在的身份,当然不同于初见。梦意如上下打量了商君一番,才笑道:“多日来,听说你病了,今日看来,气色不错啊。”
商君微微拱手,笑道:“调理了几日,好一些了。”
“那就好,那就好。”将书桌上的通关文笺拿在手上,梦意如得意地笑道,“这通关文笺我可是按约定给你办下来了。”
也吃掉他不少银子,商君心里暗斥,脸上依旧是商人的笑容,回道:“梦大人办事雷厉风行,让人好生佩服。”
在他身边坐下,梦意如大方赞道:“商君的实力也让人大开眼界。”看了文笺上的入货清单,她也不免惊叹,商君居然入了如此多的货物,而且入的货与毕弦选择的大为不同,大多是海域珍宝,这些物件可是不便宜。
“哪里,大人过奖了。”商君无所谓地笑笑。
梦意如将文笺放在桌上,推到商君面前,轻拍商君的手背,意有所指,暧昧不清地说道:“其实我俩若是能多多沟通,常常往来,这关系自然是别人难比的,我能帮你多担待着的就会多担待些,你放心。”毕竟海域有些东西,是不许上船出港的,若是他肯就范,她自然会给他不少好处,只是有些话不便明说,他若是聪明人,自然知道。
商君当然知道,尤其是一只肥硕的手若有似无地在他手上来回轻抚的时候,他就更是再明白不过了。商君的怒气隐隐由心底而升,他压下恶心的感觉,轻轻收回手,故意将脸别开,回道:“那就要多谢大人了,以后商船常常进出海域,还得劳烦大人了。”
商君的脸色微变、不识时务的样子,有些惹恼了梦意如,她尴尬地收回手,轻扬语调,故作为难地说道:“这是自然,不过港口船只甚多,我就怕顾不过来。”
她这算是威胁他?商君冷笑,她以为他的钱,就这么好拿。双手环于胸前,商君冷冷地回道:“据我所知,每年往返海域的商队,除了我们从东隅出海外,燕芮也有一支商队自西海而来,应该就没有别的商队了吧,如果还有,这就说明海域每年外运的货物很多,那我就没有必要一年来四次了。”你忙是吧,那我就让你没得忙好了。
原以为商君是个生意人,逐利是一定的,他若是从了她,其中的好处他应该知道,谁承想,商君竟是如此不识时务,看他微怒的表情,梦意如立刻打圆场道:“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海域的渔船也很多,平日里公务繁忙,照顾不到。”
她已经上报朝廷了,他可不能说来就来,说不来就不来,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再则他来一次,自己就能得不少好处,心下虽然垂涎商君的美色,却也不好因小失大。
那副官场算计的嘴脸没来由地让商君看得烦厌,他拿起桌上的文笺,起身说道:“通关文笺既已办妥,我就不打扰大人了,待会儿就离港了。”
梦意如急道:“这么急?那商君下次何时会来呢?”
“四月之后,商队自然会前来。商君告辞了。”说完商君大步流星地跨出书房。
梦意如轻抚着刚才握着商君的那只手,他的皮肤比她想象中的好呢,就是脾气大了点。不过她就是喜欢那不怒而威的霸气,下次,下次她一定和他好好培养感情。
老尤指挥船员检查船上的用具,看见商君面色不悦地走上船,手中拿着方巾用力地擦拭着手背,进出海域多次,老尤猜也猜到,商君在气什么。老尤并不点破,上前一步,问道:“商公子,货已备齐了,是要今晚出港吗?”
商君点点头,回道:“对,现在就走。”
“好吧。”
抬头看看天色,并未全黑,天边有几丝红得不寻常的妖艳霞光,空气中咸湿的闷热气息让人莫名地有些不安,但是有什么不妥,老尤也说不清楚,想了想,他还是大声吆喝道:“准备出航了。”
萧纵卿一直坐在甲板上,看商君的脸色不太对,跟着他进了船舱,问道:“商君,为什么这么急着走呢?”
站在床边,看着满天红霞,他心中的怒意已消退了不少。商君摇摇头,轻声回道:“没什么,早些回去也好。”
无论是在哪个国度,无论是男子为尊,还是女子掌权,一样都是如此肮脏的官场交易,一样是掌权者恃强凌弱,可恨的是他无法改变什么,唯有迎合这种肮脏丑恶,这是他愤怒的原因,说是在气梦意如,不如说他是在气自己。
萧纵卿感受到商君隐忍的愤怒,却不知他在愤怒什么,就好像,他不明白商君为什么要女扮男装,为什么总好像有说不出的苦楚和故事,此刻,他觉得自己根本不懂商君,这让自己有些心慌起来。
船已起航,在波浪起伏间,慢慢下起的细雨,打湿了窗棂,天地一片灰蒙,分不出哪里是海,哪里是天。海上风浪渐大,让人几乎有些站不住,萧纵卿劝道:“商君你坐下来吧,风浪好像有些大了,待会儿你又要晕了。”
商君一脸平静,轻声回道:“我没事。”
萧纵卿不喜欢商君这样的表情,好像没有人能走进他的心里。萧纵卿深吸一口气,说道:“商君,我有件事想告诉你。”他要告诉商君,他喜欢他,他想要走进他的世界。
商君依然看着船外,背对着萧纵卿,并不很在意地问道:“什么?”
