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绕过虎丘村前的守将,商君越过了半座山,才回到临风关。街道上,一个人也没有,家家闭户,透露着寂寥而又紧张的气氛。商君急急赶到郡守府,只看见几个懒散的官差守在门前,一副没有睡醒的样子。商君走近,其中一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不耐地问道:“你是什么人?来郡守府干什么?”
商君微微拱手,朗声回道:“缥缈山庄,商君,为了虎丘村的疫情而来。”
缥缈山庄?没听说过,不过疫情两字却像是一盆冷水浇在官差头上一般,让他瞪大眼睛,惊道:“你是为了疫情而来?”
商君坦然回道:“是。”
“你在这儿等着。”或许是特殊时期,官差没有再为难他,冲进府内,久久才又跑了出来,说道,“你,随我来。”
商君随着他进了郡守府,入目之处,雕梁画栋,亭台楼阁,皆是极尽奢华。官差将他带到一处偏厅,冷冷地说道:“你在这儿等着。”
商君在红木椅上坐下,心情越发阴郁,一个郡守,一年俸禄不过百来两,他坐着的这套古藤红木椅就不止这个数目,更别提厅里的前朝古玩、名家字画了,一个偏厅已是如此,其他地方可想而知。
坐了快一个时辰,一个人也没来搭理过他,商君越发不耐,起身打算亲自去会会这个“父母官”。
跨出偏厅,在回廊的尽头看见了一个前簇后拥的肥硕身影,那一身的绫罗绸缎、珠光宝气,猜也知道,此人就是临风关郡守——黄史杰。
商君压下心中的怒火,退回到偏厅,等待黄史杰的到来。即使只是这么短的距离,也磨蹭了好久,那抹肥硕身影才出现在偏厅里。
黄史杰大摇大摆地进了偏厅,身边跟着一个身材与他不相上下的师爷,刚在主位上坐下,丫鬟立刻奉上香茶。
商君深吸一口气,敛下不悦之色,淡然说道:“见过大人。”
黄史杰斜睨了商君一眼,装模作样地喝了一口茶,才一副高人一等的样子说道:“你说,有关于疫情的事情要回禀?”
“是的。”商君不卑不亢。
黄史杰隐隐感觉到此人的凛然之气,也不再摆架子,摆摆手,说道:“有什么就快禀报吧。”
“虎丘村高山密林里,有很多动物的尸体,雨水带着动物的腐烂血水渗入泥土中,顺着山势而下,浸入水井中,村民喝了井水,极易生病。虽然还不能肯定这次的疫情就一定是动物的尸体造成的,但是——”
“你从虎丘村来的?”商君话还未说完,黄史杰忽然大叫起来,这时他可顾不得什么官威,掩着口鼻,狼狈地跳起来,退到墙角处,指着商君,大喝道,“本官早就已经将那里重重封锁,你怎么还能出入?来人,把他抓起来,押回虎丘村。”
“来人。”
几声杀猪般的高呼,叫来了十多个手握长刀的官差,知道商君由虎丘村来,个个拿着长刀指着商君,却不敢上前,唯恐染上疫病。
商君一双平静的眼,沉静地看着这些面目可憎之人,手暗暗地收紧——再收紧。
对上商君怒火渐升的眼,黄史杰指着他的手抖得厉害,肥硕的身子拼命地往后退,慌乱地呵斥着拿着长刀却不敢上前的衙役,“还愣着干什么,快!给我抓住他。”
刺耳的吼叫声穿过耳膜,商君极力压下心中的戾气,不然他一定把黄史杰那肥得流油的脖子掐断。衙役们不敢违抗命令,心里又怕得要死,冲过去将刀架在商君脖子附近,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擒住商君。
他是来求助,不是来制造问题的。商君缓缓松开紧握的双拳,任衙役将刀锋直指他的咽喉,恳请道:“大人,我可以回到虎丘村去,只是恳请您派人入密林,将那些动物的尸体深层掩埋,并且通知临风关附近的村民不要再饮用井水。”
看商君态度谦和,脖子上又架着利刃,黄史杰胆子又大了些,轻咳一声,站直身子,不可一世地呵斥道:“本官做事,还需要你来教不成,把他押回去。”
“你!”商君牙关紧咬,若他不是朝廷命官,若不是有这么多人在场,若不是怕给缥缈山庄惹上麻烦,若不是疫情还未解决,他,一定要了黄史杰这条狗命。商君一口气无处发泄,真气运至掌心,反手挥过肩上的长刀,只听见数把长刀折断掉落在地上的清脆响声,衙役们惊恐地盯着手中的半截刀刃,黄史杰更是吓得挤到师爷身后瑟瑟发抖。
商君拂袖而去,乌烟瘴气的府衙,是非不分的郡守,软弱无能的官差,这趟他算是白来了。
商君离去了很久,黄史杰还躲在师爷身后不敢抬头,师爷暗暗咽了一口口水,向还傻愣在一旁的衙役们使了一个眼色,众人立刻意会,捡起各自的断刀,散得不见踪影。
师爷转过身,谦卑赔笑,“大人,那人走了。要不要派人去密林看看?”
