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青马车缓缓行至萧家,商君从容下车,萧府门庭广阔,不容错认。两只守财进宝的玉雕灵兽一左一右地分居两侧,灵兽的眼睛处镶嵌着名贵的血玉,紫檀老木所制的门堂,看上去恢弘大气,也贵气逼人。
商君才在门前站定,一个身着青袍的家仆立刻迎了上来,微微躬身作揖,说道:“这位公子,酉时已过,我家主子不再会客,您请回吧。”礼貌却也疏离的拒绝,让人无话可说。商君暗笑,真不愧为苍月首富,连家仆都如此进退得宜,又难以应付。
商君也微微拱手回礼,轻声笑道:“小哥,麻烦你给纵卿通报一声,就说有朋自远方来,他若不见,我即刻离去。”
家仆暗暗打量了商君一番,此人看起来风雅脱俗,气宇轩昂,不像会说谎的人,他称呼三少爷纵卿,该是三少爷的朋友,家仆不敢怠慢,问道:“敢问公子名讳?”
“商君。”
“公子稍候。”
家仆进去通报,商君不顾萧家侍卫奇异的目光和那一身的白衫,自在地在石阶上坐下等待着。
要与萧家做生意,他也查了萧家的情况,自然知道他在贼窝里遇到的少年就是这萧家的三公子,他本不打算这么早来找他,谁知今日与那尤霄交手了,天城的客栈他是住不了了,而萧家就成了最最安全的地方。
商君还在思索着如何与萧家谈交易,一声带着惊喜的男声自背后响起,“商君。”
“真的是你。”萧纵卿奔到商君面前,看清他清朗的笑容,才敢相信商君真的来萧家找他。飞鹰寨一别,他总是会莫名地想起他。刚才听见小溪来报的时候,他简直不敢相信。
萧纵卿一身流金对襟银灰长衫,足踏小羊皮短靴,发冠紫金,配上那白净俊秀的面容,活脱脱就是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与被囚之时不可同日而语。商君起身,大方笑道:“三儿,数月不见,越发俊秀了。”
萧纵卿撇撇嘴,轻斥道:“在你面前,谁敢担这俊字啊。走,到我院子里说话。”说完,拉着商君,兴冲冲地往宅里走,才走了两步,忽然回头,对着身后的家仆叫道,“小溪,让厨房备一桌好菜,再把我的沉雪玉露拿出来,今日我有贵客。”
“是。”小溪暗暗舒了一口气,还好刚才他没有莽撞地把那人赶走,三少爷几时如此兴奋过?那人到底是何人啊?
商君随着萧纵卿一路走来,只觉得这萧府颇有些意思,不管是旗下产业还是门面,都是极尽奢华的,倒是他家里,简单得与普通府邸毫无二致,或者说,更朴素一些,还真是十足的表里不一。
绕过花园,萧纵卿带着商君进了一所小院。商君抬头看了一眼,小院名唤“宿卿”,商君忍不住低笑,这名字起得明了,一点也不花哨。
“商君,进来。”
才走进房里,就听见萧纵卿笑着道歉,“毕大哥,纵卿怠慢了。”
商君抬眼看去,只见一个布衣男子缓缓抬起头来,一张极其平庸的脸,可以说让人过目即忘,毫无特色。
男子看了商君一眼,放下棋子,无所谓地回道:“无妨,你有客我就不打扰了。”
他欲起身离开,萧纵卿却一把按住他的肩膀,急道:“别啊,棋还没有下完呢,你怎么就走了。”
男子摇摇头,笑道:“不用下了。”
“不行。棋哪有只下一半的道理。”萧纵卿就是不肯放手,男子一副为难的样子。
商君向那棋盘扫了一眼,笑道:“三儿,你就别为难人家了,这盘棋胜负已分,不需下了。”
“胜负已分?”萧纵卿松开手,盯着棋盘,不可能,他刚才出去的时候,明明才下了一半。
商君执起一颗白子,轻轻放在黑子后方虚空的正角处,围棋中有“金角银边草腹”之说,这一子落下,其他的子再下已是徒劳。萧纵卿终于看出其中端倪,微微皱眉,苦笑道:“原来我已经输了,害我刚才还绞尽脑汁。”
就在萧纵卿认输的时候,布衣男子却忽然说道:“那倒不尽然。”
