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一顿饭,笑儿吃得很开心,商君也很开心。他踏着明亮的月光,缓步走在虎丘村的小道上,清风仿佛感受到他难得的好心情,吹得树叶沙沙迎合。柔和的笑容挂在他绝美的脸上,让看见的人不由惊叹,世上真有如此绝美的人。
中秋,应该是团圆的日子,可惜今年的中秋,他不能和笑儿一起度过。或许这次去过海域之后,他应该缓一缓,毕竟报仇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事情,笑儿却在一天一天长大,再过两年,就该及笄了吧。他不想在她成长过程中,缺失太多,毕竟,笑儿已经比普通的孩子经受了更多的苦难。
才刚走进村里,游荡了一个晚上的萧纵卿就迎了上来,不满地说道:“商君,你一个晚上哪儿去了?喝酒要叫上我啊。”
商君好笑地摇摇头,回道:“我回家看妹妹了。”这人是酒坛子里泡大的吗,动不动就是喝酒。
“哦。”萧纵卿不好意思地摸摸头。
虎丘村四面环山,乔木高耸,月光投射下无数斑驳的翠影,不时还有一两片落叶被初秋的夜风吹落,让人感受着秋夜萧索的寒意。萧纵卿仅着了一件单衣,身材虽已拔高,却依旧显得瘦弱。商君劝道:“夜里凉,出来加件衣服。进帐里说话吧,你的身体才刚好些。”他是他见过最不配合的病人,能坐着绝不躺着,能走着绝不坐着。
“我早就没事啦,是你太婆妈。”嘴里絮叨着,脚下却是听话地随着商君入了营帐。
在帐里坐下,商君为他倒了一杯水,问道:“你有什么打算?是马上回家,还是再住一段日子?”
萧纵卿想了想,回道:“我不想马上回去,省得哥哥们大惊小怪的。”他的手搭在商君的肩膀上,痞痞地笑道:“我想,去你的缥缈山庄住一段日子,顺便看看你那个心心念念的宝贝妹妹,是不是个大美人,可以吗?”这样他就可以看看商君的家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了。
商君眉头微皱,沉默不语。萧纵卿奇道:“怎么?不行啊?”商君不像是那种小气、不坦诚之人,莫不是有什么苦衷?
商君摇摇头,苦笑道:“不是不行,我明日要去东海,一去两三个月都不会回来,你若想去也行,就怕你会闷。至于我妹妹,算不算大美人我不知道,但是论起胡作非为,一定和你不相上下。”依他这性子,缥缈山庄简单朴素,又不热闹,只怕他跑得比谁都快。
对于商君的暗贬,萧纵卿直接无视,他比较想知道商君去东海干什么,于是兴致勃勃地问道:“你要出海吗?去做什么?”
三儿过于神采飞扬的眼睛让商君隐隐觉得不妙,于是敷衍道:“还不就是做生意。”
做生意?萧纵卿双手环在胸前,走来走去,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以商君对三儿的了解,接下来,必定不是他想面对的情况,他才刚想起身悄悄离开,萧纵卿一脸兴奋地对着他叫道:“是毕大哥说的那个非常特别的地方吗?叫海域。是不?”
是。但是他不想回答。商君觉得自己的头开始疼了起来。
“我也去。”
果然!萧纵卿兴高采烈地宣告着他的决定。
“不行。”这小祖宗还真能折腾人。
萧纵卿瞪大眼睛,问道:“为什么?”
“很危险。”
商君的语气,怎么越来越像二哥了,婆婆妈妈的。萧纵卿撇撇嘴,满不在乎地说道:“能比瘟疫危险吗?这我都敢来,还有什么地方我不敢去,我才不怕。”
商君无力地回道:“我怕。”三儿面色暗青、冷汗连连、呼吸浑浊的样子,他现在想来还一阵后怕,海域之行,虽没有疫情来得恐怖,却也不是一段好走的旅程,他是真的怕了。
“我——”萧纵卿还想辩解。
商君直接利落地起身,郑重说道:“你不用多说了,说什么我都不会带你去的。你好好休息吧,有空我再到苍月看你,保重。”说完不等萧纵卿反应,商君就匆匆出了营帐。
他,是绝对不可能带他一起去的,绝不!