黄史杰小心地环视了偏厅一眼,确实已经空无一人,推开师爷,跨步走回主位,一屁股坐上去,用衣袖擦拭着脑门的薄汗,骂道:“看什么看,几时听说过瘟疫是什么动物尸体造成的,这些村民就是想逃出来作乱,才想出这种谎言分散兵力,简直就是一派胡言。还有刚才那个人,是谁?简直就是胆大包天,不把王法放在眼里了,一看就是个下三烂的人物。”
虽然觉得刚才那人气宇轩昂,身手了得,必是人中龙凤,不过拿人钱财,就得卑躬屈膝,师爷忙迎合道:“是是是,大人说得对。”
黄史杰用力拍了一下桌子,震得杯子里的茶水溅了一地,他那一脸横肉也抖个不停,瞪着师爷,叫道:“是什么是,就知道杵在这儿,去查什么人盗了本官的令牌,开了粮仓。一群没用的东西。”粮食无缘无故不见了,被朝廷知道,这辛辛苦苦赚来的乌纱帽还要不要了?
“是是是。”师爷嘴上答得谦卑,心里却在暗骂,刚才那人怎么没给他几刀,不就是在朝廷里有几个人嘛。就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了。呸!
商君脚步有些沉重地离开了郡守府,一时间有些茫然,掩埋腐尸已经刻不容缓了,现在该怎么办?除了官府,他,还能求助何人?走在清冷的大街上,商君既心焦又无力。行至临风关大门,一声低沉的军号声远远地传来,沉沉地直入人心。商君忽然眼前一亮。对了,那些腐尸有可能是驻军造成的,应该找他们负责掩埋。
心中有了计较,商君立刻赶往临风关驻军所在地。
急速奔走了半个多时辰,商君才来到驻军营地,远远地,还未靠近,军营高墙上的守卫已大声呵道:“驻军营地,不可私自靠近,来者何人?”
守军小将语气虽然不好,商君却并不在意,起码他看见了凛然的军威。
商君停下脚步,不再上前,朗声回道:“缥缈山庄,商君,为了虎丘村疫情求见将军。”
守将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大声回道:“在此等候。”
商君站在驻地前,已能听见士兵训练整齐的吆喝声,早年就听爹提过,东隅由轩辕将军一家处理军务,不容小觑,轩辕老将军去世多年,却一直是爹爹最为敬重之人。
只不过半炷香的时间,小将已立于墙头,大声问道:“疫情之事,是临风关郡守的职责,若要调派驻军,需朝廷颁令或郡守亲笔文书加盖官印,你可有这些?”
商君皱眉,坦诚回道:“没有。”
“那么请回吧。”小将不再啰唆,转身回到哨台。
商君还想说些什么,却又住了嘴,他确实没有御旨或是文书,在此与小将纠缠只会浪费时间,他必须要会一会这个将军。暗暗查看周围地形,驻军虽处于群山环抱之间,却是地势平坦,旁边少有遮拦隐蔽之处,他要进去,唯有冒险了。希望这个将军不会让他失望。
商君缓步走出哨台所能看见的位置,折回驻军侧面,趴在低矮的草丛间。眯眼看去,后方是训练场地,中间是一间一间环建的简易搭棚,该是士兵休息之所,搭棚的正后方,一间相对宽敞的大开间,必是主将议事之地,那里就是他要去的地方,但是现在烈日当空,哨楼上七八人来回巡视着,他要如何才能靠近呢?
没有轻举妄动,商君伏在草丛间等待时机,即使是在树影之下,地面一样被烘烤得炙热而滚烫,额间的汗滴落到草丛间,很快被干涸的地面吸干,炫目的阳光,照得人根本睁不开眼。两个时辰之后,士兵的训练终于结束,人潮涌进环形的简易帐篷里,商君立刻起身,靠着人潮的掩饰,终于接近了议事厅。
掀开竹帘,议事厅里比他想象的更加宽阔也更加简单,正中间是一盘沙石堆,建的是临风关的地形模型,右方一张大方桌子,两个身着盔甲的男子背对着他在商量着什么,声音并不大,却是清晰有力。
“这里与苍月接壤,应该加强巡视,虽然现在没有异动,但是绝不能忽视。还有各个哨楼,也要重新部署,每个哨楼不能少于十人,每日操练——”张孝飞说到一半,发现正厅之中,居然坐着一个白衣男子,心下不免一惊。看他悠然自处的样子,来了定然不止一会儿,然他何时进来,他们居然都毫无所觉,若是他想要他的命,只怕早已手到擒来。
王平低头看着地形图,将军忽然不说话,奇怪地抬起头,只见将军眉头微皱地盯着身后一处,且隐隐能感受到将军散发的防备之气。王平转过身,看清坐在木椅上俊美悠然的白衣男子,大惊道:“你是何人?”