商君与萧纵卿面面相觑,男子执起黑子,竟是落在白子对角,黑子很快连成一线,与白子分庭对垒,黑子虽然依旧处于劣势,却也不是毫无机会。
商君来了兴致,再执白子,与那男子对弈,两人各执一方,竟是对了数十回合,最后以一子之差,商君险胜。
男子放下黑子,真心赞道:“公子好棋艺,毕某佩服。”
商君微微拱手,淡然回道:“不敢当,是你开了一个好头。”这人下棋时,不仅自顾,还要揣测对方的棋路,可见必定才思敏捷,思路清晰,为人处世思之甚广之人。他远远不像他长得如此普通。
萧纵卿站在二人中间,笑道:“好了,你们不要再互相谦虚了,待会儿菜都凉了。毕大哥,留下来一起用饭吧。”
毕弦迟疑了一会儿,最终轻轻点头,回道:“那就叨扰了。”
萧纵卿眼神微闪,暗暗看了商君一眼,他还真是魅力不小,毕大哥从不与不熟之人多言,更别说同桌吃饭了,刚才他不过是随口问问,毕大哥居然应允,看来他是对商君也起了好奇之心。
三人在桌前落座,萧纵卿突发奇想,笑道:“今日如此开心,不如一边游湖一边用饭,赏月品酒,岂不是美事,你们说呢?”一个是相交多年的大哥,一个是患难相交的朋友,两人都是极尽风雅之人,今日一同畅游,实在是太难得了。
毕弦似乎是早就习惯了萧纵卿兴之所至便随性而为的性情,回道:“客随主便。”
商君更是无所谓,笑道:“恭敬不如从命。”
萧纵卿连连点头,兴致勃勃地叫道:“好好好,来人,把酒菜备到画舫上。”
“是。”看他们麻利的样子,估计是被萧纵卿训练得已经习惯了。
天河,天城中最富盛名的河道,这里白天看时,两岸满目苍翠,奇峰浅滩,风光无限,绵延数十里,而它最让人称道的,却是夜间的时光。每当月上枝头,河道旁遍植的星木花便开始吐露芳香,子时最为浓烈,寅时消散,一年四季皆如是。此香浓烈时如烈酒,让人欲醉微醺;清淡时如新茶,让人神清气爽。
每到月华初上之时,天河里小船、画舫交错,好不热闹。
萧纵卿选了河道上游的位置,且萧家的船华贵异常,船头处暗红的萧字醒目而张扬,普通船只也不敢靠近,故身处热闹的天河之中,却难得的安静。
三人再次落座桌前,商君暗暗佩服,萧家的仆人果然训练有素,他们出了萧家即乘马车前来,才落座,这一桌子精致讲究的菜肴已全部上齐,而且都是热气腾腾的。见仆识主,萧家能有今日的成就,绝非偶然。
萧纵卿拍拍脑袋,笑道:“对了,还未给你们介绍呢,他是我新结识的朋友商君,毕弦大哥是我们萧家多年的朋友。”
这样的介绍说了等于没说,不过二人并不在意。
商君礼貌地拱手为礼。
毕弦也轻轻点头,微笑回礼。
萧纵卿举杯笑道:“今日难得聚在一起,我们先干一杯吧。”待他们举杯,萧纵卿又忽然神秘地笑道,“等等,好酒应配好杯。”
说完萧纵卿从木柜里拿出一个方形玉盒,小心翼翼地打开,一抹莹光一闪而过。精致的盒子里装着一套玉杯。
“这是?”商君欣赏地盯着这套冰种碧玉杯,杯子造型简单,没有多余的雕花装饰,打磨得光滑细致。毫无瑕疵的玉质,让玉杯在月光下晶莹剔透,几乎透明。杯身似乎会聚光一般,在月色烛影下,莹光环绕。
萧纵卿把杯子拿出来,一边满上酒,一边笑道:“这套杯是毕大哥去年所送,我可一直舍不得用呢。其实说到做生意,谁也不如毕大哥,畅游天下,阅尽天下美景,遍览世间奇珍异宝。商人做到这个份上,才叫人既羡又妒呢。”
未见被夸奖的喜悦,毕弦淡淡地说道:“纵卿言过其实了。”
萧纵卿认识毕弦多年,知他不喜别人讨论他的事情,连忙讪笑道:“喝酒喝酒。”
商君只看着自己杯中之酒,并不接这话题。看得出毕弦为人低调,而他也不喜深挖别人的私事。
萧纵卿本就是爽快的人,他喝着酒,看向商君,直接问道:“商君,你此次来天城,是有事吧?”