萧纵卿对着商君清冷的背影,他或许有勇气说出来,于是握紧双拳,暗暗咬牙,说道:“商君,我,我喜欢——”
话还没说完,船忽然剧烈地晃了起来,两人都没站稳,后退了好几步,只听见外边传来一声巨响,然后就是甲板上纷纷扰扰的脚步声和低吼声。雨势渐大,从窗外看去,只觉得到处都是水,打湿窗棂的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浪花。
“怎么回事?”商君皱起眉,隐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拉开舱门,一阵狂风夹杂着水雾袭来。商君抓紧船舱旁的扶手,才勉强能在巨浪中行进的船上走动,萧纵卿也紧跟其后,两人一阵摸索,好不容易出了船舱,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天地间一片昏暗,乌云滚滚,闪电划破长空,仿佛一条条银蛇穿梭于云层波涛之间,刺目的闪光,映照出风暴下深海暴怒的狰狞,雨比想象中的大,和着狂风,砸在脸上,让人睁不开眼睛。巨浪荡得比船更高,不时扑向甲板。商君和萧纵卿才走出舱门,就已经被雨水和浪花打得浑身湿透。
甲板上,老尤和几个年轻的船员正拿着几捆麻绳向船尾奔去。商君踉跄地走过去,大声问道:“老尤,怎么回事?”即使商君已经用了最大的声音,在惊涛骇浪的海面上,仍几乎被狂风吹散。
老尤扶着商君,在他耳边大声回道:“忽然起了风暴,看样子不会这么快结束。”是他的失误,看到满天异样的红霞,却依然自大地认为,在深秋时节少有风暴,结果居然遇上了如此大的暴风雨。
船晃得厉害,商君紧紧地抓住船边,才勉强站住脚,急道:“现在回港还来得及吗?”才出港一个多时辰,现在回去避一避也好。
老尤摇摇头,沉重地回道:“不行,飓风是向海内吹的,现在根本回不了港口,只有顺着风向继续走,出了风暴的范围就好了。”现在是退无可退,只有顺风闯过去了。
萧纵卿站在商君身后,一只手紧紧地拉着商君的手,一只手抓住船边的麻绳稳住身子。雨越下越大,他用力抹了一把眼睛,才算看清了眼前的情景。船在风浪中如一片无依的落叶,失控地打着转,萧纵卿不解地问道:“为什么船一直在打转?”
老尤指着船尾巨大的船帆,回道:“主帆的桅杆断了一边,船帆固定不了,船把不住方向。”
商君回头,风雨中只见船帆在剧烈地抖动着,传来啪啪的巨响,商君抓住老尤的衣袖,叫道:“带我过去看看。”
“不行。”老尤用力摇摇头,回道,“浪太大了,你们不习惯风浪中行走,一不小心就会掉下海里,而且商公子你还晕船,还是到船舱里好些。”他瘦成这样,狂风都能把他吹跑了。
“我现在没事,老尤,别说这么多了,先过去看看。”才上船一会儿,前两天又休息得很好,商君只觉得有些眩晕,还能支持。是他执意要在晚上出港,遇上风暴,他责无旁贷,不去一看究竟,他心有不安。放开抓着老尤的手,商君扶着船边,艰难地向船尾走去。
“商君等等我!”即使抓着麻绳的手已经麻木,萧纵卿仍是要跟着商君走向船尾,他怎么可以连一个女孩子都比不过。
“商公子!”老尤大喊,商君消瘦的背影依旧坚定地在狂风中艰难行进,老尤无奈地背起一捆麻绳,走在商君和萧纵卿身后。
来到船尾,商君看见十几个船员都集中在这里。抬头看去,三角形的主帆右下角已经崩脱,在狂风暴雨下左右翻飞,几个船员已经好不容易抓住了布脚,用麻绳捆紧,却是怎样也不能在如此大的风力下将船帆系回去。
看见老尤,一个老船员手中紧拽着麻绳,嘴上大吼道:“老尤,不行,风太大,船帆根本绑不上。”
老尤将麻绳往脚下一放,也冲了过去,合力拽着仍狂动不已的船帆,对着船员说道:“绑不上也得绑,多来几个人,一定要把船帆固定,不然我们只能在风暴中央旋转,最后卷入旋涡。大家一起用力!”
“一二三,一二三——”在老尤的指挥下,船员很快分别拉住两根绳索,和着节奏,船帆终于一点一点地靠近桅杆。
用脚蹬着桅杆固定身子,老尤脸憋得通红,对着身旁的小船员艰难地说道:“快!绑上去!”