商君缓缓起身,回道:“缥缈山庄,商君。”
王平手紧紧地按着腰间的长剑,戒备地盯着商君,喝道:“私闯军营,你可知罪有多重。”
商君坦然回道:“商君知道,不过等我把话说完,将军再治罪不迟。”
商君?张孝飞想起了几个时辰前小将的禀报,此人是为疫情而来的吧,不等商君细说,张孝飞抬起手,冷然回道:“疫情,非我军职责之内,你有什么要说的,应该与郡守去说。念你一心为了疫情,速速离去吧。”
这人便是驻军的将军了吧,身材魁梧健硕,一脸的络腮胡子看不出长相,倒是那一双虎目炯炯有神,沉静而坚定,这样的人,绝对是一个有勇有谋敢于担当之人。虽不能肯定后山的尸山就是驻军造成的,不过商君还是决定赌一赌。
商君非但没有离去,反而淡然又带着指责地冷声说道:“如果疫情是驻军造成的,是不是就有关了?”
“你胡说什么。”王平大怒,手中的长剑就要出鞘。
“王平,让他说下去。”张孝飞压住他握剑的手,莫说王平,即使是他,也未必是这男子的对手,且这男子言之凿凿,或许这其中真有隐情也不一定。
好气度,商君暗暗喝彩,脸上依旧面无表情,说道:“驻地后方的丛岭上,堆积成山的动物尸体,应该是驻军所为吧。”
就为这个?王平不满地斥道:“是又怎么样,野兽时常下山扰民,咬死多少山中樵夫,我们不过是为民除害。再则,尸体已丢弃到无人经过的山顶,又怎么会危害村民,说疫情是我军引起的,简直就是无稽之谈。”若不是他们,还不知道有多少人枉死虎口呢。
真的是他们做的。商君摇摇头,解释道:“错就错在,你们不应该把尸体丢弃在山顶上,而不掩埋。前阵子是雨季,雨水和着尸体腐烂的血水渗入泥土,顺着山势而下,最后浸入村民饮用的水井中。目前到底有多少口水井受到污染,还未能算得清楚。”
“这……不可能。”听他说得好像也有些道理,王平不免迟疑。
商君叹道:“这位将军若不相信,大可以到虎丘村口的水井去看看,那腐尸的味道与山上的一模一样。”
“将军?”王平看向身旁的张孝飞。
虽然他们确实是为了百姓不受猛兽祸害,才会猎杀动物,但是如果真因此产生了疫病,那就是他们的过错了。思索一番,张孝飞问道:“若真如你所言,你想要如何做?”这人既敢前来,必是胸有沟壑,有计要献。
“将尸体深层掩埋,并且通知临风关附近的村民不要再饮用井水。阮家已经拿到可解疫情的草药,只要能把源头控制住,这次的疫情应该很快就能结束。”
他说的这些,郡守即可解决,张孝飞不解,“你为什么不去找临风关郡守?”
若是那废物有用,他还需要来找他们吗。商君斜睨了他们一眼,一脸不屑地激道:“你们是要推卸责任吗?”
王平一听就火了,吼道:“混账!若真是我军造成的,这件事自然会一并承担。”
“好。”等的就是这句话,商君立刻回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王平本就是性情中人,立刻与商君击掌为誓。
张孝飞却是经过深思熟虑,身为驻军之首,他是见过那个黄史杰的,指望他是不太可能了,疫病若是继续下去,临风关的百姓,甚至是驻军都难幸免于难。罢了,即使驻军不可干预地方管理,今天他也要管上一管。
“王平,你先随他去查看水井和尸体,我调派一百精兵,随后就到。”
“是。”
王平随着商君一同前往虎丘村,商君终于可以稍稍松一口气了,有驻军相助,那些腐尸终于可以解决了。但是此时他却不知,还有一个他想不到的坏消息在等着他。
商君带着王平查看了山顶上的腐尸和山下的水井,证实了自己的说法。只是此时天色已晚,山中密林之下,一片漆黑,不适合掩埋尸体,于是商君与王平说好,他回村子里看看阮听风的药汁熬制得如何,王平则在村口等待一百精兵,明日辰时一起上山。
商君赶回村子,在大帐前看见了阮听风,正想问他关于药汁的事情,阮听风却一脸为难地说道:“商公子,我有话和你说。”
“怎么了?”阮听风语气晦涩,面色沉重,商君忽然有一种心慌的感觉。
阮听风微微皱眉,斟酌了一番,才低声回道:“萧公子好像也染上了疫病。”
“什么?”商君大惊,一时之间脑子乱得厉害,早上离开的时候,他明明还好好的,怎么才几个时辰,他就染上了疫病呢?