毕弦轻轻摇头,纵卿从小便是如此,他问这话是想要帮人家,却不管别人是否愿意道明来意。商君坦然一笑,直接道明来意,“确是有事,我这次来,一是为了做成你萧家的生意,二是来会友。”
萧纵卿了然,回道:“生意之事,还是大哥二哥在管,明日我替你引荐吧。”
商君摇摇头,并非场面上的假意推托虚应,大方笑道:“不用了,拜帖我已送上,生意之事,顺其自然。我今日来,只为访友。”
萧纵卿大笑,商君就是商君,做事为人,都如此随性,与这样的人结交,就是开心。举起杯子,萧纵卿笑道:“好个只为访友,来,再干一杯。”
三人正喝得尽兴,河道旁繁杂的吵闹声由远及近,扰了一室的清静。萧纵卿不耐烦地问道:“外面为何如此吵闹?”
小溪轻声回道:“三少爷,好像是官差在捉拿要犯。”
萧纵卿拂袖,“扫兴。”
商君眼神一闪,微微眯眼向外看去,白纱纷飞间,商君隐约看见几列身着银甲的兵士一路搜查各式船只,他认得那身打扮,是尤霄的手下,想不到他行动如此迅速,看来找不到他,他是不会善罢甘休了。只是在天子脚下,他们并非官府官员,却敢大肆搜查,尤霄到底是何身份?
很快,铁甲卫已搜到萧家的画舫。小溪立于船头,大声喝道:“放肆,我家主子正在接待贵客,萧家的船岂是任何人都可以随便搜查的。”
带头的小将微微迟疑,苍月谁人不识萧家,莫说是他,就是朝廷命官,见了萧家人,也礼让三分,只是今日大人下了死令,他又岂敢不从。
腰板挺直,拱手为礼,小将客气地说道:“末将奉命捉拿朝廷要犯,任何画舫酒肆一律搜查,还请行个方便。”
小溪挥挥手,朗声回道:“船上只有我家主子和客人,没有你所说的要犯,请回吧。”
小将微怒,他已给足面子,他们居然不识抬举。他身后的副将却是没有这等好脾气,一介商贾之家,竟是如此目中无人,副将大喝一声,“大胆,胆敢阻挠官爷公务,里面一定有问题,给我闯进去!”
身后数十铁甲卫手持长剑,就要冲上船头,小溪大惊,喝道:“谁敢!”
随着小溪的叫声,萧家侍卫也纷纷拔剑相向,一时间,剑拔弩张。商君悄然看了萧纵卿一眼,他面色微冷地默不作声,任外面已经吵得天翻地覆,他还在给毕弦和自己斟酒,现在看来倒不像十五六岁的少年,颇具大家风范。毕弦更是满脸的闲暇,反观自己,倒是不够洒脱了。
“萧家不愧为苍月大家,好大的威仪,连皇家卫甲办案都敢拦。”一道冷傲而讽刺的男声在两方人马中间赫然传来。商君拿起酒杯的手一顿,眉头紧皱。是尤霄。真是冤家路窄!