“商君!”营帐里,萧纵卿气得大吼,等他跟出帐外,商君的身影早已经掠出十丈开外。
瞪着商君渐行渐远的背影,萧纵卿眼睛里尽是气闷、倔犟的光芒,年轻的俊颜因紧咬的牙关而显出刚毅的棱角。
“我若想去,就一定能去。”月光下,少年久久地站在营帐前,负气的冷哼,犹如他的宣言一般。
三儿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商君是见识过的,所以此次离开,他连道别都省略了。虽然觉得有些对不起他,但是为了防备三儿花招不断,他也唯有如此了。
快马加鞭,一路疾奔,商君一行十数人终于还是如期赶到了东海。
东海港口,是东隅最大的一个港口,停泊了大大小小数百只船只,其中大多是渔船,像他们这样的商船为数不多,港口上下,一派繁荣的景象。东隅皇帝玄天成,不过三十余岁,却已在位十余年,算得上是一个体恤百姓、治国有方的明君,相较于燕芮国贤帝年事已高、无力管理、夺嫡之争在所难免的局势,苍月国陇趋穆苛捐重税、野心勃勃的现状,东隅有此明君,算是幸运的。
踩着脚下松软的细沙,商君一路寻找着毕弦口中所说的船头插着嫣红彩旗的商船,走了一圈,终于在港湾最边际的位置看见了三四艘船头插着一支暗红色旗帜的商船,船身并不宏大,与普通商船几乎没有区别,或许是怕太过惹眼,反而树大招风吧。商君轻笑,这倒是很像毕弦的作风,和他的人一样,尽量泯于众人。
商君才走到船舶前,一个五十开外的老者已经早早地等在那儿,恭敬地笑道:“商公子,我是这次船队的管事,您叫我老尤就可以了,毕少爷已经交代好,我们准备一下,就可以起航了。”
毕少爷说了,俊得不像话的那个人,就是商君了,那时他还犯嘀咕,今日看来果然好认。
商君轻轻拱手,回道:“有劳了。”
常在海上生活,或许是看多了海阔天空的景色,见惯了海浪奔腾的洒脱,不管是船上的水手,还是这位管事老尤,都有着一副乐天的笑容,响亮的嗓门。商君也感染了这份难得的轻松,趁着他们准备的短暂时机,他坐在商船边上一块不大的礁石上,细细品味着海天一色、晴空碧水的美景。
正午的阳光最为炽烈,却为大海增添了撼人的魅力,阳光的折射,让你分不清碧绿微蓝的,是海还是天。这里已是海港边际,船舶稀少,一条在海面上漂漂荡荡的小船却吸引了商君全部的注意力,并不是小船有多么的特别,而是船上的那个人,让人别不开视线。
碧海蓝天中,一方小渔船上,一个墨衣男子半靠着船舱,坐在船头,他修长的身形似随时可以随风化去般。他手中握着一幅画卷,阳光刺眼,大抵只看得出,画上是一个人。男子怔怔地盯着画,背对着商君,看不见长相,在这样繁华的港湾里,他只是这么静静地坐着,却形成自己的天地,仿佛所有的喧嚣都近不得他的身旁。
商君暗叹,好奇特的男子,起身正打算离开,男子却忽然回头,商君不期然撞进一双暮海静月般深邃迷人的眼睛里。那是怎么的一双眼睛呢?比身后浩瀚的深海更沉静,比身畔拂发的清风更温和,让人不自觉地移不开视线。与这一双眼睛相遇,商君清晰地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声。
男子看清商君,竟是轻轻点头,润泽的丰唇微微扬起,飘扬的长发,与背后深浅交替的蓝,是一幅绝美的画卷。商君轻轻点头回礼,见过这个男子,他才知道什么叫做仙姿妙容,什么叫做温润如玉、宁静如水。
忽然,商君觉得这个男子让他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像慕容舒清,对,感觉上他们都是那样沉静而温和的人,只是舒清多了一份淡然、随性,而他,则拥有更多的风雅、脱俗。
“商公子,时候不早了,可以上船了。”老尤响亮的吆喝自船头传来。
“好。”商君匆匆下了礁石,顺着船与码头连接的玄桥上了商船。在船头上站定,商君再回首看向男子所在的小船时,已不见他的人影,或者,他也回船舱里去了吧。
商君忽然有一种惘然若失的感觉,轻轻摇摇头,不禁自嘲,他几时如此容易感怀了。
船很快出了海港,进入深海范围之后,浪明显大了很多。商君生长在苍月这样的内陆国度,从小又随师傅上山,几乎没见过大海,更别说在这样的大浪下行船,才不过半天的时间,夕阳的红霞还挂在天上,商君却已经觉得头微微有些疼,几欲作呕。
老尤站在商君身旁,看他脸色微青,他在船上待久了,看多了晕船的人,于是拍拍商君的肩膀,豪爽地笑道:“商公子,您的脸色不太好,是不是晕船?”