商君显然被这个消息震得蒙了。阮听风解释道:“他早上回来和我说了你们昨晚找到了瘟疫的源头,中午的时候就开始头晕、呕吐,现在体热不退。很有可能是在昨晚染上了疫病。”
“药呢?”商君盯着阮听风,叫道,“你不是有绿缢草吗?煎药给他服用啊。”商君的心莫名地慌乱,阮听风的表情告诉他,那药或许也有问题。
阮听风摇摇头,有些不敢看商君逼视的眼,久久才回道:“我已经试过了,没有用。”他煎了两次,只是根本没有发挥出绿缢草的作用,和他前面熬出的药汁在药效上没有区别。
“没有用是什么意思?”心中的猜测被证实,商君忽然抓住阮听风的衣领,眼睛里尽是不信,他厉声逼问道,“你不是说有了绿缢草,你就能配出药方,治好疫病,现在你才和我说不行。”三儿是为了给他送药草才会染上疫病的,若他有什么不测,他将一辈子也不会原谅自己。
商君显然已经失控,平时的温文尔雅此时早已荡然无存。他与萧纵卿的友情之深,阮听风能理解,他用力扶着商君的肩膀,劝道:“商君你冷静一点。”
商君颓然地收回手,这时候责怪阮听风又有什么用。他背过身去,僵硬的背影,紧握的双拳显示着他正在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阮听风低声叹道:“我今天想了一天,药方应该没有问题,可能是放药的顺序出了问题,我会继续试下去的,你别太担心了。”
“他现在在哪里?”他没有心思听这些,他只想知道三儿到底怎么样了。
“在帐里。”
商君绕过阮听风,直奔营帐,却又在帐前停了下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静后,才缓缓掀开帐篷的帘子。帐子里很安静,只有一盏并不明亮的油灯,只能隐隐看清平躺在床上的人影,浑浊的呼吸,不时响起的几声轻咳,让商君本来已渐渐平复的心绪再一次波动。商君脚下很是沉重,走到床头,低唤道:“三儿。”
萧纵卿紧闭的眼忽然睁开,看清商君,立刻抓起身上的被子,捂住自己的口鼻,叫道:“你不要靠近我,我知道自己已经染上了疫病,我不想害你也染上。”
商君看着蜷缩着身子,拼命往里靠的萧纵卿,心里越发酸楚,他在床沿上坐下,故作轻松地笑道:“傻瓜,我身体好得很,不会染上了。”
只是起身挪到床内侧,就已经让他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萧纵卿干脆将被单捂住头,不愿让商君靠近自己。商君轻扯被单,安慰道:“阮听风已经在给你煎药了,你放心,你会没事的。”
掀开一角被单,露出眼睛,萧纵卿瞪着商君,低吼道:“我才没有担心自己,倒是你,整天跑来跑去的,才应该担心。”低吼引起了他不住地咳嗽,萧纵卿用手紧捂着嘴,不让自己在商君面前咳嗽,唯恐传染了他。
商君别开头,掩下眼角的轻雾,带着哽咽,轻声说道:“我已经找到驻军的人,他们很快会把尸体掩埋了,疫病也会很快过去的。”这些话,或许是在安慰萧纵卿,又或许是在安慰他自己。
萧纵卿忽然大声唤道:“林义。”
“是,三少爷。”帐外闪进一灰衣男子,恭敬地立于床前。
靠着床沿,虽然说话已有些吃力,萧纵卿仍是大声说道:“绿缢草交给商君,全力配合他,以后他的命令就是我的命令,听见没有?”