来人身着暗黑铁甲,手中的银戟寒光凌厉,一双满含戏谑与冷酷的眼,让小溪不自觉地咽了一口口水。萧家侍卫也紧了紧手中的长剑,这人的出现,让人莫名地感到窒息。尤霄一步一步慢慢走上船头,冷冷地看了一眼船头醒目的萧字,哼道:“这画舫,今晚我搜定了,让你家主子当面问我的罪吧。”
“你!”小溪气极,频频看向舱内,主子没有发话,他也不敢造次。
“搜!”
随着尤霄傲然地下令,铁甲卫冲进舱内。
纷杂的脚步声逼近,商君眼神一暗,再与尤霄打一架他是不惧,只是这么做一定会连累三儿还有毕弦。不多想,商君忽然起身,一跃而起,附在船舱的顶上。萧家画舫很大,舱顶离地足有两丈有余,纱幔由舱顶垂落,这样的晚上,隐身于船舱之上,白纱之间,确实不易被发现,只是上面并无可以落脚之处,商君只能将身体尽量紧贴舱顶,双手轻扯纱幔,让自己不至于掉下去。
商君轻跃而起的同时,毕弦衣袖挥过桌面,将还装着半杯酒的碧玉杯扫落,右手绕下桌布,稳稳接住杯子,暗暗藏于袖中。一切都在电光石火间完成,仿佛他早就知道商君会藏匿一般。
萧纵卿微怔,不过很快恢复镇定,他拿起手中的酒壶,为毕弦再斟了一杯酒,笑道:“毕大哥,我们再喝一杯。”
“好。”
铁甲卫闯进船舱时,只见萧纵卿与毕弦两人频频举杯,一派悠然的样子,刚才外边的对峙似乎一点也没有影响他们的雅兴。小将一眼看去,船舱虽然非常大,却也十分空旷,除了一个从旁伺候的小童,并未见其他可疑人物。
铁甲卫捉拿过叛党凶徒,处决过皇族显贵,领教过凌厉狠绝,见惯了气势逼人,今日却被眼前两人的悠然所惑。一个瘦弱男子,一个弱冠少年,在剑影寒光中不见骇然,身为萧家之人,起码也该勃然大怒,然而却什么都没有。
铁甲卫面面相觑,不知这空旷的船舱还要不要搜,小将看向尤霄。
尤霄微眯起眼,盯着毕弦和萧纵卿,冷然说道:“搜。”
“是。”得令,铁甲卫不敢怠慢,仔细搜查起来。
任他们把船翻了个遍,萧纵卿与毕弦依然但笑不语,畅快喝酒。
船上本就空旷,也没什么可搜的,不到一刻钟,小将走到尤霄身旁,禀道:“大人,没有发现。”
尤霄缓缓走近圆桌,绕着圆桌走了一圈,忽然在萧纵卿旁的空位上坐下,拿着一支筷子,轻敲空位上的餐具,冷哼道:“两位好雅兴,两人喝酒,备三副碗筷?”叮叮当当的声音在安静的船舱内响起,显得格外的刺耳。
萧纵卿放下酒杯,迎上尤霄傲慢的眼,笑道:“这位大人才真正是好雅兴,我萧家宴客,多备一两副碗筷还不劳你费心吧。”萧纵卿话说得坦然,心里不免暗暗庆幸,还好毕大哥刚才把酒杯收了起来,不然还真不知道怎么解释那半杯酒。
在萧纵卿脸上看不出端倪,尤霄扔下筷子,警觉地注视着四周,别有深意地说道:“我是怕萧公子还有其他客人,躲得太辛苦。”这船舱里总让他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眼见尤霄视线渐渐上移,萧纵卿与毕弦对视一眼,起身走到尤霄面前,带着不悦,大声质问道:“闯也闯了,搜也搜了,大人还想怎样?我不说话是给你面子,大人何苦故意刁难?我萧家虽不是什么皇族显贵,却也算得上儒商良民,大人此番作为让人不解。”
果然是商人本色啊,即使年纪轻轻,也深谙此道。这样欲褒还贬,他再搜下去倒真坐实了故意刁难的罪名了,可惜,他行事向来故我,想用话挤对他,休想!他越是这样,就越是可疑。
“萧公子此言差矣,我是为了二位安全着想。”当着萧纵卿的面,尤霄再次下令,“来人,搜船沿的水下。”
“是。”
萧纵卿暗暗握紧双拳,这人是谁?竟然嚣张到这种程度。
尤霄!好个谨慎多疑,张狂自我的个性。商君不断运功调息,抓着轻纱的手越发用力,他现在只依靠着轻纱支撑,尤霄再不走,他就快撑不住了。
尤霄一双鹰眸冷冷注视着船舱内外的一举一动,丝毫没有罢休的意思。毕弦感觉到身边的纱幔轻轻摆动,看来他快不行了,于是缓缓拿起酒杯自顾自地喝着,低笑道:“尤大人,皇家卫甲虽直接受命于皇上,不受六部监管,但是据我所知,大人的职责是保护皇上,而不是肆意扰民吧。”
“你知道我是谁?”尤霄微惊,终于正视眼前这个相貌气质皆平庸无奇的男子。
不仅尤霄惊讶,就连隐身于船舱之上的商君也是一惊,他认识尤霄?