商君苦笑,回道:“有一点,不过还能撑得过去。”他用内力调息,还能控制自己的身体。
老尤摇摇头,笑道:“我去给您准备一些专门治晕船的汤药吧,这还是小浪,待会儿潮水逆流,浪才叫大呢。”
“有劳了。”
这还是小浪?商君忽然觉得这十几天的航程,将是他有生以来最大的挑战。
天快黑了,船员们检查着晚上用的灯具和船只的航行情况,掀开底板,检查下层船舱。这时,船员忽然大声叫道:“你们快来看,下舱里居然躺着一个人。”
下层船舱平时就堆放一些工具、备用帆布之类的,怎么会有人呢?船员们纷纷赶过去看热闹。
“什么人?”
“是一个少年。”
“喂,你叫什么名字?”
“你怎么上的船?”
船员们蹲在舱口,对着下面七嘴八舌地问着话,船舱下却没有应答。老尤也赶了过去,看清船舱下的景象,说道:“搭把手,先把他拉上来再说。”
两个壮汉一起使力,将船舱里莫名出现的少年拉了上来。
商君本来就不舒服,只是靠在甲板上看着他们,待看清少年那污浊的脸后,双目圆睁,叫道:“三儿?!”怎么会是他,一身的华服脏乱不堪,皱做一团,头发也未好好束起,现在的他就和被囚在飞鹰寨时一样狼狈。
“你——”商君一口气哽在喉间,他这个样子,在那船舱里起码待了两天以上,这么说,他在他离开的当天晚上就直接来了东海,大病初愈,他还能在那几乎不透气的船舱里待两天,为了怕被人发现把他赶下去,起航了也不肯出来。他只是站在甲板上,就极不舒服,更别提他在低矮的下舱。面对这样倔犟的三儿,商君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萧纵卿目光越过人群,死死地盯着商君,眼睛里有愤怒、倔犟,甚至是得意。“我说过,我若想来,就一定能来。”许久没有喝水,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楚。
商君转身走下船舱,他对他无话可说。
“商君!”萧纵卿有些急了,他怎么没骂他。商君不言不语,不怒不骂,倒是有点吓到萧纵卿了,他推开众人,跟着商君进了船舱。
商君在床边坐下,气沉丹田,缓缓调息,几次之后,发现用处不大,依然感觉胸闷难当。
萧纵卿冲进商君的房间,只见他双眉紧皱,脸色泛青,忘了赌气,急道:“商君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你不舒服吗?”
商君摇摇头,却不回话,他怕自己一说话就会吐出来,手用力按压着胸口,呼吸有些乱。
萧纵卿看了半天,忽然叫道:“你晕船?”想不到武功极高,仿佛无所不能的商君,居然晕船。想到这一点,他的心情忽然大好,轻拍着商君的肩膀,哄小孩一般地笑道:“好啦,好啦,我不应该身体没好就到处乱跑,也不应该先斩后奏躲在船舱里,都是我不好,你就别生气了。晕船心情要保持舒畅,不然更晕。”
受不了他小人得志的样子,商君白了他一眼。
“商公子。”老尤端着一碗药汤,轻轻叩开商君的房门,说道,“这是治晕船的汤药,我们船上的人经常给新船员用,挺好的,你趁热喝了吧。”
“谢谢您,让我来吧。”萧纵卿迎了上去。药汤有些烫,他一边吹着药汤,一边与老尤寒暄道:“我叫萧纵卿,和商君是拜了把子的兄弟,您就叫我小卿好了,我怎么称呼您呢?”