林义抬头看了一眼商君,眼中的责备毫不掩饰,但是口中还是坚定地回道:“是。”
商君想要伸手搀扶低喘不已的萧纵卿,他却再一次将自己埋在被单里。商君怔怔地收回手,起身走到布帘旁,想再说些什么,却又如此苍白,只低低留下了一句“好好休息”。他觉得自己简直是逃一般地出了帐篷,不知应该如何面对三儿。
阮听风看着商君疲惫地从帐里走出来,脚步有些虚晃,月光照在他单薄的肩膀上,显得他越发清瘦,脸上是看不出情绪的漠然,眼睛里流露着淡淡的忧伤,有愧疚、心疼,更多的,是自责。
跟在商君身后,几次想要说些什么让他宽慰,又觉得自己说什么都是枉然。
深夜的虎丘村里,两道一前一后的身影被月光拉得很长很长。
“阮公子。”商君忽然停下脚步,转身看向跟着他身后走了很久的阮听风。
阮听风一怔,走到商君跟前,只见他此时已经面色如常,那淡淡的温和气息又渐渐环绕在他身边。阮听风暗叹,好强的自制能力,他的内心一定还在为萧纵卿的事难过,情绪却已经调整好了。
商君略带歉意地说道:“刚才是我失控了,请你见谅。”
阮听风轻轻摇头,回道:“商公子不需道歉,是阮某没能做好。”
商君不再虚迎,沉声说道:“你待会儿再去林义那里领取两枝绿缢草,希望你能尽快熬成能解疫病的药汁,我与驻军明日清晨就上山掩埋腐尸,竭尽全力尽早解决这场疫病。”
“你放心吧,我会尽快找到熬药的方法。”阮听风忽然想到一点,交代道,“你们在掩埋尸体的时候,深度不能低于两丈,而且一定要在下面垫上厚厚的一层石灰。”唯有这样,才能保证那些腐尸不再危害百姓。
“我明白了。”看了一眼远处的帐篷,商君抱拳低首请求道,“拜托你,帮我好好照顾三儿。”
阮听风赶紧扶着商君的手,承诺道:“我一定会的。”治病救人本就是他的职责,倒是商君和萧纵卿都是为解救这场疫病而来的仁义之士,他可没有资格受他这一礼。
商君不再多言,朝着村口奔去。
山顶。
“商君?商君?”王平低唤了好几声,商君才怔怔地回过神来,从早上开始,他就一直精神恍惚,和他昨日下午气势逼人的样子相差甚远,不知道是不是村子里出了什么事情。王平关心地问道:“你没事吧。”
商君轻轻摇头,回道:“没事。”他只是有些担心三儿。
看他不愿细说,王平也是知情识趣之人,并不多问。他指着前方几个巨大的土堆,说道:“尸体都已经深埋了,我们下山吧。”
商君抬眼看去,确实所有的动物尸体都已经掩埋好了,在原来堆放尸体的地方,士兵正在上面洒上石灰,山顶上,几乎已经闻不到令人作呕的腐尸味,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泥土味道和浓郁的石灰味。
商君建议道:“王将军,还是请将士们先在村后扎营休息,十天后没有染疫的情况出现,再回军中比较妥当。”
“这个我知道,还有水井我已经命人封了,其他村子的水井也用石砖封死了,不会有人能饮用到井水了。”
他直接就把井给封了?商君低笑,果然是军人的行事风格,这样也好,一劳永逸了,就是苦了原来靠井水生活的老百姓了,疫病过后,还得重新开凿水井。商君拱手笑道:“王将军办事,果然雷厉风行。”
王平显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大方领受,“过奖了。”
士兵们已经在收拾带上来的工具,商君心里挂念着萧纵卿,说道:“商君还有事,先行离开了。”
虽然只认识一天的时间,在军营的时候还有些不愉快,不过王平对这个叫商君的男子印象却是十分的好,没有几人能赤手空拳独闯大营,为的不过是替百姓解除瘟疫的祸害。王平大声笑道:“结识商君,王某很是开心,后会有期。”
商君点点头,诚恳地回道:“商君亦然,后会有期。”
匆匆赶回村子,商君直奔萧纵卿的帐篷,掀开帐帘,就见阮听雨坐在床沿,眉头紧锁着用锦帕给三儿拭汗,商君缓步走过去,轻声问道:“听雨,他怎么样?”
阮听雨回头,对上商君担忧的眼,只能轻轻摇头,萧纵卿已经昏迷了好几个时辰了,他的情况比其他人来得更加严重。
阮听雨默然无语,商君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在床沿上坐下,轻拍萧纵卿的脸颊,低唤道:“三儿,三儿。”
任他如何拍打,萧纵卿除了痛苦地皱眉、浑浊地呼吸外,再没有其他回应,由脸颊传递过来的高温几乎灼伤他的手心,商君急道:“你哥呢?”