毕弦,他真的只是一个商人吗?隔着纱帘,商君看不清毕弦的表情,只听见他以悠长平淡的声音笑道:“御前近身侍卫,铁甲军总兵,尤霄,我有没有说错?”
尤霄忽而大笑,“原来这船上还卧虎藏龙。”难怪他总觉得船舱里不对劲,原因就是他吧,一介布衣,却得萧家如此礼遇,倒是他眼拙了。
前前后后,甲板水下,都搜了一遍,还是毫无发现,小将走到尤霄身边,低声禀道:“大人,没有发现。”
尤霄轻轻抬手,铁甲卫训练有素地退了出去。尤霄再看毕弦一眼,负手离去,他走到甲板之上,透过层层轻纱,冷傲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你叫什么名字?”
毕弦轻轻皱眉,最后还是朗声回道:“毕弦。”
不一会儿,繁杂之声渐行渐远,船舱内又恢复了平静。商君翻身落下,额上已是一层薄汗,他躬身抱拳,笑道:“多谢两位。”
“说这些做什么,商君,你与那野蛮人结怨了?”
商君耸耸肩,不愿多谈,敷衍道:“算吧,不过就是羞辱了他一番而已。看样子他不把我翻出来,是不会罢休的。”
萧纵卿还在气头上,口气不屑地低斥道:“怕什么,你住在萧家,有本事他也上萧家搜一搜试试看。”
商君似假还真地回道:“就是看在你们萧家家大势大,我才急着去投靠啊。”
萧纵卿白了商君一眼,笑道:“得了,你还调侃起我来了。我看那人绝非善类,明日我把你引荐给大哥,把你该办的事情早日办完,回临风关安全些。”他也是第一次见如此软硬不吃的人,被他黏上,还真是棘手。
商君也不推托,顺势回道:“好。”
直到三人再次围坐桌前,毕弦才慢慢伸出右手,将碧玉杯放回桌上,里边的酒一滴未洒。
商君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真心谢道:“今日商君是真的要多谢毕公子。”如他这般低调的人,今天为了将尤霄的注意力吸引过去,锋芒太露。
毕弦轻笑摇头,“商君何必客气,你若不是为了我与纵卿,也无须躲得如此狼狈。能侮辱尤霄,又岂会怕他寻仇。”
商君微微扬眉,他,知道?两人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都看见一抹名为欣赏的光芒。
这趟天城之行,生意谈不谈得成且不说,结交毕弦其人,商君隐隐觉得,已是不虚此行。
为了防止尤霄派人监视,萧纵卿命人让船随水漂流,月华渐浓,船已漂到了四下无人的天河下游。船舱里,萧纵卿喝得酩酊大醉;甲板上,商君和毕弦手执清酒,各居一方。
天河的美,在于它愈夜愈撩人。两岸香气四溢,虫鸣蝉嘶,不绝于耳,并不艳丽的星木花,在这样朦胧的月色下,芳踪难寻,不过随风飘摇无处不在的浓香,却霸道地彰显着它的存在。
极少喝酒的商君,今夜也喝了一些,但也仅仅是一点点,他需要时刻保持脑筋清楚。随意坐在甲板之上,头靠着船桅,任清风袭面,商君轻轻闭上眼睛。月光洒在他光洁白净的脸上,一身玄白的襦衫,让他看起来恍若谪仙。
“商君不像商人。”毕弦拿着酒壶,自顾自地喝着,仿佛他手里的不是酒,而是白水一般。脚边酒壶一地,他的眼却是满目清明。
一直知道毕弦盯着他看,商君也不恼,没有睁开眼,轻轻勾起唇角,回道:“毕公子何尝又像商人?”