小船员手忙脚乱地将麻绳绕过桅杆,却还是差一点点,老尤大喝一声,“加——把——劲!”憋足一口气,所有人的身子都尽力地向船桅的方向用力一分,即使肩膀手掌早已磨破,那股劲仍不松懈。
终于,就在那一点点的靠近中,船帆捆回了桅杆上,船仍是在巨浪中颠簸,却不再旋转。一股劲一松,包括老尤在内,一群人全都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任雨水冲刷,脸上却是爽朗的笑容。
商君眯着眼,深深地敬佩着这群不惧惊涛骇浪、狂风暴雨的汉子。就在众人都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商君忽然听见桅杆顶端发出奇怪的声音,即使在暴雨下,依然清晰,想要细看,却被雨水冲得睁不开眼。
显然老尤也听见了,商君看不清,常年在海上往来的老尤却是看得一清二楚,瞬间脸色变得惨白。
原来松了一口气的船员看老尤表情诡异,纷纷抬头看去,一看之下,皆倒吸了一口凉气。
桅杆最上方的船帆松了。
惊恐地看着三丈有余的高杆上摇摇欲坠的船帆,老船员急道:“怎么办?要是主帆掉下来,风暴这么大,绝不可能再绑上去。”刚才只是那些小的一角他们就已经精疲力竭,桅杆之上他们根本无能为力。
“爬上去加固它。”老尤牙一咬,叫道,“拿绳子来。”
船员们面面相觑,却没有一个人拿。老船员摇摇头,苦叹道:“老尤,风浪这么大,不可能爬上去的。”
主桅杆少说三丈有余,杆体笔直,上面只有几个简易的木桩子供攀爬。平时阳光明媚、风平浪静的情况下,也只有经验丰富的老船员才能爬上去,现在狂风暴雨,杆子湿滑,晃得厉害,怎么可能爬上去。
弯腰捡起一捆麻绳背在肩上,老尤面色平静地回道:“不可能也要试一试,不然就是等死!”
老船员抢过麻绳,说道:“那我去!”
“我去!”
“我去!”
几个有经验的老船员纷纷涌上前去,老尤大喝一声,“胡闹,桅杆这么高,一不小心被风暴掀下来,必定掉到海里,这样的天气掉下海就是一死。”老天似乎为了迎合老尤的话,一声惊雷适时响起,那要将天地劈开的气势让人心惊胆战。
“走开。”老尤夺回麻绳,趁着他们没回过神来,蹬掉鞋子,独自攀爬在光滑笔直、摇摆不定的桅杆上。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谁也顾不得雨水砸在眼睛里是什么滋味,只是眼光一刻也不肯离开老尤那艰难向上的身影。雨水顺着桅杆流下来,即使老尤脱了鞋,在湿滑的桅杆上,还是寸步难行,往上爬上一点,又滑下一截,如此反复几次,他才爬到不过三分之一处,却已经精疲力竭。风暴似乎在和他们作对,越发猖狂起来,小船此刻就只是它的玩具,任其蹂躏。一个巨浪打来,船上的人踉跄跌倒,老尤也从桅杆上摔了下来。
“老尤。”
所有人都围了上去,商君急道:“你怎么样?”
老尤摇摇头,扶着腰,缓缓地坐了起来。好在老尤爬得不高,摔在了船上,若是再高一些,跌到海里,就难逃不测了。
主杆上绳索与桅杆摩擦的声音越来越响,飓风下,仿佛随时就要掉下来。老尤惊道:“主帆快支持不住了。”
老尤挣扎着还要站起来,被一只并不厚实却有力的手按了下来。
商君拿下老尤身上的麻绳,说道:“我来吧。”
“商君你不行!”萧纵卿瞪大眼,他亲眼看见老尤这样壮实的男人都被风浪掀了下来,何况商君这瘦弱的女子。
船员都是一脸惊恐不信地看向商君,连老尤都做不到的事情,他又怎么可能做到,这不是找死吗?老尤大惊,叫道:“商公子使不得。”
商君走到桅杆下,指着杆头,问道:“你们谁能跃上杆顶?”
跃上?爬上都困难,怎么可能跃上去。
商君朗声说道:“我能!”他也知道,这条船上,只有他能。即使现在已被风浪转得头晕目眩,他还是要去。
“商君——”萧纵卿见识过商君的武功,这桅杆,他确实能一跃而上,但是现在毕竟不是在平地上,他的脸色灰白,他不知道,他现在的样子,仿佛随时都会倒一般。
“别说了,我一定要去。”容不得多想,眼看船帆就要倒下来了,拿好绳索,商君提气于胸,一跃而上。或许是飓风太强,或许是商君身体不适,他没能一跃到杆顶,只是上到一半,商君脚踏桅杆,再次借力而上,最终还是上了杆头。
下面的船员都看傻了眼,纷纷叫好,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看上去瘦瘦弱弱的书生居然身怀武艺。
杆头上没有立足点,商君只有用脚勾住杆子,手上麻利地绑上船帆加固,就在他绕了一圈之后,原来的麻绳应声而断,再晚一点,船帆就要掉下去了。商君刚想松一口气,只觉得手中一紧,没有了原来的绳子固定,船帆上承载的风力一下子转移到了商君手中的麻绳上,力量太大,商君几乎抓不住。紧咬牙根,商君将麻绳用力扯紧,不一会儿,麻绳上尽是血痕,随着雨水的冲刷,一点一点的殷红血迹顺着手腕滴落。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商君用脚勾住船帆的一条侧边,让船帆靠过来一些,手上已经完全麻木,商君只知道要尽量将绳子缠绕在桅杆之上,终于,他自己也不知道缠了多少圈,打了一个死结,总算是固定好了。
“绑好了,绑好了。”下面船员欢呼着,萧纵卿却紧张得直冒冷汗,大声叫道:“商君你快下来。”他的脚一刻不踏在船板上,他的心一刻悬着。
商君浑身湿透,被雨水砸得有些恍惚,眼睛睁不开,耳朵也只听见嘈杂之声,看不见也听不清。一阵狂风刮过,他原来勾着的船帆膨胀起来,脚下没了支撑,商君只觉得自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抛了出去。
“商君——”
商君像一只断线的风筝一般,从杆顶飞了出去,雪白的身影在风雨中还来不及看清,已经没入汹涌的怒涛之中。
“商君!”