少年看起来也是个爽朗的直性子,老尤爽快地笑道:“你随着商公子叫我老尤吧。”
“好,老尤。”萧纵卿也不扭捏,让隔着一辈的两人相视大笑起来。
感觉药稍稍凉了些,萧纵卿端到商君面前,说道:“商君,快喝药。”
或许是在船上的缘故,商君总闻到一股腥味,这碗药也是一样,一股恶心涌上喉间,他连忙别过头去。商君不肯喝,萧纵卿可不依,将药塞到商君手里,教训道:“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快喝!”
他什么时候变得任性了?商君无语。待喉间恶心的感觉消退一下,商君闭气,将手中的药统统倒进嘴里。入口之后,并不觉得腥,还有点淡淡的木香味。
接过商君手中的空碗,萧纵卿精神爽利地笑道:“你睡一下,习惯了这海上的波浪就好了。”
老天真是和他开了一个大玩笑,萧纵卿窝在下舱几天,还精神抖擞,倒是他,病怏怏的,一点力气都没有,这回真是风水轮流转了。
船晃晃悠悠的,商君睡得不太好,不过喝了老尤的药,胸闷欲呕的感觉好了很多。透过房间的木窗,能看见外边月亮已经升得很高了,应该过了子时了吧,想不到他迷迷糊糊间,竟是睡了好几个时辰。
外面一声高过一声的喧哗引起了商君的好奇心,都这般时候了,外面怎么还这么热闹?走出船舱,只见甲板上站了不少船员,几乎每两三个人手中,就有一个巨网,他们这是在捕鱼吗?
其中一组收了网,拉上来之后,一声熟悉的惊呼声传来,“嚯,好大的鱼啊,让我也来试试行吗?”
船员爽快地笑道:“行啊。”
少年开心地拿起渔网的一端,学着大家的样子抛向大海,不知道是他运气好,还是鱼真的那么多,不一会儿,少年大叫道:“快快快,我拉不住啦!”
是大鱼?“大家搭把手。”
几个空闲的船员都涌上去,拉着渔网,喊着号子,“一二,一二——”
商君皱起眉头,这声音好熟悉。仔细看去,和着号子拉着渔网的,不正是三儿嘛?商君失笑,那身破旧的华服早已换成了和船员们一样的粗布短袄,头发也用布缠绕成髻,他熟稔地和船员们站在一起,简直就成了他们中的一员。商君轻叹,好聪明的孩子,才不过半天,就和船员打成一片,他知道面对什么人,应该怎么样,在飞鹰寨时收敛光华,在海上,却是热情奔放,三儿将来一定会是一个很好的商人。
“商公子,你可好些了?”
虽然依旧难受,商君还是应道:“好多了。”
老尤一边擦拭着手中的水渍,一边解释道:“逆流快到了,海底的大鱼都被搅得上了水面,这时候捕鱼,收获最多,而且逆流过后,特别不好捕鱼,所以大家都趁现在多捕些,吵到你了吧?”
“没有,我也睡了很久了。”确实够久了,就是越睡越觉得浑身酸痛。
“拉上来了,拉上来了!”萧纵卿大声地吆喝着。老尤大笑着走过去看,看看他到底网到了什么大鱼。其他船员也跟着围了上去。商君见他如此兴奋,也微笑着走近。
“这些是什么啊?”萧纵卿第一次打渔,兴致勃勃地翻着渔网,看看自己究竟打出来了什么大鱼,可惜蹲在渔网旁翻了半天,别说是大鱼,就连一条小鱼也没有,萧纵卿挫败地恼道,“我还以为是多大的鱼呢,都是些水草。”
船员们爽朗地大笑,在海上打捞到水草,那是常有的事情,只是看他沮丧的样子,船员们不由得笑了起来。老尤蹲下身子,在水草里翻出几个比拳头小些的海蚌,安慰道:“谁说的,还有几个海蚌,小卿,或许你比他们幸运,这海蚌里说不定有珍珠哦。”
“真的?”萧纵卿眼前一亮,接过海蚌。
旁边几个老船员笑道:“老尤,你别哄他开心,待会儿又让他失望,我们在这海上闯了十几年了,一千个海蚌里都不一定有一颗珍珠。这几个蚌这么小,别说珍珠,连蚌肉都还不够下一碗汤呢。”
老尤笑着点点头。说的也是实话,珍珠确实不好找,这片水域并不是产珠海蚌生长的区域。
他们这是逗着他玩呢!萧纵卿笑着失望地站起来,就看见商君也站在一旁看着他,他走到商君身边,关心地问道:“商君,你起来了。好些了吗?”