毕弦失笑,点点头,回道:“是啊,一般越不像商人的,越是出色的商人。”他是,他亦是。盯着商君绝美的侧脸,毕弦眼中精光一闪而过,他忽而轻声笑道,“我想与一个有胆识的人谈一笔生意,不知道商君可有兴趣?”
商君将手枕在脑后,舒服地半躺着,轻松地回道:“不妨说来听听,能赚钱的买卖,我基本上都接。”
“你可曾听说过海域?”
商君忽然睁开眼睛,疑惑地看向毕弦,问道:“天下四国之一,却无人知道具体在哪儿。莫不是你所说的生意,与海域有关?”
毕弦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欣然解释道:“海域位处东方,隐匿于东海尽头,多年来只闻其名不见其形,只因甚少人知道进入海域的方法,更少人知道,那里十分富足,奇珍异宝多不胜数。但是海域毕竟是海国,唯独种不出好茶,产不出精棉。所以只要你有这两样东西,轻而易举就能换到很多所谓的奇珍异宝。”
待他说到这儿,商君反而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他继续靠着船桅,闭眼假寐,“既然如此容易,你自己去就行,还和我谈什么?”
“要去海域,一年只有四次机会,而每年中秋,则是最佳时辰,东海上会出现半个时辰的海水逆潮,你需把握住这段时间,随水漂流,但这半个时辰内,海水流向不定,礁石、巨浪颇多,一不小心,就会粉身碎骨,而这样的危险行程,需持续十余天,若是不死,就能到达海域。”停顿了一会儿,毕弦才继续说道,“去的人,就要有死的准备,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与你谈了?”
商君不为所动,笑道:“你已去过数次了吧,若是怕死,不必等到今日才找人前去。”
商君轻轻抬手,拦下毕弦接下来要说的话,直言道:“毕弦,与我无关之事,我可以不管不问,也无意窥伺他人隐秘,但是若与我有关之事,我不接受一丝一毫的敷衍。你最好想清楚再与我谈。”
好强的气势,好孤傲决绝的性子,毕弦苦笑,“我给自己找了一个大麻烦。”不过正因为这样,这海域他还非选他去不可。罢了,有些事憋在心里够久了。
盘腿坐在商君身边,背靠着桅杆,毕弦灌了几口酒,才悠悠地说道:“在海域,有一个人,我想去见,又怕去见,而她已不允许我再踏入海域,此生,我都没有资格再去了。”不特别感人的故事,也不特别悲伤的声音,断断续续,纠结难解,让人似懂非懂。
商君拿起放在一旁的酒壶,在毕弦面前晃了晃,爽快地回道:“这门生意,我答应了。”或许他还是没听懂毕弦所说的那人,那段故事,不过他听懂了他即使极力掩藏却依然疼痛不已的心声。
手中的酒早已喝干,毕弦扔掉酒壶,拿起另一坛酒,撕破封蜡,与商君的酒壶轻碰,二话不说,仰头猛灌。商君不语,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
壶中酒被一饮而尽,毕弦放下酒壶,手背轻拭唇角,那双看起来平凡无奇的眼却依然清明,再拿起一坛酒,毕弦淡淡地说道:“你每次去海域得回来的东西,一半归我,价钱就按你从海域收来的价钱算。另一半,归你。”
商君一愣,摇头低笑,“你果然是个好商人。”要不是他眼中仍残留伤痛,他会以为他刚才在逗他。
“问你一个问题,回不回答随你。”既然毕弦知道尤霄,还对宫闱之事知之甚详,或许他可以从他这里了解到宫里的消息。商君明白,他不应该在这个时候过度关切宫里的事情,但是,他还是忍不住要问。
毕弦放下酒坛,看向商君,等他发问。他有些好奇,商君会想问什么。
暗自斟酌了一番,商君才迂回地问道:“你似乎,对皇族宫殿的人和事很清楚?”