“他去煎药了,让我照顾萧公子。”将湿了水的锦帕敷在萧纵卿的前额,阮听雨知道现在说什么都不能安慰商君,却依然不忍心看他一脸愁容,她劝道,“你也别太担心了,你已经两天两夜没有休息,快去睡一会儿,我会好好照顾他的。”
商君摇摇头,将萧纵卿露在外边的手放回被子里,轻声回道:“我没事,其他帐中还有很多病人,你去照顾他们吧,三儿交给我。”他的性命危在旦夕,他如何睡得着。
他要做的事,几时听人劝过,阮听雨轻叹一声,起身准备离去,却在商君脸上看到难掩的疲惫,阮听雨忧心地问道:“那些腐尸处理好了?”若是还没处理好,他岂不是又要两边忙了?
商君抬起头,说道:“驻军已经将尸体都掩埋了,你跟你哥说一声,他们会在后山扎营住上十天,让他每天过去看一次,就怕士兵中也有人染疫。”解疫病的药汁还未配好,希望那一百精兵中,不要有人像三儿一样染疫才好。
阮听雨轻轻点头,回道:“我知道了。”走到门边,商君温和又略带焦急的声音传来,“药好了麻烦你端过来。”
阮听雨掀帘子的手一僵,回头看向商君,他的心思全在萧纵卿的身上,不停地为他换帕子,拭汗,从进来到她离开,他甚至连正眼都没有看过她。在他心中,是否朋友远比她来得重要,在飞鹰寨的监牢里,他,是否也是这样悉心照顾她。带着淡淡的酸楚,阮听雨只轻轻地回了一声“嗯”,便缓缓地退了出去。
三儿的衣襟已被汗水打湿,透明地贴在身上,胸膛因为浑浊的呼吸,而起伏不定,即使是神志不清,眉头却始终紧锁着,而他,除了为他一遍一遍地换帕子,再也做不了什么。刚入村子时,染病村民痛苦挣扎,低喘呻吟最后暗青死寂的脸,一张一张在商君眼前闪过,商君痛苦地闭上眼睛,害怕三儿的脸与那些死寂的脸重合。只有紧紧地抓住床沿,才能让自己不住颤抖的手停下来。
时间在帕子换过一次又一次中过去,商君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直到阮听雨轻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商君,药好了。”
怔怔地回过神来,内心的惶恐总是让人煎熬,商君看着墨绿色的药汁,问道:“有用吗?”
阮听雨也不敢说一定有效,只能如实回道:“大哥已经加大了绿缢草的分量,应该有用吧,部分村民已经服用了,现在还看不出药效。”
“给我吧。”商君轻叹一声,他是关心则乱。接过药汁,商君回道:“是我太紧张了,你去忙吧。”
阮听雨缓缓点头,退了出去,因为,她根本插不上手。
将药汁放在床头,商君稳住心神,他要相信阮听风的药,一定会有效的。
“三儿,三儿你醒醒。”更用力地拍打着萧纵卿的脸颊,甚至将他扶着坐起来,商君用尽方法,也要将他叫醒。
直到萧纵卿的脸被拍得又红又肿,他才好像醒过来,只是睁开了眼,却没有焦距。商君捧着他的脸,叫道:“三儿,三儿你看清楚,我是商君,醒一醒。”
叫了好一会儿,萧纵卿的眼睛才慢慢有了些许神采。“商君?我的头好痛,好热……”沙哑的声音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
“我知道,来,张嘴,把药喝了。睡一觉病就会好的。”商君赶紧把药端过来,一边和他说话,一边将药一勺一勺地喂到他嘴里,唯恐他又晕过去。
有些机械地喝下商君喂食的汤药,萧纵卿平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床顶,虽然呼吸依然不畅、浑浊,神志却是清楚了很多,相较于商君的紧张,他显然平静得多,低声说道:“你就会哄我。你说,我死了以后会不会变成鬼,还可以飘来荡去的,倒也自在,可惜你看不见我,就不能和我喝酒了。”
低哑虚弱的声音,一点也不像他们初见时的清朗少年所发出的,商君握着药碗的手,几乎将碗捏碎,语气也暴躁了起来,“别胡说,我几时哄过你?酒我随时都能陪你喝,叫你睡你就睡。不许说话。”
身体几乎不受控制,萧纵卿只能微微转过头,看向不远处的矮桌,说道:“桌上有一封我写给哥哥们的信,如果我死了,你帮我交给他们,他们就不会为难你了。”那是昨晚商君走后,他写下来的,来找商君是他自己任性所为,却不能让商君为此被哥哥们错怪。
哐当一声脆响,药碗被商君掐碎,几乎是哽咽着请求,商君低叫道:“我说了不许说话,快睡。”
萧纵卿低低地笑了起来,乖乖地闭上眼睛。商君又生气了,若是一直都能看见他生气,那该多好。
又是一天开始了,阮听雨踏着晨光,端着药走向萧纵卿所在的营帐,小心地掀开帐帘,虽然外面太阳已经渐升渐高,帐中依然有些昏暗,萧纵卿平躺在床上,呼吸平稳了许多。商君坐在凳子上,头靠着床沿,睡着了。帐帘掀起时照进来的阳光,让商君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可能是太累了,他并没有醒过来。
阮听雨赶紧把帐帘放下来,将阳光隔绝在营帐之外,她轻轻放下药汤,拿起床尾的一张薄被,轻柔地盖在商君身上。快中秋了,临风关的早晨还是有些微凉。商君忽然动了一下,吓得阮听雨手上一僵,好在他只是侧过头去,眼睛并没有睁开,继续睡去,可想而知,这几天,他是真的累坏了。
他的侧脸,柔和而光洁,高挺的鼻子,完美的唇形,还有他的睫毛,好长。第一次这样近地盯着他看,阮听雨竟是看得有些痴了。
萧纵卿觉得自己睡了很久,却是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他困难地睁开双眼,入目的是简陋的床帏,有一瞬间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微微侧过头去,却看见阮听雨脸色潮红地盯着商君熟睡的脸,极度暧昧。
萧纵卿双目圆睁,只觉得一股怒气直冲脑门,原来的混沌一扫而光,一阵大声而猛烈的咳嗽震得阮听雨尴尬地赶紧后退了好几步,商君也惊得立刻睁开了眼。
“三儿?”商君紧张地问道,“你怎么样?”