萧纵卿趴在船沿上,死死地盯着波涛汹涌的海面,浪花狂乱地相互拍打着,追逐着,形成一个个旋涡,仿佛想要将一切都吸入冰冷而寂寞的海底。商君的身体落入大海之后,就失去了踪影,萧纵卿一遍又一遍地喊着他的名字,却只有越来越大的暴雨和撼人的惊雷猖狂地回应着。
“商君——”
萧纵卿觉得自己的心似乎狂乱得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又似乎没有了跳动的力气,死寂而沉闷。他,就这样看着商君在他眼前掉了下来,然后消失在大海里,他就要这样失去他了吗?不,商君一定没有死,他还在海里等着他去救他。
萧纵卿眼里心里全是商君在海底挣扎的情景,他推开身边的船员,爬上船沿就要往汹涌的大海里跳。
“小卿,不行,你不能跳下去!”好在船员们眼疾手快,几个人扑上去把他拽了下来。他如此冲动,老尤又是惊又是气,怒道:“你疯了吗?水下到处是旋涡,跳下去必死无疑!”
“商君!商君他还在下面……”萧纵卿哪里听得进这些,挣扎着要站起来,谁想他并不强壮的身材,在一番推搡下,竟然将几名船员拖倒在地。可惜毕竟是十来岁的少年,再怎么发狂,还是被狠狠地按在甲板上。萧纵卿实在爬不起来,大喊道:“老尤,放开我。商君还在下面!求求你们,放开我!”
雨水打在他年轻的脸上,看不出是泪水还是雨水,但是那几近哀求的呼喊,让老尤的心也疼痛不已。傻孩子,怎么就这么倔呢。他何尝不想救商君,如果跳下去能救,他早就跳了。
别过头去,不再看向萧纵卿,老尤对其他船员大声说道:“稳住船舵。各个方向都找一找,看见商君立刻汇报,快!”
即使所有人都努力地在翻飞的浪花间寻找那抹雪白的身影,但是依然一无所获。老尤握紧拳头,狠狠地捶向桅杆,他刚才就应该拦着商君,不让他上桅杆,他也不会出事了。
这一拳打在粗壮的桅杆上,连着桅杆顶端的绳子轻轻地荡漾着,老船员忽然拍着老尤的肩,说道:“老尤你看,连着杆顶的绳索也落到水下了,如果商公子抓着另一端,我们还有可能找到他。”
老尤抬头看去,绳索确实是从杆顶垂落下去的,老尤大喜,叫道:“快,把绳索拉上来。”
船员们一拉绳索,立刻有了希望,因为绳索的另一端有重量,大家来了精神,合力往上拉,终于,那抹白色的身影破开浪花,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
“是商公子!”
“真的是商公子。”
再次看见他,船上立刻一片沸腾。老尤最为激动,拉着麻绳,大声喝道:“快拉。”
萧纵卿听到众人的欢呼,原来悲鸣的心又注入了希望,他推开身边的人,看向海面,商君紧闭着眼睛,似乎已经失去了意识,好在手还紧紧地绕在麻绳上。萧纵卿冲上前,和船员一起拉着绳索,嘴上对着商君大叫道:“商君,你抓紧绳子,别放手。一定不能放!”
不能放,商君!
商君觉得自己被卷入了一片黑暗中,身边有无数股力量或轻或重地推搡他,他胸口好痛,痛到不能呼吸,他想动,但是不管他多么努力,身体就是不由他控制。渐渐地,他累了,什么也听不见,沉浸在黑暗中漂荡着,沉浮着,身体上的疼痛仿佛在慢慢消退。
眼前闪过爹爹爽朗的笑容,娘亲亲昵的爱抚,师傅严厉的教导,笑儿甜甜的笑容,没有刻骨的仇恨,没有血腥的屠杀,他们都在他的身边,温柔地看着他。商君再也不想动,不想思考,不想努力,不想坚持,这就是死的感觉吗?原来并不可怕。
商君几乎沉溺在这样的感觉中,手忽然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提了起来,那股力量将他带离了那片宁静的地方。他的胸口又开始疼了,手也被扯得厉害,好像快断掉了,耳边又响起了嘈杂声,是谁?是谁在叫他的名字?叫他不要放手,叫得那样声嘶力竭,让人痛心。是谁?
用尽全力睁开眼睛,却只睁开了一条缝,朦胧间,他看见三儿焦急的脸,他是在哭吗?不是,应该是雨水吧。他好累,眼皮终于还是抵不过疲倦,慢慢地垂了下来。
“商君!商君!商君——”他的脸色一片死灰,就连唇也泛着吓人的紫色。萧纵卿抱着商君冰冷瘦弱的身体,不敢摇他,除了一遍一遍地叫他的名字,他不知道还能干什么,只是那颤抖的声音,连他自己都不认识。
老尤从有点傻掉的萧纵卿手里接过商君,将他平放在甲板上,使力按压着他的胸口,几次过后,商君一阵轻咳,呕出了不少水。老尤暗暗松了一口气,拍拍萧纵卿的脸颊,说道:“小卿,他没事的,先扶进舱里去。”
萧纵卿终于回过神来,抱着商君踉跄地往船舱里走去。
进了船舱,老尤拿出几床棉被,说道:“你们赶快把他的湿衣服脱下来,我去生火炉。千万别让他着凉,在海上发热就糟了。”
几个跟进来的船员拥了上去,七手八脚地就要解商君的衣衫,萧纵卿忽然想到商君是女子的事实,他推开船员的手,拦在商君身前,大吼道:“住手!”