“那要看你想知道什么?”
商君暗暗咬牙,冷然回道:“我都想知道。”关于陇趋穆的一切,他都迫切地想要知道。知己知彼,他才有胜的可能。虽然他现在不能杀他,终有一天,他会将凌霄剑刺进他的心窝。
毕弦若有所思地盯着商君忽然阴沉的脸,良久才轻笑道:“你可知宫闱朝廷的事,都卖得很贵?”
商君惊讶,猜测道:“这么说,你和风雨楼沈啸云一样都是依靠贩卖消息为生?”
毕弦摇摇头,眼眉间隐隐透着鄙夷,“我和他不一样,他卖消息看银两,我卖消息看心情。”他的消息只卖给他想卖的人。
商君扬起一抹狡黠的笑,上下打量着毕弦,故作了然地轻叹道:“难怪,你只能着布衣。”
低头看看自己,毕弦莞尔,对上商君调侃的眼,两人相视大笑。
月下的天河,沉静而唯美,缓缓流淌的河水,轻轻拍打着画舫,船身轻晃。甲板上,酒香四溢,两人背靠背坐着,时而轻笑,时而举杯,月光投下两道长长的影子。
“你就是商君?”萧纵齐打量着眼前这个消瘦的男人,听林义说过他武艺高强,听纵卿赞过他性情随然,他现在看来,有些失望,也就是瘦不拉几,长得还算俊俏的男子而已。
商君微微拱手,有些尴尬地回道:“是。”
他现在觉得浑身不自在,一大早,三儿就拉着他往正厅走,才走进大堂,这个男人就绕着他由上到下看了个遍,就差没跟他脸贴脸了。好不容易,他看够了,走回主位上坐下,商君也才终于有机会好好看看眼前的正厅。
正厅宽阔而明亮,主位之上一块梨花木匾,浓墨重彩、刚劲有力地书着“积善之家”四个字,两幅名家字画分居其下,大堂左右,数张红木宽椅一字排开,简单而不失庄重,可见这正厅应该是萧家议事的地方。现在偌大的厅堂里,除了刚才逼视他的魁梧男子之外,还有一个素衣男子坐在主位的右侧,消瘦的身形,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看上去没什么精神,眼光扫过商君,只停留了一会儿,便缓缓垂下眼睑。
这两人,该是萧纵卿的哥哥吧,商君对那素衣男子比较感兴趣,刚才只一眼,他居然被那双清冷的眼睛看得心中一颤,那双眼,仿佛什么都能看透一般。
商君还在注视着素衣男子,一道有些不耐的男声直截了当地说道:“你想与我萧家谈什么生意?”
商君转而看向萧纵齐,微笑着回道:“东隅慕容家的丝绸、茶叶闻名四海,苍月萧家的药材、珠宝天下皆知,我想与你做个交易,拿丝绸、茶叶,与萧家换药材、珠宝。”
萧纵齐怀疑地看着商君,“真的是慕容家的丝绸、茶叶?”慕容家的丝绸、茶叶皆是极品,难以求得,数月前好不容易谈好了一批,却被山贼劫了。
商君坦然回道:“如假包换。”
“好。”萧纵齐也爽快地应道,“这笔生意可以和你做。”慕容家的丝绸、茶叶在苍月能卖出很好的价钱,这笔生意稳赚不赔。
“我还没说完。”商君迎着萧纵齐不解的视线,朗声说道,“今后萧家销往东隅的药材、珠宝都只能通过我来交易。”
盯着商君,萧纵齐两条浓密的剑眉纠结在一起,他这是什么意思?