“嗯。”
将手中的海蚌递到商君面前,萧纵卿抱怨道:“老尤说这里边可能有珍珠,他们又说没有,害我忽喜忽忧的。”
商君失笑,“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旁边的船员拿出小刀,自告奋勇地说道:“我来开。”
虽然大多数人都认定了里边不会有珍珠,不过还是忍不住要亲眼看看开出来是什么,连开了三个,除了并不肥厚的蚌肉,什么也没有,老船员们一副我就说没有吧的表情。
“最后一个了。”萧纵卿也失望之极,递出最后一个海蚌。
打开最后一个海蚌,蚌肉肥硕,船员用小刀轻戳蚌的裙边,一个小白点从裙边滑了出来,开蚌的船员兴奋地大叫道:“有耶!真的有珍珠!”
原来已经意兴阑珊的船员们忽然精神一振,又都围了上来,船员小心地将珍珠挑出来,却有了意外的发现。
“还有一颗。”听说还有一个,船员们都大声吆喝起来,有些还兴奋地吹起了口哨。
萧纵卿拿着两颗小珍珠在手上把玩着,感觉颇为新鲜,老尤笑道:“小卿,你太幸运了,在这深海里,难得捞到有珍珠的蚌,而且珍珠还不小呢。”
萧纵卿把珍珠递到商君面前,欢喜地问道:“商君你看,好看吗?”
两颗珍珠颜色偏黄,不过难得的是,大小几乎一致,犹如饱满的黄豆,而且都是椭圆形的。在月华下,闪着淡淡的莹润的光泽,虽算不上极品,却因为是自己亲手捞取的,显得格外珍贵。商君点点头,笑道:“好看。”
商君低头看着珍珠的侧脸,柔和而光洁,如珍珠一般莹润,因为靠得有些近,萧纵卿闻到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气味,不似身边的男子身上的汗味,也不似女子的脂粉味,是一种说不出的味道。萧纵卿伸出手,说道:“送你,它和你最般配,温润雅致。”
这倒是不假,船上能配得上珍珠的,好像也唯有商君而已。
商君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回道:“我要来做什么,你好好留着吧,这是你在大海上的纪念。”他现在是大男人,配珍珠算什么事。
萧纵卿撇撇嘴,商君不要,他也不强求,小心地包好,藏在袖子里。
老尤看看刚才还扬起高高浪花的海面,现在一下子风平浪静,连海风都仿佛停滞,水面如镜面般平静,商君也注意到了这奇怪的景象,船员们见惯不怪,有条不紊地收拾着甲板上的东西,老尤说道:“商公子,小卿,你们快到舱里去,船要在逆流中涡旋半个时辰,那时凶险无比。你们要小心。”
“快进去吧。”商君晕船,老尤又说得如此恐怖,萧纵卿急急地拉着商君往船舱里走去。
两人才关上门,船舱里的木窗立刻给一阵狂风吹得啪啪地拍打在窗框上,好在是实木的窗子,若是平时的雕花窗,早被砸烂了。萧纵卿走到窗边,正要关上窗户,就见船正向着一个旋涡一般的地方驶去,惊得他双眼圆睁。他还没来得及让商君小心,船就已经失控地旋转起来,他抓着窗框,没有摔倒,商君却不知道发生什么事,被忽来的旋转摔得撞在了床脚上,疼得他闷哼了一声。
匆匆关上窗户,萧纵卿想走到商君身边,奈何船摇晃得太过厉害,他频频撞在船壁、桌子上,商君急道:“三儿,抓住桌角。”好在船上的桌椅都是固定的,萧纵卿抓住桌角,才勉强站住身子。
这样的旋转摇晃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船在肆虐的狂风中犹如一片枯叶,毫无力量,只能随着水的涡旋旋转。
“商君,你怎么样?”他的脸色越来越差。
商君听不清外面海浪拍打船只的巨响,也听不清萧纵卿担心的低唤,只听见自己的心像打雷一般地急速地跳着,不听使唤。
终于,商君忍不住地吐了一地。
“商君!”