萧纵卿别过头去,气闷地回道:“头疼。”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反正就是心里不舒服。
商君倒来一杯水,轻声说道:“喝点水吧。”
萧纵卿就着他的手,咕噜咕噜地就喝了一杯,倒在床上,继续生着闷气。
商君看着手中空空的水杯,笑道:“你看起来,精神好像好一点了。”也不知道三儿在闹什么别扭,不过比起昨晚的精神涣散,现在好太多了。商君心情很好地转身,对一直低头站在身后的阮听雨说道:“听雨,你哥的药真的见效了,麻烦你再煎一碗拿过来。”
他,应该没有发现她刚才一直在看他吧。阮听雨脸色微红地转过身,端起药,低声回道:“已经煎好了,我哥让你过去一趟。”
商君起身,温和地说道:“好,麻烦你帮我照顾一下。”
“嗯。”阮听雨点点头。
“三儿,你喝了药好好休息,我待会儿再来看你。”
谁要她照顾!萧纵卿吃力地撑起身子,叫道:“把药给我,我又不是小孩子,用不着别人照顾。”伸手拿过阮听雨手中的汤碗,眼睛一闭,将药汁倒进嘴里,喝得干干净净,然后放下药碗,别过身去躺下,胡乱拉扯着被单几乎盖过头,不耐烦地低吼道:“你们都走,别吵我休息。”
商君好笑地摇摇头,不知道他又在生谁的气,或许是不好意思和女孩子单独待在一间房子里吧。看他精神颇好,商君对着阮听雨笑道:“走吧。”
两人并肩走出营帐,萧纵卿用力掀开被单,怔怔地看着床顶,他现在到底是在干什么啊?!
商君才走出营帐,就看见阮听风手里抓着一大把草药兴冲冲地往煎药房走去,看见商君,阮听风满脸笑容地说道:“商君,绿缢草终于见效了。试服用的村民的症状都有所好转,神志也清醒了一些。”
这么多天了,他还是第一次见阮听风如此兴奋,笑得这般轻松,商君也感染了他的好心情,笑道:“那就太好了,既然有效,多熬些汤药,分给村民们服用吧,这疫病已经拖得够久了。”
“好。”看看商君身后的营帐,阮听风关心地问道,“萧公子怎么样了?”
商君淡笑回道:“服了你的药,比昨天好了一些。后山的将士你可去看过?”
“早上去看过了,目前没有人有疫病的征兆。”他还拿了一些药汤过去,如果真的有人染疫,也能及时救治。
“嗯。”商君放心地点点头。
商君随着阮听风向药房走去,一路上不少村民都主动和他们打招呼,大家听说已经有了治疗疫病的药汤,心里仿佛一下子有了希望,一直笼罩在虎丘村里的阴霾似乎随着炙热的阳光消散不少。
商君一路上若有所思,眉头始终不见解开。阮听风不解地问道:“商君还在为何事烦恼?”