船员们面面相觑,不明白他要干什么,萧纵卿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解释,不自在地说道:“你们都出去,我来就好了。”
老尤微微皱眉,小卿的脸为何莫名地红了起来,他对商君,莫不是——
这孩子怎么……
“哎。”轻叹一声,老尤摆摆手,说道,“算了,走吧,你们回船尾把好船舵,船还在风暴中心,一切要小心。这里,就交给小卿吧。”出门前,老尤若有所思地看了萧纵卿一眼,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退了出去。
船舱里又只剩下萧纵卿和商君,萧纵卿的手几次放在商君衣领上,又放了下来,商君是女子,他这样解他的衣服,岂不是坏了他的名节?管不了那么多了,救人要紧,若是商君介意,那他娶他好了,反正他也喜欢商君。
一番自我说服之后,萧纵卿屏住呼吸,轻轻地解开了商君的外衣,衣服湿湿地贴在身上,想要解下来不容易。萧纵卿将他揽在怀里,不敢乱摸,先小心翼翼地脱下外袍,接下来是缠在胸前的束布,这就更难了。萧纵卿的额头布满了细汗,他深呼吸了几下,才将手伸向商君胸前的束布,可是找了半天,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解,这也缠得太紧了吧?
商君恍惚间,觉得有人在扯自己的衣服,努力地睁开眼,就看见萧纵卿的手在他胸前拉扯着,惊得他赶忙叫道:“你干什么?”
虚弱的身体,让他的呵斥显得软弱无力,萧纵卿看向商君,见他醒了过来,开心地笑道:“商君,你醒了?”想想现在暧昧的姿势,萧纵卿的脸一下子烧了起来,他赶紧收回手,解释道:“你不要误会,我是想帮你把湿衣服脱下来而已。”
商君艰难地坐起身子,往后退到床里面,回道:“不行。”
“你这样会生病的,不要倔犟了。”萧纵卿又想上前,商君抓起旁边的被子抱在胸前,大叫道:“我说不行!”
萧纵卿一愣,抓抓脑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知道你是女子,不方便让我给你宽衣,但是你的湿衣服不脱下来不行,你让我帮你好吗?我保证不乱看不乱摸。”说到后面,还举起两只手指头做起誓状。
商君大惊,低吼道:“你胡说什么?”他怎么会知道他是女子,难道他刚才——
萧纵卿低声说道:“我没有胡说,来的时候看你吐了一身,我帮你收拾时无意中就发现了。”
他说完,商君的脸色越发灰暗,原来就惨白的脸,现在更是吓人。不能让商君再这样僵持下去了,要是真的引起热病可怎么办,萧纵卿坐在床沿,认真地说道:“商君,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隐瞒你的身份,我也不想管,但是你的命我一定要管,如果你不让我帮你,我只好不顾你的意愿了。”
三儿的性格他很清楚,他说到做到,商君赶紧说道:“等等,我自己可以。”
萧纵卿怀疑地看着他。商君轻轻点头。
背过身去,萧纵卿闷闷地说道:“你自己来,要是不行,你叫我。”
商君看着萧纵卿僵直的背影,不禁哭笑不得,他要怎么当着一个男子的面,不,即使是背宽衣解带?商君低叹道:“三儿,你能不能出去?”
“不行,要是你晕倒了怎么办?如果你不放心,我再蒙上眼睛。”说完他真的拿起旁边的布巾将自己的眼睛蒙上。
“我——”商君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罢了,他小心地解开胸前的束布,缠绕了太多层,光是解开它就耗费了商君全部的力气。好不容易将身上的湿衣服全部脱下,商君才发现,他没有干的衣服可以换,无奈之下,他只能把两床被子裹在身上。
眼睛被蒙上,耳朵就会特别敏锐,身后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的声音,还有商君轻浅的呼吸声,都让萧纵卿紧张得心跳加速。
好久之后,萧纵卿低声问道:“好了吗?”
商君低头看看自己,回道:“好了。”应该算好了吧。
解开布巾,萧纵卿转过头来一愣,他这是干吗?身上堆满了被子,只露出一个头。但是看向旁边放着的湿衣服,萧纵卿明白过来了。这么说,被子下面,商君什么也没穿了?即使商君现在包得严严实实,萧纵卿还是没来由地一阵燥热。他们这么对看不太好吧。
“我——”别开视线,萧纵卿转过身,有些手足无措地说道,“我,我去拿火炉。”
萧纵卿走到门边又走回来,在衣柜里帮商君找了一套衣服放在床边,才又急急地走出去。
“三儿。”萧纵卿停下脚步,却还是没回头。商君想了想,低声问道,“我是女子的事,你还和谁说过?”