半个时辰竟是如此难熬,两人不知道外面的情况,只能感觉到,船已经不再像刚才那样剧烈地摇晃了。萧纵卿勉强能站起来,商君几乎是趴在床脚,额间渗出点点薄汗,脸色泛白。萧纵卿扶着商君到床上,说道:“浪好像小一点儿了,商君你躺下来休息一下。”
商君躺在床上,微微蜷着身子,过了很久,萧纵卿低唤,“商君?”
“我没事。”即使是现在这样极度痛苦疲倦的时候,商君的声音依然清醒,只是低沉了很多,他这样,根本不能好好休息。
萧纵卿悄然起身,出了船舱,在过道上,遇上一身湿透的老尤,可见刚才的风浪打得吓人,萧纵卿关心地问道:“老尤,你没受伤吧?巨浪过去了吗?”
拿着毛巾擦拭着脸上的水渍,老尤微喘着回道:“我没事,暂时不会有大浪,不过这样的风浪还要持续好几天。”
“好几天?”萧纵卿惊呼,那商君怎么受得了?“商君吐得厉害,还有汤药吗?”
老尤摇摇头,笑道:“有也早洒了,我待会儿做好了给你端过去。”
萧纵卿点点头,急着回去照顾商君,才走了两步,又退了回来,说道:“对了老尤,商君好像老是夜不能寐的样子,你最好加一些能让他好好睡觉的草药进去,睡着了就不吐了吧。”
“好的。”
萧纵卿回到舱内,发现商君又吐了一地,就连衣襟上,也沾了一些呕吐物。他的面色惨白得有些吓人,萧纵卿用衣袖帮商君擦拭唇角,轻抚他的额头,没有发烧,不过却有些不正常的冰冷。
不一会儿,老尤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小卿。”
打开门,接过微热的汤药,萧纵卿谢道:“麻烦你了。”
“别客气,你好好照顾商公子吧。”
回到床前,将商君扶起来,萧纵卿才感觉到,他竟是这么瘦。“商君。”他轻摇着他的肩膀,叫道,“商君,起来喝点药。”
商君缓缓睁开眼睛,眼前一碗浓黑的药汁,问道:“这是?”
“老尤送来的晕船药,你喝了会好一些。”
商君点点头,乖乖地喝了下去,他不知道,原来晕船是如此难受,他宁愿中毒,起码还能用内力逼出一些,他现在,是完全的无能为力。
萧纵卿将他轻轻放回床上,看着一室的狼藉,拿起舱外的笤帚进来打扫,这是他第一次打扫房间,而且还是呕吐物,不过这一切是为商君做的,他倒不觉得有什么委屈。
好不容易打扫干净了,萧纵卿在床沿上坐下,商君面色平静,仿佛睡着了,萧纵卿低唤,“商君?”没有反应,药起效了,萧纵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商君终于能好好睡一觉了。
只是他的衣襟在他呕吐的时候弄脏了,这怎么能好好睡觉呢。萧纵卿想要帮商君换下外套,不过商君睡得深沉,自己这样脱他的衣服,好像又有些别扭。
萧纵卿拍拍自己的脑袋,他在想什么呢,大家都是男人,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因此,他的手也就大方地伸向了商君的衣襟——
虽然都是男子,但是当萧纵卿的手解开商君外袍时,还是不由自主地微颤起来,看了商君沉静的睡颜一眼,萧纵卿更是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商君的肤色本就白皙,再加上这一番折腾,脸色白得几乎透明,长长的睫毛盖住了他平时冷静的眼眸,温润的唇此时干涩而泛白,这样憔悴的他,看起来,竟是柔美得让人心跳加速。
萧纵卿赶紧收回视线,轻咳一声,半扶着商君的脖子,想将他扶起来一些,方便将外袍脱下来。他眼光扫过商君的脖子,修长而洁白,很美,但是却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萧纵卿怔怔地盯着商君的脖子,好半天,才睁大眼睛,商君,商君他没有喉结?