商君摇摇头,轻叹道:“有一件事,半月前就应该去做了,只是疫病严重,我不放心去,现在腐尸已经掩埋,药也见效了,我也应该去办原来要做的事情,只是——”
据毕弦的说法,八月中秋,是前往海域最好的时机,危险也最小,尤其是像他这样第一次前往的人,更是应该把握好这次机会。他早就应该准备了,想不到又爆发了瘟疫,现在离中秋还有不足一月了,快马加鞭,应该还能赶得上。就是三儿,病情才略有起色,他始终放心不下。
商君未尽之意,阮听风却已经听出来了,承诺道:“若是耽搁不得的事情,你就去吧,萧公子我会替你好好照顾的。”
商君微微拱手,真诚地谢道:“那就麻烦你了。”
“商君不需客气。”
虽然有了阮听风的承诺,但是想到三儿那倔脾气,商君还是决定等三五日再启程,都已经晚了这么多日子了,也不在乎这几天,毕竟三儿染病,皆由他而起。
三日后。
疫情基本控制住了,今天已经没有新增的染疫村民,自从阮听风的药汁见效之后,也没有人因为疫病而死去。三儿能下地走动,饮食也正常,他可以准备海域之行了,只是去之前,他还挂念一个人。
匆匆赶回缥缈山庄,杨忠早早地等在门堂,叹道:“主子,您终于可以回家了。”虽然只是十几天的时间,但是每天都在担心主子的安全,确实十分煎熬。
商君微笑问道:“笑儿呢?”
杨忠有些为难地回道:“小姐十几天没见到您,闹得厉害,老奴怕她跑出去有什么危险,让侍卫守着永乐阁的门口,她现在还在房里生闷气,老奴越矩了。”
他知道笑儿倔起来一定很让人伤脑筋,商君拍拍杨忠的肩膀,笑道:“笑儿顽劣,辛苦你了。”
小姐毕竟是主,他是仆,将她关在房里,主子没怪他,还谢他,反倒是杨忠有些不好意思了,连连摇头,不敢居功。
商君一边向永乐阁走去,一边交代道:“你帮我挑选十名身体强健、能适应海上行船、会泅水的侍卫,明日随我前往东海。”毕弦船队里的船员、经验丰富的舵手都已经做好准备,他几乎不用操什么心,就怕侍卫不适应海上生活,航行十多天,那就为难他们了。
“是。”
“此次航海之行归期不定,笑儿又要拜托您了。”海域之行,航海、备货、交易,少说也得两三个月,希望这丫头不要闹才好。
杨忠连忙拱手一礼,回道:“主子言重了,老奴一定会竭尽全力照顾好小姐的。”
商君满意地点点头,脚下不滞地向永乐阁走去,走到门口,四个侍卫看见商君先是一怔,随后纷纷行礼。商君挥挥手,四人的身影迅速消失在永乐阁前。
还没走进院子,就听见叶子刷刷落地的声音,商君不解,加快脚步走进园中,就见商笑坐在石凳上,两只手不停地拔着园里的矮丛,嘴里不知道在嘟囔什么。放眼看去,原来郁郁葱葱、美轮美奂的园子,现在一地的落叶残花。
商君失笑,低唤道:“笑儿,你这是在辣手摧花吗?”
“哥!”听见商君的声音,商笑一脸的惊喜,不过想起他十几天对她不闻不问,还把她关起来,商笑又很不甘心,越发用力地拔着树叶,赌气道,“你不是不要我了吗?”
商君无奈地走到她身边,半蹲下身子,抓住商笑两只忙碌的手,轻轻拍掉她掌心的叶子,今年十三岁了吧,生起气来,还是只会做这些孩子气的事情。商君并不打算瞒她,解释道:“我去虎丘村处理瘟疫的事情了,怕自己染病,不敢来见你而已。”
商笑瞪大眼睛,抽回手抚上商君的前额,急道:“那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拿下商笑的手,商君回道:“放心,我都能来见你了,说明疫病已经得到控制了。你长大了,以后即使我不在你身边,也不许任性,知道吗?”
“嗯。”商笑点点头,低声问道,“那最近不出门了吧?”
迎着笑儿希冀的眼睛,商君张了张嘴,又不忍心说出来,他竟有些不敢看笑儿的眼睛,最后,他还是将自己的行程告诉了商笑,“明天我要去一趟东海,可能数月才能回来。”
商笑似乎早有预感会是这样的结果,失望地垂下头,却没有撒娇胡闹。“那,今晚在家陪我吃顿饭好不好?”他们已经一个多月没有一起吃过一顿饭了。
低浅压抑的声音让商君的心一阵紧缩。他,或许真的不是一个称职的哥哥。
咽下心中的苦楚,就像以前他每次下山的时候一样,商君轻刮着她的鼻子,轻哄道:“好。让厨房做我们都爱吃的酒酿丸子,看谁吃得多。”
“嗯。”商笑用力地点点头,两人手牵着手,向前厅走去,夕阳,如印象中一样美好而绚烂,只因身边是自己最最牵挂的那个人。她的脸上扬起了一抹幸福的笑容,是的,幸福有时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