萧纵卿背后一僵,他有些赌气,冷淡地回道:“你放心吧,你的事我一个字也不会和别人说。”
嘭的一声,门关上了,商君抚着自己的头,好疼。他没有想过三儿会知道他是女子的事情,这件事,他对谁也不想说,只想自己努力变强,然后为爹娘报仇,他甚至害怕别人知道他是女子的事实,他承认,他现在脑子里一团糨糊。
抓过衣服胡乱地穿上,商君还是把自己包裹得好好的,因为他觉得从头到脚他都冷,没有一处不痛,却又怎么也睡不着。
一会儿之后,萧纵卿在门外低声问道:“我能进来吗?”
“可以。”
门被轻轻推开,商君不得不佩服萧纵卿,在这么晃的船上,硬是端进来一个火盆,火盆里还放着一碗姜汤。
把火盆放下,萧纵卿用布包住碗,把姜汤递到商君手里,闷闷地说道:“喝点姜汤,好好休息。”
商君接过,一股暖流从手中直达心底。
背对着商君,萧纵卿坐在火炉前,一句话也不说地帮他烘烤湿透的衣服,自己一身湿漉漉的却不管。商君看着他冷硬的背影,低叹一声,说道:“三儿,谢谢你。你在生气?”他应该生气的,是他先女扮男装骗他,现在还怀疑他。
萧纵卿转过身,气恼地回道:“对,我在生气,气你不肯告诉我你是女子,气你明明是女子,却比男子更要强,气你不懂得照顾自己,气你不相信我。”而他最气的,是他自己,他竟然不能保护他不受伤害!
“对不起。”除了说这个,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低下头,商君黯然地说道,“我假扮男子,有我的苦衷。这里边关系到我的家仇,所以我才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就算再辛苦,再难熬,付出再多,我也会坚持下去。”
隐忍的坚持在那沙哑的嗓音里缓缓流淌,这样的商君,让萧纵卿心疼,他放下手中的衣服,说道:“你这么辛苦,让我帮你吧。”他想为他承担,想让幸福的笑容出现在他脸上,商君笑起来,一定很美。
商君坚定地摇摇头。
“为什么?”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不想连累任何人。”他要靠自己的力量,完成他的使命。
“我不怕你连累。”他要他说多少次?
商君苦叹道:“我怕!”他真的怕,他怕拖累他,怕有人因为他而卷进那场杀戮,怕再看见血溅黄沙的凄厉景象,那是夜夜纠缠他的噩梦。
“你!”萧纵卿大怒,站起身,吼道,“你就是不相信我能照顾你,帮你,对不对?”
三儿那倔脾气又来了,商君无奈地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就是。在你心中,我就是个任性的孩子,你从来就没有把我当一个男人看待,对不对?”说着,萧纵卿居然爬上床,瞪着商君的眼睛里,有怒火,也有不甘,甚至是委屈。
“三儿,你……”商君被这样的萧纵卿吓到了。
萧纵卿怔怔地盯着商君,一咬牙,大声地说道:“我喜欢你,我想照顾你,想保护你,想——想娶你!”
其实,说出来这句话,也没有这么难嘛。萧纵卿觉得一身轻松,他早就应该说了。
他轻松了,商君却惊呆了。娶他?商君拍拍脑袋,他不会是掉下海撞到头,摔傻了吧?这时候,他倒是真的希望自己是摔傻了,但是萧纵卿无比认真的眼神告诉他,他说的,是真的。
冷静,冷静,暗暗调息之后,商君小心地往后挪了挪,温和地劝道:“三儿,我知道你喜欢我,但那是因为你娘亲走得早,一直都是哥哥在照顾你,所以你对我的喜欢,其实,就像对姐姐一样,等你再长大一些,你会发现,有很多好姑娘——”
“够了!”抓住商君的肩膀,萧纵卿逼近,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说,我喜欢你。男人喜欢女人那种喜欢。”他还是以为他是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吗?他要他知道,他,就是非他不可。非商君不可!
萧纵卿的脸几乎贴在他脸上,灼热的呼吸喷洒在他的脸上,痒痒的。放大的俊颜让商君有些呼吸困难,而他热烈而坚定的眼神,竟让他莫名地有些心慌,此刻的他,不再是那个阳光下痞痞笑着的男孩了,他现在是一个男人。商君背靠着墙,咽了咽口水,低声说道:“三儿,你听我说——”
他就是听太多了,他现在不想再听。真应该堵上这喋喋不休的唇,而他,也真的做了,用他的唇。
“嗯……”萧纵卿的脸忽然在他眼前放大,他只觉得一股温热的气息袭向他,唇上一热,一种不可言喻的酥麻自唇间传到心里……
啪!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商君一巴掌狠狠地拍在萧纵卿脸上,用手背使劲地擦着嘴唇,以此来掩饰他呼吸急促的窘态,三儿居然吻他。怎么会这样!他一直都把他当成弟弟一样对待,嘴上温热的气息还在,商君却觉得自己仿佛身在冰窖里。
脸上火辣辣的,一个暗红的五指印赫然留在萧纵卿的右颊上,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痛一般,怔怔地看着商君,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肯定自己想要什么。”
“萧纵卿!”商君气结。
“我说过,我喜欢你,不是什么该死的姐弟之情,我不会吻自己的姐姐。”他喜欢他,或者说,他爱上他了,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知道,但是在这一刻,他无比坚定。
商君本来就疼的头,现在就像要炸开一样。冷静,他一定要冷静,不能被三儿影响。商君扶着前额,深深地呼吸,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缓慢地回道:“好,我不管你喜欢我,是亲人间的依赖,还是男人对女人的喜欢,总之我不会和你谈这些儿女情长的事情,你想要娶妻生子,就该去找个和你门当户对的姑娘,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他们,根本不可能。
“为什么?”萧纵卿不明白,他们俩不就是门当户对吗?轻轻蹙眉,萧纵卿问道,“你不喜欢我?”