这怎么可能呢?商君年近二十,早就应该长出喉结了,他忍不住伸手轻抚商君的喉间,细滑的触感让萧纵卿惊得赶紧收回手,商君为什么没有喉结呢?难道——
不可能,萧纵卿不相信自己的猜测,再次将手探向商君的胸膛,手下一片平坦,有哪个女子的胸会平坦成这样。一颗悬着的心好像是放下来了,又好像有些失望,萧纵卿也搞不懂自己在想什么。
正想收回手,却又感觉到手下的触感有些不一样,硬邦邦的,即使是肌肉再结实的人,也不可能在睡觉的时候硬板成这样吧?心中有了好奇的种子,萧纵卿便一定要弄个清楚,他伸手轻轻拉下商君的衣领,发现他里边还穿着一件中衣,将中衣也掀开,里面居然还有一件?萧纵卿暗叹,商君到底穿了多少件衣服啊。
仔细看,里边这件似乎不是一件衣服,而是一层又一层紧紧缠绕在胸前的束布,细密而紧实,萧纵卿纳闷,商君缠这些东西在身上是……
细滑的脖子!胸前的束布!商君,难不成,他,真是——女子?!
脑中出现的声音,让萧纵卿手足无措。完全不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他匆匆将商君放回床上,紧张地胡乱将他的衣领外衣整理了一下,不敢看商君的脸一眼,然后打开船舱的门,逃一般地跑了出去。
跌撞着在船舱通道上坐下来,萧纵卿的心怦怦地跳到了嗓子眼上。
商君,商君是女子!
他,怎么会是女子?他进狼窝,盗贼赃,与二哥唇枪舌战,独身入疫村,为百姓闯军营,这样的他,怎么会是女子?怎么会?!
白皙细滑的脖子,缠绕的束布在他眼前一一闪过,由不得他不相信,商君,就是女子。
“小卿?”黑暗的船舱过道上,萧纵卿蹲坐在那儿,脸上的表情有些震惊,有些慌乱,有些不知所措,又隐隐有些惊喜。出来查看的老尤不解地问道:“风浪不小,小卿你怎么坐在这里?”
萧纵卿显然被突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不知道怎么回答,随便回道:“我,我就想在这里坐一坐。”
萧纵卿脸色不对劲,老尤担忧地问道:“是不是商君出了什么事?我去看看他。”
“不许去!”商君是女孩子,睡觉时怎么可能随便让人进去看。萧纵卿忽然激动地大吼,吓了老尤一跳。老尤狐疑的表情让萧纵卿有些尴尬,于是轻咳一声,干笑着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他喝了您的药,好不容易睡着了,就不要去吵他了。我就是闷得慌,在这里坐坐。您去休息吧,不用管我了。”
总觉得小卿怪怪的,不过他都这么说了,老尤也不好说什么,嘱咐道:“好吧,你小心一点。”
“我知道了,我会小心的。”萧纵卿连连点头。
老尤走后,萧纵卿挫败地低下头,商君是女子,他没有想到,也感到震惊,震惊过后,心里又莫名地一阵兴奋,但是,商君是女子,他以后要怎么和他相处呢?还是把他当男人一起喝酒,勾肩搭背?他做不到了,把他当女人一样去照顾,怜惜,娇宠?商君又不是其他故作娇羞的女人,他或许根本不屑。
哎!哎哎!