一道低沉而冷淡的男声自素衣男子口中缓缓说出,“你的意思是,萧家不能把药材、珠宝卖给其他东隅客商?”
看向男子,商君肯定地回道:“是。”他要成为两国交换最大,也是唯一的商人,即使是萧家也不能私自交易,这是他最重要的目的。
“不可能。”萧纵齐拍案而起,这小子好大的口气,居然想买断他萧家的药材、珠宝。
萧纵齐一向是火暴的性子,这声怒吼震得商君耳膜隐隐作痛,他轻揉耳朵,无所谓地回道:“萧大公子不妨再考虑考虑,慕容家已经与我有了协议,如果你不愿与我合作,那你萧家以后都不可能再买到慕容家的丝绸和茶叶。而我,也只能和别人合作了。”
如果他说的是事实,萧家没有了丝绸和茶叶,便少了一条财路,这还不是最重要的,一旦他将丝绸、茶叶卖给他们多年的宿敌丘家,对他们是大大的不利。萧纵寒思索一番,沉声说道:“萧家愿高价购买你手中的丝绸和茶叶。”
商君轻轻扬眉,连价都不问,直接回道:“只换不卖。”
“你。”萧纵齐气结。
商君看向萧纵寒,说道:“两国之间的货物,常常因为经过龙峡谷而被山贼抢夺,萧家与我合作,还可以保证你们的货物安全无虞。”
纵卿是说过这人与山贼间的协议,多年来,他们都在为龙峡谷的山贼头疼不已,这人能走通龙峡谷这条路,可见本事不小,与他合作未为不可。心中已经有了计较,萧纵寒脸上未动声色,问道:“你要求萧家不能将药草、珠宝卖与他人,那么萧家如果与你合作,你是不是能保证苍月只有萧家能买到慕容家的丝绸和茶叶?”
商君点点头,回道:“可以保证。”这人喜怒不形于色,他才是萧家真正厉害的人吧。
“这笔生意萧家做了。”果然,萧纵寒应允之后,萧纵齐即使心有不悦,却也没有发作。
再次垂下眼睑,萧纵寒掩藏住眼底的精光,脸色依然苍白如纸,商君却觉得他比气势凌人的萧纵齐难应付得多。
一直沉默不语的萧纵卿,走到商君面前,笑道:“太好了,商君,以后我们就有机会经常见面了。”
“还得谢谢三儿。”若不是他,他就要花更多的时间说服萧家。
伸手搭上商君的肩膀,萧纵卿笑道:“走,喝酒庆祝去。”
商君微微侧肩,不着痕迹地退开,回道:“我待会儿就要赶回临风关。”昨日他已与毕弦谈妥了出海之事,距离中秋,还有不足一月了,虽然船只、水手毕弦都已准备妥当,他还需先赶往东海,这其间还有很多事情要办,他的时间不多。
“这么急?”
商君点点头,拍拍萧纵卿的肩头,笑道:“下次,陪你喝个痛快。”
“一言为定。”萧纵卿却以为他是因为尤霄而不得不早些回去,也就不再挽留。
“一言为定。”
商君向萧纵齐和萧纵寒抱拳施以一礼,朗声说道:“具体的事情我让管家留下来详谈。商君告辞了。”说完即转身离开。
“商君,我送你。”萧纵卿紧跟着商君身后跑了出去。
萧纵卿一溜烟跑得飞快,萧纵齐忍不住骂道:“三儿这死小子,和那个叫商君的交情好像还颇深。几时见他这么黏过谁。”几个月前他就一直叨念着商君的名字,今天一大早,还不许他们出门,非得要他们见商君不可。
萧纵寒若有所思地看着两人渐行渐远的背影,苍白的脸上难掩担忧,轻叹一声,“不知是福是祸。”