商君在心里暗暗叫苦,不知道怎么解释,他只好如实说道:“不是针对你,我活着的意义,是去完成我的使命,现在我没有心思,也没有资格谈情说爱。”一个背负着血海深仇的人,拿什么去爱?
“我可以帮你完成你的心愿,我可以陪着你,保护你。”商君会女扮男装,这里边一定有缘由,萧纵卿早就猜到他是一个有秘密和故事的人,这不影响他喜欢他!
要怎么说他才会明白呢?商君摇摇头,叹道:“你不明白这其中的利害,我不想你牵扯其中。”
又是不想,他为什么老是要推开他呢?萧纵卿终于气恼地大叫起来,“说来说去,你就是不要我帮你,就是把我当成外人。或者,在你心中,我根本就是一个孩子,你不相信我能帮你,保护你!对不对?”
“三儿!”商君头痛欲裂,身上一阵冷一阵热,还要面对萧纵卿泼皮无赖一般的叫嚣,他火了,忍不住吼道,“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任性,倔犟,自以为是,你不是孩子是什么?你说你要帮我,要保护我,凭什么帮我,凭你是萧家的三少爷?凭你莽撞行事的性子,还是凭你天下无双的倔脾气?”
“我要做的事不是闹着玩,它有可能会让你还有你们萧家家破人亡,万劫不复。你什么都不知道,却只会叫嚣生气,你让我怎么把你当成一个大人来看待?”即使是骂这么几句,商君就已经低喘不已,靠着墙壁,额头布满了细细密密的薄汗,喉咙里像是要冒火一样,每说一句话,都是一种煎熬。商君想到萧纵卿待会儿还不知道要怎么闹腾,心里一阵无力。
只是久久,商君都没有等到萧纵卿的怒吼,他缓缓抬起头,只见他木然地盯着那盆火,浑身上下充满了恼怒又冷然的气息。商君从他的侧脸看去,在他牙根紧咬的脸颊上,一道道冷硬的线条显示着他正在克制着自己的脾气。
船舱里,安静得只听见外面海浪狂风拍打着船舱,还有木炭吱吱燃烧的声音,商君暗暗自责,是不是他说得太过严厉了,三儿不过是一个十多岁的少年,而且他对他,真的是尽心尽力了,他,不该这么说他。
刚想开口道歉,萧纵卿平静微低的声音缓缓传来,“你的心里,只有你的心愿、你的使命是不是?”
商君一怔,如实回道:“是。”灭门之恨,他一刻也不敢忘记。
如果完成了心愿,你就会像其他女子一样简单而快乐地生活,相夫教子?是不是?
“三儿?”商君看着他平静得有些古怪的样子,不免有些担心。
抬起头,一双墨黑的眼不容他躲闪地继续问道:“是不是?”
是不是?商君问自己,报了家仇,他也没有什么好牵挂的了,应该就能过平静的日子了吧,如果,他还有命在的话。商君心里暗暗自嘲,淡然回道:“或许是吧。”
就在商君以为他还要说什么的时候,萧纵卿漠然起身,竟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船舱。
“三儿!”
商君轻唤,回答他的,是一抹冷硬的背影。
他是怎么了?
几个时辰之后,船有惊无险地穿过了这场大风暴,而商君却是彻彻底底地病了,晕船加上伤风,让他十几天都不得不待在船舱里。自从那日之后,三儿就搬到老尤的房间去了,每天只有送药的时候能见到他,而他也总是默默地等他喝完,拿着空碗就走,再也不愿和他多说一句话。商君的心有些痛,他知道他伤了他,可是不这样又能怎样呢?比起将他卷入这场血战里,他,宁愿他恨他。
船终于驶入了东隅港湾,商君走出船舱,站在甲板上,看着湛蓝的天空,忽然有些怅然,眼光不自觉地在港湾里搜寻了一遍,没有看见几个月前那个绝美的男子,商君失笑,他是渴望再见他一面吗?果然人对美好的事情总是记忆深刻。
商君回过头,就见萧纵卿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默默地看着他。商君走上前去,主动笑道:“三儿。”
“我,回苍月了。”这是他这么多天来和他说的第一句话,商君心里有些酸楚,毕竟,他真的把他当朋友甚至亲人一般对待,如今却只能是道别了吗?