巨浪之后的宁静秋夜,也只有萧纵卿一人独自苦恼,一夜无眠。
商君轻抚着微疼的头悠悠醒转,他好像睡得很熟。撑着身子坐起来,商君苦笑,上船两三天,他几乎都是睡过去的。伸了伸腰,除了有些僵硬之外,一切都还好,低头看看自己微乱的外袍,商君以为是当时浪大,自己又睡了这么久,有些乱也很正常。他整了整衣襟,然后起身,船舱外很平静,商君推开木窗,正看见一轮红日在海平面上徐徐升起,满天的红霞,映红了清冷的海水。暖人的阳光照在身上,即使还有风浪,船依旧在摇摆,却也觉得温暖。
商君站在窗前,暗暗调息之后,精神也稍稍好了一些。
船舱里已经被打扫过的样子,他记得昨晚吐了好几次,但是现在船舱里依旧整洁,应该是三儿收拾的吧。商君心里一阵暖流流过,难为这位萧家三少爷了。
打开门,商君低唤,“三儿。”
过道里有些黑,前面隐隐有一个黑影蜷坐在那儿,商君不确定地叫一声,“三儿?”
“我在这里。”商君第一次叫他的时候他就听见了,但不知道怎么面对商君,也就没回答。萧纵卿低着头,慢慢地站起身来,眼睛却是到处乱瞟,就是不看商君。
商君笑道:“你坐在过道上干什么?到舱里来吧。”
“哦。”他一步一步缓慢地走着,不知道在想什么,过道上的扶手他都没看见,狠狠地撞了上去。
咝——
萧纵卿疼得龇牙咧嘴,商君迎上去,叹道:“你的手怎么样?让我看看。”
才扶起他的手,三儿就像被开水烫到一般,马上弹开,一边匆匆走进船舱,一边回道:“不,不用了,我没事。”
走进船舱,萧纵卿也是坐在最远的一张椅子上,眼睛左看右看,就是不敢看他。三儿看起来,有些不对劲,商君在他身边坐下,问道:“三儿,你怎么了?”
“没什么。”回答得很快。商君沉下脸,说道:“你说谎,你为什么不敢看着我?”以前的三儿可不是这样的,他有时张狂,有时倔犟,有时爽朗,却绝不会如此无所适从。
萧纵卿心下咯噔一声,难道他要告诉商君:我趁你睡觉的时候扒你衣服,知道了你是女子。商君就算不一巴掌打死他,估计也老死不相往来了。
萧纵卿昂起头,故意盯着商君的眼睛,大声回道:“我哪有不敢看你,我只是见你晕船得厉害,担心你而已。”
商君失笑,就因为这个,他以为他会信?想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事,商君也不再追问,微笑着回道:“我没事,已经好多了。”
“哦。”萧纵卿怔怔地盯着商君笑了,以前只觉得他俊,怎么没发现,他笑起来,这么美。
这小子傻笑什么?商君看他精神恍惚的样子,说道:“你上船之后都没有好好休息,昨晚上也辛苦你了,你好好睡一会儿,我去问问老尤还有没有空房间,如果没有,你就和我睡一间吧,你睡床上,我睡地上。”
萧纵卿睁大眼睛,他,要和商君住一间房?这,可以吗?原来还在别扭,一听见商君说他要睡地上,立刻叫道:“我怎么可能让你睡地上!”哪有女人睡地上,男人睡床的道理。
商君好笑地看着三儿激动的脸,笑道:“我比你年纪大,我睡地上有什么问题?在飞鹰寨的时候,我不也一样睡地上。”
那时候你是男人,现在你是女人。萧纵卿坚持说道:“你晕船,身体不好,不能睡地上。不然,我就去和老尤一个房间,去他那儿睡地上。”
“好,听你的。现在我不睡了,你在床上睡吧。”他的倔犟无人能敌,商君也不与他争,男生睡地上,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萧纵卿躺在床上,总觉得有些不自在,问道:“我睡觉,那你干什么?”
商君拿着书,靠坐在窗边,回道:“睡够了,不想躺着,你睡吧,我坐着看看书,分散注意力,可能就没那么晕。”
“哦。”
躺着看商君绝美的侧脸,在晨光中有些模糊,墨黑的长发随着海风飘扬,娴静得仿佛天边的浮云,聚散随心,很美。萧纵卿缓缓闭上眼睛,轻轻地勾起了唇角。
商君是女子,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