即使心中酸涩,商君还是微微笑道:“路上小心。”
萧纵卿轻轻点头,转过身离去。商君微微仰头,看向无边的云海,竟是不愿看那冷傲的背影就此消失在眼前。
“商君。”
当他以为萧纵卿已经走远的时候,他微低的声音再次响起。商君向下看去,三儿就站在石阶上看着他,仿佛看了很久。第一次,他在三儿的眼睛里,看到了淡淡的薄雾,在穷凶极恶的贼窝里,他没有看到,在疫病危重的床前,他没有看到,但是今天他却看见了,那是心伤的痕迹吗?商君有些不知所措。
萧纵卿看着船头迎风而立的商君,他知道自己现在不配和他站在一起,他问他凭什么帮他,他答不出来。萧纵卿轻轻张口,低低地说道:“总有一日,我会让你知道,只有我,萧纵卿,才能帮你实现心愿,保护你不受伤害,照顾你一生一世。”
他不在乎商君能不能听见,因为这,是他许给自己的誓言。
最后看他一眼,萧纵卿再也没有回头地离开了港口。
“三儿!”三儿说什么,商君听不清楚,但是那坚毅决然的眼神他认得,那是三儿必做一件事时的眼神,只是这一次比平时更为锐利,他要做什么?商君莫名地有些心慌起来。
“怎么,纵卿又和你闹脾气了?”
清朗的低笑声在身后响起,商君回头一看,惊道:“毕弦?你怎么会在这儿?”
耸耸肩,毕弦笑道:“你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今天是货物回港的日子,我自然是来验属于我的那一半货物。”
商君摇摇头,叹道:“果然是商人本色。”
和毕弦说话的时候,三儿的身影早就消失在了港湾里,商君黯然地收回视线,罢了,三儿的事情,几时轮到他来管,不在他面前出现,或许是最好的办法。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去做。
看向毕弦,商君低笑道:“有没有兴趣谈另一单生意?”
毕弦温和地笑道:“说说看。”
“我已经决定,每年往返海域四次,梦大人那里也已经打点好了,每一趟船货我都可以与你对半分。”
毕弦扬扬眉毛,笑道:“条件?”这世上获得任何东西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商君也不拐弯抹角,回道:“我要苍月朝野上下、宫禁内外的大小消息。还有,先皇驾崩时关于凤凰灵柩和玄石的消息。”
看向商君,毕弦心里自有计较,商君似乎对苍月朝廷的事情特别上心,其实这也没什么,他卖消息,他买消息,不过是一场交易。只是那凤凰灵柩他确实听过,因为有人出高价买,可惜查了半天却都是些有头没尾的消息,只隐隐知道关系到皇族即位之事,他不愿惹麻烦便作罢了,今天商君再次提起,难道他与皇族有关?
一番斟酌之后,毕弦回道:“前一个要求我可以答应你,每月向你通报一次苍月的消息,至于后一个,先皇驾崩二十余年,那么久的事情我无能为力。”
连查都没查,就知道无能为力?拒绝得太快了,只有一种解释,就是他一定知道什么。背靠着桅杆,商君忽然低低地笑道:“兰姑娘真是温柔可人的好姑娘,人长得漂亮,心地也好,我都有些动心了。”
“你——”毕弦瞪着商君,按行程算,他只去了六日,就能看出他与兰伊之间的情愫吗?他必是认准了他知道凤凰灵柩之事,不然何苦拿兰伊出来说呢!
毕弦轻叹道:“真是什么事也瞒不过你。”这人当真有如此好的眼力,他算是服了。
商君依旧笑着,故作苦恼地说道:“兰姑娘托我带一封信给一个人,我这人就是粗心大意,一时不知放在哪里了!真是糟糕。”他就不信,毕弦不答应。
果然——
“给我半年的时间,我会给你答复。”
商君掏出袖口的信封递给毕弦,一向沉稳的他,竟是立刻抢了过去,手微颤着缓缓打开。
商君背过身去,不去打扰毕弦。正午了,初冬的日头依旧照得人眼睛生疼,港口的海风并不寒冷,吹得人很舒服,商君轻轻闭上眼,任海风将他束起的发丝吹乱。
这样牵肠挂肚,欲罢不能,不放手会痛,放手更痛的,可就是爱情?他还是不懂,三儿,是否真的懂呢?希望不是吧,懂了,也就开始痛了。
虽已是初冬,竹林里依旧绿意盎然,一汪清潭上,几缕竹叶悄悄飘落,辗转于波纹之间。夜深了,明月悄悄爬上湖中小楼,柔和的月光洒在寂静的小院里,只有风沙沙地吹过竹林。一片宁静。
一青衣女子半靠在紫貂皮裘铺垫的躺椅上,未绾的青丝长及脚踝,披散在身侧,旁边放着几盏烛火,清茶相伴,女子随意地翻看着手中的书卷。
忽然,屋外湖面上,一黑一白两个身影纠缠着打了起来。两人武功均不弱,一时难分胜负,在平静的水面上,竟也过了好几招,两人似乎未能尽兴,一跃而起,从湖面一路打到竹林之上。
放下书,走出竹屋,借着月光,女子微微眯起眼,好久才算看清那与炎雨纠缠在一起的白衣人是谁。
“炎雨,住手。”清润的嗓音,成功地阻止了两人的对决,炎雨戒备地盯着白衣人,此人的武功极高,他已是用尽功力,也不过和他战成平手。白衣男子也是一脸欣赏地看着他,这么多年,能与他在水面上过这么多招的,也唯有他而已,此人内功修为必定很高。
这人永远俊得让你不能忽视,不管是烈日下还是朗月中,他都那样光芒四射。慕容舒清轻笑着走过去,站在白衣胜雪、面带微笑的男子面前,淡淡地笑道:“好久不见,商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